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沈从文的文学创作思想及其教育意蕴
2019-02-10胡新华马小慧
胡新华,马小慧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沈从文与很多现代作家如周作人、鲁迅、杨振声、朱自清、徐志摩等人一样,在创作大量的文学作品的同时,也有过从事文学教育的经历。考察沈从文的文学教育过程可知,他教授过写作,也担任过中国小说史及大学国文的教师。其中,广为人知的是写作教学。据沈从文年表可知,从1929 年8月开始,他在中国公学教授小说习作课程,1931 年8 月至1933 年8 月在青岛大学教授高级作文课程,抗战以后在西南联合大学先后开设“国文作文”“各体文习作(一)”“各体文习作(二)”“各体文习作(三)”“创作实习”等课程[1]24。但由于沈从文写作教学的过程性材料如讲义, 未能得到完整的保存,致使现今对其写作教学观念以及具体方法的记录限于各种回忆性质的文献中,较难形成体系,也难以还原沈从文写作教学的历史情形。但若仔细梳理,可以发现,沈从文将其文学创作的思想灌注于写作教学鲜明的特点,值得当今写作教学借鉴。在写作观念上,沈从文认为写作是艺术与技术的结合。其一,技术上的关键是对文字的掌控,行文简洁,不留赘余。其二,写作艺术上的关键在于审美趣味的把握,作品中应当包含对爱和美的追求,作者的审美态度和审美价值的重点应当放在对美的表现上。其三,沈从文认为写作指南在指导写作上存在一定问题,大量实践才是写作教学中应有之法。
一、语言文字的运用能力是创作的基本
沈从文写作课堂的亲历者王彦铭回忆,沈从文在西南联大授课时说,“写作不但是技术,更是文化艺术,需要付出的时间、精力可以想见”[2]167。这个观点的提出主要来自于他自身的创作经历。但沈从文更看重的是创作学习过程中的付出,他曾以学徒学艺类比写作过程:“剃头是看得见摸得着普普通通的手艺,从烧水扫地到出师,还要学个三年五载。”[2]167如果往前追溯,1935 年,他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亦以做衣服来说明写作过程的艰辛,“第二篇写成看看,若好,可转给×××;不好,重新再作。这不出奇。学成衣得三年六个月满师……预备做的工作,比缝件蓝布大褂难多了。”[3]406沈从文如此的看法,表面上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但对于个人创作而言,则是耐心和恒心的考验。有意思的是,沈从文将写作学习过程与民间手工师徒教学相提并论,说明他将写作教学视为一项能够采用师徒制模式的工作,可以是技艺的传承。1935 年6 月,《大公报·文艺副刊》刊发了沈从文《“诚实的自白”与“精巧的说谎”》,在文中,他不忘强调:“文学创作也许比起别的工作来更有意义,更富趣味,然而它与一切工作有一个共通点,就是必需从习作中获得经验,从熟练中达到完全,从一再失败,不断修改,废寝忘食,发痴着迷情形中,产生出他那出众特立的作品。”[3]389这就与他在西南联大写作课堂上所讲的写作是“技术”和“文化艺术”的观点呼应起来。而语言文字的运用恰是可以通过平时训练达到比较完美的状态,以获得创作上的成功。应该说这是沈从文对创作成功与否的最先判断,也就是对创作者语言文字运用能力的重视。
沈从文将文字的如何运用视为创作的一种重要技巧,或者说对作品文字的关注是其写作观念(技术性)的具体化,这在他的一些创作谈和讲义中也有所体现。在《谈进步》一文中,他谈到,“明白文字,选择文字,组织文字,来处置题材,是这个作家对于‘一个作家其所以伟大'的良好意见”[4]487。《谈技巧》一文也印证了这一观点——“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妥帖,能够稳当,不是坏事情”[4]470。在这种观念的支配下,沈从文善于发掘文字的魅力,且实践于创作中。常风曾评论道:“我一直认为不论什么人,只要认真仔细阅读沈从文的小说,研究比较一下他在用字遣词和造句,表现方法,以及篇章的结构,总会认识这位小说家确实是在写作中不断学习着,实验着用最恰当的字,尝试各种句子的结构、篇章的组织,他总在寻找最完美的艺术表现。他的每篇作品都确实就是一篇新的‘习作'。”[5]4可以说,常风的评价既从读者的角度证实了沈从文对作品文字的重视,也是对沈从文创作谈中观点的证明。1930 年,沈从文在武汉大学任教,留有关于新诗发展的讲义,后由武汉大学以《新文学研究》为题印行。这部讲义由两个部分构成,第一部分为供学生参阅的新诗分类引例,第二部分是关于作家作品的单独讲义,这些讲义也是沈从文诗论的一部分,曾单独发表于报刊。其中,《论焦菊隐的〈夜哭〉》《论朱湘的诗》《论刘半农的〈扬鞭集〉》被他收入文论集《沫沫集》,成为研究沈从文文学观的重要材料。从这部分讲义中不难发现,即使是在授课过程中,沈从文也给予文字诸多关照。例如沈从文以“用于读者所接受的平常风格”[4]115来评价焦菊隐的创作集《夜哭》,从文字上找到焦菊隐诗歌受到青年人追捧的原因是“凡是年轻人所认为美丽的文字,在这诗里完全没有缺少”[4]118。沈从文称焦菊隐的诗,将年轻人的苦闷与纠结用“奢侈”甚至“雕琢堆砌”的文字表现了出来,“(年轻人)他们想象的驰骋,以及失望后的呻吟,因年龄所限制,他们所认为美丽适当的文字,就是焦菊隐那类文字”[4]116。在论《草莽集》时,沈从文注意到朱湘文字上保留古典诗词韵味的特点,称其保留了“中国旧词韵律节奏的灵魂”[4]135,评论朱湘作品辞藻之所以优美与柔和的来源是“作者所习惯的,是中国韵文所有的辞藻的处置”[4]139。对于《扬鞭集》,沈从文肯定道:“关于叠字与复韵巧妙的措置,关于炫目的观察与节制的描写,这类山歌,技术方面完成的高点,并不在其他古诗以下。”[4]128-129如此等等,沈从文着眼文字而发出的批评在《新文学研究》中较为多见。可见,沈从文在教学中对于作家作品文字的重视,以至于反复提及,将其上升到了评判作家创作技艺高下的重要标准。
如果说,创作谈、讲义只是反映出沈从文关于文字对写作重要性的认识;那么,在写作教学或在指导他人创作中,沈从文要求精心安排文字,则是这种认识的具体实践。1988 年,易梦红在《悼念沈从文老师》一文中回忆,沈从文曾在课堂上评价他提交的一篇散文“句子太长”“太文章化”,因而“与语言离远”[6],另外,沈从文强调“行文忌冗赘”,作者要学会运用语言逻辑形成条理明晰的文章。这一点,可以联系沈从文在青岛大学教书时,给旁听的学生儁闻(即王林)的小说《幽僻的陈庄》写的一篇“题记”,其中明确评价,“这个人不独对于农村的语言生活知识十分渊博,且钱庄、军营以及牢狱、逃亡,皆无不在他生命中占去一部分日子”[7]37。显然,农村以及其他社会群落中的语言在口语交际上的简洁及自然,与书面文章文字有着巨大的差异。这从侧面也反映出沈从文对语言文字的精细要求也是来源于具体的生活。萧乾虽没有在课堂上接受过沈从文的写作教育,但也深受他的影响。在《认真:一个妥帖的出路》一文中,萧乾表示,“我是曾这样麻烦过另外一个朋友的。我曾脸红。我觉得是犯了罪,那样过分地麻烦一位满心帮我而又负着很重责任的人。我日夜咬住牙,想拼着写一篇用不着他动笔改的文章。自然,到如今我还只是在努力着。但从那以后,我把别字看成鼻尖上的疤,对赘字养成难忍的反感。学着他那简练的榜样,我少用‘虚'字,少说无力的废话。”[8]142由此可见,沈从文在批阅作品中,首先注重的仍是文字是否简练,是否赘冗,这种态度深刻地影响到被他批阅过文章的作家。
总的来说,沈从文对创作者文字掌握能力的重视与强调,是从自身文学创作观念出发提出的技术性认识,进而落实在写作教学之中。实际上留给我们的问题仍是作家是否可以通过培养、训练而成。假若从沈从文认为的写作是一种技术这一观点出发,解决好语言文字运用的基本问题,通过课堂培养作家亦有可能。
二、爱与美是写作的审美追求
沈从文创作的题材空间由乡村和城市构成,他自己却以“乡下人”自居。在沈从文的创作中,城市与乡村相互对比,相互发现,前者使后者具有了“理想化的形态”,后者使前者“真正呈现出病态”[9]126。正如沈从文自己坦言:“请你试从我的作品里找出两个短篇对照看看,从《柏子》同《八骏图》看看,就可明白对于道德的态度,城市与乡村的好恶,知识分子与抹布阶级的爱憎,一个乡下人之所以为乡下人,如何显明具体反映在作品里。”[10]4在对湘西世界的刻画中,沈从文作为创作主体投入的情感是溢出文字的,因此他的乡土题材小说具有抒情性特征。这种特征根本上源于沈从文的美学观念,即爱与美的结合,具体表现在他所描写的湘西呈现出清新淡远的田园牧歌式风情。例如,《边城》中沈从文对山灵水秀的茶洞边城的描写,可以看出沈从文的审美倾向和审美情感,凝聚着他对于湘西的热爱之情。这些评价一方面来自于沈从文作品文本呈现出的特点,另一方面也来源于他在文论中关于美与爱的阐释,例如《美与爱》《萧乾小说题记》《看虹摘星录·后记》等文章。这种对于爱与美的追求在他教学讲义中得到充分体现。
1934 年12 月15 日发表在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萧乾小说题记》中,沈从文在回答“你为什么要写作”时曾说,“因为我活到这世界里所有的爱。美丽,清洁,智慧,以及对全人类幸福的幻影……这点情绪促我来写作,不断的写作,没有厌倦……我的写作就是颂扬一切与我同在的人类智慧与美丽”[3]325。这就说明表现真、善、美,爱与智慧的审美趣味成为沈从文的艺术追求。同样,他在《看虹摘星录》的后记中也有过阐述,“美就是善的一种形式,文化的向上也就是追求善或美的象征”[4]343。这可以看作沈从文艺术追求的重要阐释。作家应当保持艺术追求,文学应当保持独立品格,追求的艺术品格应当是包含善的美。这种观念一直根植在沈从文的创作观念中。以至在1951 年9 月2 日,沈从文在《凡事从理解和爱出发》一文中仍在阐述,“写小说有好处,即对人客观,尤其是因此理解人的善良……但一个人的本质总是要从善良发展的。一切文学都有个深度,即看作者对于‘人'的理解,以及把它结合到种种不同人事上时的情形,及发展变化中的关系”[16]106。由此可以看出沈从文认为文学的深度应当是触及人性,是直抵人性深处的美、善与爱。
上述关于美的内容把握和展现美的方式成为沈从文自身文学创作的重要经验,也是他写作教学思想的一部分。毫无疑问,在对美的阐发中,自然层面的美并没有被剔除在沈从文的创作观念外,相反,他对自然风景之美相当重视。所谓“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理状态”在沈从文这里体现得特别明显,美之中渗透了作者特别的“爱”。发表于1940 年《国文月刊》前三期的《从徐志摩的作品学习“抒情”》《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由冰心到废名》是沈从文讲授西南联大“个体文习作”课程时所用的讲义,类似性质的讲稿计十篇。纵观此类文章,可以看出沈从文对于自然清新文风的推崇,以及作者应当如何运用手中的笔进行抒情。例如在《从徐志摩作品学习“抒情”》中,沈从文从徐志摩四篇作品中解读作者如何把握不同描写对象的抒情方式。对风景的抒情以《我所知道的康桥》《巴黎的麟爪》两篇作品为范例,说明自然景物和都市光景两种类型的美景该如何表现;对“物”的描写以《石虎胡同七号》《云游》两首诗分别为例说明对于物的实写和虚写的区别。具有共性的是这四部作品所表现的都是具有审美性的对象:妩媚多情的康河、繁华流动的巴黎、清冷甜蜜的小庭院、缥缈难测的云海。正是出于徐志摩作品中对于美的表现内容和形式的欣赏,沈从文将徐志摩的作品编入教学讲义,当作范例向学生展示应当怎样处理不同对象的描写方式。在《从周作人鲁迅作品学习抒情》中,沈从文以周作人和鲁迅的散文为例,讲解同样是书写人生而向内抒情的散文写作,从表达思想观念的方式上区别两人的创作。同样是中年人对人生的关照,周作人的小品文似“静静的独白”,鲁迅的杂文似“狠狠的诅咒”。即使在对同一问题表达看法时,周作人与鲁迅的表达审美风格完全不同。例如周作人《自己的园地》一文充满朴素的美,谈论文学、人生、艺术等问题时仍使用充满平淡简洁审美意味的语言。周作人这种平淡朴素的文字受到沈从文的推崇,而鲁迅的杂文是“迎战态度,冷嘲热讽,短兵相接,在积极态度上正视人生”[4]259。沈从文评论鲁迅的杂文充满战斗激情,同时,也指出鲁迅的《野草》散文诗集反映出纯抒情作风的长处,透露出朴素的田园风味,例如描写秋夜,文笔清新,表现秋夜之美,甚至小说《故乡》《社戏》《猫和兔》等也显现出与周作人相去不远的情调,文字显示出朴素亲切的美学特征,透露出作者对乡土民情的热爱。可以看出,沈从文在讲授写作课程时不仅仅是教授学生如何去写,也在课上发表对作家作品的点评。值得注意的是,兼具作家与教师双重身份的沈从文在进行教学过程中,能将自身创作思想及经验,对作家作品审美趣味的评判观点提炼迁移到教学内容上,形成文学创作、批评与文学教育的互动。
事实也证明,沈从文的审美趣味在学生汪曾祺的身上得到继承。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承续了沈从文朴素自然的写作风格,两部小说的重点落在了爱与美的阐释上,大量的笔墨用于描写风物人情、自然景观,此不赘述。但关键的是沈从文对于写作审美的趣味追求对后来者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当今讲究教学效果的角度考察,这无疑是沈从文文学教育成果的重要体现,也是作家从事写作教学意义所在。
三、对“创作指南”的否定
沈从文将其文学创作思想灌注于写作教学中还包括对写作指南之类书籍作用的否定。作为一位创作经验丰富的教师,沈从文所否定的实际上是肤浅的写作套路,空洞的写作理论和脱离实践的写作秘诀。他认为这一类写作指导只是提出了宽而泛的写作“口诀”,对具体实践并没有起到指导作用。同时,沈从文强调写作是一种“习作”,就是将实践放在写作教学中重要位置,学生在反复练习中,提炼思想,找到最合适的表达方式。
沈从文曾多次撰文批判在写作中运用写作指南之类书籍进行教学的现象。在《给一个作家》中他谈到,“关于写作事,我知道的极有限,近来看到许多并非是作家写的‘创作指南'一类文章,尤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若按照那个方法试验,我想若派我完成任何作品都是不可能的”[3]344。从该文发表的时间上推测,正值沈从文任教西南联大期间,显然这一观点与他的教学思想也息息相关。早在1935 年,沈从文在《中学生》杂志上刊发了《一封信》(后改为《给一个读者》),其中提到,“至于理论或指南作法一类的书,我认为并无多大用处。这些书我就看不懂。我不明白写这些书的人,在那里说些什么话。若照他们说出的方法来写小说,许多作者一年恐怕不容易写两个像样的短篇了”[3]227。直到1948 年任教北京大学时,沈从文仍然持此种看法,认为“凡属写作指南指迷书籍,都很少实用,能‘制造'作家,无从产生‘作家',无从产生‘作品'”[3]484。1974 年,沈从文在回忆性文章《新稿之一》中再次明确地批评了此类写作指南的内容:“和复旦大学那一位大教授专写《新诗指南》《小说指南》的大不相同……另外又还买了些别的教授兼作家写的这类大同小异写作‘指南'……可是再看下去,才发现原来多是彼此抄来抄去,千篇一律。一到自己发挥写作‘秘诀'时,才知道这几乎完全是新的江湖口诀……应用时全用不上。照这种方式搞创作,能创作什么?”[11]569由此看,沈从文总结写作指南之类的书籍内容互相抄袭,多是肤浅的写作套路和脱离实践的写作“秘诀”,这类书籍远离了写作实践,无法对写作起到指导作用。针对写作教学中存在理论远离实践的弊病,沈从文开出的良药是“习作”教学。他认为写作是一种“习作”,学生要学会用手中的笔去表达世界,“应从经验积累,来作实际学习,才有进步可言!”[3]484据研修过沈从文“各体文习作(二)”课程的诸有琼回忆,“他讲课从来不成本大套地讲什么定义,什么写作方法等等”[12]。这一事实也得到学生汪曾祺的证实,在《忆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中汪曾祺回忆,“沈先生教写作课,主要让学生多写,多练”[13]120,并认为“教授先讲一套,让学生照猫画虎,那是行不通的”。“如果要讲,那‘讲'要在‘写'之后。”他甚至认为“现在的大学里教创作的老师能用沈从文先生的方法试一试”[13]120。可见汪曾祺对沈从文文学创作思想是高度认可的。相比脱离实践的写作理论,沈从文所提倡的根植于实践的“习作精神”更有助于写作教学实践。“习作精神”不仅指导他个人的创作,更应用于教学之中,形成了“在教学中写作,在写作中教学”的特色教学法。
沈从文曾在青岛大学以《虎雏》为例,“为学生示范叙平凡事而写”。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我”与六哥打赌,试图将一位军队副官改造成学生,最终失败的故事,全篇采用平铺直叙的手法,按照时间顺序将故事娓娓道来,通篇以叙事为主,人物语言平实,情节完整,人物生动。作品叙事特点达到教学示范目的,并且小说质量并没有因作为教学范例而降低。同样写于青岛大学任教时期的《八骏图》是沈从文“为示范而写,正讨论设计,一个短篇宜于如何来设计,将眼下事真真假假综合,即可保留一印象动人而真且美”[14]462。小说在环境描写上加入福山路3 号、汇泉湾、海水浴场等青岛大学附近的现实景物,在人物描写上又着重刻画八位教授的形象,虚虚实实的写作手法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和真实性。《腐烂》是沈从文在中国公学任教时“为学生举例而写”的作品,以“说明不必要故事,不必用对白,不必有首尾和什么高潮,还是可完成一个短篇”[14]464。这篇小说与传统小说不同,没有主要人物和情节,顺着稻草滨以场面描写展开,洋洋洒洒,率性灵活又生动细腻,读者只能跟随作者的描写去了解带有湘西意味的稻草滨。从这篇小说可以看出沈从文对生活观察之细致,描写之传神。虽然没有主要人物,就将顽童、妓女、船夫的形象勾勒鲜活;没有主要情节却将湘西河滨地区风土人情刻画生动;没有首尾、高潮却收放自如。在这样高水平作家的言传身教、高质量作品的示范熏陶下,学生的写作水平自然是日益提高。要言之,沈从文自身获得创作成功的经验是不断实践和坚持练习,他的创作经验运用到写作教学上仍然是坚持“下水”示范,让学生下笔创作,在实践中积累写作经验和文字表达能力,无形之中也就否定了所谓创作指南类书籍。这种教学思想指导写作教学应从实践出发,在写作中探索,对写作教师提出了更高要求,在教学实践中起到积极作用。
反观“创作指南”之类书籍,从当下写作教学来看,它们对学生写作是否有帮助也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在指导书作用下创作而得名的作家并不多见。当然,从理论上来讲,写作指南虽然包含内在的逻辑性和合理性,但具体到个人写作时,它的作用可能不尽如人意。文学创作是艺术创造的一种,艺术创造过程要经历发生、构思、物化三个阶段,发生阶段的艺术发现是作家心灵的蓦然领悟,独特的眼光和非凡观察力的结合,是外在机缘与作家内心的契合[15]123-127。这个过程是感性与经验的结合。写作指南上的规则和条例对于创作主体的指导作用到底存在何种价值,尚不得而知。很多作家成功经验谈中往往提及最多是的受经典作品的影响而非创作指南就可以说明这一点。或者说,从艺术创造理论上来讲,写作指南之类的书籍对于写作教学的指导效果还需要验证。
四、结 语
沈从文将他的文学创作思想灌注于写作教学中,首先强调实践是基础,其次是通过长期的练笔,提高文字掌控能力,获得文章在思想与美学上的成功。与其将沈从文这些说法视作创作谈,不如说是他创作思想延伸至写作课堂的教学总体主张,这可以从他在西南联大的教学实践得到证明。甚至可以说,沈从文的写作教学要求或者说旨归并不仅是会写各体文章,而是放到了文学创作的高度上。从培养目标上来讲,沈从文的写作教学是从培养作家的角度来考虑写作教学。我们知道,在沈从文的影响下,一批现代作家获得了成功,如汪曾祺等。
可以说,沈从文文学创作思想的教育意义为我们引出了一个值得讨论的现象,即作家教师进课堂。作家在拥有一定的创作经验和实践基础的前提下,教授写作体现出一定的优势和便利。他们能够将写作经验转化为授课内容,更有“下水写作”的能力,以具体的创作甚至是同题作品为学生提供写作中语言文字、形象塑造及结构安排等方面的范例。更重要的是,知名作家进入课堂从事写作教学,能够起到教育学上的期望激励效应,作家的名望与对学生的指点,比纯粹从写作理论上教导写作的老师更具说服力,这也是沈从文否定写作指南的出发点。
总的来说,沈从文写作教学的教与学近似于民间的师傅与学徒的关系,是一个将自身的经验化为教学示范,再完成实践指导的教学过程。作家进入课堂,现身说法,兼具了作家与教师双重身份,在某种意义上,真正具有了言传身教的作用,形成了文学经验向教育教学迁移的重要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