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如此爱吃
2019-01-31魏新
魏新
我写过不少跟吃有关的文章,也出过一本和吃有关的随笔集,这并非因为我对吃有多么强烈的爱好(至少并不强烈),我绝不是美食家(世间哪有美食家?)而是我觉得,吃,对中国人的生活来说,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种状态。
其實,中国人这么爱吃,这么能吃,恰恰是因为在漫长的历史上,吃,一直是最难解决的问题。
从我们的祖先开始,吃就不容易,且容易被吃。每次去博物馆,最先看到的石器,一定是用来吃的工具。那时还没能力狩猎,想吃肉得靠尾随猛兽,等它们逮着猎物,吃饱喝足,大摇大摆走了,人类接着拿那些尖状器、砍砸器,敲骨吸髓。
今天的好多人喜欢啃骨头,或许也是那时留下的基因。
包括吃烧烤,那是人类最早品尝到的熟食。林子里一场大火,火灭了,人过去捡漏,运气好了,遍地都是烤全羊、烤兔子、烤乳鸽。可敞开了吃自助,就差有孜然粉和辣椒面了。
不知道那时有没有人能吃出经验,能发现松树林烤出来的不如果树林香,尤其是鸭子,还真是果木熏烤的正宗。
为了吃喝,中国人最早发明了陶器,学会了蒸和煮。尤其是蒸,几乎是最高级的料理方式,连妖怪都知道唐僧肉要蒸着吃才好。
张骞通西域前,中国人可吃的食物还很单调,吃不上葡萄没法说葡萄酸。但吃不上肉的可以说“肉食者鄙”,在中国的老百姓看来,一个王朝的兴亡,定和吃有关。盛世就贯朽粟陈,昏君一定酒池肉林。
事实上,没有一个王朝是被国君吃垮的。但每个王朝的覆亡多少都和老百姓闹饥荒有关。人饿急了,有奶便是娘。推翻王莽的绿林军是靠给饥民分野荸荠形成的,明末闹闯,也是因为关东大旱,灾民只能吃观音土。
再没有比吃更能引发老百姓共鸣的事物了。三国时关羽辞曹,曹操对关公的好,《三国志》上记载,曹操封关羽为寿亭侯,并重加赏赐。京剧里就让曹操直接唱:在曹营我待你恩高义好,上马金下马银美女红袍。
最精彩的是一段河南戏,曹操拍着胸脯对关羽表白:在许都我待你哪儿不好,顿顿饭包饺子又炸油条,绿豆面拌疙瘩你嫌不好,厨房里忙坏了你曹大嫂。我这一片心苍天可表,谁要是不仗义谁是鸟毛!
所以,中国人的一生,全和吃有关。
出生后上户口,口即是嘴,一人一张口。结婚了是小两口,对外称我们家那口子,有了孩子后就是一家三口,孩子大了出去工作,就剩老两口。这一生,在吃上没少犯难,想吃,不舍得吃,想吃,没钱吃,但最怕听到一句话,出自大夫口中: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吧。
所以,中国人见面打招呼,问吃了吗?不论对方吃没吃,回答一定是吃了,要不然会很尴尬。《金瓶梅》中,有一次,应伯爵到西门庆家,西门庆问应伯爵吃了没有?常到西门庆家蹭吃蹭喝的应伯爵,面对西门庆不冷不热的问候,就说:你猜呢?西门庆说:那想必是吃了。应伯爵说你没猜对。西门庆说那好吧,那咱们就再吃点儿。
所以说,吃,还是没吃,一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正是因为中国人饿怕了,所以直到今天,我们发现有很多难以理解的风俗。比方说,有的地方主人给客人端酒,只要客人喝,自己不喝,其实是因为过去家里没有那么多酒,所以要先满足客人。这样的风俗如今都在改变,但是我们要理解这些风俗的产生一定是有源头的。就来自中国人在历史上漫长的饥饿。
人相食的年代,法律和道德都是失效的,今天所有的不可思议,都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同时留下了很多不好的习惯。比方说突然进入一个几乎所有人都不再为吃发愁的年代,人们张大了嘴,放开了胃,过度的暴饮暴食,肥胖率越来越高,实在让人担忧。我们明明已经吃那么多了,我们明明已经吃不了那么多了,可我们还要拼命地吃,如饕餮般贪婪。
而其实,在这片土地上,关于饥饿的记忆并不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