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研究理路与范式的新探索
——《环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与研究》述评
2019-02-11田海峰
田海峰
地处亚欧陆路腹心的塔里木,因其异常丰富的历史文化宝藏而成为近现代西域学术研究的肇始地。自19 世纪后半叶始至今,已有不计其数的探险家、学者先后进入塔里木,探寻掩埋沙海千年的文化宝藏,西域学术也由是得以大力向前推进。然而,我们也必须理性地认识到,面积广袤、文物分散的塔里木,在东西文明交流的千年历史长河中,它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文化场域而存在的。因而,在对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的调查与研究中,我们务必以尊重这一总体文化特征为前提,洞悉内在文化脉络,建构科学有效模式,做到有的放矢。综观当今学界,诸多学者更为关注一城一物的发现,而忽视了塔里木作为整体文化域的隐性特征,缺少对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如何调查整理路径的研究。2018 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张安福教授专著《环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与研究》,就是对该领域的新探索。
《环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与研究》是石河子大学2011 年立项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主持人张安福教授及其调研团队历时5 年,完成了此项庞大繁杂的文化工程。该成果不仅对塔里木汉唐历史文化资源进行了系统的梳理,更为重要的是理出了塔里木历史文化的发展脉络,对调查研究的路径和方法展开了有益探索,为区域文化资源的调查研究提供了借鉴范式。
一、对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研究理路与范式的探索
《环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与研究》一书分上、中、下三册,共1229 页,120.6 万字,包含图片861幅,表格175 张。正文由绪论、环塔里木城址烽燧调查与研究、环塔里木墓葬遗存调查与研究、环塔里木宗教遗存调查与研究四部分构成。
该书的绪论部分作为整个调查研究的切入点,作者首先对作为长时段结构性影响因素的地理环境和以塔里木为主要时空格局的西域文明,两者之间和谐共生的关系进行了简要的阐释,接着在第二节回顾了自张骞“凿空”西域至近现代两千年间,涉及塔里木地理概况、历史古迹等各方面代表性考察活动。随之在第三节,作者对调研团队所采用的调查路径与方法进行了整体交代。
该书第一部分为“环塔里木城址烽燧调查与研究”,共分为四章内容。作者并未开头就展开对城址烽燧的调查,而是立足时代背景,对汉唐中央政权如何应对西北边防危机,如何将战略板块由中原大地经河西走廊逐渐进入塔里木的形势,带入了历史学角度的整体思考。第二、三章顺势就汉唐中央政权在塔里木地区的城址、烽燧等军事工事的地域布局概况进行了调查整理,并对汉唐城址的类型与布局规律、汉唐烽燧布局、制度与西域战略演变之间的关系进行了专业的学术探讨。尤其是对西汉“西域都护府”乌垒城遗址的考证,在学界备受关注。第四章则针对城址、烽燧保存现状提出了有针对性的保护路径。
该书第二部分为“环塔里木墓葬遗存调查与研究”,正文内容共分为五章。塔里木墓葬遗存年代大多在公元前200 年之前,即“新疆史前时期”①“新疆史前时期”一般认为是汉代以前,约前200 年以前。此观点见肖小勇著《关于新疆史前研究的讨论》,载于《西域研究》2004 年第2 期。。这一时期的西域历史发展概况鲜有文字史料记录。但其并未阻挡作者的调查研究,作者基于塔里木史前自然环境与人类生存关系的和谐共生规律,另辟思路,“以水系地理分布为线索,对不同水系墓葬遗存类型展开相应的文化分析,进而扩展至在墓葬文化遗存背景下,对环塔里木地区不同时代居民物质与精神文化的情况展开分析”。第一章对水系、绿洲与墓葬遗存总体格局进行了概述,第二、三章分别对北道、南道径流区域的墓葬遗存进行了调查整理,第四章则在调查整理基础上,对墓葬遗存文化类型、墓葬文化与宗教信仰、主流墓葬文化进行了探析。第五章对墓葬遗存价值及保护路径予以了阐释。
该书第三部分为“环塔里木宗教遗存调查与研究”,正文内容共分为六章。塔里木自有人类生存繁衍之时就是一个多元文化碰撞、交流、融合的区域。作为支撑人类精神世界的宗教自然是塔里木历史社会生活进程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塔里木古代民众的宗教信仰大致经历了由史前时期的原始宗教,到汉唐时期以佛教为主,祆教、道教、摩尼教、景教共存的多种信仰格局,再到元明以来以伊斯兰教为主,佛教、道教、基督教、天主教、东正教共存的多种信仰格局。多种宗教并存一度是塔里木宗教信仰的显著特征。作者在第一章就极其鲜明地点出了这个文化特点,接着第二、三、四、五章以宗教格局演变的历史线索,以宗教遗迹的空间分布、分期、建筑形制及分布特点,宗教遗物所见文化信息为架构,对塔里木现存宗教文化遗存进行了详细的调查整理。第六章则是结合实地考察分析了宗教遗存的破坏原因,提出了相应的保护对策。
通读全文,《环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与研究》一书除给人带来西域文化饕餮盛宴的体会之外,笔者认为更为重要的是厘清了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的内在理路,为相关的调查研究工作开辟了一种可供重复实践的范式。
第一,深刻认知区域地理环境是调查研究得以开展的基础。地理环境作为影响历史进程的结构性因素,通常支配着长时段的各种问题:“它是在一段长时期里由时间任意支配并连续传递的现实,成为经历无数代人而稳定不变的因素。它们挡在历史的路上,阻遏历史的流逝,并以此规定历史。”①[法]布罗代尔:《论历史》,刘北成,周立红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年,第34 页。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作为该区域人类文明的历史结晶,自然是与作为结构性因素的地理环境割裂不开的。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的开展,应首先建立在对塔里木地理环境的熟悉和深刻认知的基础上。这一点,早在百年前就已被德国学者李希霍芬所强调,“在李希霍芬头脑中,自然地理是科学,人文地理是问题。人文地理尽管可能是‘生活中的重大问题’,但仍不具有‘主旨的科学特征’。一切研究应从自然地质开始,即使进行人文‘问题’考察,也要先把自然地理说清楚。正是基于这一点,他极力反对没有做好地理基础功课的学生斯文·赫定到新疆去。据说赫定后来也不敢把写成的著作让自己毕生尊敬的老师评审”②唐晓峰:《李希霍芬的“丝绸之路”》,《读书》,2018 年第3 期,第66 页。。
略微审阅全书架构即可了解,作者相当熟知塔里木地理概况,而且始终将地理环境之于人类文明的影响作为调查研究的出发点,全书四个部分也基本是遵循此机理而展开的。笔者认为这与作者在新疆工作的七年经历不无关系,多次的实地考察经验使作者较为敏锐地认识到地理环境对于区域文明形成的影响与表现形式,以及地理环境演变对于区域文明的反作用。绪论第一节即简要地阐述了塔里木地理环境与西域文明衍生发展的相互作用。第一部分对城址、烽燧的调查整理也是按照地理空间秩序而进行的。第二部分墓葬遗存的调查整理更能体现出史前人类文明与地理环境的依附关系。河谷是史前人类繁衍生息、迁徙他处的重要地理空间。塔里木墓葬遗存在空间分布上呈现出河谷台地集中分布的特征,因而在缺乏文字史料记载的情况下,按照河谷所傍径流为地理单元来对墓葬遗址群逐一进行调查梳理,应是较为合理可取的方式。第三部分宗教遗存的调查也始终是架构在于阗、疏勒、龟兹、焉耆、楼兰、高昌等古地域空间上分层分类整理的。
第二,探寻文明发展轨迹是调查研究得以深入的内中理路。作者对整个调查的分类并非是简单以地区分为城址烽燧、墓葬遗存、宗教遗存,而是在广泛搜集相关资料和深入洞悉塔里木多元文明发展理路基础上的综合考量。全书的第一、二、三部分分别对应了塔里木多元文明发展的三个重要线索,分别是政治博弈、史前社会和多元宗教。
政治博弈是贯穿西域史的一条主线。塔里木现存汉唐时期的城址烽燧遗迹,大多是中央王朝为维护西北边防安全而修筑的军防工事。这些遗迹在时空构建上与中央王朝经略西域进程基本一致。其所体现的历史学要义一是中央政权在塔里木的军政治理策略,二是中央政权与塔里木绿洲城邦间统属与游离的政治态势,即中央与地方的长期政治博弈。作者对于汉唐城址烽燧的调查即是紧抓这条历史脉络,紧密结合与定位地域考古的空间来完成的。
史前社会在塔里木一般指公元前200 年以前的历史。史前历史文化资源的调查应当是作者项目进展的瓶颈:一是对于塔里木史前人类文明活动,去除少有的神话传说之后,基本查询不到与之相关的史籍文献;二是虽然考古学界对此已取得丰富的考古成果,但调查毕竟不是考古资料的简单归集。从第二部分墓葬遗存调查可知,作者将作为考古与历史研究共有元素的“时间”和“空间”,应用到对史前历史文明遗存的调查研究中。我们可将前三章看作是作者对墓葬遗存所作的考古学分区,那么第四章“环塔里木地区墓葬文化探析”便是作者对史前塔里木社会进行的历史学分析,是其致力于展现史前塔里木社会动态发展情景的大胆尝试。
多元文化的交汇腹地、多民族在各分散绿洲的聚居与流动,决定了塔里木社会自史前至历史时期多种宗教并存的基本特点①李进新:《丝绸之路宗教研究》,新疆人民出版社,2008 年,第2 页。。此也是塔里木相比周缘地域最为明显的文化特征。一般就10 世纪前的塔里木宗教信仰而言,其历史发展进程大致分为史前原始崇拜,历史时期以佛教为主流,囊括祆教、道教、摩尼教、景教、等多种宗教并存发展的两大阶段,但作者在对宗教遗存的调查整理中并未刻意凸显千年佛教在此的主流地位,而是对各类宗教遗存的调查研究均衡分配相应篇幅,正是切合了宗教文化在塔里木“多元”的特征。
第三,整合文化线路是调查研究应当遵循的必要路径。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类型丰富、数量众多、分布地域广袤,研究者既要保证调查的系统性,又要避免按照行政区划调查对文化完整性的破坏。而采用文化线路调查既符合历史遗迹体现的同类文化传播路径,又能将沿线零星遗址点统属其中,应当在区域文化资源的调查研究中积极探索采用。这种方法在作者对汉唐城址烽燧的调查整理中应用得较为成熟。城址、烽燧、驿道等共同构成了汉唐经略西域的军防体系,线性文化特征显著。西汉武帝时期,军事交通防线的部署,先是在敦煌至罗布泊沿线的布局,史载“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②《史记》卷123《大宛列传》,中华书局,1959 年,第3179 页。;进而是“孔雀河—尉犁—轮台—龟兹”一线的延伸,构成沿天山南麓分布的整体布局。有唐一代,军防体系在整个西域战略进程中的作用更加凸显。唐王朝先是布局“河西—伊吾”段,后延伸至“西州—焉耆—龟兹”。恢复四镇后,为防御吐蕃、大食的侵扰,又完善了“龟兹—于阗”、“于阗—疏勒”两条防御线。所以,在对沿线军事遗址点进行调查时,将其纳入整体文化线路中应是行之有效的路径。
二、对该著作的一些思考
任何研究都很难做到尽善尽美,认真拜读完张安福教授所著《环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与研究》后,笔者在领略西域璀璨文明、感悟作者写作思路的同时,也有了一些学术想法,希冀起到抛砖引玉的效用。
其一,在让更多的读者深入了解塔里木现存汉唐历史文化资源的同时,也应当考虑到区域文化资源调查理路与范式是否存在普遍适用性的特点。换言之,本书可以考虑将绪论部分单独成册,并在原有基础上将课题团队数年来调查研究的理路范式作为一项科研专题予以详述。如此,既可以让读者更为紧密地跟随作者的思路去认识和理解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又能给从事其他区域历史文化资源调查研究的同行提供参考。
其二,宗教遗址调查如能突出遗址点和文化线路的关系,或许更能为本书增彩。以佛教在西域的传播为例,其自古印度向北,进入犍陀罗地区,再向东翻越帕米尔,分别沿塔里木南北两缘东渐,经河西走廊或吐鲁番盆地,最终传入中原,而且其间又有汉地佛教回传西域,整体上勾勒出一条东西双向佛教文化传播线路。如果我们在分析对比基础上,以佛教传播线路为视角调查研究佛教遗址点,或许能更好地丰富塔里木历史遗存的文化内涵。
其三,千年西域文明,是一个五彩斑斓、让人充满想象的世界。但出版社对书中的图片一律采用黑白色印刷,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阅读效果。另外,一些地图的比例尺应当更为规范,不涉密文保单位的经纬度可以考虑披露,以便读者实地考察。
其四,塔里木除了丰富的汉唐历史文化资源外,尚存有大量清代、民国、新中国成立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早期的历史遗迹,这些亦是西域文明、中华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也应当在后续的调查工作中予以重视。
当然,瑕不掩瑜,《环塔里木历史文化资源调查与研究》是对塔里木物质文化遗产的系统梳理和总结,对了解新疆物质文化遗产概况、推动西域历史文化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对正确阐述西域历史、提升各民族国家文化认同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