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里的故事(报告文学)
2019-02-01修白
修白
第一章
陈大爷,男,87岁,肝癌晚期,石油公司退休职工
早年,石油公司在市区分给他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和老伴两个人住,日子过得安稳。后来老伴去世,他独自一个人生活。80岁后,身体不如从前,一个人过日子,越来越艰难。陈大爷的女婿有眼疾,在澳洲治病,女儿知道后,带着外孙女搬过来和老人一起生活。陈大爷像过去一样,自己的衣服,自己手洗,生活还能自理。几年后,陈大爷的糖尿病日渐严重,每天要打针,女儿就把他送到有医疗康复的养老院。
陈大爷在每家养老院住的时间不长,就要换一家养老院,他生活基本能自理,跟护工也没有矛盾。搬走的理由是嫌养老院伙食太差。老人的饭菜,少盐寡油,日复一日,吃同样几道菜,不见荤腥,天天如此,没有胃口。
陈大爷进养老院之前,每天去小红山看人下棋,有些老熟人在一起玩,打个招呼,聊聊天。进了养老院,忽然间与外界隔绝开来。陈大爷不甘心,又没有地方可去。一楼大厅有下棋打牌的人,那些人在这里住了几年,彼此熟悉,年纪差不多,比他小了近乎一代人。他们坐在轮椅里面打牌、下棋,懒得搭理他。跟他年纪差不多的一些同事、邻居,到了这个年岁,各奔东西,没有人到养老院看望他,也没有外面的食物补充。陈大爷很羡慕邻床阿梅家的老人,阿梅总是带着家里做的好吃的到养老院,老人天天能吃到外面的东西,金川锅贴、韭菜虾仁水饺,老人点什么,家里就给他送什么。逢年过节,家里人开车来接了老人去饭店聚餐。陈大爷嘴上不说,心里暗自比较,落差大。自己没有亲生子女,晚年生活就是不一样。
陈大爷已经住过十多家养老院,比来比去,还是这家养老院的伙食比较好。这家养老院的院长、主任、医生、护士、护工、老人,每天吃同样的饭菜。天天中午有荤腥。大荤一份,小荤一份,蔬菜一份,半碗蔬菜汤,饭随便打。陈大爷在这家养老院安心住下来。他和别的老人不同,知道自己除了养老院,没有地方可去。这样的结局,他认了,就一直住到死,陈大爷心里明白。养老院是医院模式的标准房间,南面房间大,住三个人。北面房间小,住两个人。南北两边住满了老人。走廊里到处是行动迟缓的老人,在緩慢移动。住久了,大家都认识,见面打个招呼。每天有人说话,总比一个人孤独地死在外面好。
童年的时候,陈大爷经历过独自流浪的生活,那种日子不堪回首。有时,他跟阿梅聊天,想把自己过去的生活经历告诉阿梅,他的一生已经走到尽头,不能改变什么,也不敢期待什么。活一天少一天,后面的日子会更难。他一个人独自在赴死的路上。就像童年,独自流浪要饭一样。童年,人的身体在蓬勃生长,战胜自然的能力加强,人对未来有了信心,期待着日子变好。老年,没有未来可以期待,身体一天天退化,死亡是归途。老人到了这里,就是在奔赴死亡的路上。阿梅是文化人,跟养老院里的其他人不一样,阿梅要是能把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写出来,告诫后人不要像他一样。不然,他死了,就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等于没有活过。他在找机会,告诉阿梅,自己的身世。
一年前,陈大爷还能自己下床行走,拄拐棍,自己到六楼的露台晒太阳,坐在小亭子里,远远看见阿梅,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后来,陈大爷胸部疼痛,去医院拍片,查出肝癌晚期。这么大年纪,各种疾病缠身,已经没有开刀治疗的价值,养老院给他一些缓解疼痛的药物,他时常痛苦地紧锁眉头,咬牙,自己和自己抗争着痛,不喊不叫,一个人忍着。他不愿意错过与同屋室友家属打招呼的机会。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谁对他好,愿意搭理他,谁就是他的亲人。
有时候,阿梅走得匆忙,会忘记和他打招呼。那时候,可以想见,陈大爷会有轻微的失落。每次,阿梅来了就忙碌,忙完就走,很少有专门的时间跟陈大爷聊天,聊天的时候,也是手上在忙碌着。陈大爷只听见她的声音,看不见她的脸。陈大爷一直在等阿梅走的那一刻,他仰脸看她,不能错过和她说再见的机会。但是,阿梅行色匆匆,经常会忘记和他打招呼。事后想起,阿梅会后悔,提醒自己,下次去,要把陈大爷当家人一样,走的时候记得和他打招呼。陈大爷坚持生活自理,自己的衣服泡在脸盆里自己洗,吃饭的碗筷也自己洗。护工最喜欢遇到陈大爷这样的老人,连洗澡都不要护工操心。陈大爷跟阿梅说,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他已经多活了半年。半年后,陈大爷已经无法去露台散步、晒太阳。他只能坐在养老院租的轮椅里面,不停晃动自己的脖子,摇头,叩牙齿,活动手指关节。午睡起床,坚持自己穿衬衫,扣衣服扣子,手已经哆嗦着,颤抖,扣半天也扣不上了。
陈大爷的腰渐渐也弯得更厉害了。阿梅看不下去,过去帮他扣扣子,帮他把衣服收拾整齐,裤子系紧。陈大爷先是不肯,后来,到了自己实在无法完成这些简单的动作,就无奈地接受了阿梅的扶助。
直到离开这个世界,87岁的陈大爷都是坚持自己吃完最后一口饭。他吃得艰难,哆嗦着,咬牙切齿的样子。他不仅是肝癌晚期,还有糖尿病、高血压等一系列毛病。养老院根据他的病情,给他做的病号饭,每天一大碗烂面条,一些雪菜肉丝在里面,看到黑乎乎的雪菜,看不到星星肉丝,没有胃口吃,陈大爷强迫自己吃一点,多吃几顿。陈大爷跟阿梅说,人是铁,饭是钢,吃不下也要吃。阿梅想给陈大爷一点外面带来的食物,陈大爷不肯要,他说,我不吃。他不吃别人给他的食物。他觉得自己没有好吃的给别人,要了人家东西,拿什么还呢?白吃人家的东西又不过意,他就坚决不要别人的东西。阿梅有时会给他面碗里放些卤菜,自己家做的无糖的熏鱼、盐水鸭腿、炖烂的牛腩。陈大爷推托着,阿梅非要给,两个人像躲猫猫一样,争抢一只碗。最后,阿梅还是把菜放到他碗里。陈大爷不可能把卤菜再放回去,只好吃了,再三谢谢她。
午饭前,穿粉红色护士服的小护士清脆的嗓子,像百灵鸟一样穿过走廊,飞进来:爷爷,打针了。小护士白色的瓷盘里,托着粗大的针筒、针头和一大管药水。陈大爷掀起衣服的下角,很快,一针筒药水进入腹部。
打完针,小护士跟阿梅闲聊,说她母亲只喜欢她弟弟,不喜欢她。她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觉得自己在世界上很孤独,没有亲人。阿梅劝慰她,等你找到对象,结婚就好了,你有了自己的家庭,就不会孤独了。小护士点头,像踩着滑轮,溜回护士站。她每天都来给陈大爷打针,声音清脆,爷爷长,爷爷短,摸爷爷脸,逗他,一点不嫌弃老人的样子。阿梅喜欢这个小姑娘,有心,送了一支雅诗兰黛口红给她,她不好意思要,阿梅说,在美国买的,不值钱,你拿着,出去玩的时候,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小护士说,我从来不会化妆。阿梅慈爱地说,从这支口红开始,慢慢学会化妆。
有时,家属离开后,陈大爷会独自垂泪。这是92岁的闵大爷告诉女儿阿梅的。阿梅没有见证过陈大爷哭泣,但是,闵大爷告诉她,陈大爷经常在夜里哭出声音。
最近,阿梅时常能看到一个70多岁的老妪,衣着光鲜地来看望陈大爷。老妪嗓门粗大,喋喋不休,来了也不愿意走,对陈大爷有说不完的话。闵大爷讨厌她,嫌她吵了他的午睡。闵大爷忍无可忍的时候,吼出来,别吵了!
这时,阿梅想,要是有一间会客室就好了。但是,目前的状态不可能。闵大爷告诉阿梅,陈大爷经常哭,等她走了以后,夜里,陈大爷甚至会把他哭醒。陈大爷边哭边自言自语,他伤感,没有亲人来看他。陈大爷一个亲人也没有。
陈大爷在这家养老院的第一年,基本没有亲属来看望过他。后半段日子,接近临终的时候,来看望陈大爷的人多了起来。上午是他的女儿,9点钟左右进门,匆匆忙碌一阵子,吃午饭前离开。下午是他的儿媳妇。陈大爷告诉阿梅,儿子和女儿都不是他亲生的,儿子是侄子过继来的,哥哥在农村种田,哥哥也不是亲哥哥,是养母的儿子。哥哥把儿子过继给他就是为了能申报南京户口。女儿是老伴和前夫生的,自己和前妻没有孩子,前妻去世后,又娶了现在的老伴。现在,老伴也去世了。
陈大爷平时是寡言的,看见阿梅,却健谈。他说,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他还没有说出来的时候,阿梅脑海里就飞快地旋转他的生活经历。陈大爷告诉过阿梅,他是继母在家门口捡拾的婴儿,刚会走路的时候,就挎着篮子出门去割羊草,如果羊草割得少或是没有割到,继母就不给他饭吃,割羊草就是割自己的饭食。等到兄弟姐妹们都去上学的时候,继母为了省钱,不让他上学,叫他跑更远的地方放羊。
后来,羊长大,卖掉。家里找不出要他做的活计。继母嫌他在家吃白食,把他赶出家门。他随村子里流浪的汉子去了大庆,在大庆,他四处找活干,饥一顿,饱一顿,找不到活,饿极了,吃过野果、植物根茎,要过饭。十几岁,成了石油工地最小的工人。现在,陈大爷的退休工资有5000多,在南京,还有石油公司早年分给他的一套房子,房子已经过户到女儿名下。他到养老院后,女儿把他的房子卖了,添了钱,换了大套的房子。
他告诉阿梅,他这一生最大的遗憾。他叹口气,唉,人生最大的遗憾应该是——他紧锁眉头,在轮椅里摇头晃脑,他在忍受疼痛。阿梅想,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苦了一辈子,到了该享福的晚年,却得了不治之症。阵痛过后,陈大爷终于对阿梅说,我这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识字,文盲。
看到阿梅惊讶的眼神,陈大爷告诉她,因为自己没有机会上学,是文盲,吃了一辈子不识字的苦。在大庆油田,再苦再累的活都干过,当过先进、劳模,因为不识字,入不了党,提拔不了干部,在公司的底层做苦力,出不了头,混不上去。跟自己一起干活的同事,人际关系还不如自己的,都提拔到干部岗位。平时的娱乐只能看看电视,连商店的招牌都不认识。也不会写信。
陈大爷的肝癌已经是晚期,医生说他最多活半年。但是,陈大爷坚持了一年,他说他还有半年的时间。这个时候,他的家人出现了,先是他的外孙女来看他,给他买了辣油馄饨。陈大爷吃了辣油馄饨,疼得更厉害了。阿梅告诉他外孙女,她外公的病不宜吃刺激性食物。
但是,外孙女还是带辣油馄饨过来,陈大爷继续吃,然后疼痛。后来,他的女儿也来了,隔三岔五的,给他带些吃的食物,各种小食品、点心,小面包、旺旺雪饼之类。外孙女穿着体面,戴副眼镜,在学校教书。外孙女靠在床边,陪他说说话。喂他吃馄饨,他坚持自己吃,不要人喂。外孙女隔天来一次,一次待一两个小时。
陈大爷女儿现在天天来,来给陈大爷洗脸,擦身体,换衣服,两人面对面,不怎么说话。
电梯到了楼层,陈大爷的女儿进电梯。她前脚走,后脚,陈大爷的儿媳妇就从另一台电梯钻出来。陈大爷的儿媳妇是回民,高大白皙,华丽的容貌,很难想象枯萎矮小的陈大爷会有这样美艳的儿媳妇。儿媳妇每次来,给陈大爷洗脚,丰腴白皙的双手搓洗他干枯的脚丫,抱他到轮椅上,去露台晒太阳。抱他去卫生间抠大便,给他擦洗身体,比女儿还要贴心的样子。儿媳妇私下跟阿梅打听陈大爷女儿来的时间,尽量不和她碰面。
但是,陈大爷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还是悄悄告诉了女儿,儿媳妇来看他的事情,他希望女儿能跟儿媳妇和好,不要有矛盾。但是,女儿不高兴了。女儿碰见儿媳妇就骂,骂她财迷心窍,老头病了这么久都不管,死到临头才来假惺惺作秀。
儿媳妇很委屈的样子,跟阿梅诉苦。说她不想老头的钱,就是可怜老头,人都有父母,过来看看,照护他一下,哪个人不是爹娘养的,老头最后的日子,无论如何,她是要来尽一番孝心的。老头的房子给了女儿,她没有闹过。工资卡也在女儿手上,她也没有意见,她什么都不要,只是尽点孝心。好歹,她也是老头的儿媳妇,凭什么女兒能来,儿媳妇不能来。
儿媳妇再来的时候,就抱怨陈大爷嘴巴子不紧,叫他不要告诉女儿,他不听。其实,陈大爷不是不听儿媳妇的话,他是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儿媳妇对他这么好,他见谁都想说,见到女儿就憋不住了。
陈大爷后悔,自己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巴,制造了女儿和儿媳妇之间的矛盾。他跟阿梅诉苦。阿梅笑他矫情。陈大爷跟阿梅说,本意是不想女儿跟儿媳妇闹架的,结果,我这个嘴巴子忍不住,都怪我不好,我不是故意的。阿梅劝慰,她们都来孝顺你,你很幸福。没有遗憾了,不要自责,要开心才对。
两个女人争着抢着来伺候陈大爷。陈大爷现在不再独自垂泪了。两周后的一天,陈大爷发高烧,送到外面医院抢救,过了一周,救了回来。陈大爷出院了,女儿和儿媳妇在医院碰面,当着陈大爷的面又吵起来。
几天后,陈大爷面条吃不下了,水也不喝。躺在床上起不来。他的心脏开始衰竭,意识模糊。这个时候,他的女儿、儿子、儿媳妇、外孙女,一大家子人都来了,来送他最后一程。同一个病房,医生用屏风隔开了阿梅和闵大爷。阿梅坐在父亲的床边,屏风挡住了对面的陈大爷一家。
医生对陈大爷进行了最后的抢救。心脏复苏,没有结果,心脏的跳动渐渐成一条直线。陈大爷在家人的注视下平静地离开世界。没有人为他哭泣或是默默流泪。陈大爷的女儿给了护工一个红包,护工给他的脸盖上抽纸。护工脱去老人身上的衣服,换了事前准备好的寿衣,他的嘴巴大张着,护工一手托住他头顶,一手托住下巴,用力推起,反复两次。终于关上陈大爷的嘴巴。一会儿工夫,殡仪馆的车子就来了,两个男人把床单上的陈大爷掀翻到担架里的裹尸袋,用绳子捆好固定在担架上,飞快运到电梯口,有护工按着电梯开关,楼下面包车的后车门打开的,陈大爷连同担架被装进一个铁盒子棺材里。车后,站着他的一行亲人。
护工把陈大爷用过的床单、被套、枕套卸下来,堆在墙根,一会儿送到洗衣机里面。很快,会有新的老人来填补这个床位的空缺。这家养老院入住率很高,要提前预约。
陈大爷的日常用品,牙刷、牙膏、肥皂、毛巾、脸盆,等等,被从卫生间收拾出来,护工问他女儿是否带走。他女儿说,不带走,你自行处理。护工把衣橱里的陈大爷穿过的衣服收拾出来,堆在门口,让他女儿带到火葬场烧掉,没有人要陈大爷的衣服。他们什么也不愿意带走,护工只好自行处理。护工留下了陈大爷用过的一床较好的毛毯,睡午觉可以盖盖。护工自言自语。陈大爷有一件宽松的羊绒衫,深灰色,蛮新的,估计是老人身体好的时候穿的,护工自己留下了。床头柜里吃的食品原包装还在的,护工放在一边,其他护工过来,帮着陈大爷的护工收拾,看看有什么自己需要的,一瓶洗发水,能用的放在一边,不能用的,没有人要的放在另一边,很快就被他们清理到电梯口的大垃圾桶里。床头柜的抽屉打开了,有一张陈大爷的医保卡,还有一个铝制的饭盒,饭盒里有陈大爷的工作证、退休证。护工把这些上交到护士长那里,留待以后家属来要。陈大爷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逐渐消失。
阿梅在家族微信圈留言:今天下午陈大爷终于走了。上午抢救了半天。阿梅的女儿跟帖:你什么意思?言外之意是指责母亲期待陈大爷早死。阿梅的姐姐出来解释:你妈的意思是陈大爷终于解脱了,“走”比“在”更适合他。人老了,要视死如归。
说第二句话需要狠心和勇气。弄不好小侄女会把她批得无以言说。 这个姑娘,小小年纪,书没有读好,经常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教训别人。她这样的年纪,无法理解陈大爷“生”的艰难。
第二章
夏教授,男,92岁,自然衰老,生活不能自理。
夏天的早上7点,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程。夏洁赶到城北的一家养老院。她的父亲夏老躺在靠门边的床上,闭着眼睛,张着嘴巴呼吸。她蹑手蹑脚,轻轻地把带来的一大包食品放下。老人没有意识到女儿进门。夏洁弓腰半蹲在床边,拿出藏在食品包装袋中的水果刀,切水蜜桃。这里的老人不允许留有刀具,剪刀、指甲刀之类。防止老人自杀。
夏洁不敢发出声音。她怕中间床位的男人醒来看到她。她把水蜜桃的皮剥掉,切碎,兑了温水,打算用搅碎机打碎,鼻饲老人。
夏老没有醒。他张着嘴巴呼吸。如果家人用手把他的嘴巴关上,他就无法自行张开,这样,会导致他喘不上气来。他无法吐痰。有时候,一口痰堵在喉头,咽不下去,部分液体倒流气管,导致他咳嗽一天。
搅碎机在橱柜的底层,夏洁想去拿出来。又怕吵醒老人。中间床位的男人迷糊中醒来。他60多岁,看到夏洁,像一个猎人嗅到了猎物,顿时来了精神。他的身体快速移动到床边,勾着脑袋盯着夏洁看。
这是他第N次这样肆无忌惮地盯视夏洁。他的黑眼球比那些戴美瞳的小姑娘还要大。隔了一张床的距离,目光像两把邪淫的毒剑,切割着夏洁的身体。这是女人的一种疼。夏洁恨不能钻进地洞。这次,她有了防备,迅速地站起来,往厕所方向走。男人又快速转身到反方向,半个身体挂在床外,朝厕所这边盯着她看,似乎要把她吞噬。
夏洁刚走到厕所门口,迅速转身回来。男人跟着她行走的方向旋转身体,动作太过迅猛,折腾一番,伤了筋骨。意识到她在耍他。男人愤懑地平躺在床上,愤怒地喘息。
夏洁祈祷他变成瞎子。他一天不变成瞎子,她就无法陪伴父亲久一些,无法跟父亲亲密一些,呢喃细语,给他最后的温存,唤起他活下去的信念。老人跟夏洁谈过几次,他不想活了,活着遭罪。护工不把他当人,把他当东西一样摔过来,掼过去。夏洁把父亲的轮椅推到楼顶的露台上,找一个没有人的角落,担心地问他,爸爸,你不怕死吗?不怕。老人果断地说。转了一圈,夏洁心里还是放不下这个问题,又问,爸爸,你真的不怕死吗?不怕。老人再次果断地说。
老人92岁,生活不能自理,起床,穿衣,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都需要护工帮助。如果反应慢了,不能及时配合护工,护工会武断地动用肢体惩罚老人,骂他,随手打他。老人怕跌倒,本能地用手抓住床架子,护工要移动老人,把他抱上床,护工对准老人的手,一拳头捶下去,老人本能松手,手指关节处皮下出血。护工就势把他拎起来扔到床上。
對一种动物持续的反复训练,日积月累到上百个日子,使之习以为常。这些平时受人尊敬的老人,到了养老院,被护工不当人对待。这对老人是一个痛苦的无法接受的过程。无论他在心理上有怎样的对抗,最终只能妥协、认命。夏老这样的人,行动自如的时候,有尊严地活着。行动不便的时候,却不能有尊严地死去。人,不能选择生,也无法选择死。夏老求死,他跟老伴、夏洁、侄子、外甥女多次说过。他们也帮不了他,或是下不了手。
没有人能操控自己的衰老与死亡。无论夏老怎样哀求老伴同意他离开养老院,老伴坚决不同意。老伴说,他在家作威作福惯了,要他到这里受点教育。其实,老伴内心是希望他早死的,各家有各家的难处,老夫妻感情好了一辈子,到了老年,因为年龄和观点的不同,闹到形同陌路,老伴有自己的苦衷。
夏老死后,老伴跟夏洁说过,以前好歹有个人说说话,现在,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很孤独。夏洁说什么好呢,母亲是盼着父亲早死的,现在,母亲如愿以偿,有什么好抱怨。夏母不愿意告诉夏洁老两口矛盾的焦点。她认为,夏洁是外人。她和老伴与儿子才是自己家人,自己家人发生的矛盾,怎么能给外人知道。况且,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不能给夏洁知道。但是,夏洁还是知道了。夏老坚持要把多年省吃俭用攒下的全部存款留给孙女去澳洲读书,老伴只考虑孙女读书重要,不考虑她将来的生老病死,一点钱都不肯给她留下。这使她对老伴很失望,觉得她照顾老伴一辈子,没有想到,老来,老伴这样绝情,不顾她以后的养老问题,把存款悉数交给儿子。这是老夫妻矛盾的焦点。每学期放假,孙女回国,百般讨好老人,老人只好支付一笔学费。孙女一天不学成归国,老伴一天不死,这学费的钱就是无底洞。夏洁心知肚明,却只能假装不知道。
人到了老年,记忆力衰退,记忆短暂,有时候,短到一秒钟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住。隔三岔五,夏洁会发现老人眉骨淤青,手臂淤血,身体暴露在外面的地方,时不时会有伤痕,多是皮下出血。问他怎么回事,他也说不上来。有一次,腿受伤了,小腿不能动。一动就疼得叫,夏洁追问后,才知道是护工踢的。这次,老人记得很清楚,他告诉夏洁,是护工昨天下午踢的。
护工当着家属的面不会动粗,但是,护工把轮椅里的老人弄上床的一幕,夏洁看得发慌。护工两手拽住老人的两手,膝盖对准老人的膝盖,忽然,猛烈地用自己的膝盖去顶撞对方的瞬间,坐在轮椅中的老人本能地站立起来。护工就势把他推倒在床上。
上午,老人吃养老院发放的中药,两粒咖啡色药丸。每个老人都吃。护士对夏洁解释说,这是疏通血管软化血管的药丸,在老人的医保卡里记账,不用家属额外掏钱。夏老身体没有任何疾病,只是老了,身子骨退化。是药三分毒,夏洁把药丸扔到垃圾桶。但是,老伴反对,老伴说,医院发药是为老人好,扔了可惜。母女为此争执过,彼此妥协,坚持。结果是老伴的意见占了上风。不然,她会一直跟夏洁吵架、抱怨,两人见面就吵。老人节俭了一辈子,任何东西都不能浪费,药扔了,可惜,吃下去,心里才舒服。养老院的医生护工都知道,这对母女三天两头吵架。
夏老喝水慢了,护工就会不耐烦。夏洁看到,自己去喂老人喝水。她接过护工手中的杯子,倒一点水在手背上,滚烫的,竟然是开水。难怪一向喜歡喝粥的老人,到了养老院拒绝吃稀饭。夏洁找到了老人不肯喝粥的原因。她没有指责护工,她只是回家后,给小哥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护工给父亲喝烫水,要他注意,能否换一家养老院。
小哥不以为然,小哥说,每个养老院都是这样的,我已经找了十几家,这家是目前条件比较好的,离母亲家也近,母亲可以天天过去看他。夏洁心里难过,到单位说给同事听,大家纷纷给她出主意,叫她装个摄像头取证,到法院控告养老院。但是,夏母说,这家养老院伙食是周边最好的,医疗条件也不错,对面的陈大爷已经换了好多家养老院,最后才选在这里落脚。夏母和儿子不肯换养老院,夏洁有些无助。怎样才能帮到父亲呢?夏洁下了班就四处找养老院。好一点的都没有床位,找人,还要排队。差的是一些破旧的民房,破旧的建筑,部队搬走留下的营房改建的,这些养老院管理涣散,看不到医护人员,随便进出。
护工平时不见人影,夏老的儿子去养老院,他一来,护工就出现。夏老的儿子说,喂药不能用开水,不然,会烫伤食管。护工说,用温水,哪里能用开水,这个道理哪个人都懂。护工诡辩,拒不承认给老人喝开水。家属不在的场合,护工就报复老人。三九的冬天,给老人喝冷水喂药。这是老人后来告诉夏洁的。
夏洁的手机里面有老人受伤的照片记录。这个消息传到院长耳朵。每次夏洁来,院长就跟过来和她打招呼、套近乎。房间不断有护士、医生过来,嘘长问短。这段时间,油嘴滑舌的护工也老实多了。夏洁保留了那些照片,换了手机,又拷到新的手机里面。有照片又能怎样,换一个护工,又是另一副脾性。老人到了这里,就是无助的婴儿。夏洁把老人当成宝贝一样心疼,甚至当着护工的面拥抱老人,温柔地和他说话。她故意和老人用英语告别,缠绵的样子,让护工听不懂。夏洁就是想做给大家看,也告诉父亲,老人是人。当老伴、护工都嫌弃老人的时候,她不嫌弃他,他依然是她最重要的亲人。
护工知道这个老人的子女时常会来,子女把老人当回事。护工对老人态度略有收敛。老人的儿子,逢年过节,时常会给护工小费, 每次三百五百的。护工收了老人儿子的小费,对他毕恭毕敬。对不常给小费的夏洁又是另一副嘴脸。老人的工资卡、存款都在儿子手里,儿子也要做点样子给母亲看。夏家子女不在的时候,护工我行我素,老人处境依然如故。
护工夫妻两个吃住都在养老院,妻子护理8个老妪,月薪四千多。丈夫护理4个老头,工资两千多。男护工告诉夏家的儿子,自己曾经是公社党委书记,会写大字。病房尽头的墙上,挂着男护工写的大字,是那种可以擦掉了写、写了擦的卷帘。每次夏家子女来的时候,护工都要表演写字给他们看,显示自己的身份,曾经的辉煌。
一次,夏老发烧,夏洁晚上八点多钟才走。这个时候,护工们已经忙完了一天的护理,各自回到护理老人的房间休息。他们夜里要起来照看那些大小便失禁的老人。这个时候假寐一下。夏家儿子晚上在外面应酬,刚好路过养老院,顺便上楼来看看父亲。一楼门卫对常来的家属汽车已经认识,夏家儿子递给他一包香烟,彼此熟络,招呼着,停好车,快步上楼,站在父亲房门口,就看到护工把老人摔在床上,老人两手抱头,目光呆滞,浑身哆嗦着发抖。老人儿子一个箭步冲进去,挥手把护工推开,安抚了老人一通。跟护工说,再让我看到老头发抖,老子揍死你!后来,夏家商量,征询老人意见,老人在家属在场的时候上床睡觉,这样,就避免被护工粗暴地摔在床上。
春天的时候,夏家的男护工心脏有病,胆结石开刀,请假离开了养老院。
男护工开刀的这几天,他的妻子,女护工会来招呼一下,送饭、擦洗。几天后,来了一个年轻的大个头的护工。这是一个说话口齿不清、有些口吃的乡下人。他跟随矮小能干的妻子到这里做护工,他的妻子护理了8个老妪,他只护理4个老人,还常常忙不过来。妻子像带儿子一样带着他干活,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在他身边。他动作鲁莽粗野,时不时地弄伤老人。
这个护工也有让夏家满意的时候,他隔三岔五的会给老人洗脚,他双手泡在脚盆里,给老人搓脚丫。老人的小腿像松树皮,一层层往下脱落干结的皮肤鳞片,脚趾细长变形,老人年轻的时候有严重的湿气。护工也不嫌弃。护工给老人擦身的时候,动作飞快,掀起老人衣服,手上的毛巾神经质地掠过老人身体,像风一样,吓得老人胆战心惊。老人坐在轮椅上的时候,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摆放胸口,身体后倾,形成一个本能的保护自己的体态。这个体态,在过年的时候,老人一大家子亲戚来看望他的时候,都不会改变,任何人靠近他都使他惶恐不安,往后退缩,两手紧握在一起,放在胸前。为了避免老人的指甲戳伤手心,家人给他手心放了小毛巾。直到死的那天,老人的手才松开来。
长期的恐惧造成老人现在这个体态。夏洁按摩老人的手,叫他放松,告诉他女儿在身边,不要怕。老人确认是夏洁在触摸他,才渐渐把手掌伸开来,让夏洁擦洗。老人的一节手指反方向翘出去,收不回来,一碰就疼。估计是被护工扳骨折了,没有及时发现。夏家人也不会为这点骨折去给老人看病,老人的手本来就丧失功能,只要老人不喊疼,他们也顾不上更多。
喂过晚饭后,夏洁给老人刷假牙。老人过去还能自己把假牙拿下来,现在,他已经不会拿了。夏洁把手伸进老人的嘴里拿掉假牙,给他洗脸。然后喊护工过来帮忙,把他弄到床上。这个过程,夏洁眼睛时刻紧盯着,不然,护工就会耍蛮力,把老人像物品一样拎起来甩过去。她走的时候,悄悄对父亲说英语,她不想别人听懂她和父亲告别的话。同时,也对父亲暗示,她和父亲之间有默契。他们之间用简单的词汇交流,哪怕一个单词,母亲也听不懂。这样,父女之间就有了一个秘密通道。这个通道容不下一个病房里的其他老人和家属,甚至是夏母。老人现在需要这样一个隐秘的连接,这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的维系,不然,他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伴已经开始嫌弃他。这是他早就不想活了,活着也是糟蹋粮食,寿多则辱。这是他对老伴说的话,表明他的态度,也是一个老人心底最后的尊严。
老伴喜欢和中间床位的男人聊天,安慰他,吹嘘夏洁的丈夫在人事局上班,能帮他的女儿调动工作,以此来搭讪这个男人,吸引他对她的好感。一天,护工收了夏家儿子的小费,要把中间床位的男人调到另一栋楼的房间。为此,夏母跟护工吵,大闹护士站,跑前跑后,阻碍护工把中间床位的男人调走。
夏洁跟母亲告状,诉说那个男人的无礼。夏洁知道,一个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的人,或多或少会有精神上的障碍。但是,这个人的眉毛浓黑,双眼深陷,像两个无底的黑洞,肆无忌惮地盯视她,仿佛要把她吸入到他的身体里面。一盯就是一天,甚至爬到床沿,勾着脑袋盯着她,盯到她崩溃。
夏母说,他看看你也是正常的。你怕他干什么?夏洁转而跟小哥告状,小哥说,这有什么奇怪,病房里都是老人,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男人盯着看,很正常。说明你长得漂亮,人家才盯着你看,你要高兴才对。
她真想抬起手臂,甩给他一个大耳光。
夏洁的丈夫不在人事局工作,也不是领导干部。只是一个普通的公务员。她回家跟丈夫告状,丈夫说,看就看呗,能看少一块肉啊。夏洁不依,要他出面处理这个问题。他摊开手说,我下次到养老院,告诉他不要这样盯着你看。夏洁心里着急,眼睛瞪着他。你这不是惹事吗?人家说,我没有看她,不要自作多情。他不耐烦,你要我怎么办,你说。小题大做,无事生非。
中间床位的男人,长相还算英俊,黑黝黝的大眼睛像煤炭一样散发着乌光,是老人中少有的亮光。夏母这个77岁的老太太任性起来不亚于一个17岁的少女。她需要年轻男人在这间病房的陪伴。他盯着夏洁多看几眼有什么关系,他自己也有女儿,有外孙女,他又没有强奸她。
夏母的态度使夏洁怀疑自己不是亲生的。其实,她知道自己是亲生的。只是老太的行为不像一个做母亲的。而老太却认为夏洁找碴,以此减少来养老院的次数,真是逆子。老太冲夏洁离开的背影骂道,呸!真不是东西。
老头夜里咳嗽,吵得中间床位的师傅睡不好觉。第二天,夏洁来的时候,老太跟夏洁诉苦。夏洁说:活该,睡不好就滚回去。老太问:他去哪儿?夏洁说:去他原来的地方,好端端地跑到我爸爸房间干什么?老太说:他原来病房的人,脑子不好使,夜里会摇动他的床。他只能在这里。你老子害人,害人家睡不好觉。
老太说这话的意思,是老伴不懂事,夏洁需要代替她不懂事的父亲给这个男人道歉,安抚他。这怎么可能,真是老糊涂了。父亲身体有恙,夜里才咳嗽,父亲已经够可怜的,他没有过错。自己更无须道歉。走廊里,母女俩争执不下,又是一頓暴吵,夏洁气得发抖。两边房间,有看热闹的老人,探头探脑。
求流氓的眼睛瞎掉,早死早好!求流氓瞎眼、瞎眼、瞎眼!伤过我的流氓不得好结果。老天有眼。夏洁在卫生间,反锁了门,对着窗外的苍天祷告。
这家养老院有两栋楼,多数老人被送来,没有家属陪伴。有陪护的是少数。夏家的老太太天天过来陪护,实指望老伴熬不了多久。可是,老伴体质好,没有疾患,只是行动不便,在这样狭小的病房中日复一日,没有终结,对两个老人都是煎熬。老太太希望老伴快些离开,她好解脱。她时常告诉夏洁一些医院的逸闻,诸如隔壁新来的老头家里已经放弃了,让养老院不要接氧气,不要外送抢救,也不给喂食。虽然,老头家也按规矩缴纳伙食费。老头能拖,拖了一个礼拜才死。
夏老的听力没有衰退。老伴说这些话已经不止一次。他都听得见,知道老伴的心思,自己也不想活,但是,没有人帮他死,想死也死不了。时间久了,老伴有些不耐烦,给他喂饭,一口接一口,他来不及吞咽第一口,老伴就喂第二口了。他的嘴巴鼓着一口气,想张嘴巴,越急越张不开,拼命朝外吐气,饭渣忽然就喷了老伴一脸。老伴气得挥手就扇他一个大耳光。饭勺在嘴边,张嘴!老伴大喊。老伴举着饭勺在嘴边晃动,伺机伸进他嘴巴,说,张嘴!不张。啪,一个耳光。喂一口饭,扇一个耳光。一顿饭,扇多少耳光,老伴自己都打累了,气得一头恼火。到处告状,发脾气。夏老越发紧张,更是不张嘴。她用手扒他嘴巴。他张嘴了,忽然关上,咬住她手指头。她尖叫,作死啊,咬人了!用手指甲去掐老伴手,掐破了,出血,流到轮椅的轮胎上。隔壁的,走廊路过的,其他家属和护工都能听见老伴的吼叫。时而过来看看,又走开,各自忙各自的去。
夏洁来的时候,老人见四下无人,跟她告状,说老伴扇他耳光。夏洁问门口路过的矮个子女护工,这个女护工代替男护工照应过夏老,在老人发烧的那天,夏洁晚上10点钟走的时候,给过她200块小费,让她夜里多关照一下老人,有情况给她打电话。女护工对夏洁比较客气,来来往往盯着她一些,希望得到小费的机会,不要给别的护工抢走。是这样吗?女护工惊讶,老头怎么什么都知道啊,他还会跟女儿告状。夏洁盯着女护工的眼睛,是这样吗?女护工四下里看看老太不在,说,是这样,喂一口饭,扇一个耳光。张嘴,不张,啪,一个耳光打过去。女护工学着老太的样子,表演给夏洁看,左右开弓。演示完,赶紧跑出去,告诉其他护工,夏家老头不是哑巴,会说话,还会告状,他什么都知道。护工们在一起议论,这个老头不是哑巴,小心他会告状。
夏家的儿女在老太的暗示下,并没有接受让老头饿死的建议,虽然老太不断的暗示,他们不接她的话茬。老太既遗憾又欣慰,他们现在怎么对老伴,以后就会怎么对她,她经常借老伴试探她的子女们。让老人饥饿而亡,残忍。他们照旧来看望老头,给他买时鲜水果、饮食。送搅拌机来,要求护工把医院的食物打碎了喂给吞咽困难的老人。老太一个人的诉求,暂时无法实行。
夏老以前是西装头,现在,为了方便打理,儿子给他剃了光头。他坐在轮椅上,老伴往他头顶滴洗衣液,老伴认为洗发水比洗衣液贵,她顽固地坚持用洗衣液给他洗头,用毛巾化开揉擦。
夏洁在卫生间搓洗毛巾,两块毛巾轮流换。洗干净的递给老太,换下来的再去洗手间搓洗,明知道老太用洗衣液给老头洗发,她也阻止不了,她带过来的洗发水、洗洁精都找不到,估计,是被老太带回家了。
会写大字的护工看见母女给老人洗头,快步进来,挤到母女之间,拍夏老的肩膀,喊,老爷子,你女儿来了,你快活了。护工不停地拍打夏老的后背和肩膀,引逗他说话,夏老不想搭理他,却不敢怠慢,嘴里咕哝着,算是搭理了护工。
夏洁给老人洗脸的时候,发现他的喉管部位有一圈血红的伤口,像是绳子勒过的痕迹。问老太,说是刮胡子刀碰伤的。老太拿毛巾用劲擦伤口,试图擦掉结痂的半圈红线,夏老喊疼。夏洁仔细看,结痂脱落的地方在渗血,她阻止老太擦下去,给伤口一圈抹了四环素眼药膏。直到伤口长好了,夏洁都在怀疑,那伤口像似一场谋杀。但是,老头沉默。老太否认。夏洁无奈。
老太不断暗示子女放弃老头。暗示中有试探的成分。老头越来越搅了,再这样拖下去,他不死,我都要被他拖死了,看来,我要死到他的前面了。老太不停地唠叨。没有人搭理她。夏洁只关心老头。他越来越瘦弱,越来越没有人样。上帝要叫一个高大强壮的汉子灭亡,先把他的人形抽走,使他成为一具简单的新陈代谢的皮囊。因为吞咽困难,他无法配合老伴喂食,食物不断减少,越来越消瘦,连腿都无力动弹一下,翻身也要人帮忙。
夏老进养老院到现在,已经三年时间过去了。护工也换了四茬,现在的护工还算正常,没有明显欺负虐待老人的迹象。夏老已经开始鼻饲,鼻饲两周后,身体出现大面积褥疮,医生来探视,护士抽血,各种检查结果,告诉夏家子女,老人缺乏营养,严重营养不良。医院鼻饲食物需要家属添加蛋白粉,對于不能行动的老人,需要添加动物蛋白。因为,老人吸收蛋白的能力退化。夏家子女给老人买了人体球蛋白,蛋白粉兑到鼻饲食物里,老人褥疮渐渐恢复。由于衰老和长期营养不良,老人变得像具骷髅。毕竟子女都要上班,不能天天赶到医院给老人送食物。他的长腿长胳膊都成了多余的摆设,蜷曲勾搭在一起,无法分开,筋骨老化,连家属都不敢搬动老人。老人神志清醒,会眨眼交流。
几个月过去后,老人更加衰弱。夏洁来看他,给他洗脸,擦眼屎。亲昵地喊,爸爸,我是谁?睁开眼睛看看我。老人睁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血红,睁不开。爸爸,我是谁?老人眼球转转,看她,不语。
再后来,老人开始发烧,经常高烧。养老院劝家属转院,转到附近的专业医院,附近的医院医疗条件好。夏家子女不肯转院,这么大年纪了,经不起折腾。养老院劝说无效,只好给老人吊水,抗生素连续吊5天,一天5瓶液体,虽然速度比常人缓慢,心脏还是承受不了,血压开始升高。医生又让他吃降压药。老人难过得哼哼。老伴喊,再哼我整死你,我都烦死了,你要把我折磨死才罢休!
没有人在房间的时候,老伴对老人耳语,你再不死就把我拖死了,你活这么久,够了。你儿子女儿已经把你的墓地买好了,在你父母边上,你安心去死吧,让我再活几年。我80岁还不到,你都92岁了,你比我赚了,安心死吧。
烧退了。没过几天,又发烧。这一幕持续上演。夏洁再喊爸爸,看看我是谁?父亲眼睛不睁,什么也不看不管,一心想死了去。
抗生素已经不管用了。又换了一种抗生素。高烧退了,持续低烧。老人紧握的拳头开始松弛,老人的手,已经无力摊开。一只手背上皮下严重出血。另一只手开始浮肿。夏洁给老人洗脸、洗手,抬他的膀子、腿,像没有知觉的棍子。她知道他的日子不多了。偶然间,老人喉管发出的轻微声音告诉她,他还活着,他知道她在身边。
老太已经停止给老头喂食蛋白粉、水果、牛奶。说他拉肚子,发烧,胃口不好。夏洁不知道怎样才好。是喂,还是不喂?老人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两腮的肉全部深陷进去。状态一天不如一天。刚来养老院的时候,被子底下是他高大隆起的身体。现在,身体越来越坍塌、弱小,不能动弹,渐近平息。平得像没有了骨头,只剩下一张床单。不注意看被头,好像床上没有人一样。她期待某一天早晨,突然接到电话,人走了,平静地离开,没有痛苦。
夏老的儿子已经很少来养老院了。他总是忙。来了也是接老太回家,给老太送些购物卡,给护工小费。老头现在是活死人,儿子懒得搭理他,期盼他早点离开。免得他把老太拖垮了。母子两个的意见开始接近。
2017年的初夏的一个下午,老太躺在窗户边的躺椅上看报纸,老人的喉管忽然发出巨大的声响。老太知道不妙,惊坐起来,起身查看,一口痰液憋住了老人的气管。老太去喊医生,医生和护士赶到床边,一番查验,判定老人咽气。
第三章
吴师傅,男,66岁,脑中风,化工厂退休工人。
吴师傅,是夏老同一个房间的老人。说老也不老,他是夏家老太喜欢,夏洁避之不及的人。中风后,半身不能行动,生活尚能自理。能缓慢的起床,自己吃饭,能拄拐杖,自己去洗手间方便。在护工照顾下自己洗澡。自己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从床边挨着椅子边儿坐下,并手摇轮椅,出房间,乘电梯到楼下活动室下棋、打牌。他每天上午定时和几个牌友活动,凑不够4个人的时候,就下棋。
早年,吴的妻子出车祸死了。车祸真相,吴师傅不肯说。吴师傅的五官,棱角分明,年轻时候风流成性。老来,女儿出嫁后,又搭上女儿的月子保姆,自己的一套房子,因为这场婚外情,给女方和女方的前夫占据。没有地方可去,暂时住到妹妹家,跟侄子住一个房间。后来,侄子找了对象,结婚,需要一间新房。吴师傅又没有其他地方可去,就住到了这家养老院。紧挨着夏老的床位。这间朝南的房间住了三个老人。
那天早上,男人发现夏洁来了以后,就打定主意,不去楼下活动室打牌、下棋。他自始至终盯着夏洁看。看得出神,目不转睛看一天也看不够的样子。有时候,看得口水挂到下巴上,浑然不觉。
夏洁到床尾,把父亲睡的床,上半身摇高。父亲高大的身体会半挡住他的视线,夏洁蹲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低头,紧紧靠着父亲的床边。她用海绵垫子挡在父亲床的另一边,父亲和床上的一堆物体暂时挡住了男人的视线,有了这些抵挡,她才能在这间房子里待下去。
吴师傅对夏家的老太太不感兴趣,老太太吵人,话多,一天吵到晚,喜欢有事无事跟他搭讪,讨好他,他有点烦。吴师傅有一个女儿,女婿,外孙女。女儿每周带孩子来看他一次,带一些吃的东西,很快就离开,履行一种形式。来看老人的亲友,多数是这样,养老院的房间这么小,不适合长时间居留。
但是夏家的女儿生得标致、性感,是他理想中的女人。他喜欢这样的女人,他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眼神像刀片一样切割着她的身体。那天,夏洁送食物来,走的时候,他问老太太,你女儿长得好看,蛮年轻的。夏母说,她没有我年轻时候好看。她也不年轻了。奔五十的人了,再过几年要退休了。我就盼着她退休,她退休,天天来,我就回家歇歇了。
夏洁在门外,往电梯口走。老太的话,她全部听见了。这是亲妈讲的话吗?她嫉妒了她一辈子,一直在父亲面前诋毁她。她从来就没有把她当作女儿、亲人。她是她的情敌。她佝偻着脊背,老年妇女钙流失导致的收缩,像小矮人一样站在挺拔的夏洁面前。她坍塌枯萎的身体释放着邪恶的力量,要把夏洁嫉妒到死。
夏洁承受不了。减少了到养老院的次数。再来,每次都是丈夫陪着。丈夫站在两张床的中间,挡住男人的视线。夏洁来两个小时,丈夫就站两个小时。总有坐下来的时候,男人的目光就如电锯一样,更加肆无忌惮切割夏洁的身体。男人的身体随着夏洁在病房的移动而移动。
吴师傅每天都盼着夏洁的到来,他的一层楼上下棋的伙伴来喊他下楼,他找借口不去。时间长了,就没有人来约他下棋了。时间长了,夏洁的丈夫也烦了,站在他床头盯着他眼睛看,两个男人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相让。最后,夏洁的丈夫眼球酸得坚持不住,转移了目光。回家以后,他告诉她,这个男人有病,他的眼睛可以长久盯着人不动,眼球又黑又大,瘆人。
有一段时间,夏洁出差在外地。回来后,几乎不敢独自去养老院了。去了也是带一大包在家预先搅碎的水果、蔬菜、肉类,丢下食物就走。夏洁进房间的时候戴了大墨镜、口罩。一周也就去两三次,总共不到20分钟。
吴师傅长久看不到夏洁,还要忍受夏母的唠叨。这个老太太有语言暴力,她讲话讲得没有一分钟能停顿下来。她主动和人讲话,还要对方和她答话。挑衅的、谗言的、巴结人的、示好的,恩威并施。她一定要通过语言来主宰她周围的世界。你不能把她制服,她就一定设法操控你、主宰你。
你还有苏果卡?她问吴师傅。吴师傅如果说有,她会接着问,你哪里来的卡?如果说没有,她会说,我有,我儿子给我的1000元苏果卡,你要是去苏果,拿我的卡用。当然不会白用,用的人会还给她现金。然后,她开始显摆,吹嘘自己的儿子有出息,当官,有权势,好多人求她儿子办事,给她儿子送苏果卡。她儿子在河西买了大别墅,正在装修,还安装了电梯,以后,要接她去住。她把夏洁从小到大,在哪里上学,怎样参加工作,哪年结婚,孩子在哪里,夏潔夫妇的收入,年轻时候的照片,女婿家的情况,一一抖搂出来,说给吴师傅听。
护工进来送饭的时候,她问护工有没有苏果卡,没有的话,她会炫耀自己的苏果卡。有的话,她问,哪来的?护工说,你家儿子给的。见到儿子,她说,你给护工多少钱?儿子说,二百。你不老实,我就知道你会说谎,你骗我。我知道你给护工多少钱,护工已经告诉我了,我就是看看你还老实不。在养老院的走廊,老太太一蹦一跳地指着儿子的鼻子,教训他。
时间久了,吴师傅受不了这个老太的语言暴力,主动提出来要换一个房间,离原来的房间越远越好,理由是夏老爷子夜里会叫,吵得他睡不着。隔了一天,他换到另一栋房子里去。夏家老太先是不同意他走,后来,追到他的新病房去看他,他也不搭理她。她去过两次,无趣,就不去了。
一天,夏家老太隔了一栋楼跑过去看望吴师傅,给他送西瓜、馄饨。都是夏洁带给父亲的。夏洁前脚走,夏家老太后脚就去吴师傅病房,搭讪他。他不理睬她。头都不抬,用被子蒙住脸。护工看得真切,夏家老太有些难为情,转身出门。
近来,吴师傅的女儿上夜班,白天要睡觉,很少来看他。夏家老头去世后,母女已经不再去养老院。吴师傅又恢复了去活动室打牌下棋的习惯,一段时间后,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也不是天天都有精力去打牌,不去打牌的日子,会坐在轮椅上,自己推到电梯间,下到一楼的大厅,大厅里坐了一排看街景的老人,有的有家属和护工陪着,有的自个儿坐着。这些老人也坐不了多久,几十分钟或是个把小时,他们就回去,再换了新的老人过来,坐在各自的轮椅中看街景。
外面是车水马龙的街道,来来往往的汽车,赶路的人群。偶然,有年轻女人穿着裙子路过,吴师傅瞪大眼睛,直到年轻女人走得无影无踪,他的头还歪在一边。有好事者打趣他,老吴,你头抽筋啊?吴师傅这才回过头来。
一年后,吴师傅再次脑梗,他被送到附近的一家医院救治。在颈部血管装支架过程中,血管的颗粒冲到脑部,导致全身瘫痪。
吴师傅已经告别牌友棋友。有时,那些人会自己摇着轮椅,到吴师傅房间看看他,他不说话,动弹不了,眼睛黑黝黝盯着人看,轮椅里的人也无趣,寻了新的牌友棋友,去一楼活动室下棋打牌。
第四章
郜爷爷,男,87岁,脑部肿瘤晚期,前三甲医院院长
2016年6月8日下午,郜爷爷被转移到另外一间病房。他被转走的原因是他跟老伴告状,护工对他粗鲁,把他当砖头扔在床上,不给他吃饱,让他天天睡尿湿的床垫。郜奶奶奇怪,掀开郜爷爷床单,床垫是干的,再掀开床垫,床垫下面的气垫床是湿透的。她问老伴,你为什么不喊护工给你换床垫?郜爷爷说,不敢喊,护工会打人。郜奶奶望着同病房室友家属小田奶娘的眼睛,护工会打人吗?护工当然会打人,她手机里有照片为证,她保留了这些证据,如果郜奶奶要看,她可以调出来给她看。小田还说,郜爷爷的床单和床垫经常尿湿,他就睡在尿液上,每周你们来之前,护工才给换上干的。
郜奶奶高傲地从走廊走过,她不动声色,不理会小田,直接去找养老院院长,要求调换房间。她说,小田有护工打人的证据,什么也不要说,立刻给我们换房间。院长也不辩解,说,男护工少,即使调换了房间,也是原来的护工护理。郜奶奶说,必须把打人的护工炒鱿鱼,这样品德的人,不能留在这里。她坚决要求换护工,郜爷爷身体瘦小,破例,换了一个壮实的女护工。
小田姑娘去看郜爷爷。他的脸上有两根管子,一根是氧气管,氧气管的一头挂在墙上,冒着泡泡,表明他在呼吸氧气。另一根是鼻饲管,护工弯腰在床边,正往他的鼻子里推送一种黄颜色透明的水样流质。郜爷爷的养女坐在凳子上,和养父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告诉那个热心的小田姑娘,我爸爸上午危险,刚被抢救过来。
郜爷爷之前被转院抢救过一次,小田想当然的认为他肯定能平安回来。他果然平安回来了。但是,他比过去更虚弱了。一次,小田站在他床前大喊,爷爷,好久没看见你了。我好想你!卲爷爷的眼睛在转,看着她,面部表情平静,脸色微微潮红,与其说比先前微胖些,不如说是浮肿。这个去鬼门关转悠过几遭的87岁老人,因为脑部肿瘤,生活不能自理,被送到这家养老院。郜爷爷的女婿和女儿一起来过。
郜爷爷的学生现在是三甲医院的院长。郜爷爷的老伴和他是大学同学,是那家医院的教授级专家,和他同年。这么大的岁数,还带着博士生。专家面容端庄,神态安详。走路轻便灵活,不像一个87岁的老妪。她还在医院出诊,每周有两天,坐诊,看一些疑难杂症。她是省内有名望的专家。专家号很难挂到,有黄牛炒她的专家号。
养老院一些前来陪护老伴的老太太们会质疑郜爷爷的老伴,这个老太没有良心,把老头送过来,自己去医院上班。这么大年纪要这么多钱做什么,把钱带到棺材里。老太太们无法理解一个医生的情怀。郜爷爷老伴来的时候,养女每次都跟在母亲后面。时常有学生跟了来。他们给郜爷爷带奶油蛋糕、虾仁、橘子,各种好吃的食物。
母女每周日来一次,陪伴郜爷爷两个小时左右。一进病房,郜奶奶就会加快步伐,急切地走到郜爷爷床边,双手握住郜爷爷的手,抚摸,像久别的恋人,把郜爷爷的两手握在手中,不停地揉搓,亲密地问候他。郜爷爷每周就盼着这天的到来,这一天,是郜爷爷唯一下床的一天。
她们给他穿衣服,让护工把他抱下床,坐在轮椅里面,用背带把他固定好。这对夫妻团聚的时刻,养女端坐在一边。看着母亲给父亲喂蛋糕,张嘴,张大一点,母亲像少女一样,把蛋糕塞进父亲嘴里。父亲的眼睛泛着亮光,闪闪的,有些水灵灵的。
小田姑娘过来打招呼,小田说,勺子有点大了,郜爷爷嘴巴张不开,要换个小一点的勺子。郜奶奶头都不抬,说,这不挺好的吗?我喂他,嘴巴能张大的。郜奶奶压根儿就不相信小田姑娘的话。这个黄毛丫头啥也不懂,还指手画脚的。郜奶奶嘴里咕哝,不用换,我喂他好得很。蛋糕喂了一半,郜爷爷嘴巴就张不开了。专家开始喂虾仁,玻璃保鲜盒里有新鲜的热虾仁,郜爷爷的嘴巴本来就小,一个虾仁也塞不进去,用勺子割半个虾仁,好半天塞进去又滑出来,再割一半,塞了几次才塞进去。
专家现在体会到圆头圆脑的勺子有点大了。她有点后悔刚才对小田姑娘的态度。小田姑娘没有瞎说。小田姑娘说,我昨天喂他饭,勺子都塞不进去,他嘴巴就是张不大,好像牙床有东西抵住嘴唇。
郜奶奶像是自言自语,轻声说,他是脑部的肿瘤神经抵住牙床。所以,嘴巴张不开。她下次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小的勺子。这个小的勺子刚好可以伸进郜爷爷的嘴巴里,一次可以喂食四分之一的虾仁。
周日的下午,是郜爷爷生日,三甲医院的院长来看望郜爷爷,送了一束鲜花,一个大蛋糕。有不少人过来,都是郜爷爷的学生。一会儿,专家和养女也来了。三个人的病房里挤满了前来探视和祝福的人,大家站着,没有地方落脚。郜爷爷有些激动,脸色潮红。学生们说一些问候的话、祝福的话,一一过来跟郜爷爷握手。
郜奶奶开始给郜爷爷剪头发。护工打了热水来给郜爷爷擦洗。养老院规定老人每天必须擦洗一次。因为郜爷爷家平时没有家属过来陪护,他的擦洗基本省略。郜爷爷的学生没有地方站,陆续离开。小田姑娘说,爷爷,你蛮时髦的嘛,头发那么长,像艺术家一样。郜爷爷的养女就笑了,是的,他年轻时候就是长发,一直留到现在,都是我妈妈给他剪。郜爷爷的脸上有一丝笑意,他是喜欢小田姑娘的。病房三个老头,护工也是男的,就小田姑娘是女的。虽然,她的年纪也不小了,四十多岁的光景,但是,在郜爷爷的眼里就是小姑娘,她也确实像个小姑娘一样,脆生生地喊他,爷爷长,爷爷短的。
每次,她给自己的父亲喂饭,就连带给郜爷爷喂饭,两个老人的饭碗分别放在各自床头的架子上,她给父亲喂一口,再大步走到郜爷爷床边给他喂一口。老人吃饭很慢,他们嘴巴张不开,张开也是很久才能咽下去一口。老人的牙齿掉了,吞咽机能退化,整个人的身体在全面退化,就像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到处都是问题。
她从保温袋里拿出热乎乎的紫薯,剥去皮,掰一小块,塞进父亲的嘴巴里。再到郜爷爷的床头,问他要不要吃。郜爷爷说不要,谢谢。她笑起来,爷爷,你不要客气,我知道你喜欢吃甜的,这个紫薯可好吃了,你吃一口尝尝嘛。她掰一小块,硬塞进郜爷爷嘴巴里。郜爷爷就不再客气,一口接一口的,兩个老人很快就把一个紫薯吃完。
以后,小田每天来,都要带一个紫薯过来。小田的父亲有些吃醋的样子,一看到她往郜爷爷那里去,就喊她,没有任何事情,也要喊她。她就在病房大声说,我爸爸最好了,他就愿意帮助别人,要对自己家人好,也要对别人的家人好,要爱护所有的老人,给护工做榜样,爸爸,你说对不对啊?
她的爸爸就点头,对,我女儿说得对。以后,老人不再干涉女儿照顾郜爷爷。如果小田不给郜爷爷喂饭,要等护工吃过中饭,护工才有空,过来给郜爷爷喂饭。冬天,虽然开了空调,等护工自己不急不忙吃完中饭,半个小时光景。护工们男男女女聚集在某个没有家属陪伴的房间,说说笑笑吃完午饭,再来喂老人,老人的饭菜就凉了。好几个老人的饭要喂,护工只有一双手。确实忙不过来。
小田姑娘每次要用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回两边地喂,才能勉强喂完一顿午饭。护工没有这个耐心,护工把郜爷爷的菜倒进厕所,用菜汤拌饭,急躁地把饭团碾开,三五下,一勺等不及一勺地往老人嘴巴里塞。剩下的再倒进厕所。喂饭,是护工的一个形式,表示护工履行了他的职责。喂多少?有没有每个老人都喂?没有人知道。老人吃得少,营养不良,很快就衰败下去。
一天晚饭,护工给郜爷爷喂的饭有些快。护工把他菜盆里的肉丸子、韭菜炒肉丝倒进厕所,用剩余的菜汤拌饭,三五口喂下去,剩余的大部分倒掉。护工前脚出门,郜爷爷半躺在床上,头一歪,全部吐了出来,脖子里、床上、地上都是的。小田去喊护工,护工回来用毛巾把床上的饭擦在地上,再把地上的饭扫走。护工没有把郜爷爷吐到脖子里的饭清理出来,护工就和别的女护工一起,偷偷逛超市去了。养老院是禁止护工上班时间逛超市的,而护工24个小时上班,虽然养老院包吃住,护工、医护、老人吃一样的饭菜,护工有时候需要购买生活用品,偶尔,也需要买点新鲜食物改善生活,她们买些生鲜食品,放微波炉加热一下,几个人聚在一起,算是改善生活。养老院的微波炉每次只能用很短的时间,怕人私自加工食物,微波炉是给老人加热饭菜牛奶的,生鲜是禁止加工的。
小田在场,这一切看在眼里。护工跟她说笑,讨好她,让她不要说,装着不知道他们出去逛街。小田说,去吧,不要耽误时间,一会儿天黑了,快去快回,晚上,外面冷。小田想,养老院规定,上班期间护工不许外出,可是,护工没有休息時间,夜里还要起来给老人翻身、喂药,护工也是人,长期工作下来,护工也会崩溃。养老院要对护工人性,护工才能对老人人性,不然,护工会把长期积累的压抑,宣泄在护理的老人身上。
护工逛超市以后,小田去洗手间拿了郜爷爷的毛巾,用热水洗热了,帮郜爷爷擦洗脖子里吐的饭。郜爷爷脖子上的围裙很滑稽地挂在他胸前,郜爷爷有些不好意思。小田打岔说,爷爷,你的眼睛好亮啊,你年轻时候眼睛一定更亮吧?郜爷爷说,是的,是亮的。小田问,你是哪里人啊?天津人,后来学医,当了医生,先在北京工作,后来派到南京,组建了南京的医院。小田问,你家住哪里啊?我家住……郜爷爷陷入沉思,他想了一会儿,郜爷爷离开家很久了,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有些伤感,家,曾经是多么熟悉的地方,他和老伴度过了多少美好时光的家,现在,变得陌生又遥远,远得一时都想不起来了。他是有家的,北京的一个家,政府奖励的一栋别墅。南京的一个家,早年医院分配的。老家天津还有一个家。他的脑海里轮番上演这些家的碎片,就是想不起来一个完整的家的样子。人生,多么虚无。所有得到过的,终将一无所有。
以后的日子,小田每次来都带两份食物,除了父亲的食物,还有郜爷爷的紫薯、柑橘之类。两个老人都喜欢吃巧克力,小田去美国,背了各种巧克力回来。郜爷爷像孩子一样爱吃甜食,吃饭张小口。但是,给他一个柑橘,他会自己剥,自己把柑橘皮下的丝筋剥离干净,一瓣一瓣塞到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咀嚼,咽下去。小田想,不是他爱吃柑橘,而是他的身体太缺乏维生素。
病房里死气沉沉的,小田进门就像一只百灵鸟,飞进飞出。她开电视,放唱歌比赛的节目。打开水,洗茶杯。她给自己的父亲擦身体、洗脚。父亲的脚上全是老皮,层层脱落,黑色、咖啡色的。指甲内层厚厚的疣子,她用指甲刀剪,脚指甲和肉连成一体,一不小心就剪出血来。小田有些愧疚,赶紧去护士站,找护士要创可贴包起来。忙完后,把父亲抱上床,父亲还能动,体谅她瘦小,尽量配合她,基本不需要喊护工过来。
郜爷爷看看电视,看看她。四目相对,郜爷爷眼睛晶亮的。多数老人到了这个年纪眼睛都是浑浊、模糊不清的。但是,郜爷爷相反,他的眼睛依然像孩子一样晶亮。小田会逗他,郜爷爷,你好帅啊,年轻的时候,是你追求奶奶,还是奶奶追求你啊?郜爷爷微微笑起来。她期盼地望着他。郜爷爷认真地说,是我追求她的。她也很漂亮。那是啊,小田说,奶奶年轻时候一定很漂亮,她现在也很灵秀,一点都不驼背,走路像微风吹起的蒲公英。郜爷爷开心了,很放松的样子,吃小田塞到嘴巴里的食物,不再像刚来的时候,不好意思,还保有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尊严,客气地说,我不吃,谢谢!
现在,他什么都吃,只要是小田喂他的食物,也不说谢谢了。爷儿俩很默契的样子。小田的父亲也不吃醋了。后来,郜爷爷脑部肿瘤发展到晚期的晚期,高烧,喘不过气。他被送到一条街之隔的另一家医院抢救,两个星期之后送回来,他已经不会张嘴,开始鼻饲。
但是,他的眼睛依然灵活。小田逗他,我两周没有看见你了,你到哪里去玩了,你还想我吗?我可是天天想着你呢。郜爷爷的眼睛盯着小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小田说,你要是想我就眨眼睛两下,要是不想我就眨眼睛一下。郜爷爷眨了两下眼睛。小田咯咯笑起来,开心的样子,你是想我呢,我也天天想你。说这话的时候,护工在给郜爷爷鼻饲,他的养女就坐在小田身后的方凳子上,看着这爷儿俩对话。
晚上,小田走的时候,大声对老人说,郜爷爷,明天,我要出差,暂时不来了,你等我三天,三天后我来看你。小田在病房门口回头,分别抛给父亲和郜爷爷一个飞吻。父亲眼巴巴看着她不语。郜爷爷点头,微微抬脸看她,眼睛亮晶晶的。
小田在一楼院子的停车场倒车的时候,有工人掀开窨井盖掏淤泥。这里的淤泥与别处的不一样,掏出来的全是黑色塑料袋子,一袋一袋的淤泥,工人说,都是护工丢在马桶中,冲下水道的垃圾,护工丢尿袋、屎袋,丢习惯了。养老院严禁护工把垃圾丢马桶里,但是,护工照样丢马桶里,每个房间的护工都这样丢,有垃圾桶,他们也不愿意丢,就是喜欢丢马桶里。养老院虽然每天查房,对护工有严格的管理制度,制度执行起来比较难,没有人监督,护工就会偷懒。养老院只好定期掏窨井,不然,早就被塑料袋堵塞了。
三天后,小田没有来。第五天来的时候,护工告诉她,郜爷爷昨天走了,一个人走的,家属都不在。小田转身跑出门外,她一个人躲到露台的拐角,默默流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有些愧疚,食言了,辜负了一个老人的期盼,不然,郜爷爷不会走,答应他三天的,他等了她三天,她忙,总是忙。郜爷爷等不及,走了。他走得平静,慢慢地没有了鼻息。他走后,他的女婿来过,办理手续,还去小田父亲的房间看望了老人,跟小田聊了几句,算是招呼。
第五章
老田,男,84岁,半身不遂,退休公务员
病房里少了一个人,护工会跟小田父亲开玩笑,护工说,老田啊,你女儿真孝顺,你不拿两个钱给女儿花花吗?老田说,给她干什么,她又不是我家人。护工说,你儿子也不来,都是女儿照顾你,女儿天天来,一天两顿饭,哄着你吃,天天带好吃的给你,你有这个女儿真是修来的福气。给她两个钱也是应该的,你退休工资多少啊?
八千多。工资卡在儿子手上,我的工资要付这里养老的费用。这里就收你四千不到,还有四千多,给女儿两个,相当于找钟点工。老人哈哈大笑起来,給她干啥?她又不是儿子,我没有钱给她。
这些话,小田全部听在心里,躲进厕所抹眼泪。她委屈,你不给就不给,我也没有跟你要,干吗说这么伤人的话?她气得手发抖,血压升高。见人就说,她给老头气得血压升高了。她摊开两手,给人看,她的手在发抖,脸涨得通红。
小田以前中午睡在老人脚边,搭个布躺椅。陪老人闲聊一会儿,打个盹,两点起来喂下午的营养汤。现在,小田喂完中午饭就走了,她回家睡午觉。她的家不远,几站路。她中午回家准备晚上的饭菜,晚上回家就从容一些,儿子放学,丈夫下班也能吃到现成饭。她不能光顾了老人这头,亏欠了自己的小家。
护工问老田,你的房子给哪个了?老田说,当然给大儿子。工资卡呢?工资卡给小儿子。存款呢?存款给大孙子买房。女儿呢?你给女儿什么?女儿又不是自己家人,给她做什么?老田不屑的样子,很得意,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都很开心的样子,他有两个儿子,多么得意,坦荡荡的,理所当然,半瘫在床上,微微抖着小腿。他这辈子对得起自己的儿子了。嫁出去的女儿,跟他没有关系。
他的另一条小腿上床的时候被护工挤伤过,护工不承认。小田找过养老院,没有说法。她每天给老人用热水泡,抱在怀里,一边按摩,一边跟别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她给老人抠脚丫、捏脚。买了一套修脚的工具,给他剪脚指甲。老人的脚指甲像树皮一样厚,很难修,小田用热水泡软了,用推子慢慢磨。小田还找了剃头师傅来给老人剃头。她打算自己学剃头,以后,就不要出去找师傅了。
过完年,拿工资卡的儿子不肯来交住院费。因为他发现,老人把存款给了大孙子,老头太不公平了。医院跟小田说,到缴费时间了,喊你哥哥来缴费。小田给哥哥打电话,哥哥说忙,没空。容不得小田解释,就挂了电话。养老院多次给老田的小儿子打电话,告诉他已经拖欠一周的住院费。小儿子推托自己身体不好,不能到医院。没有人给老田交钱,养老院只能让老田出院,
眼看着老人要被赶出医院。小田跑大哥家找大哥,大哥说工资卡不在我手上。找二哥,二哥说生病,没有钱交。他把存款给谁,你找谁。两个哥哥互相推诿,小田推着轮椅里的父亲在医院走道流眼泪,有几个家属出来看他们,安慰、劝解、叹息。也有不服气的,让小田到法院起诉两个哥哥,这是后话。目前要解决的是眼下,眼下就是吃午饭的时间,护工把早上剩的馒头递给小田。
真丢人。小田推着老人,哭一会儿,走一段。昨天已进入二十四节气的小雪,北方大雪飘飘,南京也飘了一天的雪。微信好友圈里的朋友们都在晒雪景图片。大地上一片白雪皑皑,在这洁净的天地间,如果能推着轮椅里的父亲在雪地里赏雪,是多么美好的事物。
可是,老人没有着落,小田哪有心思赏雪。雪不是美景,雪是小田带老田生存的障碍。小田用手指触摸老人的脸,他的脸像一座雕塑,冰凉的,没有任何反应。已经过了中午吃饭时间,只能把老人推到自己家去。把他从轮椅里搬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去厨房烧好一条鱼,把鱼肚子上的肉剔下来,用嘴唇抿一下,确认没有刺,再喂给他。她喂刚出锅的蒸鸡蛋,用嘴唇抿一下温度,不要烫着他。她说,爸爸,我小时候,你这样喂过我吗?老人不语。
她给老人洗脸,把老人的头揽在怀里,用毛巾轻柔扒开层层叠叠的眼皮,粘去眼皮内外的眼屎。像对初生婴儿一样。她问,爸爸,我小时候,你这样给我洗过脸吗?老人不语。
老人说,我都这么老了,钱给儿子天经地义。我一天就要你给我吃两顿饭,也没有什么花销。我不会给你添多少麻烦。小田用Ipad给老人放电影看,趁这个机会去揉面包饺子锅贴。老人想吃老南京的金川锅贴,冰箱里有牛肉馅,刚把馅子拿出来,就听见他喊她。跑去一看,是屏幕自动跳闪,一会儿就会正常,但是,他不能等待,他像孩子一样没有耐心,一有问题就喊小田。
去厕所小便的工夫老人也喊她。洗手洗一半,老人又喊起来。他就像一个离不开母亲的婴儿,一不见她的影子就喊。有时候,小田忙碌一天都没有时间吃饭,要等到丈夫下班回来,她才有工夫吃饭。老人在家的日子,她基本一天就吃一顿晚饭。
实在是什么也做不了,连淘米的工夫,老人都在喊她。她满手的米,跑到他床边说,爸爸,你不要老喊我好不好,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连晚饭都无法做,你晚上吃什么呢?老人想想,也是,晚上要吃饭。安静了一会儿,小田把米淘洗好,又听到老田喊她。老人的记忆短了,记得一会儿,很快就忘记了之前的嘱托,喊人喊得不停,小田就像一个铆足了劲的发条。好在夜里,老人不喊她了,老人忽然想起来,小田搬动不了他。
老田在夜里开始喊女婿的名字。翻个身,喊一下;醒来,喊一下。一会儿,要喝水,一会要小便。女婿说,导尿管是好的,你小便。尿液就顺着导管流下来。老田不吱声了。女婿关灯,回自己房间睡觉,刚睡着,老田又喊,这次要翻身。他屁股的左侧有个褥疮,女婿让他尽量往右侧睡。女婿一走,他自己就翻身到左侧。女婿发现,再把他翻身到右侧,不让他往左侧翻身。床里堆了被子,被子上压一把沉重的椅子。左侧没有位置翻身。
女婿回房,刚睡着,就听见咚的一声巨响。两口子吓一跳,以为老人滚下床。两人光着脚,跑去一看,原来是老人把椅子扔到地板上了。被子也掉在地上,人又滚到床里面。翻身到左侧睡觉。看到女儿女婿惊讶的面孔,老人一脸狡狯的笑。
好在女婿容易入睡,一夜起来十几次也能睡着。女婿大早就走了,外孙也要面临高考,早早去了学校。一个白天,都是小田在家陪伴。有一天,她把父亲抱到轮椅里面的时候自己的腰闪着了,半蹲着,不能动。
给大哥打电话,大哥说没空过来。给二哥打电话,二哥说有病来不了。小田只有给丈夫打电话。
小田的儿子面临高考。她自己的腰闪了,躺在床上不能动。老人没有人照顾,坐在轮椅上,被四个大汉,四个角度,用绳子捆在轮椅四周,前面两个大汉背在背上,后面两个大汉抬着,人坐在轮椅中被抬下楼,送回养老院。老人女婿出的钱。两个儿子,一个也不管,这辈子,小田都不想见他们了。
现在,老田独自在养老院,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各自都有怨气,没有人去照顾他。他想,反正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养老院也不敢拿他怎样,这个社会,总会有人管他的。该吃饭的时候吃饭,该睡觉的时候睡觉。过去小田管着他,总是给他加餐,带鸡汤骨头汤给他喝,他不想吃的时候,也要哄他骗他吃。现在,总算自由了, 想吃就吃,不想吃就拉倒。实在熬不住再给女儿打电话,料她不会不管他。
第六章
赵大妈,76岁,高校退休干部,帕金森症
赵大妈得了帕金森症以后,拒绝到养老院。她和女儿生活在一起,当然不能跟儿子住,拖累儿子。如果跟媳妇有了矛盾,儿子也尴尬,破坏了儿子的小家,这是赵大妈最不愿意的事情。所以,无论赵大妈跟女儿关系如何冷漠,她都坚持不肯搬家。老伴多年前癌症去世,自己的老屋出租,租金交给女儿做生活费。工资自己零用,一个月9000元的退休工资基本没有地方花销。逢年过节时候给孙子压岁钱。外孙基本舍不得给,给也是象征性给一点。孙子是自己家人,自己的钱就是孙子的钱,现在不给,死了再给,遭人骂。赵大妈这几年,因为帕金森症越来越严重,被儿子送进了医院,从医院住院出来,就闹着要回家,想去儿子家,矛盾,心疼儿子工作忙碌,还要照顾丈母娘两口。到女儿家,女儿又不肯来接她,母女两个长期不和,见面都不说话。自己的老屋租了出去,按说可以收回来再去住,但是,赵大妈目前的情况是根本不能一个人生活,否则咋就会跌倒,从床上起来都需要人帮助。折腾半天,还是被儿子送到事先联系好的养老院。
之前,儿子已经跑了十几家养老院,目前入住的这家养老院是河西一带条件较好的。赵大妈在家一直是強势人物,老伴、儿子、女儿,绝对要听她的话。这个北方女人高大、彪悍,发起脾气来,不亚于男人。她的老伴、儿子脾气特好,比一般男人温顺、和蔼。世界就是这样一个悖论。
赵大妈跟女儿童童一起生活。童童被她管制,40多岁的处级干部,单位出去旅游,去不去,都要由赵大妈决定。看一场电影,回家也要跟赵大妈汇报。在赵大妈长期高压管制下,老伴抑郁,患了肝癌。去世多年后,赵大妈感慨孤独。想搬家,跟女儿住。童童说,你天天在家骂爸爸,现在,终于把爸爸骂死了,你称心了。赵大妈说,他死不是我骂的,他是得病死的,你嘴巴有毒,不得好死。
童童反驳,我再不得好死也是死在你后头,看看哪个先死。赵大妈嘴硬,笑起来,黄土下面不分老少,你好好活着,小心不要死在我前头,给我看笑话。
这架吵过,住在一起的母女彻底翻脸,不再讲话。母亲房子的租金给女婿,算是母亲的生活费。工资卡在母亲手上捏着,谁也动不了。吃饭的时候,外孙喊,开饭了!一家人坐在桌子边上,默默吃饭,不说一句话。赵大妈一离开饭桌,三口之家就有说有笑乐呵呵的。赵大妈被隔绝在女儿一家的世界之外。童童再也不肯跟赵大妈说一句话。
夜里,赵大妈要起床尿尿十几次,她拒绝用痰盂,走路不稳,就免不了摔跤,跌在地上,脾气倔,就是不出声。等女儿女婿发现,把她抱起来,扶到床上。这样的事情多了,严重影响到赵大妈的生活。赵大妈白天趁女儿一家不在家的时候,给儿子打电话,诉苦,电话一通就聊几个小时。儿子要工作,不能天天跟母亲聊天,儿子只好劝慰母亲。后来,母亲就在电话里哭起来。儿子心软,让母亲和他一起过。母亲不肯,母亲说,女儿怎么骂,都没有关系。媳妇不能骂,我去了你家,万一跟你媳妇闹翻了,搞得童童看我笑话。说我不好,跟谁都处不来。
这种尴尬的日子熬了一年,赵大妈终于病倒在床上,起不来了。她病重住进医院手术。手术后,要出院。住哪里呢?白天,女儿家里没有人,赵大妈再摔跤就危险了,她自己也害怕。虽然,她一直嘴硬,不肯进养老院,她要联系昔日的同事和她一起去养老院。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不是她想象的样子。过去,别人做她部下,听任她派遣、安排。退休了,躲着她都来不及,谁愿意跟她住一个房间养老,受她支派?她自己心里也明白,只是放不下身价,嘴巴子厉害。
赵大妈过去在学校管人管习惯了。在养老院,她管护工,护工不理她。躲在一边,跟别的护工聊天,背地里挖苦她。她安排护士工作,让她们早点到养老院上班。护士说,8小时工作制。她说,中午午休时间不算上班,工作时间累计不超过8小时,不违反劳动法。
护士三班倒。工作辛苦,懒得搭理她,觉得这个老太神经病。赵大妈儿子来看望,她跟儿子告状,儿子不支持她,反而劝她不要干预养老院的事务,养老院有自己的工作流程。儿子五十多岁的大老爷们儿,在护士面前赔笑、打圆场、作揖。抱歉,老妈年纪大了,请多担待,有事情找我,真是不好意思。
人老了,脾气会古怪,我们见多不怪。护士长笑笑,说完就算,也不计较。
两年后,还是这家养老院,赵大妈躺在床上,她已经不能翻身了。女儿童童一家三口,节假日来一下,拎了大包小包的礼物,站在床边,女婿跟赵大妈说两句话,童童不语。几个护工围在门口观看,管床的护工挤进来,又是喂水吃药,又是打水擦洗。童童给护工一个红包,一家三口伺机离开。
赵大妈一日不如一日。儿子辞了工作,天天到养老院陪护。儿子的头发全白了。儿子给赵大妈洗头的时候,发现母亲的白发里还夹杂着一半黑发,儿子头发雪白的,一根黑发都找不到。儿子说,妈,你比我年轻呢,你还有这么多黑发,看我,头发都白光了。
赵家大伯从美国回南京探亲,到养老院来,看到侄子忙碌,给母亲擦身、抠大便、洗屁股、换尿不湿。弯着腰,俨然一个小老头。
大伯心疼侄子,看不下去。说,下次,她把鼻饲管拽掉,不要再插了,插了也不能好转,这样拖下去,再拖几年,把你拖垮了。你妈要是清醒,也不希望你这样。你要是真孝顺,就活得精神一些,你妈知道也高兴。
什么是孝道?儿子反思,从小到大,学校和家长就教导我们要孝顺父母。一个人不孝,还算人吗?什么才是孝顺。大伯是有见识的人,他不会妄言。儿子不忍心,让母亲饿死,遭雷劈。儿子矛盾极了。
近来,赵家儿子听说城北水厂附近的一家养老院不错。他在电视台工作的同学介绍的。儿子和同学约好了时间,一起去了。同学的母亲住在那里。她一个人一间房子。山坡上一栋小二楼,草坪边一棟小二楼。一看,就是过去部队的营房改造的。
这里环境优美,山坡深里去处,一幅世外桃源景象。景观借着景观,如果是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住在这儿养老还不错。天天出去爬山、散步。可是,大多数退休老人都是恋家的,家里再小、再破,也是自己的窝。何况,现在,城市居民居住条件普遍改善,谁不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是不会主动进养老院的。
电视台同学的母亲是北方人,机关干部退休,工资一千八百多。老伴在家有暴力倾向,脾气上来,经常把妻子暴打一顿。好在儿子大学毕业,在南京工作,买了房子。母亲就来南京投奔儿子。在儿子家中,母亲总是要做主,一切要她说了算。媳妇受不了,天天吵架。特别是小孙子的教育问题,母亲样样插手,都是奶奶说了算。
闹到最后,婆媳水火不容。儿子面临两个选择,要么跟母亲过,要么跟媳妇过。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母亲。儿子和母亲磕磕绊绊过了一年,自己也受不了母亲的干预,他选择和妻子复婚。前提是把母亲送到养老院。他认识这家养老院的院长,给他打折,一个月三千多元费用只收一千八,母亲的退休工资也够了。
他们的车子在养老院兜风观察的时候,年轻的女院长跑出来,堵在小车前面喊,张导,你要抽空带你妈妈去医院看看,她尿失禁,总是尿在床上,裤子上也是。张导说,好,我有空会带她去医院。赵大妈的儿子把路上买的水果放在桌子上,闪身走了出去。他受不了房间那股强烈的尿骚味。
张导把母亲扶到外面晒太阳,母亲坐在露天的椅子上,母亲的裤子有一条腿是湿的,尿骚味散发到空气中,隔了距离就闻不到了。张导问一句,母亲答一句。母亲有些迟钝,却是清醒的。张导吩咐她什么,她就答应什么。晒了一会儿太阳,张导要走了,把母亲扶回房间。走廊里歪歪倒倒的老人,像教室的凳子,随意放在某个角落。
没有见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或是护士。除了在草坪上拦截他们的院长。院长的脸上布满雀斑,阴郁的灰色,不像一个年轻女人。赵大妈的儿子觉得这里管理差,房间臭气熏天,没有看见一个护工。床上的尿不湿一半是潮湿的,一半是干的,床单底下也是潮湿的,老人就侧着身体,睡在半干的半个床上。张导也想不起来给母亲换条干净的裤子,他们还有事情,急急忙忙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张导告诉老同学,他后悔自己离婚,这是他一生最错误的决定。母亲固然重要,但是,自己的小家庭更重要。单从经济学角度来说,离婚,牺牲的是一家三口。把母亲送到这里,牺牲的是她一个。况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深地感受到,一个成熟的人不能因为母亲介入自己的生活,就为了孝顺,一边倒地站在母亲一边,与妻子对立。妻子也是另一个男人的母亲。离婚后,儿子的性格变得孤僻胆小,以后,再也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以后,我要做一档节目,孝道与人性。估计会被很多老人骂死,台里审查也过不了关。
做节目的,为了过关,总是不敢面对人性。娱乐,娱乐至死。这是最安全的选择。张导一路感慨。一再邀请老同学把母亲转移到这里。他可以让院长打折,半价入院。但是,他的老同学已经打定主意,不搬。这里不适合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虽然,风景如画,世外桃源,赵家还是不愿意搬来。
赵家女儿下午机关开会的时候,接到养老院电话,希望她抽空去看看母亲。她语焉不详,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下班后,上高架回家,熟悉的道路,天天走的,还是开错了。她的潜意识里在回忆母亲的往昔。母亲的日子不多了,要去看看她。毕竟母女一场。想到这里,车子就开到了去养老院的岔路上。她想去看看她。虽然是下班时间,路上并不堵,车子顺利地开到了养老院。养老院的停车场停满了车子。看到那些并列的汽车,仿佛是对她的一种碾轧。她忽然想到母亲对她的脸色,阴冷寒心。脚板移动到油门上,一溜烟,又转返,往家里开去。
其实,要往里再开一点,还是有停车位的,她第二天来的时候发现的。没有停车位,是自己给自己找的一个借口。离开养老院,回家,回到自己安全的小窝。
过几天,一不留神,又会开到养老院的路上,在养老院楼下停顿一会儿,探头看看,甚至都没有挂到临时停车挡,脚就踩死在刹车上,她胡乱地切换到油门,溜走了。这个时候,往往是她想到赵大妈咒骂她的这句话:黄土下面不分老少。
赵大妈在养老院去世的那天,她的女儿在飞机上。她正飞往马耳他的戈佐岛度假。感谢上苍,给了她这个机会。她不想在众亲友面前装成孝女的样子大哭。她一点都不想哭,更不愿意下跪。她的膝盖是为了爱去下跪的,母亲从来就没有爱过她。母亲的存在就是一个荒谬。当然,这个世界大多数事物都是荒谬的。只是苦了哥哥,她体谅哥哥的辛苦,她在微信里给哥哥留言:原谅我不能回去处理丧事,家人也去不了,拜托哥哥全权做主!所有的存款、抚恤金、房产,都给哥哥,我是外人,求哥哥成全母亲心愿。哥哥辛苦了!
第七章
刘大爷,男,97岁,自然衰老。离休干部
刘大爷是山东人。日本人侵略到山东的时候,刘大爷正在一家米行做小工。游击队需要粮食,少不更事的刘大爷开仓放粮。米行的老板容不得他做主,便炒了他。他一气之下,跟着游击队四处打游击。抗战期间,刘大爷入了党,参加了新四军。解放后,他进入大学,任政治系主任,校党委成员。十二级高干。离休工资一万六。他住在离家很近的市中心的一家养老院。后来,刘大爷被迁到郊区的分院。这家分院,人不多,家属也不见一个。护工三三两两在木质沙发上坐着、站着,说些闲话,聚着,又散开。
这是一家民营养老院,有处方权。走廊边,一个住院老妪的身边围着三个女家属,在教她走路,练习手指握住墙上的金属扶手。一个下午,几个人都在努力做这一件事情。
刘大爷有三个女儿,两个退休了。三个女儿轮流每天去陪护他。早饭开始,大女儿去,午饭后,大女儿回家,换二女儿。三女儿双休去,每天只有下午5点到7点之间没有女儿陪伴。老伴双休跟三女儿一起去,有说有笑的。刘大爷的儿子在国外,从来不露面。三个女儿相处和睦,这是养老院在市中心的时候。后来,养老院在郊区成立了分院,刘大爷和他的护工一起被迁徙到分院,家人来得就少了。每周去一次,后来是十天半月去一次,三个女儿也不再商量时间,各人有各人的安排,刘大爷见到任何一个女儿,都闹着要回家。可是,老伴容不下家里住一个男护工,老伴看哪个护工都不顺眼,吵翻了好几个护工,刘大爷只能住在养老院。
每次,见到女儿在身边,刘大爷还是想家,他想回家,他总是跟女儿谈回家的事情,但是,回家没有人能搬动他。他在养老院一人一个房间,护工是一对一护理,护工六十多岁,是当地的退休人员,护工的床就在刘大爷的床对面。刘大爷的三女儿每个月来养老院给他交八千多元住院费。另外给护工小费四百元。
三女儿把四百元钱交到护工手上的时候问,还行啊?护工说,我只护理你爸爸一个人。他们护理七八个人的,每人给三百,加在一起就比我多。三女儿告诉大姐,征询要不要多付一点。大姐说,不要,他一个人护理爸爸,我们经常去,凭什么跟那些护理七八个老人的护工比,他工资也不比别人低。
一天,三女儿带着老邻居去看望刘大爷。刘大爷没有什么改变,还是老样子,只是比年轻时候苍老一些。邻居说,你爸爸好像一直是老人,没有年轻过,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三女儿说,怎么可能,我爸爸当然年轻过。邻居说,我跟你小学同学就住一个大院里,经常到你家玩,看到你爸爸脸上有老人斑,动作缓慢到你房间,给你擦拭床架、书桌。那个时候,就觉得你爸爸蛮老,人也和善。
三女儿说,你还记得这些事情啊,我都忘记了。刘大爷最喜欢三女儿了,他说话口齿不清,对谁都爱理不理的。他含糊不清的语言,只有几个女儿能听懂一些。看到三女儿来,他眼睛发亮,深情地看着她,像初恋的小伙子,盯着她,看很久,不眨一下眼睛。三女儿给他吃巧克力、大白兔奶糖。刘大爷不喜欢喝水。他要吃香蕉。三女儿立刻下楼去买。
老邻居按摩刘大爷肩头、膀子,温柔地触摸刘大爷的脸。她发现,刘大爷的白色T恤湿透了几个地方,是护工洗脸弄湿的。她用抽纸垫在湿衣服与皮肤之间。刘大爷,看看我是谁?她摘了眼镜,把脸伸到刘大爷面前。刘大爷觉得眼前的脸有些熟悉,却想不起来她是谁。再想想,我是谁?我小时候经常到你家玩的,在你家吃过蛋炒饭,喝过老母鸡炖的鸡汤。我还去过你们系里的藏书室,偷看过好多外国书的插图,把插图页码撕下来几张,带回家,贴到我的剪报夹里。现在,我很后悔过去的举动。那些精美的图书被我破坏了。
刘大爷似乎想起来了,他的脸上现出愉快的神情,像看三女儿一样看着他昔日的小邻居。三女儿笑起来,这些事情你也记得,我都忘记了。我偷我爸爸系里藏书室的钥匙,记得。撕书的插画页,不记得了。邻居说,是国外精装书的油画插图,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温柔的画面,裸体和彩色的油画,忍不住,就撕了,你还帮我撕了好几页。
刘大爷,我小时候不懂事,撕书是不对的,我错了,你原谅我吧。刘大爷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样,那些事情遥远得像另一个星球发生的事情,他一点都不记得了。他轻松的表情,嘴里咕哝着,三女儿把耳朵凑过去,对着父亲的嘴。我爸爸说,淘丫头。他知道,你是淘丫头。
两个女人笑起来,在养老院的走廊里推着刘大爷散步,回忆过去,小时候翻墙头,爬树,爬大院门外金川河面上的水管子,一个人掉进河里,另一个人去拉,也掉下去,被读小学高年级的大哥的同学看见,把她们捞上岸。
刘大爷的听力没有退化。他在听两个姑娘的对话。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姑娘,仿佛就在眼前。时间真快啊,转眼,自己就不能动了;转眼,她们都长大成人;转眼,都退休了。溜达了几圈,老邻居腿不好,要坐下等他们父女。三女儿说,爸爸,我们先走了,过几天再来看你。
刘大爷咕哝,不要走,再等一会儿。三女儿又推着轮椅转了两圈,说,爸爸,天黑了,我们要走了,淘丫头开车来的,她夜盲,看不见路。刘大爷这次没有说话,深情又失落地看着三女儿,像诀别一样。
人老了,就像婴孩一样黏人。三女儿感慨。我爸爸怕死,所以,他活到现在。他要是不怕死,他早就死了。淘丫头说,他爱你,我能看出来,他心中有爱,所以,能活下去。
他对这个护工不满意。为什么?护工六十多岁了,我爸爸说,他是坏人,玩他的鸡巴。可能是护工给他扎尿袋。我跟护工讲过几次,用尿不湿,护工就是不肯,还说带我省钱。我不要他省这个钱,我在网上买尿不湿,整箱买,很便宜。护工顽固,就是不肯用。淘丫头说,男的尿尿会滋到被子上,不像女的,淌到床上。三女儿说,以前,在市中心养老院总部的时候,就是用尿不湿的。這样啊,淘丫头才知道,男人也是可以用尿不湿的。
刘大爷的老伴年前摔一跤,尾骨骨折。三个月后能自己下床、走路,生活基本能自理。但是,再也不肯出门,怕摔跤。每次,三女儿回家,她都要问,刘大爷还想她?刘大爷知道她摔跤后,很少提到她。三女儿回家要编造父亲想她的话,告诉母亲,不然,母亲就不开心。
三女儿说,爸爸,我哪天把妈妈送来,和你住在一起怎么样?一句玩笑话,刘大爷惦记很久,每次都问,你什么时候带你妈过来?
刘大爷的儿子在国外,儿子从小就被揍得厉害,儿子对父母没有感情,一个人在外面闯荡,儿子从来不到养老院来,儿子的儿子也不来。刘大爷这辈子只惦记女儿,儿子很少想起。但是,这家养老院是儿子给他找的,刘大爷请的是一对一的护工,包含小费,护工每月可以挣到四千多块钱。该吃饭的时候,护工会喂食一大半,倒一小半。生了褥疮,也会通知家属买药。二女儿去探视的时候,老人咳嗽厉害,以为老人快不行了,过了一周去看,又好起来。护工说,给老人喂过抗生素。刘大爷已经在这家养老院住了四年,虽然离市区很远,但是,空气新鲜。只是女儿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每天都盼着女儿能来,来了也不让走。
现在,刘大爷说话已经含糊不清。最疼爱的三女儿把耳朵对在他嘴上,听他说话,也听不清楚他说什么了。大白兔奶糖的糖纸不会剥了,要护工剥开喂他。
他依然爱吃巧克力,吃大白兔奶糖。他不爱喝水,每天吃奶糖,血糖不高。血压正常。他是山东人,爱吃大葱,一盒甜食点心,就着两根大葱,养老院没有大葱,他也咬不动大葱,三女儿逗他,问他要不要吃大葱?他还是会点头,要吃。三女儿就剥了香蕉递给他,他的右手能举起来,自己把香蕉喂到嘴里。有时候,香蕉在手里伸到嘴边要两三次,才能咬一口到嘴里,护工说,让他自己吃,什么都喂,他就不会自己吃东西了。
家属来探视的时候,护工对刘大爷照顾仔细,跑前跑后,对三女儿特别殷勤。逢年过节,三女儿会多给他一份红包。但是,三女儿还是不断发现破绽。不能要求护工像对自己的父母一樣对老人,护工本人也是六十多岁的退休人员。家属唯一能欣慰的是,这个护工有退休工资,在企业工作过,他的素质要比那些在农村待不下去,在城里没有手艺,对老人没有耐心,恣意虐待老人的护工好很多。护工知道,刘大爷死了,他就少了这份一对一的收入。毕竟,在养老院请一对一护工的老人是很少的。一对一护工的费用是普通费用的两倍左右,没有经济支撑,普通家庭也请不起。
2018年7月,刘大爷已经在这家养老院住了五年,同一个护工陪伴了他五年,两张床在一个宽敞的房间,护工24小时陪伴,护工已经非常熟悉和了解刘大爷的需求。刘大爷的老伴近来行动迟缓,已经不肯出门上街,有一年多时间没有来看望刘大爷。逢年过节也不再提起刘大爷。刘大爷的老伴比他小九岁,刘大爷宠了她和女儿一辈子,现在,刘大爷也不再提回家的事情,不问老伴的情况,刘大爷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女儿来看望刘大爷的时候,也不提母亲的情况。
刘大爷跟三女儿有说不完的话,他口齿不清,这些含混不清的话语,三女儿猜测着说出来,再反问他对不对?正确,眨巴眼睛;不正确,就摇头。父女俩通过这样的方式交流。五年了,他依然骂护工是坏人,玩弄他的鸡巴。刘大爷只有两个诉求,吃糖,再陪我一会儿。每次,几个女儿去看他,都不让走,特别是三女儿,拉着她的手就不肯松开。再待一会儿,再陪我几分钟。几分钟过后,再陪几分钟,循环往复。
责任编辑 师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