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唐书院
2019-02-10郭成良
1
曾经有一段时间,邸凯觉得很充实。经过了许多事儿,曾经的累和痛都已经过去,上天还是公平的,觉得有些事还是顺着他们的意愿发展的。
每天上班下班,邸凯穿过车水马龙的唐道637,看到广场上大写意的龙马雕塑静静地矗立在那儿,不知疲倦地迎来送往日益增多的陌生面孔。第一次见这些抽象的雕塑,就有一种亲近感,好像上辈子就认识它们,或者在它们还是一堆原材料的时候就熟悉了一样。那列火车像犯了多大的错误似的,用铁栏杆围住了,再也没有日行千里的潇洒和豪迈,人们只把它当作了一种符号,一种曾经辉煌的存在,一种现在曾经的辉煌。
腳下踩着的是一座年轻的城市,年轻得仿佛刚刚诞生,一瞬间就已长大。在短短的十多年时间里,原来以土坯房为主的村庄集镇被钢筋水泥的高楼大厦所替代,极像海绵体吸水一样,把远远近近的人和事都吸引了过来。
邸凯和妻子方莹的青唐书院就是这样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吸引过来的。
青唐书院落户海湖新区通达广场A区B号楼二十九楼。通达广场是中国通达实业有限公司旗下第九十八家连锁企业,在全国从南至北遍地开花,业绩非凡。这次凭借非凡的实力和明锐的洞察力进驻西宁海湖,在这里投掷十几亿的资金,确实需要超前的眼光和巨大的勇气。
通达广场A区全是文化类公司。常言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里汇集了书刊编辑、图书印刷、广告设计、艺术创意、影视剧制作等等诸多公司。浓厚的文化艺术因子渗透在每一个角落,文化艺术制作方面的任何项目及课题,从创意、设计、制作、包装、发布到推广,在这里都能找到相应的部门。
“青唐”这个西宁曾经的名称是邸凯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自从“青唐”二字作为邸凯公司名称的前缀,不管公司业务如何变化,“青唐”二字不会更改,这是送给方莹的一份不变的礼物,是一段美好时光的见证,也邸凯心中一个不便言说的梦想。
坐落于二十九楼的青唐书院按功能基本分为接待区、办公区和藏书区三大部分。接待区安置一套实木沙发,一个榆木根雕茶台,堂间悬挂一副镜框装裱的五尺《鹰击雪域》工笔画非常显眼,在苍茫的雪域上空,一只伤残的苍鹰怒目圆睁,伸展巨大的羽翅,冲出厚重的乌云,乘着一股气流飞上云端。这幅作品是邸凯创作的,整整画了八年的时间才最后完稿。办公区两排相对的长条形办公桌,被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空间,每个空间都有一台电脑,每台小转椅上都有工作人员,靠墙是一排长条形案子,上面是一台投影仪,对面墙上是一面多功能电子屏。周围摆满了各种设备。第三部分为图书陈列室兼资料室,里边几个大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图书,这里收集了近二三十年间甘青地区出版的各类图书,包括文史经哲、书画广告,还包括数百册志书、野史之类的地方文献。从这些藏书也可以看到邸凯和方莹的文化取向和业务需求。公司业务上的追求和主人兴趣爱好使这家在新城黄金地段高档写字楼的公司小有名气,一向生意兴隆。
青唐书院其实和先前集收徒讲学、藏书、著书编书等功能的书院没有任何关系。其实以前只是坐落于西宁南城壕的一家普通的青唐打字复印社而已。只因按邸凯的话说“毗邻一些旧日往事,遗留一段青唐背影”,那里残存着一段近千年的青唐城古城墙遗址而有“青唐”之名;只是原址要建造青唐城遗址公园,方莹和邸凯的小店正好在拆迁范围之内,向海湖新区搬家时突然灵机一动,在“青唐”后面缀加“书院”二字,想出这么一个名字来。邸凯当时被自己这神来之笔所感动,竟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差点没把自己发育不全的腿造成二次伤害。
青唐书院,好啊,就是它了。
就这样,一个经营打字、复印、广告设计、文档处理等业务广告设计公司被冠于“书院”二字,像被动接受了一项光荣而神圣的任务一样,附加了一种壮士奔赴疆场的使命感和凄美感。
那天以后,青唐书院以后几年的工作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往“书院”上靠,期望青唐书院真正能够名副其实起来,这是邸凯和方莹共同的心愿。
2
方莹忘不了邸凯讲他小时候的故事,她被那个邸凯不知说了多少遍的故事揪着心。如果不是七岁的邸凯遭遇意外,也许邸凯的人生将会是另外的样子。
那另外是一种什么样子呢?方莹始终没有想清楚,如果真是另外的样子,或许她们就没有以后那么多故事,方莹有时候觉得命运就是这么安排的。
邸凯家住在西宁城西火烧沟。邸凯七岁的时候,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说好回家做饭的母亲还没有回来,邸凯爬上门前一截矮墙,坐着等了一会儿,不见母亲回来,随后站起来,一边在矮墙上走来走去,一边向远方的老榆树下张望,那里是母亲回来要经过的地方。
七月的太阳拼命地散发着它的热量。邸凯一脚踩空,一个跟头从墙上翻下来。待到邸凯慢慢地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乡卫生院的病床上,看到了旁边哭成泪人的母亲,还有低头抽烟的父亲,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感觉脖子有点麻木。
从窗户透进来的亮光看,天快黑了,打完最后一组吊针,看着邸凯没有什么大碍,在父亲的请求下,出院回家。
后来,邸凯慢慢发现同学们像有人往上揪一样,没几年时间,蹭蹭蹭,一个个都长大了,而自己像长铁一样,长得很慢,也像在故意等着弟弟妹妹,等着和他们一样高的时候,邸凯初中毕业了。成绩不错的他没有上高中,而是听了隔壁张老师的话,背起被褥上了市职业学校,去学习平面设计,说这门专业的用途很广泛,社会需求量大,学成后可以直接就业,说这也是一门手艺,一技在身,吃穿不愁。
邸凯预感自己的身材出现了问题,与别人的不一样,尽管自己的上唇早已长出细细的绒毛,自己的身高却像一个十二三岁孩子的样子,并没有再长高多少。还有,自己一张英俊、成熟的脸几乎是直接栽到胸腔上的,中间没有任何过渡,脊背也慢慢变成了背锅形状,邸凯开始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方莹想到这些的时候,父母的影子再一次掠过脑际。对父母,方莹内心深处珍藏着一声郑重的道歉——对不起。但这对不起好长一段时间里始终没有说出来,只是埋藏在心底遥远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暗自滋长,离嘴巴越来越近了。其实母亲早已原谅她了,但父亲表面上冷冰冰的,几年过去,还是没有从那件事情中走出来。
邸凯从市职业学校毕业后,再也没有回到火烧沟。在职校班主任老师家开的打字复印社里打了两年工,知道了这份工作比父母亲成天汗流浃背在地里刨食要轻松得多。他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多少次的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能拥有这样一套设备,那该多好啊!
两年后,邸凯带着满满的信心筹备开张自己的打字复印社,要知道,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打字复印还是稀缺的技术活儿,不像今天,电脑大大普及,人人会打字,几乎所有的单位都配备了打字机和复印机。
农村娃邸凯能够顺利地开张自己的打字复印社,也是机缘凑巧。他职校班主任老师家的电脑和复印机要升级,要更新换代,新的设备已经看好,这套设备就作价处理给了邸凯,要邸凯半月之内找房子搬出去,条件是必须离开这儿五里以上。邸凯明白,这铺面也讲究熟门熟道,一个地方难容两个同样的铺子。职校班主任老师的用意邸凯能领会,关键是这套设备落在自个手里,这也是天意,是自己的祖宗哪辈子积了德啊!
恰好前年家里的草驴生了驴骡子,父亲把两岁的驴骡子卖了,拿着骡子钱,加上邸凯省吃俭用的一点积蓄,又到亲戚家借了一些,就把这套设备处理了回来。按照父亲的说法,邸凯是个干不成苦活的人,每个羊的嘴底下都有一把草,这娃娃能靠着这些机器吃饭了!
职校班主任老师其实舍不得他走,但是看着他的样子,早干早立,还是放手了,又给他说了很多开铺子需要知道的事情。
在找鋪面的时候,邸凯有意离开职校班主任老师的铺面数公里的地方找,才在南城壕找到了一间铺面,租金比较便宜,还是临街的,附近有学校、医院等好几个单位。
铺面不远的地方,有一座上面长满荒草和小树的小土山。其实这不是小土山,而是半截用黄土夯筑的土墙,土墙下还有一个省政府立的“青海省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这段土墙也是这里的一个地标性标记,有一点历史知识的邸凯知道这段土墙可不简单,就是具有近千年历史的青唐古城的南城墙遗址。
“青唐”一词为古藏语,意为野马川,因西宁有西川、南川、北川,三川合流,这里水草丰美,传说一度有野马奔驰,故有此地名。北宋时期,吐蕃首领唃厮啰建立地方政权,在今西宁修筑青唐城。青唐城周长约二十里,中间有墙阻隔,形成东西二城。西城为唃厮啰王宫、贵族宅邸、佛寺等贵族区及普通居民区,东城为商品交易场所。公元十一世纪,连接中原地区和西域诸国的黄金通道河西走廊被西夏国阻隔,西夏对商旅进行苛刻、疯狂的盘剥和掠夺,“商人苦之”,商旅被迫绕道走“丝绸之路”南路青海道,青唐城成为南“丝绸之路”青海道重要枢纽,一度商贾云集,商贸繁荣。
如今东、西面墙体早已不见踪迹,上面矗立着高大的住宅和商厦。只有这段老城墙迎着秋日的凉风屹立在路边,与邸凯的铺子相距只有几十米的样子。每当邸凯打开门走出铺子,就能看到夯筑的黄土墙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也在默默地注视着他的小门店。几经对视,邸凯觉得昔日青唐城虽然在时间的流里越来越消瘦,但它确实在西宁的历史上涂抹了浓重的一笔。
邸凯对自己的打字复印店起了个有历史感和文化韵味的名字叫青唐打字复印社。
有了职校学习的一些绘图专业知识,加上自己小时候就对绘画有很深的兴趣爱好,闲暇时候他总想画上几笔。一天上午要求他打字的人比较多,下午来复印的比较多。每天下午,他看着复印机吞吐着一张张复印出的图片或文字的时候,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古时候那些手持刻刀在木板上一刀刀雕刻出文字、花草的工匠,还有那些在雕版上贴上毛边纸,用刷子刷几下,揭下毛边纸,显示出一行行方块文字,总是思绪万千。眼前的机器真是太神奇了!没有生意的时候,他会蹲在凳子上,拿起画笔信笔涂鸦,什么老家火烧沟的山沟、矮树、泥屋、土墙,还有家里的四眼藏狗、草驴骡驹,甚至前边的那段青唐古城的老土墙,都是他练习画画的素材。
有一天,店里来了一位藏族汉子,拿出一本雪域摄影图册,翻出几幅图要邸凯复印一下。邸凯看见选出来的图片,全是威武阳刚的草原汉子,像一个个雕塑一样,厚重、稳健,再加上身上宽大的藏袍、神秘的小饰物和远处的雪山、牧场,还有那辽阔的天空,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待他复印完成后,取出纸片时,邸凯开始喜欢草原,喜欢草原上的一切。
机缘就是这么巧合,喜欢就是这么任性,这么没有理由。
当那人拿着那册图书离开的时候,邸凯还在想象着草原上的那些物事,并有了马上到大十字新华书店买几本雪域画册来欣赏的冲动。
有不少人来到店门前的时候,都要盯着门头的店名看,都会会心地笑一下。方莹就是被青唐这个名字打动的,并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记得方莹第一次到这个打字复印社,是父亲叫他去打印一篇文稿。父亲以前是一位语文老师,当了十几年的老师,后来转行到中区政府,主要从事编纂区志、大事记、地名志等工作。父亲平时喜欢咬文嚼字,写一些文字,投给日报的副刊,常有一些豆腐块文字被刊登,每当这时,父亲总会拿着样刊翻来覆去地看,同事们说又有大作发表,他总是笑一笑,谦逊地说:偶然得之,偶然得之!这样说了几回,“得之”这个雅号不禁流传开来,有人在得之后面又加了两个字,得之先生。不知是尊敬还是嘲讽他的斯文清酸,总之,这个称号还被他带过的学生知道了,在背地里都称他为得之先生。
那天方莹受父亲得之先生之托到青唐复印社打一篇文稿,一进门,首先看到里面条几上整齐地放着一幅人物工笔画,画的是一位身穿白板皮袄的藏族汉子,腰挎藏刀,头上扎着英雄结,猩红的流苏从侧面垂下来,古铜色的长脸棱角分明。好一幅画呀,方莹不觉称赞一句。环视一周,见室内无人,再次低头赏画时,感到眼前光线一暗,有人进来了,随之有声音传过来,你要复印吗?
男中音,富有磁性的那种。
方莹赶忙抬头,只见一个个头比自己还要矮、缩着脖子驼背的人站在面前。赶忙说,我要打一篇文稿,现在有时间吗?
有时间,拿来我看。邸凯随之瞅了瞅方莹,不觉眼前一亮,这位姑娘举止大方,比自己高了一头,梳着高高的马尾辫,明眸皓齿,是个漂亮健壮的姑娘,邸凯心里暗自称赞。
坐在电脑前,邸凯看着手里的手写稿,开始敲起键盘,嗒嗒嗒嗒,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响起来,电脑屏幕上一行行方块字像水沟里的水头一样,突突突只往前窜。方莹被邸凯麻利的打字声吸引住了。哦,世界上还有如此潇洒、如此快速的打字呀!
后来,方莹又几次来青唐打字复印社打字或复印材料,顺便看看主人新创作的工笔画。一来二去,两人慢慢熟悉起来,有时候还能说上几句话。方莹说得最多的是你为什么老是画牧区的人和东西啥的?邸凯说,我没去过牧区,但喜欢牧区,那里天高山远,人啊、鹰啊、狗啊都具有很强的特征,剽悍、有力道,喜欢!他还说有朝一日,一定要去玉树,再远一些,还要去西藏,西藏是世界上最美最圣洁的地方!
方莹每次都听得入了迷,有时竟莫名其妙地想象着自己跟着邸凯,俩人头戴宽沿礼帽,戴着太阳镜,背着双肩旅行包,行走在苍茫辽远的大草原上,常常是自己走在前面,脖子上的红纱巾像飘带一样随风飘扬,纱巾不时撩拨着邸凯的脸颊……
突然间,方莹回到现实,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一朵红云不由飞上她的脸颊,脸上微微发烫。
她赶忙瞅一眼邸凯,邸凯并没有注意到方莹的不安和变化,眼睛还是盯着电脑屏幕,手底下嗒嗒嗒的敲击声却时断时续,水沟里的水头忽而向前一窜,忽而往后縮一下,再义无反顾地一路流泻而去。
3
方莹的出现使邸凯相形见绌。邸凯强压着自己收不住缰的思绪,不让想象的马儿像野马一样疯狂地在原野上驰骋撒欢,这样会太危险,会对自己伤害很大。
方莹每次来总有理由,想学画画,学的还是邸凯喜欢的雪域物事。她还想学习打字,听嗒嗒嗒嗒的声音,看着屏幕上出现山沟里水头突突突往前窜的景象。
打字复印社的业务越来越多,邸凯也越来越忙。两年下来,手头有了一点积蓄,恰好房主要回内地老家,要把房屋转手卖了,邸凯认为这儿地段虽然算不上繁华,但从这两年的发展看,是越来越好了。他和家人商量把铺子买下来,但家人没有一个支持他的。他也知道,就是支持,也是口头的,他们确实也拿不出多余的钱来。邸凯只得自己想办法借了一些钱,把铺子盘了下来。
有了自己的铺面,邸凯整天盘算着如何把生意再做大一些。那个叫方莹的姑娘和他闲谈时也是这么说的。
有一天,方莹真的跑来做了邸凯的助手,成为了店里的第一位店员。她是奔着那好听的嗒嗒嗒嗒的声音而来,奔着那些奔跑的牦牛而来,奔着邸凯那张清秀静默的脸庞而来。
又有一天,方莹不像是开玩笑似地对邸凯说,我要嫁人了!邸凯听到后站在原地,两手摩挲着,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傻愣了半天,跑到窗子边的凳子上坐下来,慢慢地想,自己为什么突然间头脑里一片空白。
他望着对面的青唐城古城墙遗址,突然觉得那是一个巨大的坟墓,里面埋藏着无数的秘密,看着古城墙,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油然而生,时间易逝,生命终归弱小。
邸凯醒悟过来的时候,看到方莹正盯着他看,像看了一个世纪一样。
方莹说,你喜欢我吗?
不,不,没有!邸凯闪烁其词地说。
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忧伤!方莹说。
我生来忧伤,为那些细碎的、弱小的生命感到忧伤。邸凯不敢正视方莹的眼睛。
我愿化解你的忧伤,陪你一起去远方看草原,看牧场,看雪山,看牛羊。在那里,我们都是渺小的,但是你一定会感到你的存在,感到我们的存在。方莹和风细雨地说。
两个月后,人们发现青唐打字复印社停业关门。一些老客户来了又去,来了又去,后来才发现打字复印社铁将军把门,里面的老板不知去向。最先发现青唐打字复印社关门的是方莹的父亲得之先生,因为同时不见的还有自己的女儿方莹。
方莹的失踪是有预兆的。前些时候,女儿方莹有事没事都要提到邸凯,说邸凯人不错,虽然身体有残疾,但是心里有山河,是个不错的人。得之先生觉得女儿在邸凯打字复印社打工,除了每月能挣几百元外,也长了不少的见识,这都得益于邸凯。这小子人勤快,脑子活,要不是身体有残疾,一定是个不错的人,也许在考虑女儿以后的终身大事的时候,可以考虑,但现实这样残酷,这件事是不可能的!
得之先生不愿意往下想。
但端端遇着偏偏了,毛线的细处断哩。
有一天,方莹回来得比较晚,说今天店里活儿多,忙坏了。随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样子,在老伴的追问下,方莹说出他和邸凯已经好上了,将来还要干出一番大事来。
得之先生一听,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转身给了方莹一个耳光,说,我的丫头就是扔到黄河里听响声,也不能嫁给一个长不大的罗锅儿,他罗锅就是有三头六臂的本事,我家的丫头不能给他当老婆。
方莹的妈妈带着哭腔也过来帮腔,天下男人多的是,你就看上那个罗锅了?要人才没人才,要钱没钱,你是啥眼光啊我的傻丫头?!
得之先生还要骂方莹,哪知老伴调转矛头冲着得之先生骂起来,都是你,都是你干得好事!当初丫头想跟着湟中的老娘娘学习堆绣,你老脑筋,说学堆绣太难,还说堆绣是奢侈品,买的人少,挣不了几个钱,将来连外孙子读书都供帮不起。跟上外院的秀儿学裁缝吧,你说往后人们都穿成品衣裳,裁缝迟早要失业。这个不能学,那个不能学,挑来捡去选上了学打字,倒把女儿选给了一个这么一个人。
方莹好几天没去上班,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来,父母对她的警惕性慢慢松懈下来。
一天,方莹说要去湟中娘娘家住几天,顺便看看学堆绣难不难,要是不难的话,就跟着娘娘学几天再说。或许真学成了,吃一碗堆绣的饭也是不错的。
那天晚上,大家欢欢喜喜地包了一顿饺子吃。第二天,方莹和妈妈坐上湟中的班车去了鲁沙尔,随后妈妈返回了西宁家里。
方莹在娘娘家住了几天,一边看娘娘做堆绣,一边把自己的事情说了,没想到娘娘对这件事另有看法,说,你的这件事情你妈妈给我说了,还给我露了个底,就是要我好好劝劝你。
老娘娘看了看方莹单纯的大眼睛,叹口气,说,一个人的一辈子太短,真正遇到一个人不容易,能够走到一起更不容易。姑娘,听娘娘一句劝,那个他要是实心实意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这叫两情相悦,就不要委屈了自己。
方莹把邸凯的情况全部告诉了湟中娘娘,娘娘稍愣了一下,说,只要人好、勤快,有责任心,家境不好都没有关系,只是,只是长得和你不般配啊!唉,不般配也不是最重要,重要的还得讲一个人的德行,也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人品。
方莹两手相互摩挲着,不说话。
老娘娘又说,就像你的姑父,年轻的时候,远看近看都是一表人才,谁知肚子里尽是一些花花肠子,好吃懒做,喜欢结交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活儿不好好干,还经常在外面惹祸,不是今儿账主找上门来,就是明儿派出所的找上门来,一天也不叫你省心。
有一次,他做得事情简直是猪狗不如,他在外面欠了人家的赌债,人家拿着斧子上门要债,说不给钱就要剁掉你姑父的一只手指,被逼无奈,他竟然答应人家让我陪那个赌徒一晚上,赌债一笔勾销。呸!这是他们在合伙演戏,想捣腾我的那点儿私房钱。我急了,转身进了厨房,操起菜刀就往门外冲,我要拼了,我要先砍死那个讨债睡人家婆娘的,再砍死这个丧尽天良献上自己婆娘的,然后我就自我解决算了。
说到伤心处,湟中娘娘哽咽起来。待我冲出大门的时候,发现门外连一个人影也没有,早让他们跑光了。我一不做,二不休,撕散盘着的头发,把上面的两颗纽扣解开,撒腿跑到派出所告状去了。派出所的听了事情的前前后后,几个人相视一笑,还挤了挤眼睛,说这事情要严肃处理,必须的。然后劝我回家等消息。我看到他们相互眼睛,知道我走了之后,这事会不了了之,我就在楼道里坐下来,说,今天如果不处理这件事,我就死给你们看,我挣扎着爬起来就往墙上撞,派出所的人吓坏了,赶忙跑过来按住我,并一本正经地劝我回家,说一定要管管这件事,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几天后,和你姑父一起赌博,一起来闹事的几个人全被派出所的罚了款,有的还坐了几天班房,我是哭着笑着把你姑父送到派出所的。
湟中娘娘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如果你铁了心的话,还是那句老话,不要委屈了自己,只要自己愿意,就往前走一步吧!你父母的思想我去做,就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为姑娘进一趟城!
在湟中娘娘的支持下,邸凯带着方莹从西宁消失了。
4
方莹回想起自己经历的一幕幕场景时,有些事情如在昨天,历历在目,而有些事情真像做梦一样,飘飘忽忽,好像刮一场风就会刮个一干二净。
在外出的日子里,他们先是去了格尔木,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干了两个月,又去了拉萨。找到湟中娘娘的老三儿子在拉萨开的百货商店,方莹在店里干点活,邸凯在八角街一家新河湟文化传播公司作文字校对和打杂工作。
假日闲暇,俩人到附近的布达拉宫、大昭寺进行朝拜,到稍远的雪山、圣湖观光。面对这里一尘不染的山水,面对不知疲倦翱翔于高空的苍鹰,邸凯常常有一种虚脱的感觉,就像自己回到了一种久别的、说不出的、空旷静谧的、原先不会有,以后也不再有的原始境界里。他常常陷入这样一种境界里面不能自拔。
方莹每当看到邸凯陶醉其中的样子,也不打搅,默默地分享着心爱的人的陶醉。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
春去秋来,高原的拉萨气温逐渐转凉。远处雪山草甸、蓝天白云带来了思乡的惆怅,两人都开始想念西宁的家人。更让他俩不安的是方莹有了身孕,剧烈的反应逼着他们开始做回家的打算。
湟中娘娘的三儿子早将方莹怀孕的消息传到了家里。听说得之先生急得几夜都没有睡好觉,只得抹下老脸说,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谁叫自己教子无方,家里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以后再也不在众人面前洋洋自得地说“偶然得之,偶然得之”了,那还有什么劲道。就把脸面抹下来装进裤裆里算了。
农历九月头上,方莹和邸凯回到了西宁。先去火烧沟邸凯家认亲,还买了酒,给党家七舍送去,也算是新媳妇认门。邸凯家的人自然欢欢喜喜,村里的老少爷们直竖大拇指,说邸凯这娃娃,人小志气大,真不赖,还把西宁瓤瓤里的姑娘领回来了,为咱百年火烧沟争了光啊!
拜会丈人丈母是迟早的事儿。这天,方莹无意中从妹妹嘴里知道父亲这几天到兰州学习培训,三天后才回家,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机会,打算带着邸凯回家。不管女儿千错万错,毕竟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亲对自己再不满意,再有看法,都不会怎么样的,更何况女儿还有孕在身呢。
邸凯穿一套中式夹克衫,提着大包小包,跟着方莹来到了方莹家,知道消息的全家人早早迎候在大门外,大家彼此都见过面,用不着介绍。
方莹妈妈心里的疙瘩没有散,看着走在后面的邸凯说,这位亲戚不认识,拿的礼物重呗,包包蛋蛋的提坏了!赶紧叫方莹弟弟提上。
落座后,大家免不了一阵嘘寒问暖。
母亲一会儿哭天抹泪,一会儿问长问短,不是埋怨湟中的老娘娘,就是埋怨老伴得之先生。说一千,道一万,大家最担心的还是方莹的身體。原先白净秀气的方莹比原先黑了不少,也更加丰满成熟了。看到邸凯一张英俊的脸配上一段矮小背锅的身躯,看着就觉得不够协调。但从邸凯的眉宇间,母亲看到了一股丈夫得之先生以前的精气神,不就是身材有残缺吗?人确是一个好人。方莹母亲这样安慰着自己,她已想好丈夫回来后怎样给丈夫说了。
青唐打字复印社重新开张营业。里面添置了传真机、扫描仪等一些设备,等过段时间,计划还要添置一台彩色打印机。
青唐打字复印社设备越来越齐全,功能越来越强大。重要的是,方莹由先前的雇佣工变成了现在的老板娘。
一些老客户又纷纷跑到这里来了,都说你店里的变化大,真是人丁兴旺啊!都快变成三个人了。方莹掩面一笑,邸凯更是嘻嘻笑着,连连拱手作揖,多亏大家,多亏大家!
见证了雪域苍鹰的高远,外强中干的邸凯从心底敬佩雪域高原生物生命力的强大。在高空历练过、奋飞过的苍鹰能告诉你世界上并没有自愿的弱者。闲暇时间,邸凯在构思一幅作品,一幅关于鹰的愤怒的作品。
过了几个月,邸凯和方莹商量着要拓展扩大业务,凭着在格尔木和拉萨打工、学习的一些经验,上文化创意、广告设计、大图印制业务,技术不是问题,关键是资金的投入。邸凯火烧沟的老家如今虽然不再为一桶水发愁,从湟中蚂蚁沟水库沿鸳鸯沟修建的总寨西干渠,解决了人畜吃水问题,沟底的土路也打成了硬化路,条件和以前相比,确实可以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让家里拿出一些钱来买设备,几乎没有这个可能。
憨厚老实的邸家老汉常常说,每个羊的嘴底下都有一把草,如今羊儿已经找到草场,尕娃你身体这样,却成了一个让火烧沟几个村里人人眼热的小老板,还娶上方莹这样貌美天仙似的媳妇,这都是老先人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有次邸凯回家,再次提到要扩大业务,需要一些钱的事,邸家老汉一时间竟然老泪纵横,哽咽着说,我和你妈把你们兄弟几个拉大成人,已经使了小时候吃奶的劲儿了,我们的三十六锛斧已经砍完。邸凯的事情,我们是亏欠得很多,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如今来看,邸凯是最努力,也叫我们最放心的一个人,看来老天爷也是公平的,将来我们没有了,到了那边,我们也能闭眼了。你们要扩大生意,需要钱,这钱是硬头货,说没有就没有,干着急,我们手里是有几大钱儿,都是我和你妈牙缝里抠出来的,这钱虽然不多,但我想是这样的,就是雷打也不能动,不能动有不能动的理由。你哥已错过了娶媳妇的最好时候,一旦猛扎扎出来个媳妇,咋办哩,我和你妈把手指头刴给吗?这点钱,你们谁也别扯心,我要给你哥跌拌个媳妇哩。
房间里出现了短暂的静默。过了一会儿,父亲又对邸凯说,回去给你媳妇说,不要生气,钱儿的事情我们再帮不上忙。
邸凯看着日渐衰老的父母,默不作声,房间里又一阵静默。
父亲站起来准备走出去,又说,不要着急,慢慢来,做生意要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你们已经有了一些基础,只要不乱来,一定会稍后结大瓜的。
邸凯这边借不到钱,方莹硬着头皮到娘家去借。
方莹向母亲说明来意,母亲去和父亲商量。半晌,母亲沉着脸出来了,方莹一看母亲的脸色,就知道这边也没戏。自打从西藏回来,自己和父亲没打过几次照面,父亲也没有对自己说过一句话,哪怕是一句戳心的话也好,关心的话也罢,方莹觉得心里会舒服一点。这样对待空气一样的态度,方莹确实受不了,千错万错都已经错了,自己也通过母亲向父亲传达过歉意了,父亲的态度还是这样硬朗,这多少让做女儿的心里难受。
自己背过人都哭过几次了,不为和邸凯私奔同居而后悔,也不为自己跟着邸凯这样一个残疾的身躯而委屈,只是觉得父母亲年岁大了,为儿女们操碎了心,为那一夜之间增添的白头发感到心痛,为那明显佝偻了的腰背而流淚!
母亲沉着脸,走到方莹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娃儿啊,自己的路儿自己走,脚上的鞋子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我们方家家族里啥样的人都有,就是没有……好,不说了,钱的事,你爸爸答应了,手头有几万块钱,要多少,吭一声,不够我们再想办法。记着,娘老子永远是娘老子。如今,你们已经长大成人,父母的翅膀再也罩不住你们,有本事到更远的天上去飞吧!
方莹听了母亲的话,知道是父亲的意思,又喜又悲,倒不忍心借这个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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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凯和方莹把店铺旁边的两间铺面盘了过来,简单装修了一下,到专门制作牌匾的铺子里订做了一块蓝底红字牌匾,上面是舒体字“青唐广告设计公司”。从拉萨回来,邸凯开始回笼资金,又从朋友处临时倒了一下账,凑够了注册时需要的验资资金50万元,而后跑工商、税务、银行等单位,筹备公司注册事宜,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公司名称终于注册下来,又办理了公司账号,在公安分局指定的刻章公司刻制了一套印章。正好铺面也装修出来了。
公司开张的那天,邸凯和方莹的家人大都来了,只有得之老先生转不过弯来,找个借口没有参加。
开张仪式及其简单。先是放了几千响鞭炮,邸凯和方莹同时为扁牌竭下红绸,邸凯的朋友和亲属及围观的群众拍手祝贺。邸凯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稿子,做了简短的发言,又对公司这几年的发展作了回顾,对新聘请的几位员工做了介绍和隆重推出。然后邀请亲朋好友进工作室及办公室参观。
这次装修,邸凯注重了文化氛围的营造,众人看了都说像个公司的样子。之后,在大西门餐饮城对客人进行宴请。
方莹的身子越来越重。每天上班迟来早回,不再坐班,只是干些记记账、收收钱的事。邸凯忙里忙外的,手里的手机不停地响起来,询问价格的、订货的、催货的,没个消停的时候。
这时传来小道消息,说这一带要建造青唐城遗址公园,要拆迁一些建筑,拆迁的大致范围已经定下来了,正在做最后的论证,对外界还处于保密阶段。
邸凯目测店铺至那段老墙的距离,总是觉得距离不是太远,自己的公司应该在拆迁范围之内,那怎么办呢?公司开张不久,一切刚刚走向正规,几个新员工对业务也刚刚熟悉,新机器的操作还没有完全熟练起来。如果真的要拆迁,那自己的损失可就大了,到哪去找条件这么好的房子安置公司,即使找到地方,那个地方又有多少人气呢?要多长时间才能做起来,都是未知数。
这里有这么多的新老客户,他们对自己的生意非常照顾,就是那次关门歇业近一年,后来铺子开张起来,人们又来给自己捧场,这些都是自己和方莹多年来用勤恳和实诚养出来的人气,是多么的不容易呀!
大约一个月后,街道公告栏贴出公告,为保护那段长300米的近千年的青唐城古城墙遗址,市政府投资数千万,要建造一个保护性青唐城古遗址公园云云。
传闻终于坐实了。
令邸凯感到不安的是公告说在一个月之内完成拆迁任务,房屋登记及丈量工作已经开始。这个消息令人头痛。这么短时间到哪里找房子,即使房子拆迁,得到一些补偿款,还要费多少工夫啊!何况手头承接的设计活儿不下几十个,最主要的是承接了市郊一个县《年鉴》的设计排版工作,两本大型旅游风光画册的制作,这种《年鉴》一年一鉴,是一种政府行为,做成功了,树立良好的口碑,将是多好的事,以后的路儿将会越走越宽敞。画册的编辑制作也是公司首次接的活儿,都是同样爱好画画的朋友推荐介绍过来的,来不得一丝马虎和差池。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被搬迁走人,还不知道究竟要到哪个地方去落脚,实在是麻烦的问题。
更加操心的是方莹偏偏在这个时候身体不舒服,怕是要生养了,但预产期还有一段时间啊,为防止意外,拜托她娘家的人把她送进了红十字医院妇产科一边保胎,一边待产。
没有一个商量的人,邸凯觉得事事难熬。一天的事情总是办不完,晚上忙到十一二点才能回家,中间也是简简单单吃点饭。遇着有些棘手的事,还得巴结熟人,找关系疏通。有的事情就梗在一个点上,没了进展,这让邸凯闹心。但是他一想到妻子方莹曾做出过那么大的牺牲,受到那么多的委屈,想想这么多年来遇到的坎坎坷坷,硬是咬着牙坚持着、努力着,最后还是闯过来了,还是把手边的活儿一件一件完成,一件一件办好了。
天下没有过不了的火焰山。邸凯想,做事就要做好,做出个样子来,绝不能半途而废,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做事的风格。
由于青唐城遗址公园是市政府主抓的项目,必须在十月前完工,为“国庆”献礼。拆迁办公室就设在邸凯的广告设计公司旁边,虽然工作人员没有进来催促过,但拆迁办出出进进的忙碌气氛足以让邸凯感到一股股强劲的气场向自己逼来。
只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拆迁划定范围内的墙壁上、卷闸门上、电线杆上都写满了大大的黑体“拆”字,还在外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周围的店铺依然生意红火,一边正常营业,一边都在寻找自己中意的去向。
邸凯从城中跑道城东,又从城东跑到城南,调查市场,认为城东发展势头缓慢,如论长久,将与海东,更远至兰州建立大经济贸易圈,前景美好,只是目前经济发展不看好,人气不足。至于南川,“哗哗”建起的楼群犹如资金链断裂一样,发展缓慢下来,居住人口也没有达到预期,一些原先规划的重点单位也停止南迁,要想城南活起来,需要一定的时日,也不能作为投资目的地。对城北邸凯基本没有想法,不去考虑。
邸凯想到了城西。每次回火烧沟老家,看到如火如荼兴建中的城西大地,总有一种亲切的感觉。邸凯也从政府上班的朋友那儿知道了今后西宁市总体规划:中疏,东延,西扩,南活,北控。西扩的内容相当宽泛,在这块开阔平坦、具有悠久历史文化底蕴的地方打造西宁市海湖新区,前景辉煌。
邸凯分析着、想象着,像一位城市的规划者。突然间他笑了,笑得很灿烂,他笑自己并不要如此广阔的战场,自己只需要几间房子而已;笑自己并不是这个城市的策划者,自己只是一介草民,为了自己一家人的生计而奔波,为了自己的知己、自己的妻子方莹而努力的。
这是这段时间难得的,他为自己的笑而笑!
思路有了大致的方向,邸凯突然间轻松了许多,决定该去看看几天没见的方莹了。
方莹清楚地记得,就在青唐广告设计公司全部设备被搬家公司拉走的消息时,正在红十字医院妇产科待产。
邸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地方,先把设备寄存在一个朋友公司的库房内,等找到适合的地点再说,七八个员工暂时放假,先发一半的生活费,在家等候消息。
方莹生了个大胖小子,可把父亲得之先生高兴坏了,表面上对方莹不理不睬,却对小外甥格外关心,每天跑到医院看孩子,叮嘱老伴熬乌鸡汤给女儿喝。
邸凯在外面忙得焦头烂额,每天都要抽时间跑来看孩子和方莹,每次来的时候,方莹都想伏在邸凯怀里哭一场,都是你做得孽,害得自己受这么多的罪。继而又幸福得笑了,女人嘛,就是这个样子!
方莹记得自己满月的时候,为纪念方莹出月摆了几桌宴席,除了两边的亲属外,还有两桌邸凯的朋友,基本都是本市的一些书画爱好者和文化创意方面的人,大家借出滿月这件事好好聚一聚,畅谈书画、文艺方面的一些奇闻轶事,或本市发生的事情。邸凯就公司的选址情况给大家做了汇报,表示自己很迷茫,目前还没有什么头绪。
大家七嘴八舌理论起来,最后都把焦点对准西区,准确点说是新建的海湖新区。说海湖按规划将是西宁未来的都市新中心,一些行政职能部门将会陆续落户海湖,即将建成一个高大上的新型城区,这样,完全可以带动一些文化、旅游、餐饮企业及大量服务行业的发展,并有较好的发展前景。
大家的意见和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邸凯感到万分欣慰。
6
自从青唐书院在海湖新区安家落户后,业务上更趋于广告设计及书籍出版前的设计和排版业务,和西宁、兰州、西安、深圳的几家印刷厂有了业务上的往来,成为比较固定的合作伙伴。
青唐书院策划了几部大型画册,对几部“非遗”丛书进行精心的设计和编排,在圈子内的知名度越来越高。但和专业搞了几十年某些文化传媒公司相比,又觉得势单力薄,没有实力和他们竞争。只是偶尔吃一点大公司吃剩下的残羹剩饭而已。
邸凯在思考,能不能走出一条专业性比较强、发展空间广阔的路子呢?
一天,一个州县的朋友又介绍过来一套年鉴,要做出版前的排版工作。这套年鉴具有承上启下的过渡作用,共有三卷,三年前的内容编为第一卷,前两年的编为第二卷,当年的编为第三卷。从第四卷开始,一年一鉴,开始真正的“年鉴”编纂。在年鉴的排版过程中,邸凯发现了商机。
更主要的是,他知道一件事,第二轮全国志书的编纂将在2020年前全部完成,如果在这个节点上还有完不成的,各级政府领导将受到约谈。省内有近几十部各级各类志书正在紧张地编纂当中,但是由于各种原因,有的地区没有合适的编修人选,编修工作仍未启动或刚刚启动,进展缓慢。到时候如果完不成编纂任务,出不了志书,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听说内地较发达的省份顺应市场,出现了专门编写各级各类志书的写作班子,类似于当今一些畅销书创作团队,收集素材的,编写的,出版的,推销的,通联的,在几套程式化的故事模式里套进不同的故事,追求故事的离奇、荒诞,要的是速度,造就了一批批所谓的快餐文学,成就了一个个写作团队。而从全国这个大面上来看,志书行业的专业编纂团队也初见端倪。比如,几年前,《X县地名志》承包给河南的一家志书编纂公司,字数30万字,这边只负责基础材料的提供,几年后,听说这本《地名志》还真出版发行了。
邸凯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感到非常震惊,一本成熟的志书包括一个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自然、地理、人文等等多个方面,只是凭着收集到的一点材料,就能编纂出一部反映一个区域各方面的状况吗?
连地名都不熟悉的外乡人究竟是怎样编纂这本《地名志》的,里面地名的来历、变迁及地名和当地风物等的内在联系又是怎样把握处理的,不得而知。总之,这样编纂出来的志书又能够怎样“存史、资政和教化”功能呢?邸凯陷入了沉思。
沉思的结果也让邸凯本人大吃一惊。如果按照这个思路走,召集本地区已经退休的修志老专家或具有一定文字水平并喜好文史的人,加以培训,组成一个志书编纂团队,将某些无人编志的县区的志书承包下来,给他们编写志书,可能会减少许多不必要的尴尬,从而保证志书的质量,还能对外面挤进来的“编纂公司”造成一种无形的抵制,或许还是有功的啊!
邸凯把这个想法告诉方莹,方莹表现得特别兴奋,说这件事能行,但首先得保守秘密,不要对别人说。等事情有了眉目,有了一定的进展的时候,再公之于众。这件事情大白于天下之时,也就是我们成功的时候啊!
方莹眼睛放光,神采飞扬,说,邸凯,你是天底下最聰慧的男人,你知道吗,这将是一个多么大的商机,在商言商,这个计划如果成功,我们将成为志书编纂行业打假、维持正常修志秩序的功臣也未可知。这也是对那些只求完成任务,不管质量好坏的父母官的再教育。
邸凯说,对,是这么个理儿。现在我们要做的第一是调查市场,就是到一些州县看一看,问一问志书的编纂情况,评估这个市场究竟有多大,前景如何;这方面我知道有一个人了解情况,这个人姓甚名谁暂且保密,给你留一点悬念,这个人跟你我都有关系,是我的贵人。第二,从全省范围内搜罗志书编纂人员的名字,包括省、市、区和县一级的,这个比较容易知道。只要到一个地方,周边地区的情况都可以了解。看哪些人已经退休,哪些退休后被返聘继续从事志书编纂工作,得心中有数;第三,那些对各地志书有研究的,对一个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及地方民俗、人文地理等工作比较熟悉的,在基层政府职能部门工作过的,有一定文字基础的人,都要建立档案,以备后用。
哎呀,真看不出来啊,你对这件事考虑多长时间了?方莹好奇地问邸凯。
是有一段时间了。主要是那些花钱雇来的外地人,根本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就凭一点点基础资料,怎么能编写出反映本地状况的志书呢?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但事实就是这样,听说有些县里已经把修志任务承包出去了,结果编出的初稿出现不少问题,闹出类似“青海某地水稻亩产多少斤”的笑话。
邸凯接着说,一个县里,编修地名志,本来这是非常严肃的事儿,盛世修志,如今我们国家综合国力强盛,在政府指导下编修志书,是非常好的事,但我们有的干部,图省、图快,违心地将修志任务承包出去,也许还从中牟利也说不准。
还有一点,我们青唐书院立足海湖,海湖即江湖,这里只是我们的一个门面,是我们汲取营养,接纳信息,接触现代社会的一个触角,通过这个触角,我们将及时调整呼吸,制定调子,正确定位走向,在方志领域能够有所作为。邸凯信心满满,像一位即将指挥一场战役的将帅一样。
方莹听着,被邸凯的慷慨陈词所感动,眼眶不觉间竟湿润起来。她知道,走到今天的这一步,确实不容易。她想起了南城壕附近的家,想起了被称为得之先生的父亲,一种更为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
7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邸凯脑际回旋,邸凯对突然间萌生的又一重大设想又吃了一惊。这是邸凯脑洞的再一次洞开,这让他眼前看到了不一样的景致。
那天早餐后,邸凯在接待室等到了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客人就是自己的老岳丈得之先生,这位资深的修志老专家,曾参与过两个区五六部志书的修编工作,在西宁市方志行业有不错的口碑。
父亲的大驾光临,可把方莹惊得老半天回不过神来。要知道,自从自己执意嫁给邸凯,还采取了那样极端的方式,使这位有脸面,常常爱护自己羽毛的老同志情何以堪?虽然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孩子的出生,彼此间误解有所缓和,但彼此之间,没有更深的交心。方莹觉得父亲没有实质性的从心底原谅自己,那件事情的阴影还在父亲心里占据着一定的地方,方莹这种不安和歉疚也许会影响一辈子。
老岳丈得之先生对全省地方志领域各区县的编修进展情况及这段时间地方志领域的风向标了如指掌。这位老志人早对地方志书编纂外包极为不满,希望有关部门能够尊重历史法则,重视实地勘验,表现了老志人的责任心,这也是邸凯最为佩服老岳父的地方。他一直呼吁地方志由亲历者、知情人、研究者来编纂,才能编纂出站得住脚的本子来。
前段时间,得之先生从方莹母亲口中得知邸凯和方莹在做这样一件事情,对邸凯的看法完全改变,认为邸凯虽然身体存在缺陷,还是一个有思想的人,决定出面帮他们一下,但考虑到现在还没有和女儿方莹有过实质性交流,他还不愿把想法直接告诉方莹,就通过方莹弟弟给邸凯带话,说邸凯如果有时间的话,要到青唐书院看一看,有一些事情要给邸凯说一下。
邸凯听到后很高兴,特约老岳丈得之先生今天早上到青唐書院,就成立地方志编纂工作团队的事情请教老岳父得之先生。
原木茶台上精致的青瓷茶具显出古香古色的情调,与室内仿古与现代相结合的装饰风格相一致。老岳丈得之先生端起茶台上橙黄的龙井茶,对邸凯透露的想法进行了更进一步的延伸。他说,就我手头掌握的志人人脉数量来说,组建一个团队还是绰绰有余的,包括一名有经验的总纂,三至四名编写者,人员足够。
邸凯略蹙一下眉头,押了一口茶,一股带点苦味的清香溢满全身。邸凯强压着心里的激动,说,这件事情的关键是人,要有几位能够提起来的人,承揽志书的事情不用发愁,就我现在掌握的情况来看,已经有好几个州县都在急切地寻找合伙人。如果这时候我们还没有把这杆大旗竖起来,更多的外省编纂团队就会快速楔进来,我们的动作一要快,二要准。真要行动起来,一个团队恐怕有点运转不开……
不不,老岳丈得之先生摆摆手,打断了邸凯的话,说,刚开始的时候摊子不要宜太大。按照你的计划,先启动一个团队运作起来,一些我们现在还预想不到的问题会逐渐暴露出来,紧接着根据具体情况具体解决问题。我看最重要的问题还是和各政府部门之间沟通的问题,包括今后合作的时候怎样配合、协调的问题,还有各下属单位原始资料的提供方式,都是需要进一步规划的要素。当然,只要班子形成,架子搭建起来,各负其责,遇到问题,大家群策群力,一定会解决的。
确实,单凭老岳父的文字功力和社会经验,那是没得说。在教育上十多年,转行到机关从事修志工作又是十几年,如今虽然已经退休,还是闲不下来,被返聘编年鉴,加上在文学创作方面的造诣,各方面都积累了相当丰富的经验,这些都是难能可贵的。
得之先生知道女儿女婿将要干一件大事,也很兴奋,说,修志这事儿吧,其实也不难,资料收集的事情还是重中之重,拥有资料的数量和优劣,直接关系到志书的质量。这就要求我们的人要做到三勤,就是腿勤、嘴勤、手勤,勤跑单位、多动口访问、及时记录。收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有了资料,就如巧妇人有了足够的食材,何愁做不出香喷喷的饭食来?
说到办公地儿的时候,老岳丈得之先生朝窗外望了望,窗外满眼的各类建筑,鳞次栉比,标榜着这个城市少有的繁华。他顿了顿说,这个团队如果成立起来,办公宜采取分散与集中相结合的方式,只是在这高大上的海湖这间豪华的写字楼里可写不出好东西来,这儿人心浮躁,诱惑太多,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些老年人真是有点无所适从,白天的人流、晚上的霓虹,总是让人静不下心了啊!
邸凯那个从天而降的想法就是这时候毫无预兆的冒出来了。是啊,自己的公司不就是青唐书院吗?古代书院不都是开设在比较清静的地方的吗?他第一时间想到了湟中娘娘家的农家小院。把鲁沙尔老娘娘家的小院租上,稍微收拾改装一下,召集一帮文人墨客,干得还是修志问道的大事情,不就真成了名副其实的书院吗?
湟中娘娘家的小院坐落在佛教圣地八瓣莲花山东山脚下,不仅交通便利,离塔尔寺也不远,清早还能听到寺院的钟罄声。东面不远处有莲花湖公园,环境相当优美。
前几年,一辈子不走正道的姑父因病去世,三个儿女都成家立业,在西宁和鲁沙尔街上买了房子,湟中娘娘舍不得小院里的花花草草,一直没有跟随儿子去住商品房,一个人守着上下两层的小楼,闲暇时候舞弄几下自己的堆绣,如今眼睛不好,堆绣也做得少了,一天和同道的老姐妹们说说话,谈论谈论堆绣,不知不觉,一天的光阴打发过去了。
邸凯每年都要抽时间过去看看,知道湟中娘娘一定会同意把房子腾出几间来,做这样有意义的事情的。
邸凯把这个想法说出来,老岳丈得之先生伸出大拇指,哎呀,还是年轻人的脑瓜子灵活啊!
方莹过来添茶的时候,看到父亲满意、丈夫得意的神态,不禁感到好奇,问道,是什么事情让你们值得这么高兴啊?
岳父得之先生和邸凯都没有说话,相视一笑。看到翁婿两人神秘的样子,不再多问,心想一定又有什么重大设想已经瓜熟蒂落。
方莹也笑了。
【作者简介】郭成良,青海省湟中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学作品百篇。作品入选《青海文学十年精选》《青海美文双年选》等文学作品集,主编《湟中文学丛书》(小说卷),《青海民风乡俗及工艺》《千户营高台》由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曾获第十五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文学类散文优秀奖。现从事地方志编纂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