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实用主义的“古典”逻辑及其谱系学意蕴

2019-02-04姬志闯

东岳论丛 2019年1期
关键词:实用主义谱系古典

姬志闯

(河南大学 哲学系,河南 开封 475004)

从1908年洛夫乔伊(A.O.Lovejoy)“十三种实用主义[注]A.O.Lovejoy,The Thirteen Pragmatisms,and Other Essays,London:Oxford Press,1963.的归纳概括,到当代美国哲学家N.雷谢尔(Nicholas Rescher)“对于实用主义而言,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种解释[注]N.Rescher,Realistic Pragmatism: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 Philosoph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p.47.的无奈感叹,不难看出,作为一种哲学的实用主义,其百年历程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恐怕就是叙事的复杂和面孔的多样了。且不说“新实用主义”因为复兴过程和路径的曲折复杂及其理论叙事的多元而无法获得一致的语义认同,就连“古典实用主义”,也似乎因为经典作家们在思想渊源、关注主题、核心概念和理论观点上的差异而斑驳难绘。尽管如此,带着对实用主义作为一种哲学尤其是作为美国对世界哲学的独特贡献的默会和期许,实用主义叙事者们仍然就“古典实用主义”给出了诸多语义解释和谱系描述。但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似乎除了这一标签得到公认以外,我们很难从中沉淀出一个融贯的“古典”逻辑进而刻画出一个清晰的“古典实用主义”形象,相反,却因为在同一个标签下“提供的实质性哲学观念以及哲学观裂变出令人炫目的类型”而显得混乱和扰[注][美]苏珊·哈克:《导论:新老实用主义》,陈波译,《意义、真理与行动:实用主义经典文选》,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而作为实用主义的认知和谱系根基,这种“古典”释义和谱系描述的莫衷一是,也让实用主义作为一种哲学不得不面对更大的困境:一方面,因为可能为各种片面理解、误解甚至有意误读大开可能和方便之门而导致对其作为一种独特的哲学形式和身份的合法性质疑;另一方面,对其理解和认知统一性的缺失,也必然激发“后古典”的多样应用甚至非法拓展,并在谱系学意义上面临种种叙事的“实用主义身份归属和认同困难[注]姬志闯:《构造的无羁与归敛:纳尔逊·古德曼哲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9-240页。。

众所周知,每一种“古典”语义解释都建基于不同的运思线索,并在其谱系描述中呈现为独特的谱系逻辑。因此,对已有的“古典”叙事及其谱系逻辑进行分类考察和批判审视,进而在这些“巨人的肩膀”上完成“古典”逻辑的廓清和重构,就成了勾勒“古典实用主义”清晰形象的当务之急。事实上,这种逻辑重构和形象重塑,不仅有助于澄清和消除对实用主义花样翻新的误解以规避和解决其谱系学困境,而且也会对古典实用主义究竟该“如何言说?”及其方式给出回应和预示,进而为百年实用主义的整体谱系建构提供可能方向和方法支持。

一、实用主义的“古典”叙事种种

如上所述,实用主义叙事者们对“古典实用主义”这一标识进行形象刻画的努力,几乎从其诞生之日起就不曾有丝毫懈怠。然而,无论是古典时期的洛夫乔伊、莫里斯的“古典”描述,还是后古典时期的维纳(P.Wiener)、塞耶尔(Thayer)、罗蒂(R.Rorty)、韦斯特(C.West)、罗森塔尔(S.H.Rosenthal)、雷谢尔(N.Rescher)、哈克(S.Haack)、斯图尔(J.J.Stuhr)、莫恩斯(H.O.Mounce)、舒斯特曼(R.Shusterman)、米萨克(C.Misak)、普拉特(S.L.Pratt)的“古典”判断,却都因为运思逻辑的各执一词或单一依赖,而让“古典实用主义”这一标签在谱系范围的多样善变中显得模糊和随意。根据其运思逻辑,实用主义的“古典”叙事大致可分为如下三类。

第一类“古典”描述,主要围绕发生学意义上的生成或历史逻辑展开,以韦斯特和普拉特为代表。韦斯特立于美国理智史与西方哲学传统之间的张力语境,把实用主义的源生描述为“美国人对以认识论为中心的哲学的逃避”,进而构筑了一个“预言实用主义”谱系。在他看来,“美国实用主义……,倒不如说是美国试图在一个特定历史时刻面向自身做出解释的连续的文化评论或系列阐释”[注]C.West,The American Evasion of Philosophy:A Genealogy of Pragmatism,Madison 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9,p.5,p.6.。尽管其谱系学描述并不专属于“古典实用主义”,但其作为“一种毫不隐讳的政治性阐释”的形象却已清晰可见,并最终归约为一种“文化批评”。也正是这种“非哲学”的归约,使得其实用主义谱系陷入了宽泛和狭隘之间的两极悖论:既因为“泛哲学”的文化而极为宽泛,以至于可以容纳美国理智史上包括爱默生在内的所有思想家;也因为“政治性阐释”目的下的刻意挑选而过于狭隘,以至于“集中关注杜威而有些忽略了皮尔士和詹姆斯”,而对米德则干脆不提[注]C.West,The American Evasion of Philosophy:A Genealogy of Pragmatism,Madison 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9,p.5,p.6.。与韦斯特相比,普拉特则增加了更多的“哲学”考量,将古典实用主义的核心承诺归结为对美国本土哲学原则的继承:“这些承诺是明显早于古典实用主义诞生的独特的美国本土哲学观点的一部分。……标志古典实用主义共同核心的四种承诺就是交互作用、多元论、共同体和生长这些原则。”[注]S.L.Pratt,Native Pragmatism:Rethinking the Roots of American Philosoph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2,p.20,p.20.虽然普拉特部分规避了韦斯特的 “哲学”缺失,但其谱系范围却仍然难逃狭隘:“因为……其著作的综合性足以为我所提议的对实用主义历史的重构提供一个框架结构,而聚焦于皮尔士、詹姆斯和杜威”[注]S.L.Pratt,Native Pragmatism:Rethinking the Roots of American Philosophy,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2,p.20,p.20.,从而把米德排除在了“古典”描述之外。

第二类“古典”界定,聚焦于对古典实用主义核心观点和立场的统一性及其特征的归纳概括,主要代表有维纳、塞耶尔、罗森塔尔和舒斯特曼等。维纳围绕古典实用主义的“实质性论题”概括了五个特征:“多元经验主义、对实在和知识的暂时论(temporalist)说明、对实在的语境主义(contextualist)说明、对物理和社会规律的或然论观点和民主世俗的个人主义”[注]P.Wiener,“Pragmatism”,in P.Wiener (Dir.),Dictionary of the History of Ideas,New York:Charles Scribner’s sons,1973,p.553.。塞耶尔基于对实用主义的认识论和方法层面的更多考虑,将其特征描述为“(1)作为哲学和科学中的准则,可以阐明概念的含义;(2)作为一种知识论和实在论,明确指出了一种探究心灵和思想的自然主义道路;(3)作为一种理论观,表明了经验理论是为我们的目的和需求服务并以此作为激发动机和证明方法的”[注]H.S.Thayer,Meaning and Action:A Critical History of Pragmatism,Indianapolis:Hackett Pub.Co.1981,p.431.。而舒斯特曼则进一步综合了两者,将其归纳为十条原则:实用主义的变动本性、行动和心灵的目的性、不可还原的自然主义、反笛卡尔主义、共同体、经验主义倾向、心灵产物和概念的前瞻维度、社会改良主义、整体论和多元论[注]R.Shusterman,“What Pragmatism Means to Me:Ten Principles”,Revue Française d′études américaines,2010(124),pp.59-65.。虽然,这种归纳概括不断趋于全面,但却并不必然承诺一个统一的“古典”界定。因为,面对经典作家们复杂多样甚至相互冲突的观点和立场,若归纳不全面,虽易于“统一”,却不足以呈现其全部特征;若概括越全面,虽有助于观其全貌,却会离“统一性”越远。更不用说再附加特殊的目的了,譬如罗森塔尔,就基于对古典实用主义与现象学、分析哲学和所谓的“新实用主义”关系的澄清目的,将其核心观点扩充为十二个[注][美]桑德拉·罗森塔尔:《从现代背景看美国古典实用主义》,陈维纲译,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年版,第9-24页。,进而明确把C.I.刘易斯纳入了“古典”实用主义谱系,这显然很难得到一致认同[注]姬志闯:《分析哲学中的实用主义冲动及其谱系学后果——C.I.刘易斯的实用主义谱系重置及其效应》,《河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

与前两类不同,第三类更注重从其理论观点的承续和概念线索——诸如符号(语言)、意义、真理、经验等——出发展开“古典”叙事。因为“这场运动中的一切问题几乎都直接或间接地与符号学相关,……实用主义比任何其他哲学都更深地将符号学嵌于行动和行为理论中”[注][美]C.莫里斯:《美国哲学中的实用主义运动》,孙思译,《世界哲学》,2003年第5期。,莫里斯把“古典”进程描述为詹姆斯、杜威和米德对皮尔士划定的一般符号学范围和领域的补充和推进;米萨克基于“正是关于真理和知识的观点,才与实用主义联系最为紧密,并作为标识把它与其他传统区分开来”[注]C.Misak,The American Pragmati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x.,以真理为线索展开其“古典”谱系;豪斯曼[注]C.R.Hausman,Charles S.Peirce’s Evolutionary Philosoph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57.和朱志方把实用主义指认为一种意义理论[注]朱志方:“什么是实用主义”,《意义实在和知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75页。,而斯图尔则直接将其描述为对“哲学、经验和共同体的重构”[注]J.J.Stuhr,Genealogical Pragmatism:Philosophy,Experience and Communit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1997,p.ix.。虽然每一种线索的“特定”选择,都会因为特定的连续性而更易于呈现一个相对统一的“古典”,但“线索”的选择却很难统一。不仅因此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古典”叙事版本,而且因为线索的断裂甚至连“古典”的相对统一都难以保证。基于对实用主义方法特质的强调,苏珊·哈克以“实用主义准则”为线索述说“古典”,但却因为詹姆斯对准则的不同解释及其理论后果的重大差异(实在论和唯名论)而让“古典”出现了裂痕,并以皮尔士和詹姆斯为标识一分为二,而后者对“罗蒂式实用主义”的温和预言——把实用主义与科学分离开来,然后使它与文学结盟——则把这种裂痕径直延伸到了“新”实用主义[注][美]苏珊·哈克:《导论:新老实用主义》,陈波译,《意义、真理与行动:实用主义经典文选》,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第14、19、28页。;在雷谢尔和穆恩思那里,这种断裂感进一步凸显和放大,前者把“古典”传统区分为皮尔士式的“客观或实在论的实用主义”和詹姆斯式的“主观实用主义”[注]N.Rescher,Realistic Pragmatism:An Introduction to Pragmatic Philosoph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2000,p.xiii.,而后者则依据“对皮尔士的误解”的判定把古典实用主义区分为两种:皮尔士的实在论版本和詹姆斯、杜威的反实在论版本[注]H.O.Mounce,The Two Pragmatism,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pp.2,29.。与上述单一线索选择不同,陈亚军教授基于分析哲学和现象学两种运思路径的张力,描述了古典实用主义的“语言”和“经验”分野[注]陈亚军:《古典实用主义的分野及其当代效应》,《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虽然核心概念的辩证转换在某种程度上弱化了断裂感,但“究竟哪一个版本才是真正的古典实用主义?”这个问题似乎依旧悬而未决。

二、实用主义“古典”逻辑的困境与出路

纵观上述“古典”叙事,虽然各有侧重且各具特色,但都以不同的方式陷入了不同程度的谱系学困难:要么因为生成要素的特殊关注和侧重而导致谱系范围的“宽泛”或“狭隘”,要么因为核心论点和立场的不同归纳和认定而陷入“统一”和“全面”的两难,要么因为逻辑线索的不同选择而在谱系的“连续-统一”和“断裂-分野”之间徘徊。至少,都没能让“古典实用主义”的谱系和面孔变得清晰和统一,并因此获得普遍认同。如果说每一种“古典”叙事都依据并呈现出特定的“古典”逻辑,那么,上述叙事困境就一定是其背后的“古典”逻辑困境的反映和呈现,并最终归于其建构路径的困境。

首先,且不说因为叙事者的视角、取向、学术立场的不同甚至特殊的附加目的,路径选择会趋于主观多样和各执一词,并因此无法获得普遍的合法性认同,即使是同一种线索和路径自身,也会因为对不同因素的特殊关注和过分权重而面临各种各样的困难。以发生学的历史线索建构“古典”逻辑,当然无可厚非,毕竟这是所有“古典”释义的基本要求,而对于“作为美利坚文明具体历史文化条件的产物”[注]C.West,The American Evasion of Philosophy:A Genealogy of Pragmatism,Madison Wisconsin: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1989,p.5.的实用主义而言则尤为必要,因为正是其独特的“历史性”和“美国性”构成了其“古典”语义区别于一般“古典”的专属标识。然而,韦斯特的美国理智史语境尽管宽泛,却因为对“文化批评形式”的刻意专注,不仅相对忽略了对美国清教传统的考察,而且也放逐了实用主义的“哲学”性,以至于他的“实用主义”不仅“逃避了认识论”,也“逃避和解构”了整个哲学。换句话说,他的“古典”逻辑根本就不是一种“哲学”逻辑。普拉特将古典实用主义的“四个核心承诺”归于对美国本土哲学原则的继承,虽然凸显了其哲学性,但“美国本土”的限制却遗失了其他哲学渊源(譬如德国古典哲学的),进而使其“古典”逻辑有失客观和全面。通过核心观点和立场的归纳概括完成的“古典”逻辑建构,尽管直观清晰,却因为对“实质性论题”“方法论意义”等层面的不同强调以及其他特殊的目的,而难以在面对多元和冲突观点时做到全面和统一兼得。换句话说,这种建构路径并没有找到一个足以统摄这些论点和立场的逻辑线索,以至于使其归纳概括流于对论点表面统一性的追求,并最终陷入上文中提及的两难。事实上,这也正是第三类“古典”逻辑建构的路径出发点,语言、意义、真理、经验、方法等都作为逻辑线索被纳入了选择范围。然而,无论是哪一种线索选择,且不说会呈现出不同版本的“古典实用主义”而导致身份认同困难,而且也会因为单一线索的统摄和解释力的有限而导致“古典”逻辑的融贯性和连续性的中断和分野。

不仅如此,即使是能够实现统一性和连续性意义上的逻辑建构,上述路径也不可能承诺一个完整丰满的实用主义“古典”逻辑,因为,无论是基于何种理由做出何种线索选择,都会在建构路径的单一依赖中割断线索之间的逻辑链条,进而造成逻辑整体性的缺失。基于发生史的建构路径,虽然捕捉到了实用主义“古典”逻辑的美国特质和历史线索,但却没有把这种历史承续延伸并沉淀为实用主义的“古典”气质和“哲学”精神,或者说,并没有把这种生成的“历史”导入并转化为哲学的“逻辑”,并以此为根基构筑古典实用主义话语谱系以统摄各种各样的观点和立场。韦斯特对哲学的彻底和消极“逃避”遮蔽了古典实用主义对哲学的积极“改造”,而普拉特则因为强烈的美国本土意识让古典实用主义成了徘徊于世界哲学及其历史之外的孤儿。如果说,第一类逻辑构建路径隔断了“历史”和“逻辑”,或者说止步于从“历史”去向“逻辑”的途中,那么,第二类和第三类建构路径则夭折于“逻辑”的“历史”来路上。前者甚至从一开始就无意从历史纵深中寻找观点和立场之间的横向“逻辑”,进而让归纳概括在逻辑聚合力的缺失中流于对相似或者相近意义上的“统一性”追求。以至于其“古典实用主义”的面孔上,无论是“哲学性”的逻辑轮廓,还是“美国性”的历史纹理似乎都没有那么清晰。与前者相比,后者对核心概念的聚焦,虽然使其逻辑在单一线索的意义上显得更为致密,但历史的持续缺席却让单一概念线索之间的逻辑关联所出无从,并最终承受“古典”逻辑整体性缺失的双重苦果:要么因为单一线索在面对冲突观点时解释和统摄力的有限,而不得不默许各式各样的断裂或分野,要么在各种版本的嘈杂争论和相互指责中,陷入对“古典实用主义”的身份认同困难,甚至是取消和否认。

从前述分析中不难看出,上述“古典”逻辑建构路径之所以陷入困境,究其根源就在于历史和逻辑的断裂:要么没有从历史中找到哲学的逻辑,要么就是没有或者根本无意从历史中寻找逻辑。前者因为止步于历史而不可能对实用主义的“古典”进行哲学释义,甚至把实用主义直接归于“非哲学”;而后者则因为纵向历史的缺席而让逻辑流于观点的简单罗列,甚至因为失去整体统摄性的历史来源而阻断线索之间的逻辑关联之路,而让“古典”逻辑陷入线索的单一依赖和逻辑整体性缺失。因此,要避免困境,就必须把建构路径重新植入完整的历史和逻辑序列,换句话说,就是把历史和逻辑统一起来,用逻辑线索统摄和解释观点立场,用历史沉淀统摄和建构逻辑整体。对古典实用主义而言,就是将其纳入世界哲学和美国历史的双重进程,从中沉淀出古典实用主义“改造哲学”的现代气质和独特路径,以标识其诞生和独特方法的“实用主义准则”为逻辑主线,统摄整个古典实用主义话语进程、线索和问题域,对多元甚至冲突的观点和立场做出融贯的解释和说明,进而呈现一个相对统一的作为美国哲学的实用主义“古典”形象。事实上,这也正是实用主义“古典”逻辑重构的出路和方向所在。

三、何谓“古典”?——一个基于“逻辑”重构的回答

在这里,“古典”逻辑显然不是在狭义的“逻辑”意义上使用的,它甚至算不上一条严格的古典实用主义思想进路或逻辑线索,而更像是对实用主义的古典叙事进行统一梳理和融贯解释的方法,或者说是如何言说、刻画、呈现和确认实用主义“古典”形象的方式。因此,所谓的逻辑重构,也不是另起炉灶式地发现并确立一条新的逻辑线索,而是在历史与逻辑的辩证张力中扬弃式地综合已有线索,进而确认和回答“何谓古典?”。

如果说实用主义作为美国土生土长的哲学,深深根植于美国社会的历史和文化,那么,伴随最早的美利坚清教徒移民而来并奠定美国思想根基的新教精神,无疑构成了其最浓郁的底色。新教精神天生的批判和改造气质,在美国的资本主义开拓和宗教世俗化进程中凝聚为重经验、向未来、崇实践、求效果的美利坚民族精神和价值取向,不仅为实用主义提供了独特土壤和思想资源,也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其对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的“逃离”基调。如果说这些还只是历史基因的话,那么,近代西方哲学思潮的传入则把美国纳入了世界哲学进程,进而规定了这些基因生长的“哲学”轨道。对西方传统哲学尤其是近代认识论哲学的逃避和反拨冲动,随着达尔文进化论、经验主义、自然主义等思潮的滥觞以及对德国古典哲学的方法论和批判反思精神的吸纳,持续发酵并最终促成了作为哲学的古典实用主义的诞生。然而,作为对西方哲学现代转向诉求的“美国”回应,实用主义的哲学逃避并非消极,更不是对哲学的解构,相反,是具有美国风格的积极的哲学批判和改造,“实用主义拒绝了传统哲学的核心主张,但它的目的不是要摧毁构造创造性形而上学的努力,相反,它正是要开掘出新的道路,以便使形而上学能继续发展下去。”[注][美]桑德拉·罗森塔尔:《从现代背景看美国古典实用主义》,陈维纲译,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年版,第159页。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美国的历史才真正归融成实用主义的哲学逻辑,并最终沉淀为“改造哲学”的气质和旨趣。

尽管皮尔士早在1868年的《关于所谓人所特有的某些能力的质疑》和《四种无能的后果》中就开始了对认识论哲学传统的清算,但被公认为真正开启认识论哲学改造或标志实用主义诞生的,仍然是他在1878年《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中提出的基于语用学转向语境的“实用主义准则”:“考虑一下我们认为我们概念的对象具有一些什么样的效果,这些效果具有一些可以想象的实际意义。这样一来,我们关于这些效果的概念就是我们关于这个对象的概念的全部”[注][美]C.S.皮尔斯:《皮尔斯文选》,涂纪亮编,涂纪亮、周兆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第44页。。虽然“实用主义准则”最先也最直接地呈现为“一种用以弄清楚某些概念的意义的方法”——而这也正是把实用主义指认为一种意义理论的原因所在,但随着皮尔士把“无需进一步符号解释的行动作为符号的最终解释项或意义的来源”,这个逻辑准则便拥有了更为广义的“知识论”蕴含。在皮尔士的符号学视域中,知识的性质就是信念的确立,“真理”的标准不是与实在的符合,而是由实际效果确立的信念的最终汇聚。至此,作为探究和确立信念的新方法,实用主义准则不仅颠覆了知识的性质和目的,也完成了对传统的“旁观者认识论”的批判和改造。然而,批判和改造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进一步拓展和延伸到了哲学和形而上学,并预示了一种哲学方法论。“如果科学方法能揭示出所有层次上的认知活动的机制,那么它也能说明哲学活动的机制,因为哲学本身就是一种认知活动,”并因此“向我们指明了通向形而上学的新道路,为我们理解形而上学提供了新方法。”[注][美]桑德拉·罗森塔尔:《从现代背景看美国古典实用主义》,陈维纲译,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年版,第46-47页,第48页。事实上,正是这条基于“哲学改造”旨趣的实用主义准则和方法,作为逻辑主线和标识贯穿了整个古典实用主义话语进程。

然而,这条逻辑主线的贯穿之路却并非坦途。因为,詹姆斯、杜威等经典作家们对实用主义准则的不同诠释和拓展应用,通常被视为对皮尔士的误读或误解,以至于造成了实用主义“古典”逻辑的断裂和分野。皮尔士本人如此,苏珊·哈克、雷谢尔和穆恩思也是如此,而佩里甚至把实用主义的产生直接归因于这种误解。之所以被视为误解,直接原因是他们对实用主义准则进行了通俗化或者生活化解释,譬如詹姆斯用主观的感觉经验取代了客观的实际效果等,但究其根本则是把实用主义准则的运用范围,从皮尔士的符号学和认识论拓展到了形而上学、真理和宗教等问题,而杜威更是全面涉及了民主、政治和教育,不仅因此肇始了核心概念从“语言”到“经验”的转换,也发展出了一种所谓的“反实在论的、主观的”实用主义版本。就字面而言,这的确不符合皮尔士的本意,因为在他那里,实用主义准则就是一种意义确定和探究方法,最终目的是确立信念以获得能够接近实在的客观的、普遍的真理,因此只在符号学和认识论范围之内适用。在对詹姆斯的回应中,皮尔士进一步用“理智概念”限制实用主义准则的运用范围,并强调将“实际效果”从主观的感觉经验转为客观的行为习惯,以表达对这一准则滥用的不满,对他而言,“实用主义本身就不是一种形而上学学说[注][美]C.S.皮尔斯:《皮尔斯文选》,涂纪亮编,涂纪亮、周兆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第44页。。然而,无论是从哲学本身就是一种认知活动,还是从这一准则本身的“改造哲学”的旨趣看,它都将超越符号学和认识论,并作为一种哲学方法论而趋向形而上学,甚至作为一种生存方式而指向生活世界。“实用主义的形而上学全然不会与实用主义的科学精神相抵触;恰好相反,前者乃是后者的自然产物[注][美]桑德拉·罗森塔尔:《从现代背景看美国古典实用主义》,陈维纲译,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年版,第46-47页,第48页。。在这种意义上,如果说实用主义准则在皮尔士那里还蛰伏于符号意义的探究方法的话,那么,詹姆斯则释放了这种“蛰伏”,在更为广泛的哲学问题——宗教、真理等——讨论中把它推向了更为一般化的哲学方法论;而杜威则基于对实践和行动的自然主义解释与深刻的生存关怀,进一步拓展了其应用范围,并在包括自然、人和社会在内的全部生活世界意义上实践了实用主义准则。因此,詹姆斯、杜威等对实用主义准则的拓展应用,不仅因为符合其自身的哲学方法论指向而称不上误解,而且也不会导致实用主义“古典”逻辑的断裂,相反,正是对这条准则固有的“改造哲学”旨趣的具体落实和持续推进,并因为方法论意义上的连续性而构成了实用主义“古典”逻辑的主线。

事实上,也正是因为这条逻辑主线,语言、经验、意义、真理、实践等各种概念线索之间的整体关联和融贯解释才成为可能,并因此消解和缓冲各种所谓的断裂和分野。如前所述,符号学是实用主义准则提出的原初语境,这不仅明确了其作为方法的“意义”目标指向,也赋予了语言的核心概念地位,陈亚军教授甚至建议将“Pragmatic Maxim”翻译为“语用学准则”[注]陈亚军:《超越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页,第53-56页。。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经验”的放逐或无视,相反,这一概念从未逃离过皮尔士的视线。皮尔士引入“实际效果”作为意义的标准,核心要义就是把意义的探究从语义学推论导向语用及其实际效果,就是“通过科学的意义结构在经验中所导致的效果来检验它们”[注][美]桑德拉·罗森塔尔:《从现代背景看美国古典实用主义》,陈维纲译,北京:开明出版社,1992年版,第37页。,从而把符号意义导向经验内容。尽管皮尔士的经验并非传统的“所予”的感受性或者纯粹的自然事件,而是被我们言说并在语言中呈现的“语言化的经验”,但无论如何,作为对语言意义的内容和检验的最终承诺,经验不仅从一开始就没有因为语言而被忽视,相反,正是因为经验概念的引入,才使得皮尔士准则超越了单纯的符号学意义探究,进而拥有了更为广泛的认识论和哲学蕴含。不仅因此标识了实用主义叙事的开始,而且,皮尔士对经验的语言化改造所肇始的整个经验改造进程,也把实用主义准则从语言的蛰伏中彻底解放出来,进而作为哲学方法论促成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实用主义哲学运动:詹姆斯的彻底经验主义完成了对认识论经验的本体论超越,并以此为基建构了实用主义的“经验”形而上学;而杜威则通过对经验的生存论重置把这一哲学改造进程推向了巅峰。尽管此后的古典实用主义者大多集中于经验而很少像皮尔士那样从语言切入,尽管他们的经验概念因为强调“主观和当下”或者生存论释义而淡化了皮尔士的“科学”和“认识论”情节,但就实用主义准则的经验指向及其“逃离理性主义,走向经验世界”的哲学改造旨趣而言,都说不上是偏离和中断,而更是一种拓展和推进。不仅如此,真理、实践等问题也随着实用主义方法的广泛应用被大量涉及和讨论,并作为实用主义叙事的主要线索和内容呼应和拱卫了其哲学改造旨趣。真理作为“一种不被任何怀疑所动摇的信念”[注][美]C.S.皮尔斯:《皮尔斯文选》,涂纪亮编,涂纪亮、周兆平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第10页。,不是对大写实在的符合式摹写,而是必须接受实际的经验效果的持续检验,并因此是可错的。正是沿着这样一条思路,詹姆斯把真理的标准从绝对符合转向了实践效果,而杜威则基于生存论语境把真理视为生存的工具,并最终完成了对传统的符合论的真理观和“旁观者认识论”的批判和改造。尽管皮尔士极力澄清与詹姆斯和杜威的区别,强调实际效果不是“当下的经验效果”,实践也不等同于具体行动和经验行为,而是隶属于第三范畴的“语言化的经验”和“行为习惯”,以避免真理的主观和相对,但是,皮尔士的经验与实践概念并没有否认包含着上述成分,最起码他并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区别说明(譬如行为倾向与反应方式)[注]陈亚军:《超越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48页,第53-56页。。事实上,无论是从来源还是归宿上,所有作为真理标准的实践效果都不可能停留于抽象和一般,而必须最终归于意向目标和经验生活。在这种意义上,皮尔士与詹姆斯、杜威之间不仅称不上断裂或分野,相反,这恰恰是古典实用主义“改造哲学”旨趣的题中应有之意。

四、“古典”逻辑的谱系学意蕴

至此,我们通过对其美国社会历史和世界哲学发展的双重语境重置,勾勒了实用主义的“古典”特质,即:作为对哲学现代转向的美国回应而生成的哲学改造气质,并以此为逻辑主线,对语言、意义、经验、真理、实践等线索及其问题、观点和立场进行了相对连续和融贯的谱系描述。但正如前文指出的那样,这条“古典”逻辑并不是严格的问题演进意义上的逻辑线索,因此也不可能对已有的问题、观点和立场进行线索上的逻辑归并,而更像是在实用主义发生史的意义上源返其“古典”叙事的目的和方式,并以此为基本考量勾勒实用主义古典叙事的界限和范围,进而作为最高统摄对其整体叙事进行相对融贯的谱系学描述。不难看出,这种逻辑的目的不是从倒叙或者概括归纳的意义上为“说了什么”寻找一条逻辑统一之路,而是通过对其“为什么说”“怎么样说”的追问显现其叙事目的和方式,并以此为主线展开对实用主义古典叙事的叙事。在这种意义上,与其说它是在“是什么”的意义上描述“何谓古典?”,倒不如说是在“怎么说”的意义上回答“为什么和怎样才算是古典?”,换句话说,它是在试图回答“我们应该怎么样言说古典实用主义,才能真正呈现其“古典”特质?”,并以此为据对古典实用主义的身份和谱系进行研判和刻画。因此,如果说这种“古典”逻辑的重构还有深层意蕴的话,那么,这种意蕴就绝不仅仅在于它为我们刻画了一个相对融贯的古典实用主义谱系,并因此澄清了某些误解、修补了某些断裂,而更在于它对古典实用主义的言说方式或者叙事逻辑的重构,即:在历史与哲学的辩证中,用实用主义的“古典”叙事方式言说“古典”。事实上,这也正是其克服已有实用主义“古典”叙事及其逻辑困境的关键所在。

显然,这种逻辑重构的直接意义在于为我们呈现了一个相对融贯和清晰的形象,进而为古典实用主义提供了身份和谱系依据。但值得注意的是,当我们把眼光投向“后”古典尤其是“新”实用主义,并聚焦于整个实用主义的百年叙事谱系时,其意义就更为凸显了。众所周知,基于对实用主义的不同解读和迥异的问题关注,实用主义的“后”古典和“新”叙事的路径选择更加多样化,线索和观点也更具断裂感和冲突感,并因此陷入了更为严重的谱系学困境:不仅使得“新实用主义”概念如此宽泛,以至于“不仅包括那些自称为实用主义者的哲学家……,也包括了那些没有承认自己的实用主义身份但被公认属于新实用主义阵营的哲学家……,甚至涵盖了那些既没有承认自己的实用主义身份也没有被公认为实用主义者,……但具有某些实用主义‘家族相似性’的美国当代哲学家”[注][美]纳尔逊·古德曼:《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姬志闯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总序第1页。,而且,因为“古典”和“新”的断裂,甚至连实用主义的身份认同和归属都难以确定(譬如,罗蒂式的语言实用主义的实用主义身份就直接被雷谢尔、罗森塔尔和哈克否认),并最终导致了整个实用主义谱系描述的不可能。显然,问题就出在其谱系逻辑上,即:依据某种单一逻辑线索描述古典实用主义,然后以此为据对不同观点和立场进行统一性归并和“实用主义身份认定”,且不说不可能呈现一个公认的“古典实用主义版本”,即使能也不可能实现基于不同线索的不同甚至冲突观点的谱系统一。但是,根据前述“古典”逻辑的重构,这种困境却可以避免。因为,只要是不偏离“改造哲学”的旨趣落实和进程推进这一逻辑主线,观点、立场及其概念线索的差异都可以被视为不同方式的运用和拓展而得到允许。当然,这种允许也不是没有限制,它必须承诺一种积极的“改造”,而不是归于消极的解构,譬如相对主义绝不是实用主义。换句话说,实用主义的谱系逻辑并不是基于相似性的观点的倒叙式归并,而是基于实用主义方法运用和哲学改造推进中的线索、观点的自然生成和拓展。也只有在这种意义上,才能在实用主义的“古典”逻辑中发现“新”端倪,才能熔接古典实用主义内部以及“古典”与“新”之间的各种断裂和分野,并以此为统摄,构建实用主义百年叙事的整体谱系。

猜你喜欢

实用主义谱系古典
神族谱系
百年大党精神谱系的赓续与文化自信
现实与虚拟
从不同侧面求解古典概型
出入于古典与现代之间
王锡良陶瓷世家谱系
We Know Someone
怎样读古典诗词?
再论东周时期铜簠的谱系和源流
古典乐可能是汪星人的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