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花辫
2019-02-10庞玉生
一
老窑东屋的墙上,挂着一个木质相框,里面有一张黑白却已泛黄的相片。相片里的女孩拘谨而木讷,两条乌黑的辫子搭在胸脯上。由于时间太长的缘故,相片的画面显得模糊而陈旧,可是一种厚重的沧桑感总是透过相框的玻璃向人直扑过来。
我想,是什么使相片上的女孩永远保持一种年轻的姿态,是什么又让相框浸溢了太多的岁月痕迹。看着挂在老窑东屋墙壁上那个相框里的相片,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些可笑的问题。是什么?就是照相馆那个用一架按现在看来老古董的相机一摁快门拍摄下来的人。可是,当年那个照相的人还能记得1959年在照相馆里照相的那个年轻女孩吗?他可知道那个女孩把他拍得这张外边打刻成美丽花边的黑白相片珍藏了四十多年,并且四十多年永远不变地挂在一个地方。
有一天,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抚摸着相框且自言自语时,她的眼里分明有几滴泪水流了出来。
她对着相片里那个女孩说,有玻璃,咋还会发黄。
相片里的女孩嘴唇紧闭着,拘谨而严肃。
她又对相片里的女孩说,是老了。然后一声长长的叹息。
相片里的女孩嘴唇紧闭着,她只是默然看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似乎连她也吃惊——她,可是生活在这个现实世界中的自己?
二
母亲的爱情是和那个饥饿的年代紧紧连在一起的,虽然光阴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可那时的情景依然可感可触,经常出现在母亲的眼前,母亲因此而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回想之中,然后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自语着,说着只有她才能懂的话语。父亲不止一次地数说着母亲,一个人整日沉浸在往事之中,可不是一件好事情。父亲的心思,母亲自然明了,可是一个六十二岁的人,她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回想往事的门槛。这种身不由已的无奈,常常使母亲一个人的时候,显出一种悲凉与无奈,让看了她的人,一次一次地嗟叹岁月无情,人生苦短,而母亲仿佛一夜之间就花白了许多头发。
父亲说,老窑快有三百多年的历史了。按百年为一辈计算,那么我家的老窑整整居住了三辈人。听父亲说,过去这窑是一个私塾,按现在的叫法是学校。这里在三百年前是什么样子已经无从揣测,不过那用土坯圈起来的窑洞却依旧结实。老窑不像现在新圈起来的窑洞宽敞、亮堂,它很窄小,深度也没有现在的窑洞深。住到我们这一辈就算四辈了。可是,父亲对这老窑的称赞却是一如继往。尤其看到那些盖了新房或从城市里返回村的人,父亲就快乐无比地对他们说,这窑洞就是好,冬暖夏凉。父亲当然不是“老王卖瓜”,据科学家考证,居住在窑洞的人们,生命的长度往往比居住在其它场所的人要高出许多。这里除了父亲认为的原因外,还有水土的关系,比如前几年我刚去四川,一到成都,肚子便开始不舒服,几天后才慢慢习惯了那里的水土。当然,水土是个极宽泛的概念,包括吃、喝、睡,甚至空气等要素。往回返的火车上,我喝了一碗汤面,还没吃,一股浓郁的醋香一下子就让我惊觉,我已回到家了,而且一种特别温暖的感觉涌遍了我的全身。其实,列车还在陕西的渭南呢。有时候,人真是一个怪物,连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水土对个人的影响确实是很明显的。有时候,还特别固执,甚至还能发展成一个人一生中难以改变的许多怪癖。
三
母亲的爱情不仅和六二年连在一起,而且她的人生从六二年就已开始发生转变。
现在的西烟镇,街宽房高,是闻名盂县的大镇,有东西南北四个村组成,且连成一片,人口总数已达三万,比起那个饥饿的年份,确实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可是母亲对这些变化却另有说辞,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曾经有熟人开玩笑地对母亲说,咱这地方可比你那山沟沟好,快回来哇。母亲说,好甚咧,母亲的脸上一副气岔的表情,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其实,不止是母亲受了很大的委屈。当年,有许多人记得在公路上,常常有下里(指盂县)闺女在公路上赶集一样地往上川(阳曲县)走,那些下里闺女长得实在是酸姿(好看),尤其是那些辫成麻花一样的大辫子,搭在前胸,垂在后背上,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实在是好看煞人。
那些年轻闺女和她们的麻花辫子,系在辫子上的红头绳、红绸缎子,成了沿路两边的人们经久不衰的一个话题。上川的后生们则因家里存积下的一点点粮食,毫不费力地娶到了那些如花似玉的闺女们,而那些下里闺女们则如饥似渴、津津有味地吃着上川的捞饭汤、山药饼,她们边吃边在心里想,想不到还能吃上这么好的饭。她们因此而在心里为自己的下半生作了很轻率的决定,有粮就是自己的家,目标单纯,条件低廉,上川后生们仿佛大梦没醒似的,就肩扛着30斤小米子来到下里,然后喜眉笑脸地带上自己如花似玉的老婆回来了。
经过这么一折腾,当时在盂县、阳曲县一带,曾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话语,“三百斤萝卜,二百斤糠”,意思是家里有这些东西便可娶得一位下里闺女,于是,六二年便成了包括母亲在内的所有下里闺女们的一个集体梦魇。比起她们的父辈,她们那会儿的爱情少了“八抬大轿”,较之自己的下一代,她们少了穿金戴银的机会,那是一个让她们难以释怀的年代,更是让她们心痛不已的年代,那时候的爱情悲剧比比皆是。因为家里无粮,相亲相爱的一对戀人,终因抓不住饥饿的手,然后汇入了出去找粮吃的队伍。
母亲那一年十八岁,十八岁的母亲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可是,家里的弟妹们饿得实在没办法,母亲终于下定决心出走上川,在走之前的那一天,母亲走进了照相馆,于是就有了挂在我家东窑上的那张泛黄了的旧照片。
母亲说,当时很害怕,所以笑也不敢笑。
妹妹在旁不解地说,照个相你也怕?
母亲红着脸说,那会儿真的就很怕,也不知道是咋回事。
母亲的意思我是理解的,她的怕我也知道,从此后,那个十八岁的女孩将成为另外一个人,她将开始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生活。她将远离自己的亲人,嫁到60公里以外的上川,她还会生儿育女,肩负起一个神圣母亲的职责。
以后的事情无需赘述,不过那双让父亲喜欢不尽的大辫子却遭到了爷爷和奶奶的厌烦,这是母亲没有想到的,更是父亲难以接受而又不敢违背的。从此,父亲和母亲会无端的争吵起来,最后,两人竟然发展成举手打人——父亲的气恼,母亲蓬乱的头发,嘶哑的哭喊,这个画面曾经固执地刻在我们姐弟几个人的心中。在那个艰难的岁月中,我们的童年像被圈在一处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即使阳光融融,也时不时地会让我们打着哆嗦,而母亲的辫子也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四
几乎所有女人都非常珍爱自己的头发,母亲也不例外。
五八年,母亲还梳着光洁滑溜的辫子,而村上的许多同龄女孩则百分之六十全剪成了短发。其实,母亲挚爱她的辫子,是因为母亲模样姣好,是因为母亲懂得维护自己的美,并且甘于为自己的美付出自己。当年人们称赞父亲的老婆时,几乎都会先说“那根辫子辫得比麻花还香,真想吃几口”,然后才说父亲娶到了一个好老婆。父亲经常因此而自豪,可是爷爷听了却不高兴,他说嫁了人的人了,还梳什么辫子,又不是大闺女。父亲不以为然,说,什么辫子不辫子,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心和你过日子。爷爷大怒,过日子也不能让人天天人前背后的说,日子要过个清静才是福。父亲噤声不语。然后,我那老实孝顺的父亲便把爷爷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母亲,母亲听了就说,我梳个辫子碍着谁了,偏要梳。倔强的母亲执意不听父亲的话,而爷爷则觉得这个媳妇子太不听话。于是,因为那个辫子,一个和睦的家庭从此出现了别扭,爷爷摔盆又摔碗,妈妈则不肯低头,父亲则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可他又不敢在爷爷跟前诉说,在母亲跟前也不能直抒胸意,于是父亲只好沉默。沉默了很长时间,父亲终于爆发,发泄的对象自然是母亲。
倔强的母亲仍然维护自己的尊严,可是,爷爷、奶奶便在几天后的一个早晨,把所有的东西搬进了我二大爷遗留下的两眼窑洞中,他们只给父亲、母亲留下一个柜子、二个瓮子,连炕上铺着的毡子也抽掉了,只剩下一张烂了边角的席子。母亲眼里含着泪,看着父亲。
父亲说,这下好了,你满意了吧。
母亲怀里抱着三岁的姐姐,那一刻,她心里的悲凉如一眼灌满冰块的地窖,寒冷彻骨。
她知道,这个家,只有自己靠自己了。
五
父亲是爷爷独生子,这种不可替代的优越性并没有在父亲身上更多地体现出来。也就在这时,父亲唯一的妹妹不幸跳井而亡,遗留下一个二岁的女孩和八个月的男孩。爷爷和奶奶就把姑姑的两个孩子接回来抚养,直到他们长大成人。也許爷爷、奶奶只顾着自己的两个外甥了,我和姐姐、哥哥,他们就很少顾及。现在想来这是一件多么顺理成章而且可以理解的事,可是,当时母亲竟为这些事而耿耿于怀,十天半月的都要和爷爷奶奶他们吵上一架,于是,她和爷爷、奶奶的感情也就出现了裂痕。母亲怨爷爷奶奶的偏心,爷爷奶奶则嫌母亲心胸不够宽广,但他们都是站在自己当时的立场上去想的。现在想来,那些都是在物质极度贫乏下所造成的个人狭隘的怨隙啊。
家里地里全靠父亲一个人了。姐姐5岁,哥哥3岁,我还在母亲的肚子里,母亲拖着笨重的身子在家做饭、看孩子。父亲白天下了工,晚上三更半夜还要悄悄上山去刨小块地,可是年底分红,我们家还是队上的“三欠户”,为了找“保人”,父亲求遍了村里所有的人,他就是不向爷爷开口,爷爷也没有伸出手来帮父亲一把。母亲终于坐不住了。然后,在一个早晨,母亲用剪子把自己心爱的辫子铰了下来,然后用布包好,把它放进了柜子底层。放之前,母亲还用秤称了一下,两条粗壮结实的辫子足有三斤重。当母亲对着镜子端详自己时,她立刻觉得面前的人少了一样东西,然后,鼻子一酸,泪就流了出来。
父亲从地里回来一看,大惊,问,这是咋了?母亲说不咋。父亲说不咋你铰了?母亲淡然一笑,早该铰了。父亲看了母亲一阵,才说,铰就铰了,以后再留辫子。母亲听父亲这么说,一股温暖的感觉从心里漫过,不过她在心里自问,以后,以后还能长出这样的辫子吗?
但母亲也只是在心里这么说着。
六
记得母亲的辫子在我当兵走的时候,她还拿出来让我看过。我说放着这干啥,母亲有点羞涩地说,放下当宝贝。听母亲这么说,我就换了一种口气,是该留下当作纪念。母亲说,这有甚纪念的。我说,现在粮票、布票都成古董了呢。母亲又把辫子包好放进了柜子里。从她的表情、形态中,我意识到了母亲那丰富的内心世界,那对自己青春岁月难以泯灭的情怀。
第二年我回家探亲时,母亲告诉我她把她的辫子卖了,是有人专门来收辫子的。我问卖了多少钱,母亲一脸的惊喜,50块钱。可是我听了,心里却一阵疼痛,50块钱就把母亲一生的梦给卖了,我可怜的母亲啊。
眼圈一热,我忽然想哭,但那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我母亲和她珍藏了三十多年的两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
那是母亲永远的青春。那是母亲一生的向往。
【作者简介】庞玉生,山西省阳曲县人,曾在《人民文学》《中国铁路文艺》《山西文学》《西南军事文学》《南方文学》《中国图书评论》《学者》等四百多家报刊发表过小说、散文、随笔、书评。中篇小说《蝴蝶杯》荣获梁斌文学奖,短篇小说《改变》荣获浩然文学奖。编撰有《青龙访古》《青龙探奇》《魅力乡村》乡土文化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