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期以来中国文论话语的现代性追求
2019-02-10王伟
王 伟
(1.泉州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 泉州362000;2.厦门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科研流动站,福建 厦门 361005)
一、语境与方法:现代性的学术地层及周边构造
“当我们在讨论现代性,我们究竟在讨论现代性的什么?”经过客体化与课题化处理的现代性概念不仅内部布满裂隙、充满张力,亦成为重新审理我们身体实践及所置身之世界状况的高频“热词”与时代“大词”。毫不夸张地说,当代中国哲学社会科学热烈讨论的重大学术命题往往指向现代性的问题领域。自20世纪90 年代以来,源自不同学科,既有历史悠远、底蕴深厚的传统人文学科“文史哲”,更有社会学、传播学、管理学等刚刚确立学科“中国主体性”的社会科学新力量、不同位阶的众多学人基于不同目的,既有理想主义驱动下的历史使命感,亦有“为稻粱谋”驱使下的现实筹划、不同站位所生成的不同价值判断(肯定、否定抑或辩证)来重新想象或曰绘制现代性话语图谱,生产与再生产出一套又一套自圆其说、自我欣赏的现代性方案,从而将之演化为一套复义多声、恢弘壮阔的话语修辞。
笔者作为“大时代”中的“小人物”,亦追随学术大流的话语时尚,借助现代性这一可以通约的复数名词而尝试将众声喧哗、杂语并存的“现代中国”作为思想的能动对象,自发思索“中国研究的文学问题”与“文学研究的中国问题”,进而将据此写就的文艺评论集命名为《现代性故事的想象机制与讲述方式》。书中作者背靠绵延涌动的道统文脉,结合自身存在经验,小心复述前辈教诲:“现代性这一概念所带来的问题,似乎比其所能够解决的问题还多得多”[1]210。虽然我们或许不得不承认,知识生产,特别是更具有知识可积累性与标准多样性的人文学科而言,针对“新时代”提出“真问题”的重要性丝毫不亚于实际解决问题,甚至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在线性的时间逻辑与学术的生长空间上放言,“没有问题,谈何解题”?前者所开启或曰释放的空场构成后者出场或曰操演的历史前提。但是,当海内外众多学人(不管是将之充为权宜性策略考量,还是视其为根本性思想方法)孜孜不倦地使用现代性这一含混不清、游移不定的术语名词来穿透历史迷雾与时空障蔽,进而命名与阐释我们细致多面、日新又新的生活世界,并因此享受这一“智力体操”所带来的思想快感与附加其上的现实奖赏之余,其或许无法再以“统一的理解不过是碎片之集合”[2]1之似是而非的“后学”托词一再回避或绕开问题本身,而是应该由“用”及“本”,勇敢直面来自他人、来自自己的发问——“何为现代性”与“现代性何为”。
实而言之,倘若搁置是否存在“本质”的后现代式质疑,沿用“起源决定本质”[3]42的经典论述路径,识者或许不难知晓,若要解决现代性本体论之问,必须在长时段、大跨度的总体性视野下反身追索现代性(特别是与西方现代性看似有别的东亚现代性)的历史乃至前史,在与历史反复对话、不断协商的动态进程当中“打开”(Open) 现代性的“开放”(Open)意义。作为文艺理论学徒的笔者,自然更多关注的是文学现代性,特别是中国文学现代性繁复又反复的来源与起源问题。通过大量但终归有限的阅读,笔者发现,汉语知识界关于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来源论述大体可归为如下相互托举、彼此托举的三种观点:一是他者视角下“援西入中”的外源论,二是民族本位、中国立场的内生论,三是继往开来、执两用中的内外互动论。
二、困境与路径:现代性问题的“名实之辩”
(一)自我客体化:情感动员的话语策略
若以今日的“后见之明”观之,当初身怀“追赶世界主潮”“走向未来”[4]30-33之世纪焦虑中的外源论者,无疑是不平等之跨国学术分工体系下第三世界学术界的典型代表。其深受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文化决定论”以及美国“现代中国学之父”费正清(John K. Fairbank)“冲击—反应”(S→R)模式之影响,先入为主且不无执拗地将“东”“西”文化并置乃至对立起来,进而以停滞板结、象征过去的“黄土地”来隐喻东亚大陆,“历史超稳定结构”[5]5-24,以冒险开拓、显影未来的“蓝色海洋”关涉西方世界。这套感性直观的文学修辞有时都让他们自己及其晚近追随者感动,似乎百千年来的“兴衰分合”就是一种周而复始的循环往复,若无空前强大而且持续不断的外力冲击,自给自足、自得其乐之小农经济结构坚如磐石、自成一统,其系统内部是难以自发产生现代性文化因子。进而言之,在这群惯于自我批判乃至自我否定的“启蒙者”看来,向未来开放的现代性潮流源于且内在于欧洲文艺复兴以降的广义启蒙运动思潮。是以,中国文学(实为“汉语文学”)由古代汉语文学(表现为华夏本位的“普遍的天下文学”[6]72-76)转化为现代汉语文学(体现为“世界文学组成部分之一时一地的民族国家文学”),与其说是民族传统的更新调节、延续发展,不如说是文化传统受剧烈冲击后的断裂转型、求新图变,亦即西风东渐外部挑战的直接刺激反应物。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先声夺人而占据重要位置的外源论者眼高于顶、睥睨一切,显然更愿意也更擅长大开大阖的指点江山、凌空高蹈的大胆立论,不愿也不能就现代性东方旅行中的关键环节,认真沉入新旧史料披沙拣金、耐心爬梳,真正深入生活田野深度访谈、小心求证。显而易见,这种灵动飘逸、元气淋漓的空疏文风及其所折射出的态度立场先于且多于专深论证的粗粝学风,一方面源于文人浪漫气质在久经压抑、一朝释放后的自然流露,更是万象更新、狂飙突进年代氛围的直接产物与显豁标志。不言而喻,随着学术著述的日益规范化、专精化与学术生态的渐次正常化、闭合化,这种曾经让国人“若受电然”、心潮澎湃的独断论调,由于其基本演绎框架与历史叙事模式是“欧洲现代性的衍生物”[7]9,缺乏中国现代性历史叙述所必须的内在视野与实证经验,从而失却阐释“历史中的中国经验”的现实说服力与话语穿透力。因而,这套话语在完成特定时期告别过去、知识启蒙、情感动员的历史任务之后,无可避免地被急于寻找并确证民族身份认同的行动者与日趋个体经济状况、远离公共议题的普罗大众逐出视野,渐次尘封在当事人或亲历者的心灵深处与记忆底层,间或成为某种学术怀旧的消费对象,专供少数精英作文化缅怀之用。
(二)客体主体化:“以西释中”与“以中证西”
与上述颇显激进且暗含虚无意味的悲情论调成鲜明对照的是,立足本土、冷眼向洋的内生论者(特别是以“新国学”作为志业与职业的开明学者)在民族文化根脉(据说由重在表意的方块汉字历史塑就而成)上似乎更加充满自信,因而被自感真理在握、激流勇进的前者强行贴上文化保守派的标签。这一思想群落的活跃者大都以行稳致远、守正出新的超然姿态回应周遭“欧风美雨”的现代性论述,并不在意也不排斥现代性这一概念本身就是西方学术共同体知识生产的时代结晶与全球普遍扩张的历史结果。他们一面由生疏到老练娴熟地运用东亚本土的文学现象、历史事件、文化经验来为这一宏大理论作生动注解,诸如“孔子法政哲学的现代性阐释”[8]1“朱熹语文教育思想的现代性”[9]100-102之类的新颖论述层出不穷;一面信心十足地重返生生不息的民族文化之“根”以汲取营养与资源,从历史悠远、浩如烟海的东亚经典文献中挖掘现代性基因,诸如“儒家本具现代性”[10]291之类的立论屡见不鲜,从而实现了现代性论述之“地方化的‘去地方化'”与“历史化的‘去历史化'”。
若以黑格尔“正反合”之辩证视距来看,现代性内生论者毅然决然地“返向中华”进行知识考古的工作方式及其所取得的具体成果,尽管还有不少可供继续商讨的地方,但其作为相生于“文化热”中的激进外源论的对应反题,至少存有两个层面的合理性。首先,从意义增殖、自我繁衍的学理经验而言,其于不期然间为历史构成的现代性意识补充弥足珍贵的在地日常经验与不可或缺的文明内部视角;其次,就大环境下的实践态度而论,其不仅深度契合公众寻找心灵寄托、重建精神根基的社会心理诉求,还高度吻合“大国崛起”大背景下“增强文化自觉”“树立文化自信”的主流价值取向,因而在遭遇对手求全之毁的同时也收获不虞之誉。当然,上述学有所本、知新温故的硕儒名家如何一如既往地继续保有充沛的思想动力与相应的学术影响,避免用现代性诠释过的知识世界图景置换取代我们身体经验着的日常生活世界,并将眼观世界、深耕本土而成的特有群落经验纳入“全球性、跨学科的现代性研究范畴”[11]37-40,进而妥帖对接、切实转化、成功拓展为现代一般民众(特别是耽溺于“小时代”审美幻象的年轻世代)的普遍情感认同,显然须要更高维度与更深层次的辩证综合。
(三)交互主体性:文化环流的范式转变
平心而论,在“全球本土化”(Glocalization)已然成为学科分殊、学术分层之共识稀缺年代的“新共识”,无论是赞同“单一的现代性”“普遍主义现代性”[12]108-116,还是青睐“复数的现代性”“可选择的现代性”(Alternative Modernity),具有理论自觉的现代性论者都不会如此简单地在“外源”与“内生”的二项对立中“选边站”。因为二者多年来互不相让、针锋相对的激烈讨论,逐渐让涉猎既广、关怀且深的圈内中人明白一个曾被历史总体叙事包裹起来的基本常识,即最纯粹的外源论者与最彻底的内生论者尽管在现代性发源问题上互不待见、各执一端,但在前提预设、思想态度与论说逻辑上却如出一辙、高度一致。换言之,旨在“借经书文饰其政论”的二者,不仅对现代性这一包罗万象的“超级能指”缺乏必要的语词分析,而且在思想源头与推演模式上悖谬式地共享着这么一个古老信念,即在二元对立的古典思维基础上对“现代性”这一概念进行孤立、静止、抽象化的“本质主义”[13]4-13理解。
上述两种观点曾经的倡导者及信奉者在心智成熟、恍然醒悟之后,不再简单征引现代性概念作为其著书立说的理论基础,而是将之视为渗透围绕着主体经验的讨论对象进行深切反思,质询现代性来源叙事与身俱来的西方中心主义倾向以及这种文化霸权下“自我东方化”的叙事潜流,开始在超越性视角下触碰东亚现代性知识表述的形式创新问题。职是之故,他们在“东亚多元一体性”的预设格局中愈发自觉靠拢貌似公允辩证的内外互动论,转而承认不断变动、重层叠合的东亚现代性乃是东亚(“自我”)与西方(“他者”)两个主体之间对话协商的历史交往产物。正是在这一建构主义、关系主义之环球史观下,中国文学史、思想史乃至文化史的当下著述(特别是海外当红汉学家及其国内学术代理人),更加关注那些“内”“外”(空间概念)交错的互动时段,以文化大环流作为观察入口深入整理“古”“今”(时间概念) 之变的背景成因、发展脉络、趋势走向,希冀为现代性这一“尚未完成的规划”贡献“中国方案”“东亚智慧”乃至“新亚洲想象”。具体来讲,内外互动论者的当下学术旨趣及其主要工作进展主要围绕着如下两个相互缠绕的问题:一是如何有效运用东亚(以中国为主体)储量丰厚且不断更新的历史文化资源,生产并建立新近一套关于特殊性经验与普遍性价值之张力关系的现代性叙事,二是如何超越西方中心论框架下的“旧世界观”,重构体现中国核心价值主张的“新天下观”。由此观之,内外互动论者的功绩不在于从史实方面论证中国是否具有何种意义上的现代性,而在于想象古老中国如何进入现代性,从而让“中国”这一空间意象与“现代”这种抽象、尚待填充实现的时间价值融合互动。
三、游移的坐标:总体历史叙事中的现代性起点
在“现代性”一词由“新名词”转向“关键词”的进程当中,取“径”历史,问“道”现代,重返原初现场以揭橥中国现代性多元可能的历史起源与错落斑斓的现实构成,日渐成为当下学术研究的核心议题。具体到笔者所熟悉的文学观念史乃至文化思潮史的论述而言,在新时期、后新时期与新时代这三个阶段,富有现实关切与历史意识的国内学者耐人寻味地继承发明或是引进再造了中国文学(亦可延伸到中国思想文化) 现代性的数个起点,从而在“从前往后看”与“从后往前看”“从里向外看”与“从外向里看”的多重辩证中择取标尺、另立界桩,实现了对中国文学史、艺术史乃至文化史的重写与另写。
(一)启蒙现代性:历史错位与话语耦合
在“走出迂回”[14]1的改革开放新时期,“挣脱神话的蛛网”“站在刷得雪白的历史起跑线上”[15]24的新老学人,在渡尽劫波之后,意气风发地以所谓照亮未来的理性之光祛除缠绕数十年的昔日“幽灵”(Ghost),巧手借用启蒙叙事的宏大话语作为“黏合剂”创造性地把20 世纪末与世纪之初青春朝气的“五四”时期接续起来,将“五四”再次确定为中国文学现代性无可争议之绝对起点的同时,进而为新时期浩浩荡荡的思想启蒙运动谋取强有力的历史支援与合法性论证。
若单从表面上看,以“五四”作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当然起点似乎是一种自20 世纪50 年代以来就沿袭至此、居之不疑的历史定论,何须在新时期大费周章地再次强调这一众人皆知的成见呢?除了前面所说的试图剪掉与新时期现代化建设氛围不相适应的历史异质段落以重新接续传统、擘画未来的外在现实原因之外,还在于表象相似的结论背后是价值评判的差异以及学术理据的不同。具体而言,更早之前文学史叙述模式乃是因袭照搬社会史叙述范型,更多着眼于民族国家历史建构的“革命现代性叙事”,而旗帜鲜明地将声势浩大的“五四”爱国叙事锚定为现代文学天经地义的绝对起点,并以“其反帝反封建的现代意义与当代的社会主义革命意义形成必然的连续性的逻辑”[16]34-38,同时往前区别性质不同、隐而未彰的近代文学(从1840 年中英鸦片战争到“五四”)。显然,这种解释最大问题在于千回百转、盘根错节的文学史分期有其自身特点,与干净利落、简单明了的社会历史分期并不同步甚至存在现实错位,两个纪元之交壮观无比、涌动喷发的“过渡”现象就很难在原先单线一元、相对窄化的分析框架中进行合理安置与有效阐释。不言而喻,若要在倡导“思想解放”的新时期继续维持“五四”作为现代中国文学起点的历史定位,就必须在新时期的新视角下与作为历史文本的“五四传统”进行跨时空对话,而这种哲学解释学意义上“视域融合”的重要创获就是启蒙现代性的重新发明。正是在启蒙叙事的类比意义上,他们运用“学术蒙太奇”的手法将“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与“新时期文学”巧妙地剪辑接合,不仅在其时其地实现借助言说过去来表述当下的叙事效果,而且意味深长地积淀并固化为中国现代文学史课程教科书的主流叙事口径,或明或暗、或浅或深地规训一拨又一拨的中文学子。
(二)感性现代性:市场洪流的传统发明
20 世纪90 年代,市场经济大潮(社会公认的“现代化”表征)风起云涌,城市化(主流媒体刻画的“现代化”重要外显形式)进程陡然加速,原先在心灵废墟中高举主体性的启蒙大旗、处于或者自认为应处于社会舞台中心位置的人文知识分子,一方面骤然感受到经济学(受益于“经济建设”的基本原则)、法学(得益于“依法治国”的基本方略)等一系列更加“经世济用”之社会科学的剧烈冲击,一方面深感依托旧有的思想资源无力分析复杂的社会进程,只好主动或被动地从外部世界退往边缘角落。另一方面,人文学者还是不甘永远“躲进小楼成一统”,依然希望重拾其社会影响力。正是在此进退失据、内外纠结的复杂心态下,其关注焦点也随之发生有意味的整体位移,即从革命激情年代关于民族国家现代性的激情呐喊,思想解放时代之于启蒙现代性的热情追捧,开始转向关注感性现代性(特别是欲望弥散的都市文化现代性)。
实而言之,如果说“后冷战”时代消费主义的蓬勃兴起构成人文学者放下高高在上的精英身段俯身探寻“晚清现代性”[17]58(以欲望为动力、以消费为外显、以都市为场域)的外部时代背景,那么那些风头正盛、声闻遐迩的海外汉学家及其相关研究则为其视野的转换与延伸提供强大的内在支撑。国内不少学者正是从“美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第二代领军人物”[18]71-77李欧梵、“第三代掌门人”王德威等名校教授的卓越著述获得思想启迪与意识支援,而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点从“五四”放手前移到“开始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晚清,进而一厢情愿地从遗忘已久且未曾入流的晚清文学(特别是在上海“十里洋场”风靡一时的通俗文学)考掘“‘五四'文学、革命叙事、张爱玲小说乃至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重要基因”[19]65。一时之间,源于李欧梵《追求现代性》(1895—1927) 一文中的“中国现代文学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清末,特别是十九世纪的最后五年”[20]175,被众多急于另起炉灶以摆脱“五四”影响焦虑的新锐学人奉为圭臬。至于才华横溢、长于叙述的王德威更是凭借那句掷地有声、朗朗上口的名言“没有晚清,何来五四”[21]90-93,激励多少怀抱“重写文学史”[22]42-46勃勃雄心却苦无突破口的青壮学人争相涌入晚清现代性这一彼时尚待开垦的处女地。因之,本已山穷水尽、日现疲态的现代文学研究又柳暗花明、重现生机,迎来暌违已久之与时代精神重新绞合的新高潮。
在笔者看来,以价值崩坯、秩序紊乱但却充斥盈溢着种种实验冲动的晚清为新的起点,重访并且规划丰富多样、悬而未决的中国文学现代性,与其说是新材料的整理发掘拓宽研究视野、改变研究方法,毋宁说是视野的持续拓宽与范式的陡然转型改变了研究者对新旧材料的具体处理,显影话语力量的此消彼长及其在学术空间乃至公共场域的竞合关系。具体观之,其以现在发明过去、打开历史褶皱、拓展崭新言路的具体意义可归纳为彼此生成、互相嵌套的如下几点:首先,就构筑现代民族国家文学史而言,其突破形成定论的“五四”思想模式,超越近代、现代、当代的人为分割与片段论述,在世界文学的宏大背景中构造以现代性为内核的整体文学史。其次,从多元现代性的结构张力来看,平民立场的消费现代性(感性现代性或欲望现代性) 获取并超越精英立场的启蒙现代性(现代性理性),既与论述主体的思想倾向转变、价值评判转换互为因果,也与文学乃至文化经典的解构、建构乃至重构互为表里。再次,从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互相启发、相互激荡的辩证关系上说,由于“现代性一部分显然与都市文化有关”[23]2,而都市文明又与“声光电化”的物质文化紧密关联,这就要求文学史的论说对象就从传统素朴乡村转向摩登浮华都市,从纸面书写文章扩展到现代整体文化。显然研究对象的变迁势必带来操作方法的调整。与之相应,姗姗来迟但势头迅猛的现代都市文化研究,也就不能拘泥于“纸上谈‘文'”观念层面的形上探讨,而应下沉落实到现实社会的物质层面,诸如摄影术(含作为“移动摄影术”的电影媒介)所催生的视觉现代性及其对文字中心传统的冲击,印刷媒介之于现代公共领域的形成以及公共租界对于言论空间的建构等系列问题不仅应该而且必须得到知识界的回应,而这就为新近引入、后来居上的跨学科文化研究提供大显身手的广阔舞台。
(三)起点再回溯:崛起时代的更新表述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24]6-22。既然能藉由思维方式与评判标准的改变顺利地跨越厚重坚硬的分期门槛而将中国文学现代性的起点由厚今薄古、“崇新抑旧”的“五四”回溯到新旧交错、华洋杂处的“晚清”,那么是否能循此新历史主义的思想路径再将时间节点上溯到更早的危急或曰转机时刻呢?答案显然是肯定的。
比如,由王德威出面集合“欧美、亚洲、大陆、港台”[25]6-18的143 位顶尖学者作家(含作家型学者与学者型作家)协同编撰的哈佛版《新编现代中国文学史》(A New Literary History of Modern China,2017),“就把‘现代'延伸至四百年前的晚明”[26],颇具深意地从“1635 年晚明文人杨廷筠、耶稣会教士艾儒略(Giulio Aleni)等的‘文学'新诠”[27]29-34开始编年进程。我们透过这一关键节点之关键人物之关键举动的追本溯源与重新命名,不难察觉出编者透过考古学式的“后见之明”费心拾捡消失已久之历史记忆的良苦用心。进而言之,在“以今释古”的解释学方法论与“世界之中国”的环球整体史观指引下,晚明作为中外文化交流融合、商品经济蓬勃发展、城市休闲娱乐兴起出版行业空前繁荣的高光时期,与我们前面概述的晚清风貌与我们平日熟悉的“五四”风潮具有高度的相似性或曰承继性。细言之,晚明公安派标榜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与“五四”文坛巨擘鼓吹的“人的文学”遥相呼应,晚明风流才子唐伯虎卖画、卖文、卖字为生与晚清“五四”之职业文人的营生方式相互映衬,晚明“情教论”下文豪骚客、市井商人的蔑视礼教、放荡不羁与晚清以降理想幻灭、理念崩塌后的颓废浮纨、趣味精细参差对照,凡此种种似乎都在证明晚清变局与“五四”变革就是晚明余绪的曲折投影。缘此,1932 年周作人于《中国新文学之源流》中的浪漫观点,“中国新文学并不是始于‘五四',也不是从晚清开始的,晚明的公安派、竟陵派追寻自我、纯任天然的企图,才是活水源头”[28]9,重新被更具抱负的当代学者从历史深处打捞出来大做文章。
依据我们此前分析,世俗欲望增长乃至过度膨胀的晚明是否能够被叙述为中国文学现代性的深远起源并不重要,毕竟还有诸如汪晖先生这种更具魄力的学界大腕援引日本学者的“唐宋近世论”来论证海外贸易繁盛的宋代是更早起点。进而言之,上述论者只是适当调整观察中国文学的历史焦距,使之更加吻合新时代的取景框,还是固守现代性作为基本视点,缘此问题的关键所在依然在于这一论述之生成语境、知识立场、提问方式及其传播过程中延展变异的历时性分析。
四、结语或开始:抒情现代性再出发
落笔至此而顺带一提,或许是为了能够更好地自圆其说或曰反过来的“论”尽其用,王德威在不同场合反复重申,其除了整合吸纳旅美学者陈世骧、高友工等前辈先贤的抒情话语之外,更是在捷克左翼知识分子雅罗斯拉夫·普实克(Prusek,Jaroslav)的基础上,重新发掘了中国文学“史诗传统”的对立面“抒情传统”,并将之描述为中国现代性的基本底色与重要界面(实为“内面”),以解构“欧洲式透视法”下的“知的帝国主义”同时建构起多重风貌的“中国现代主体”[29]4。从普实克等人所精心构建的中国文学现代性追求的历史图景上看,“所谓抒情,指的是个人主体性的发现和解放的欲望;所谓史诗,指的是集体主体的诉求和团结革命的意志”[30]106,前者对应的是倡导个体自由、个性解放的启蒙现代性,后者对应的是“救亡图存”激越号召下的民族国家现代性并在现代史进程中压倒前者,当然前者在时代的张力与压力之下作为被压抑的潜流也与后者展开无时或已的辩证对话。现在看来,自2006 年王德威应陈平原之邀在北京大学开讲“不仅‘现代'而且‘中国'”的抒情美学,并从审美现代性(历史现代性的反思批判)角度来扩展内涵与增强能量,抒情现代性不仅逐渐成为审美现代性之更显本土化的表述方式,更与之前名噪一时、声威显赫的“民族国家现代性”“启蒙现代性”翻转联动,一道构成我们谈论“中国文学的现代世界”与“世界中的中国文学”的话语装置。
一言以蔽之,“重要的是讲述故事的年代而不是故事讲述的年代”[31]192。环球化中的中国文学及其思想方案与历史实践必然溢出审美言说的自治领域之外,总是密切关联于现代民族国家主体性的自我想象与“世界之中国”“中国之世界”的自我叙述。与之相应而生,针对“互缘共构、穿流交错”之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历史回瞻与现实重述也并非简单发思古之幽情,乃是在融合互补、继长增成的不断对话中因应并适应“崛起后的中国所需要的更新的表述”[32]63-68,以便不断地在新的时代语境中建立起超越个人心性、确立身份认同的共同文化记忆或曰情感心理结构。无须讳言,这就是我们反省“我们是谁”并回应现代性论述之论述的位置所在,也是我们检视“‘现代'何以在‘中国'成为问题”与“‘中国'何以在‘现代'成为问题”的入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