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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叔华小说的错位现象研究

2019-02-10曾仙乐

关键词:凌叔华错位儿童

曾仙乐

(广东建设职业技术学院 现代商务与管理系,广东 广州510440)

凌叔华发表于1925 年的《酒后》,被译为日文刊于日本杂志《改造》,又经丁西林改编为同名喜剧,轰动一时,模仿者众多,竟形成“酒后派”。鲁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评价她“适可而止地描写了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使我们看见和冯沅君、黎锦明、川岛、汪静之所描写的绝不相同的人物,也就是世态的一角,高门巨族的精魂”[1]11。这种评价与凌叔华本人的创作观不谋而合。1923 年尚在燕京大学读书的凌叔华致信周作人,言及“中国女作家也太少了,所以中国女子思想及生活从来没有叫世界知道的,对于人类贡献来说,未免太不负责任了”“立定主意要作一个将来的女作家”,并恳请周作人收作学生,“援手女同胞于这类的事业”[2]182。向世界展示中国女性、写“中国女子思想及生活”,使凌叔华的创作除具女性文学的特色外,还有反思社会文化的世界意义。

一、错位现象的形成

“旧家庭中的婉顺的女性”是凌叔华着力表现的类型,但她笔下的“旧家庭”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封建家庭,而是受过新思想洗礼或是暴露在新思潮之下的“旧家庭”。因此,这些女性不再只是深闺的传统女性,也包括走出家门参与社交、学习以至出国留洋的女性。这类女性身处特殊的家庭背景之中,有着新思想追求又受制于礼教,“婉顺”的性格要求使她们融入社会的步伐更加艰难。对此,作家本人有深刻的生活体验。“高门巨族”“旧家庭”的生活背景有着巨大的反差性,她一方面看到以父亲为代表的传统家庭妻妾成群、争宠夺利、重男轻女,另一方面又在父亲的默许下发现女性的自由与未来的可能。需要提出的是,接触并接受新思想的并不只有“五四”青年,他们父辈中也有部分或因开明、或因环境所迫,也身处西学东渐的思潮洗礼中。京城特有的文化圈、大家庭的生活氛围、父亲的特别重视等,构成了凌叔华独特的生活环境,也造就了创作题材与视野的独特性。

除小时候随兄妹赴日本上学外,当时的凌叔华并没有出国留学经历。但她的生活圈子不乏西方现代思想的浸染,徐志摩、陈西滢、泰戈尔等文坛名流,陈师曾、齐白石、王梦白等各大流派画家等出入“小姐的大书房”,举办各种文化沙龙,比林徽因的“太太的客厅”早将近十年。以至有人认为,凌叔华选择陈西滢的原因之一是留洋博士的头衔。上大学、学作画、以未婚女子的身份与社会名流交往等,凌叔华突破了人们对传统大家闺秀的认知。她不但接受了现代新式教育,也逐渐产生了现代思想的萌芽。

女性意识及个体意识的觉醒,使凌叔华敏锐地意识到生活中的各种矛盾与错位,并与女性解放、儿童解放、民族大义、中西文化相联系。凌叔华不仅描述了具体的错位现象,还反思了现象产生的原因。“五四”前后的中国社会正处于动荡之期,西方主流思想的大规模渗入,除少数精英知识分子外,大多国人的中西文化理念并不对等。辅之以特殊的政治氛围及中国传统文化固有的不平等不均衡因子,错位显然已成为某一阶段的生活常态。这造成了文化与人际的隔阂,也造成了部分民众的生存困境。这一现象并不仅仅存在于凌叔华的小说中,也出现在大多数作家作品中,只是凌叔华不以阶级斗争、政治立场或婚恋追求的方式展现,仅从日常的生活原态入手反映某些生活的原貌。

错位一般是受历史语境、文化习俗、意识形态、思维方式等影响产生,属于方法论或传播学的范畴。在凌叔华的小说中,错位现象由不同人群的认知、动机、意愿、诉求的差异引起,既有宏观层面的意识形态或精神文化的差距,也有微观层面对具体事物认知的不同。它主要可分为两类:来自外在的冲击和源自内部的冲突。外在冲击与时代背景相关,内在冲突则与人类常存的社会现象有关。与同期女作家相比,凌叔华从来没有反抗过父亲的家庭,也没有受到来自传统家庭的严厉制约。由此造成她的小说没有反抗、没有绝望、没有离家的决然,也没有经济的困顿和社会的压迫,只有在默默接受各种错位、在错位中生存的各类人群。与她有着类似家庭背景的冰心,也多以温存的语言热切地关注儿童生活,成为“五四”女作家的独特存在。因此,凌叔华缺少同期女作家那种对自由的渴望和呐喊、对民主和自由婚恋的强烈向往,缺少文化冲突下旗帜鲜明的主体自觉。与其温婉文风相匹配的是,错位现象也不以激烈的形式出现,但正是这种不冲突、不解释或难以解释的风格,使文本呈现了多样的错位类型,既丰富了文学的表现形式,也体现了作者对“五四”的反思和对人性本能的思考。沈从文曾这样评论:

叔华的作品,在女作家中另走出了一条新路……使习见的事,习见的人,无时无地不发生纠纷,凝静地观察,平淡地写去,显示人物“心灵的悲剧”,或“心灵的战争”,在中国女作家中,叔华却写了另外一种创作。 作品中没有眼泪,也没有血,也没有失业或饥饿,这些表面的人生,作者因生活不同,与之远离了,作者在自己所生活的一个平静世界里,看到的悲剧,是人生琐碎的纠葛,是平凡现象中的动静,这悲剧不喊叫,不呻吟,却只是“沉默”[3]195-222。

二、异质文化语境与文化习俗的隔阂

不同民族的历史发展和社会文化的差异,使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社会成员对同一信息或相同客观事物产生不同认知,引起文化错位。中外文化、东西文化的差异,使人们对文化因子的具化形式有不同的认知形态与认知理念,外来的文化习俗、价值观念、意识形态等通过微观层面的个体行为或具体信息释放与传递。一些国人可部分接受这种新式行为与理念,但理解又存在偏差。特别是刚被启蒙的“五四”时期的中国女青年,对这些新鲜的外来观念难免会悬疑、猎奇与不解。特别是当现代西方的表达模式与话语规则突兀地出现在传统中国闺秀面前时,文化错位很可能沦为一场闹剧,引人或嘲笑或同情或反思。

被动接受西方文化的中国民众有着很多信息维度的错位,这使异质文化错位成为一种普遍存在的“类”现象。无论是传统闺阁女性还是新式现代女性,在突变的社会环境中都面临异质文化的错位问题。小说《吃茶》中的芳影顺应社会潮流的“变”,学习近年流行的“男女都可以做朋友”的风气,开始与青年男子来往。但长期身处闺帷的她并不清楚社会变革的真正面目,误把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男性行为——尊重与照顾女性,当作是对她个人的殷勤与示好,因而陷入情感波动,造成心理失落。同小说的另一女性——黄家二小姐也因男主角的“外国规矩”发生误会,成为人们闲谈的笑资。文化错位并不偶然,直到20 世纪40 年代女作家张爱玲的小说,这种现象也依然存在。受西方文化语境“浸淫”的青年绅士行为,被在中国传统文化束缚下的东方小姐理解为示爱,并视其为理想男青年,进而演化为闺房女性的“意淫”闹剧。“浸淫”与“意淫”的错位不仅彰显了文化语境的隔阂,也揭示了异质文化在传统中国的离散结果导向。

问题的根本在于中西习俗与观念的偏差。“男子服侍女子,是外国最平常的规矩”,但在传统中国文化语境中,女子服侍男子才是天经地义,与异性交往的目标指向只有、且必须是婚姻。这种完全相悖的行为准则,在缺乏文化理解与沟通的背后,加深了女性的困境。男性的现代行为究竟是不是对传统深闺女性的真正尊重与理解,仍值得深思。《茶会以后》中的阿英因不了解西方入座礼仪随意就坐,遭到众人的非议和嘲笑;按照礼仪与男性交谈却又被家人追问。在当时文化差异悬殊的社会语境中,正如作者所感叹的,“讲男女社交公开,不够程度,常常叫女子方面吃亏的”[4]106。“五四”时期打破传统努力立下的新规矩,因文化习俗的差异缺少在传统中国土壤生长的适宜养分,使女性的处境和出路都遭到质疑。异质文化的隔阂、形式主义的皮毛、留洋公子与中国小姐的信息不对等、知识结构的差异、文化形式的强烈冲突等,都是中西文化与异质习俗的错位体现。社会中既有在时代变更中坚守旧规矩的老一代女性,如章老太太(《有福气的人》)厌恶新式结婚仪式,不满新娘的脸让人看,不满意新官人穿黑衣戴黑帽,觉得“活像送丧的哀服”,固守传统不理解西方习俗;也有主动追从西方习俗的国人,却因家庭的压力、旁人的闲话、男性的不可靠等难以实现女性自身的现代转型。女性困守闺房是传统、是守旧,接受新思想、去留洋同样被质疑。《女儿身世太凄凉》的表姐受新思想洗礼,与三位少年做朋友,不料被他们故意污蔑名声,最终在父母的抱怨与舆论的非议中死去。即便是受过西方文化浸淫的“现代”女性,也只是做了形式上的改变。伍局长夫人(《开瑟琳》)作为受过西方教育、留洋归来的现代女性,有着西式的生活品位和时尚的生活形式。她喝咖啡、吃烤饼,注重孩子的穿搭,给孩子起英文名,在日常语言中夹杂“match”“brown”等英文单词,透着几分由语言带来的优越感,但骨子里的旧中国性并不因留过洋而超俗。等级观念、爱好打扮、训斥女儿、责骂佣人、重男轻女、家长里短等传统中国太太的某些习惯,在她身上完好地留存着。西方文化给了国人外在的形式追求,却无法改变他们意识里潜存的顽固观念。这深刻地揭示了异质文化的内涵错位,也显示了作者对“五四”新思潮的另一种反思与叩问。

三、意识形态与人性本能的错位

国家意识形态是“一国之中的主流意识形态”,它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理论家或阶层创立的反映统治阶级政治主张和政治见解的理论体系”,除了具有阶级性外,还有“行使国家公共权力、担负公共管理的职能”[5]229-230。与这种占主导性的政治意识相对的,是处于社会层面的公民政治意识,它们之间通过“相互作用的互动关系”达到某种契合,形成“一种交集空间”[6]162。《千代子》和《异国》是两篇与日本有关的小说,讲述了普通公民在国家意识形态的宣传与引导下,产生的意识形态与人性本能的错位。这里既有二者之间的矛盾,也有因国家立场和政治维度错位引发的人性思考。

在特殊的政治背景中,作为个体的“人”是应遵循国家立场还是人性本能,作者提出了思考。她巧妙地以儿童视角来观察、解决这一具有政治性的问题。在经济压力面前,现实经历告诉日本国民,中国的料理“很可口”,东西“又多又便宜”,中国是一个富有吸引力、物产丰饶的国家,同时又是一个封建、保守、落后与愚昧的国度,“男的国民整天都躺在床上抽鸦片烟,女的却把一双最有用的脚缠得寸步难移”。在带有侵略眼光的日本人眼中,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占领资源丰富的中国。因此,《千代子》的中国老板娘的小脚也就颇具政治意味,从男人到女人、老师到学生、父母到儿女,都对这对小脚抱有敌视或游戏的姿态。在全民讽揭密、嘲笑的背后,是日本人对古老中国的想象和入侵中国思想的植入。借由“小脚”嵌入的政治意识是中国的落后与不堪一击,隐藏的是侵华与辱华的真实意图,并暗含了三层意识导向:打赢中国非常容易、攻入中国可以解决日本的物质贫乏与经济困难、攻打中国是解救中国女人的正义行为。这既论证了侵略行为的可行性,也赋予了侵略的正义性。但当这种意识形态与全人类共通的母爱情怀、儿童本性相冲突时,政治意识也就脆弱得不堪一击。在女性与儿童的友善笑声中,一切回归到人性本能,矛盾也得以暂时化解。

这种错位还体现在《异国》中。这是一篇以儿童视角反映战争、国家等宏大主题的小说,讲述了一群女孩因国家立场和政治维度的错位引起的误解和矛盾。最初日本看护向往中国的一切,像母亲一样悉心照顾惠,为她准备美丽的插花,留意她的饮食喜好,主动要“一同祈祷中国太平”。但在战争、国恨、政治导向的影响下,短暂的跨国友情很快化为民族仇恨,“温柔沉静,细心周到,爱美爱洁”“服从谦卑”“柔和”“具有十足的女性美”的日本女人完全变了样,她们大声控诉着“支那人还配杀日本人”,并“投过难看与憎恶的眼色”。因一则报上的消息,同一群看护在半天之间彻底变成两副不同的面孔,完全改变了对中国和中国人的态度。作者采用对照手法记录了矛盾的突变,使无人看护、故意恶劣的饮食、空寂冷漠的病房与原来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压抑的氛围迫使女主角“在床上想来想去的是明日怎样出院,怎样回国”。日本这种意识形态化的误导式宣传,人为甚至故意地造成了国家及两国友人的间隙和仇恨,人的本性也因此发生错位。

四、性别文化的失调

凌叔华的父亲娶了多房妻妾,母亲生了四个女儿。大家庭生活使她清醒地知道男女的性别与身份差异,也深深感到妾的悲哀与无子的隐忍。传统文化的夫妻纲常与男性观念,在小说中则表现为性别文化的失调。《一件喜事》父亲娶妾的欢愉与五娘的难过,《八月节》没有孩子或儿子的女人在高门巨族宗法制度下的不幸,《写信》中担心丈夫在外找“女学生”、抱怨却不敢向丈夫言明的妻子,《吃茶》男性主动与女性被动的意识对立等,都与性别文化直接关联。性别文化失调并不是现代中国独有的现象,它有着根深蒂固的文化渊源。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在凌叔华入学那年的迎新会上谈的就是性别问题,他希望女生“与男生受同等的教育,将来在社会上服务和发展,也是和男生相等”[7]51。

凌叔华“因女子问题而作”的处女作《女儿身世太凄凉》,写“中国女子的不平等”[2]184,大胆直接地讲出了男女的性别差异及女性在婚恋方面的困难处境。“中国女人太容易叫人糟蹋了”“女子没有法律实地保护,女子已经叫男人当作玩物看待几千年了”。要改变女子被当玩物、被糟蹋的处境,她理性地认识到要从法律制度入手,也就是通过对社会形态和社会制度的改造来建立女性的社会地位。

首先,是闺阁女性——小姐。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价值观念下,女性的主体存在感低,她们的心血被彻底无视。《绣枕》中与女性的深情、期许相对的是男性的践踏与轻视,大小姐绣了整整半年、在“闷热”的天气忙着赶工完成的靠垫——嫩黄的线绣了3 次、嫩粉的线“洗完手都不敢拿,还得用爽身粉擦了手”、绿线“足足配了十二色”、绣完“害了十多天眼疾”——在送去的当晚就被糟蹋了。这被大小姐当作展露才艺、求婚嫁的样品,一只被吐脏了一大片,一只被当作脚踏垫子“满是泥脚印”。这一切(包括是否婚配)无人告知大小姐,直到两年后才偶然得知。从表面看男性糟蹋的是靠枕,实际上它只是深闺女性的一种物化形式。被无视和践踏的不仅是这一物体,更是女性的尊严和地位,以及女性作为主体的存在价值。《茶会以后》有一段关于海棠花的出色文字,写的正是待字闺中的年轻女性的心理忧伤:

“她记得她拿回家, 插在瓶里, 放在靠窗的桌上,日光照着那失调醉红欲滴的半开花蕾,很是娇媚,她还不禁的痴对了一会儿。 现在只过了一天,这些花朵便已褪红零粉,蕊也不得鲜黄,叶也不复碧绿了。 黯淡的灯光下,淡红的都是惨白,嫣红的就成灰红。 情境很是落漠。 ”

从“醉红欲滴”到“褪红零粉”,再到“惨白”“灰红”,就是对当时女性青春易逝的真实写照。

其次,是已婚女性——太太。在传统家庭伦理观念中,“男尊女卑”“母凭子贵”“重男轻女”等思想普遍存在,少爷的地位高于小姐、有儿子的太太的地位高于没儿子的。凌叔华的母亲在生完第四个女儿后隐瞒了全家好几天,只因担心又生女儿招人嘲笑。这种成长环境对凌叔华产生了一定影响,也拓展了创作的题材。《八月节》的小英被仗着少爷名义的姐姐欺负,母亲因为没有儿子受到嘲笑和欺压,透过天真无知的儿童视角,更让人感受到宗法制度下性别文化的巨大差距。《一件喜事》同样以儿童视角为切入点,在父亲娶第六房太太的喜庆氛围中,更加凸显了母亲、五娘等女性的隐忍与悲哀。传统性别文化中的男性家长拥有绝对权威,他们可以任意谈情说爱,娶多房妻妾,甚至无需征求妻室的意见。女性在三从四德观念的束缚下,在心灵受伤时还需保持“服从”的贤惠形象。

最后,是正在身份转移的新婚女性。角色变化及夫权文化对新婚女性的影响,是凌叔华在性别文化领域探讨的又一话题。她敏锐地捕捉到女性自身角色的突变,以及这种变化可能导致的悲剧。由“喜”到“悲”,是《小英》中三姑姑婚事的写照。婚前,祖母欢天喜地地为女儿准备嫁妆,小英也满心期盼三姑姑快点“装新娘子”、期盼“我还有多少日子才做新娘子”,结果不出三日变成了“三姑姑拉着祖母的手坐在床上哭”“祖母也擦泪”。虽然他们是在教堂举行的新式婚礼,男方也经常到女家来,但旧礼教制度在这个表面新式的家庭得到了彻底执行,三姑作为儿媳要服侍丈夫、婆婆和家人,吃饭时“不许坐到桌上”,要“站在一边伺候”,晚上也要站着伺候到很晚。三姑姑离开前“一滴一滴流下来”的眼泪和全家“怏怏的情绪”,使小英感到“冷静得难过”。才五岁的小英已明确感知三姑婚姻的不幸,发出了“不做新娘子”的疑问。从快点、期盼到“不做新娘子”,只有短短的数天时间,旧礼教仅用三日就轻易毁掉了青年女性对终身幸福的向往,也毁掉了全家三代对新式婚姻的期待。小说借由儿童的视角与言语,发出了中国女性对婚姻的无奈。小说流露了不满情绪,却也表达了无从改变的悲哀。夫家的威严,礼教的束缚,女性的低等,造就女性婚姻生活的艰难与困境。这或许也从某种意义上反映了凌叔华本人的婚姻观与婚姻经历。据了解,她婚后曾与陈西滢回无锡小住两个月,她对需服侍公婆非常不满。凌叔华回京后回避了旧式家庭生活,但小说里的人物却无从逃脱。

五、认知结构与认知框架的年龄差距

从处女作开始,凌叔华开启了构建“中国女子的思想及生活”的蓝图。《绣枕》《花之寺》《酒后》《茶会》《茶会以后》等都是以女性为描写对象的小说。与《花之寺》《女人》两本小说集不同,小说集《小哥儿俩》收集的是十余年间作者写的“关于小孩子的作品”[8]封面。从女性到儿童,以儿童视角为落脚点,其内在的联系是当下中国女子的日常生活,即女子的传统社会生活经验——家庭、婚姻、孩子。作者在谈创作时认为,“最好的创作,大约准是伴着真挚情感来的”[2]90,《小哥儿俩》“书里的小人儿都是常在我心窝上的安琪儿,有两三个可以说是我追忆儿时的写意画”[2],“在工作时回想到自己的童年以及联想一些可爱的小朋友,觉得心身都轻松许多。这许是一种享受”[2]93。因此,童年经历与亲身感受,使儿童成为凌叔华小说的永恒主题。但儿童与成年人之间由于认知结构与认知框架的差异,天然地存在着错位关系,这又构成凌叔华小说的另一种错位类型。

《搬家》是凌叔华为数不多的提到祖籍广东的作品,也是作者所说的“追忆儿时的写意画”[8]自序。小说以枝儿与四婆相互依恋为重点,无意中引起了一场儿童情感的爆发,温情再现了儿童与成年人的视角隔阂。枝儿喜欢、信任四婆,离别时把自己的宝贝鸡送给她,希望能得到好的照料;四婆因喜爱枝儿所以杀鸡给枝儿加菜,作为送别的礼物。儿童与成年人的认知隔阂,使枝儿无法接受这一现实。这种美丽的误会如同《麦琪的礼物》一般,让人深感遗憾。

年龄的差距使不同的人群对同一问题产生不同的认知,形成不同的见解与处事方式。父母与儿女、大人与小孩、兄姐与弟妹因缺少必要沟通产生的心理隔阂,可以说是当时中国普遍存在的一种社会现象。《弟弟》中弟弟喜欢林先生,把他当作“好朋友”,不料林先生却把弟弟当作打听姐姐消息的渠道,没有信守承诺,既没有按时送来《水浒》的小人画,也泄露了偷开姐姐抽屉的秘密。弟弟不懂大人的世界,只觉得心灵受到伤害;姐姐的婚事无人告知弟弟,大人冷漠的态度也令他难过不解。《凤凰》中枝儿片刻之间把可能是骗子的陌生人当作最好的朋友,“‘我不回家,我要去……'枝儿带着哭声要求,她拼命地挣扎,想从王升身上跳下来”,绝望的呼喊更是说明了枝儿与成年人的认知错位。现象出现的深层原因是枝儿与家人的长期隔阂,缺少来自成年人的真正关爱,陌生人的稍许关心和耐心,立即赢得了小女孩的信任。

凌叔华反映的儿童与成年人的认知错位问题,与“五四”时期文学研究会提倡的“儿童文学运动”是一脉相承的。受西方文化影响,“五四”先驱们极力呼吁人的觉醒,包括个人、妇女、儿童的发现与觉醒。胡适、鲁迅、周作人、郭沫若等发表了一系列文章,讨论儿童地位及对社会发展的重要性,呼吁建立以儿童为本位、重视儿童发现和儿童个体发展的观念,大力提倡儿童文学,完全背弃了中国传统以老为尊、以长者为本位的伦理观。这种新型的儿童观与教育观,是社会思潮变化的着力点,被赋予了更多的社会意义与历史意义,也被寄予了作家的社会与人生理想,成为一种新型的社会思想与文学观念。据统计,当时专门的儿童文学刊物有《儿童世界》《小朋友》《儿童文学》以及《小说月报·儿童文学》《晨报副刊·儿童世界》等。受“五四”思潮与启蒙老师周作人等人的影响,儿童文学进入了凌叔华的创作视野。与描写儿童问题或儿童苦难的小说不同,凌叔华的儿童小说大多具有以儿童为主人公、以儿童视角为叙事线索、以成人为阅读群体的特点。“用童心写出一批温厚而富有暖意的作品,正是凌叔华为京派做出的贡献”[9]222。但即使是被视为“近年中国儿童文学的最理想的范本”“跳动着的天真孩子的故事”[8]封面的小说集《小哥儿俩》,也不可避免地描写了儿童与成年人的视角错位。

凌叔华认为,“文艺的任务在于表现那永久的普遍的人性,时代潮流虽日异而月不同,文艺的本质,却不能随之变化”[2]232。虽然文化隔阂在特定历史条件下不断消除,但隔阂总还在一定程度上存在,错位现象也长期存在。转化错位、弥合差异的应对策略是合理转换,深入领会不同的文化内涵,改变自身或环境,增加合理因素并消除差距。从凌叔华所表现的社会与文化的错位现象深层蕴含领略其小说的文本特色与艺术魅力,可见作者温婉叙事风格背后对文化错位的焦虑、对人性的深层关怀和对女性、儿童问题的永恒观照。凌叔华的小说写出了错位现象,提出了文化错位与耦合现象,发出了时代的新声。这种发现与当时的社会整体环境有关,是凌叔华本人现代思想的萌芽,也是作者在现代环境中提出的现代性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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