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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拥而立

2019-01-31徐站夫

阳光 2019年2期
关键词:矿长大夫

徐站夫

火车一米一米地缩短着回矿的距离。

又是秋天了。蜿蜒的河、起起落落的楼房、彩色的树,还有收获后的旷野,在窗口一闪而过。一路上,吕根旺紧紧握着罗玉存的手,两眼汪着泪。

傍晚,吕根旺回到矿区。接站的是柳大年大夫和几个陪护过吕根旺的工友。吕根旺热泪夺眶而出,忙转过身介绍罗玉存和柳大夫他们认识。柳大年一眼就看出,那个叫罗玉存的女子患过小儿麻痹症。柳大年还发现吕根旺变了:精干了一些,不再那么虚胖,脸上有笑容,待人很有礼貌,说出的话也得体,好像读了许多书似的。

吕根旺和罗玉存住进了招待所一○一房间。晚上,柳大夫在招待所摆酒,为他们接风洗尘。一直陪护吕根旺、这次也一起回矿的麻建伟要走,柳大夫一把拉住他说,建伟你可不能走,你的功劳大大的!

吕根旺领着媳妇回来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一个晚上就传遍了矿区。许多人失眠了,他们当中有黄矿长,有矿上那些已经死心塌地的瘫巴,还有那位声言吕根旺的小人儿挺起来他就把眼珠子抠出来让人当泡儿踩的柴永新。

第二天,吕根旺、罗玉存两个到矿上去报销医药费。一个踮脚的推着一个截瘫的,缓缓的进了矿大院。大楼里先是一片喧腾,而当两个人这种奇特的组合一露面,人们反倒安静下来。上楼时,吕根旺伏在罗玉存的背上,羅玉存背着他,一瘸一拐。人们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那女的背着那么重的一个人,怎样一步一步登上台阶,不知道看上去并不强壮的一个女子哪来的神力。从上往下看,只见棕熊似的吕根旺一拱一拱往上升,完全把背他的人覆盖了。好多人都觉得,罗玉存那两只艰难地登着楼梯的脚,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有人还产生了上前帮一帮他们的冲动,但最终还是放弃了。人们的情感在起变化。有人还朝楼上大声喊:柴永新,还不快下来!

吕根旺要报医药费,就得上四楼找柴永新。一进门,只见柴永新满头大汗,翻衣兜、拉抽屉,像在找什么。原来是他那个钥匙蛋不见了。罗玉存将吕根旺放在沙发上。吕根旺将票据交给柴永新,说柴助理快点儿啊,我急着走呢。

吕根旺接着说,他想拿上钱就走,回老家去过这个冬天。

那个锁着公章的抽屉是撬开的。柴永新潦草地看了看票据,手哆嗦着用了印。他没有交给吕根旺,而是拿着出去了。回来时递到吕根旺手上的票据上有了矿长同意报销的签字。财务科在二楼。他那几张票据很快换成了一沓钱。

很多人都在问:那女的是谁,她和吕根旺是咋回事儿?

招待所的服务员出来说,那两个人可怪了。她们看见,他们膝盖顶着膝盖,相互拥抱着站立起来,眼睛对视着,半天半天,一动不动。

吕根旺是个掘进工,每天都会在地面消失八个小时,在地层深处一个他自己都说不准方位的地方,领着六七个人,打眼、放炮、出货、架棚,循环往复。

一天,刚放完炮,一块矸石鬼使神差从顶板上脱落下来,砸到了正弓身装车的吕根旺的腰上。可怜吕根旺连叫一声都没来得及,就趴那儿了。

那块矸石也就是洗脸盆那么大,二十五六公斤重。都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谁知老天爷的游戏规则全是霸王条款。四块石头夹块肉,人命像层鸡蛋皮,又薄又脆。那天,那块矸石注定是要掉下来砸人的,可它不够意思,连告诉都不告诉一声,就砸下来了。掌子头那六七个人,它砸着谁是谁。

当时人们都慌了神儿,光觉得少了个人,一时不知道是吕根旺。矿车旁边,只是那块矸石和下面一堆破布。井下工人穿着那身又脏又烂的工作服,站在那儿是个人,一趴下,就是一堆破布。搬开矸石,凭怎么喊,吕根旺一点儿反应都没有,死了一样。有人动了动他的身子,两腿没跟着动弹,就知道的他的腰完了。

人最吃重的地方是腰。两手一掐,腰挺细,苦难却承受得最多。都说千斤重担肩上扛,其实是腰在挺。人最娇气的地方也是腰,一块矸石就把它给砸断了。井下工人给菩萨烧香,常念叨这样一句话:我要在井下非挨砸不可,砸哪儿都行,求菩萨保佑,千万别砸我腰啊!腰一断,整个人全完,还不如死了呢。

出事的时候是凌晨三点,矿区还在沉睡,吕根旺被工友们抬离掌子头,乘人车升井,上了救护车,在黑暗中穿过寂静的矿工村街道,送进了矿医院。

诊断从CT室旁边那间屋子传出来:第三——四节腰椎错位并骨折!这几个平常的字异常沉重起来,压得人们舌尖直颤。得!又是个截瘫,那小子后半辈子瞎啦!有人深深地发出一声叹息。

吕根旺的反应是没反应,没有挣扎,没有哭叫,像个什么物件似的听人摆布着,唯一一次开口说话,是不让矿上往他家打电话。

他家里都有啥人呀?人们压低了嗓门儿问。爹、娘、姐姐、老婆,来陪护的掘进工麻建伟小声回答。

麻建伟跟吕根旺是一个村的,一起光屁股长大,同年当的兵,退役时正赶上矿上招工,就都来到百里以外的矿上当了工人,双双分到掘进队。

手术后吕根旺的双下肢还是一点儿知觉都没有。他偷偷掐自己的腿,掐过左腿掐右腿,咋掐也不疼。疼的是头,疼成了一团糨糊。他睡着了。梦里他出操、推车、做爱、洗澡,腰都是好好的。呼啦一下子醒了,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医生护士正围着自己忙什么。工友谁一去看他,他就闭上眼睛睡大觉。他的脑海里总是闪现着村路上掉了腰子的猪或狗拖着身子一点点往前爬的情景,咋寻思咋没法活。他拒绝睡硬板床,不肯让人帮着大小便,可是连翻个身都不能自主完成。他直把头往墙上撞,被人拉开了。他拔导尿管,摔输液瓶子,进高压氧仓就摘面罩,拒绝治疗。面条他不吃,粥他不喝,岂不知输上液体,想死都死不成。他就骂人家大夫护士,折腾陪护的工友——包括麻建伟——像一头疯了的熊。

手术后的第三天,院长去查房,叫了一声月兰,吕根旺突然失声“啊”了一声。这个细节,别人没在意,麻建伟注意到了。院长叫的人是护士长吴月兰。只有麻建伟知道,吕根旺听成了曰兰,吕根旺的老婆名叫许曰兰。

吕根旺啊了一声后,想下床站起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了。他放弃了努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他的头又疼起来了,很疼很疼,疼成了一团糨糊,就又睡过去了。睡梦中,他看到了许曰兰,脸上漾出一波一波的笑容。

村里流行一个说法: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最大一个便宜让吕根旺捡到了。这指的就是吕根旺娶许曰兰做老婆。许曰兰的长相,那是没说的,漂亮得让人操心。许曰兰是初中的民办老师,追求她的人,有她的同事,也有有钱有势的人。吕根旺是工人,这一条他们没法比。竞争中,许曰兰的那位同事不肯退出,因为他是位乡土诗人,而许曰兰曾流露过也喜欢诗。但是他想先把同事培养成诗友再升级为爱人的策略太书呆子气了,吕根旺突然出手,一枚戒指就压偏了女诗友心上爱的天平。婚前,那位老师找上门去,悲愤地质问吕根旺,你能让她幸福吗?吕根旺像初次打鸣的小公鸡那样尖声吼道:能!我能!

这场婚姻,对许曰兰的改变是巨大的,除了由姑娘变成了女人,她还按政策转成了城镇户口。俩人新安了家,离她就教的学校不到一百米。吕根旺曾想在矿上买房,许曰兰说那我的工作怎么办?的确,到了矿上,她就没饭碗了。

每一个星期,吕根旺都要骑上他那辆二手摩托回家一趟。回来时两眼发黑,一身虚汗。拷问他床上的作为成了掌子头最热闹的话题。怎么样,你们又是大眼贼吃香瓜——没鼻子带脸吧?有人问。吕根旺避其锋芒,抱起锚头,一口气将两米多长的钎子杆推进岩壁,回头一笑,沾满煤尘的黑脸上露出一口白牙,不无炫耀地说,别忘了,我是掘进工!

又盼许曰兰来,又怕许曰兰来,几天来,吕根旺就这样矛盾着。

这时候,这倒霉鬼结婚刚八个月,新新鲜鲜的媳妇许曰兰,远在老家。

陪护吕根旺的有四个人,白天黑夜两班倒。

麻建伟当班的时候,一看见吕根旺磁着眼睛不说话,心就受不了。

不问吕根旺同不同意,麻建伟走出病房,打通了许曰兰学校的电话。

电话里麻建伟只是说吕根旺受了点儿伤,可许曰兰一听就哭上了,一再追问吕根旺到底咋样了。麻建伟便说眼见为实,你来看看吧,看看就知道了。

许曰兰要来的那天早晨,麻建伟才把这事告诉了吕根旺。昏沉沉躺在那里的吕根旺立刻像死人还了魂,眼睛一下子亮了,挣扎着要坐起来。

许曰兰是一个人来到矿上的。吕根旺的老娘一听说儿子出了事,身子往后一仰,就昏了过去,醒了就下不了地了,老头只好留家伺候她。

在麻建伟的印象里,那天许曰兰在病房电梯口一出现,整个的色调比以往暗了许多,包括她穿的衣服。蒙着旅途灰尘的脸有泪洗过。尽管如此,还是让许多人眼睛一亮。有的人还下意识地哎呀了一声,大概是出乎意料,觉得问题很严重吧。真怪:如果人们看到许曰兰是个丑八怪,心情可能会轻松一点儿。

许曰兰定了定神,直朝守在吕根旺病房门口的麻建伟走去,因为那里她只认识麻建伟,但被一个早就守候在那里的胖女人拦住,领进旁边一个房间。那个胖女人是矿上安排来做许曰兰工作的。很快,许曰兰就推门出来了,胖女人束手无策地跟着。许曰兰脸子冰冷,朝麻建伟守着的门口走去。人们立刻闪开。

麻建伟说,许曰兰去抓吕根旺病房门拉手的手,仿佛抓在了他心上,不知是啥滋味。随后,啊——呜——哇——噢——嘿——咿……病房里就传出这种古怪的声响,而且嘹亮悦耳,抑扬顿挫。麻建伟知道,这是吕根旺在号哭。不难想象两个人在这种情况下见面的情形。麻建伟心如刀搅,不敢往下想,只管跺脚骂老天爷。这太残忍了,对一个男子汉,你可以让他死,不能让他哭!

听着听着,麻建伟听出些异样:屋里这对冤家的悲情演出,只是这一个自拉自唱,听不到那一方有什么配合。这就不对了,事是两个人的事嘛。

麻建伟——麻哥!屋里传出许曰兰的呼唤,声音很急迫。麻建伟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推门进屋,只见许曰兰靠着床头站着,吕根旺两条胳膊环抱着她身子,头扎进她怀里,还在哭,哭声里夹杂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话。冷眼一看,吕根旺就像是个婴儿,正在向母亲哭诉着什么,又怕母亲离开。听麻建伟进了屋,这才松开手。许曰兰眼睛也湿着,但眉宇间有余怒,像是隐忍着什么没发作,抻巴着衣襟苦笑着说,你看这人,你看这人。麻建伟说,他不跟你哭哭,跟谁哭?

麻建伟一看就明白,许曰兰喊自己进屋,是要结束这种尴尬的进程。

虽是一个村子的,麻建伟对许曰兰并没有深入的了解,这时才隐隐觉得她可不是徒有其表、简简单单一个花瓶,不由得暗暗替吕根旺担起心来。

之后,许曰兰没在吕根旺病床前多待,就离开了。后来麻建伟听人说,走出医院大门后,许曰兰打听着去了矿大院,径直进了矿长办公室,又哭又闹,好一通发作。麻建伟分析,许曰兰看到的情况可能比她想象的要严重。那时候矿长是黄矿长,面对黄矿长,她哭着一遍遍质问:我们的人好好的,你们这是咋给弄的?黄矿长说谁也不想出这样的事。许曰兰哭着说,反正人那样了,我管不了,你们矿上得管。黄矿长说当然我们矿上要管。这时屋里聚了不少人,都围绕着她,说解劝的话,口气跟黄矿长的一样。有人还吓唬她说,可别再闹了,黄矿长要是生了气,可就没人管了,真的!不知不觉,被簇拥着,她就往外走了。

在有许曰兰陪伴在床边的时间里,吕根旺竭力表现得像个好人,该擦脸就让给他擦脸,该打针就打针,该吃药就吃药,让吃饭就吃饭,就像她班里的一個好学生,又懂事,又听话,就连解大手都主动配合了,以前他说给你弄得哪儿都是就给你弄得哪儿都是——那是他在抗议新的排泄方式吧。自从出事那天起,大小便这种生理活动他就不能自理了,要靠陪护人员协助才能完成。整个过程麻烦、腌臜而又尴尬,强烈地冲击着协助者心理承受的底线,就连吕根旺自己也给弄得痛苦不堪。现在,他显得很轻松,尽量处理得优雅些。许曰兰一次也没有插手,只是捂着鼻子匆匆看了一眼,算是进行了观摩、实习。因为事情如果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作为妻子,许曰兰老师比谁都有机会成为这方面的专家。没事,(时间)长了就好了,他反过来宽慰许曰兰,人哪,啥还不都是个习惯。

闲下来,吕根旺牵着许曰兰的手,一起回忆孩提时两个人一起绕着村头那棵老榆树玩耍的趣事,他们玩的游戏叫过家家,那时候俩人就做过一回夫妻了,你打水来我浇园,你看孩子我做饭,夫唱妇随,有意思极了……说到妙处,吕根旺独自嘎嘎嘎笑了。许曰兰却在想自己的,佯作无意,探弄了一下他裆间的那个物件。那时候,吕根旺那个千端是非的源头、万般烦恼的根苗,已然成了个半死不活的老鼠,凭你怎么逗弄,懒腰都不肯伸一下。可吕根旺的大脑却无比的活跃,一下子攥住了许曰兰的手道,它呀,你还不知道嘛,这也就是病了,老老实实由着你逗;等它好了,你可别惹它,你知道,它可不是好惹的!许曰兰凄苦地笑了笑,就走开了。吕根旺屏住呼吸,紧盯着许曰兰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睛总是追随着许曰兰转,闪耀着童稚般单纯的光亮,是那样的依赖和爱恋,生怕她走开。

许曰兰终于说出来:她要回去了,课程紧,班没人带。吕根旺满心不愿意,表面上却又通情、又达理,张口就答应了。我这儿呢,你也不用惦记着,许曰兰临出门时吕根旺说,医院这不也挺好的嘛,我这儿呢,说好也就好了。

许曰兰走之前去见了院长。许曰兰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没哭没叫,平声静气地作了自我介绍,说她作为患者家属,想知道一下吕根旺的真实伤情,神气凛然,咄咄逼人。院长马上找去吕根旺的主治大夫柳大年。柳大夫先告诉她吕根旺受的是什么伤,然后说从组织病理学上讲,脊髓损伤从重到轻分为四种:一是脊髓横断,二是完全性脊髓损伤,脊髓坏死,几乎无脊髓神经组织而为胶质代替,三是不完全性脊髓损伤,脊髓部分坏死,保留一定数量白质神经纤维,四是脊髓震荡。吕根旺的情况属于第三种。许曰兰嫌不够形象具体。柳大夫找来一张图,指点着说,人的腰椎有五节,吕根旺的第三——第四节腰椎被砸错位,不但严重挫伤了脊髓,而且造成骨折,断裂的骨片又损坏了部分神经组织,导致椎体骨折处平面以下感觉及运动功能丧失。不用说了!许曰兰听到这里,站了起来,直接问吕根旺还能不能站起来。柳大夫半天没找到合适的话,说看恢复。许曰兰没有追问,转身走了。

许曰兰回去后,两个人保持着电话联系。那时他还没有手机,医院很不错,特地为他串联了一部电话。

大夫大夫告诉我,啥时候我才能站起来?吕根旺实在等不及了。

光着急没有用,要说起来,这还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呢。柳大年大夫说。

吕根旺愣了,咽了口唾沫。柳大年大夫便问,你爱人怎么走了呢?

柳大夫说,护理已婚的截瘫病人,有一个人必不可少,这个人就是患者的另一半。爱人的理解、鼓励,对于患者的康复非常重要。吕根旺告诉柳大夫,他老婆虽然回去了,但电话是常打来的。柳大夫说,光打打电话啊……吕根旺连忙接过话说,她当着个班主任,忙。柳大夫说她忙呀,那忙就讲不了啦。

许曰兰不来。吕根旺让许曰兰再来,许曰兰说她忙,来不了。

吕根旺不愿意多说许曰兰,谁问起来,他就说她常来电话,挺惦记的呢。

柳大夫问吕根旺,他见了老婆,产没产生过想法。吕根旺不好意思,半天才说,想法是有想法,就是那东西不大着调,跟睡不够似的,咋摆弄都不醒。柳大夫告诉他,这工夫瞎摆弄没用,他正处于脊髓休克期,休克期过去就好了。

两个人的电话还是打着的。先是一天一打,许曰兰说密,三天吧。打了一阵三天的,许曰兰又让改成一周了。每次打,总是这边先打,那边先撂。

吕根旺受伤是在三月十几号,到六一儿童节,他又实现了一个新的跨越——从卧床到坐上了轮椅!忽略掉那两个轮子,看上去,就像个好人坐在椅子上一样。

树又绿了,树下的草也青青可爱,点点金黄的苦菜花在微风中轻轻抖颤。吕根旺坐在轮椅上,让人推出医院看风景,不知不觉,淌下了两行热泪。

伤情在一天天好转。随着脊髓休克的结束,他的腰部神经功能有了恢复,发热、腹胀等症状也已经消失。经过持续的反射性训练,他已经初步形成了新的排便感觉。就是這样一种进步,他竟兴奋得红头涨脸。

医疗已经结束,医院将吕根旺入院以后形成的所有材料收集到一起,放进了卷柜。陪护减剩两个。吕根旺搬回独身宿舍,过起了让人搬上搬下的日子。

父母颤颤巍巍的来过,又擦一把抹一把的走了。

姐姐打来电话说,管管你媳妇的嘴吧,她到处说你再也站不起来了。

渐渐的,吕根旺退出了矿区人们的视野。就连许曰兰是咋来的又是咋走的,在众人口中咀嚼一阵,也变得寡淡无味了。要出煤,死人的事都是不可避免的,何况吕根旺只是受了重伤。吕根旺的受伤住院,在黄矿长的日程中,不是主要的。会议室里照样响起热烈的掌声,掌子头照样打眼放炮,如山的煤堆旁照样有满载黑家伙的列车开走。日子一天天过得很快、很好。只多了一个吕根旺,仰卧在硬板床上看屋顶,半天儿半天儿一动不动。

宿舍里原来有个电视,吕根旺嫌小,让去看他的麻建伟帮他换个大些的,麻建伟却给他搬回去台电脑。从那以后,他的灵魂,就经常在现实世界消失了。

树叶黄了的时候,许曰兰仍然没有到矿上来。而吕根旺的那个东西,却好像是睡醒了,蠢蠢欲动,勃起再不总是跟憋尿有关。柳大夫说,此时他需要超强刺激,有效的情感交融、视觉冲击、感官碰撞之下,应该会更有起色。

吕根旺告诉许曰兰,咱家那个耗子成精了,你快来吧。许曰兰很严肃,一本正经地说,她把那事看得很轻,说有没有都行,这么长时间了,惯了。吕根旺说那他天天难受咋办?这本来是句夫妻间撒娇、挑逗的话,许曰兰却没好气地说,那还用我教你,天底下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两条腿的人有的是。

吕根旺说他要回去,两口子嘛,就是总得在一起的玩意儿。吕根旺还说了一句很形象的话:秤杆离不开秤砣,老头离不开老婆。许曰兰强烈反对。许曰兰要吕根旺可想好了,她是没时间伺候他的,这一点根本就别指望。吕根旺说还有爹娘呢,许曰兰说爹娘岁数都大了,自顾不暇,想想吧,你可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了。吕根旺说矿上去人陪护,许曰兰说让外人来家,那合适吗?

吕根旺便撒娇、发痴加耍赖,说他不想活了,死也要回家去死,死在她怀里。那边许曰兰没动静了,半天才说,那你等着吧,我寄过去一些东西你看看。吕根旺就等,等来等去,等到的是许曰兰寄来的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封信。

最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次的打击比那块矸石还沉重,一下子击中了吕根旺的要害,信还没看完,一阵天旋地转,便歪倒在床头上。慢慢清醒过来,他轻轻地摸着后脑勺,一步步确认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木木地想,你这是让人抛弃了,让人抛弃了。

忍不住再看,越看心里越冷。许曰兰到底是当老师的,没再像电话里那样争吵,心里的话,绕着弯弯说。你的受伤,让我万分痛苦!你能站起来吗?我可以一个人在情感的荒漠上跋涉,但生活的大厦不能没有挺拔的男人支撑!

这些句子吕根旺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在等许曰兰寄来东西的时候,吕根旺曾经考虑过这一层,自己又否定了,尽想许曰兰的好了,没想到她竟这么绝情。

吕根旺想过,假如瘫的是许曰兰,自己会抛弃她吗?往日跟许曰兰一起在床上折腾的情景,一幕幕不断闪现,令他怀疑,这世上是不是有两个许曰兰。

一时吕根旺发起呆来:这两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受了伤,残疾了,另一个就扔下他,再去找挺拔的。这还是人吗?简直都不如一对儿大雁!

吕根旺开始撕那封信和协议书,咬牙切齿地撕,一下一下地撕……那决然的眼神,显露出他对人世间好多东西的绝望和决绝。

撕了信,吕根旺就给许曰兰打电话。你真看我日不了你了吗?他的话,要多恶毒有多恶毒。有种你就跟个人似的,两条腿站起来!那边许曰兰毫不示弱。

还想离婚,哈哈,你就等着吧,许曰兰!吕根旺气急败坏,吼道:等我站起来,你嫁到哪儿,我就日你到哪儿!不等许曰兰再说出话,他就扔了话筒。

站起来!站起来!那一夜,吕根旺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许曰兰闹离婚给他的启示就是:不站起来不行,不站起来不行!

第二天,吕根旺就让陪护们推着,径直去了矿医院住院部,乘上电梯,到了0613房间门口。那是他曾住过的那间病房。有护士跟过去询问,没说三句话,他的嗓门就大了。原来的主治大夫柳大年将他引进自己的办公室,告诉他,像他这样已经出了院的工伤患者,想再入院治疗,须经矿上批准。

吕根旺不明白:自己是工伤,住院看病,大夫说了不算,却要矿上批准。柳大夫告诉他,对工伤患者的医疗,矿上要控制费用,一年定个数,大家都花这个钱,你花我不花,突破了不得了,好多人跟着挨罚。柳大夫还告诉他,矿上管这个钱的人叫柴永新,人难对付,钱攥得死死的。吕根旺说那咋整,我也不认识他呀。柳大夫说不要紧,我先给他打个电话试试,不行再想法子。吕根旺同意。

柳大夫就给柴永新打电话,说柴助理你快过来看看吧,你们那个姓吕的工伤就在我门口堵着呢,再不输液不行了!柴永新赶到时,柳大夫只告诉他俩字:发烧。柴永新很内行地围着吕根旺的病床转了两圈儿,什么也没说。为了配合柳大夫,吕根旺很费劲地睁了睁眼睛,看了看柴永新,也是一言不发。这是这两个冤家的第一次对视。吕根旺刚住进医院时,柴永新去看过,但吕根旺并不知道。

年纪四十四五,个子一米六五左右,衣服长年不换,脸色晦暗,从来不笑,领导过来连忙闪在一边,有人找他办事马上昂起头来……这就是柴永新。

柴永新腰上的钥匙特别多,黑乎乎的一个蛋,足有一斤重——家里外头所有能上锁的门、橱、柜、抽屉,他都锁好了,钥匙都带在自己身上。

柴永新绝非等闲之辈。据说,黄矿长刚当矿长时间不长,有一回,从柴永新身边走过,柴永新朗声叫道:好酒!黄矿长一听这话,心头不快,碍于人多,未予理睬。柴永新趋前一步道,黄矿咱们打个赌,我知道今天你喝的啥酒。人们跟着起哄看热闹。黄矿长说出一种酒,柴永新说不是,黄矿长又说出一种酒,柴永新还说不是。黄矿长烦了,转身要走。柴永新说黄矿我替你说了吧,是三十九度的×××!黄矿长还嘴硬,说酒就算你猜对了,但是三十八度,不是三十九度!柴永新说没错,肯定是三十九度!黄矿长骂道,胡说八道,我喝的酒多少度我还不知道!但他内心里却承认,柴永新说的是对的。

矿上有个工伤管理委员会,主任是矿长,副主任就是这柴永新。全矿所有的工伤患者的医疗都由他管:入院,要向柴永新报告;报销医药费用,不经柴永新审核,矿长不予签字;外出治疗,柴永新不点头,谁也走不了。都说这个主任权力太大,却没人愿意当。几任矿长都说过要换他,最后谁也没换。柴永新就这么一直当了下来。所谓矿长助理,是好事者封的,根本就没那么回事。要命的是,柴永新本人糊涂,有人叫他柴助理,他不反驳,有时还答应呢。

柴永新什么也没说,就等于什么都说了。吕根旺又住进了0613号病房。

吕根旺两眼直勾勾地看着柳大夫说,我肯定能站起来的,是吧?你说我啥时候能站起来?柳大夫说能站起来当然更好,首先你必须建立起这个信心。吕根旺问你看我啥时候能站起来?柳大夫说这我说不准,首先咱们这医院就不行。

吕根旺天天看电视上的广告,知道了这世上有个灵觉寺,寺里有个华北中医截瘫诊治康复中心,那个中心能让截瘫患者站起来。柳大夫说可以去看看。

但矿上不批,主要是柴永新不同意。医院意见倒很明确:矿医院不是截瘫专科医院,一般来说,截瘫患者经过专门的诊治康复,病情会有好转。柴永新则针锋相对,说那个中心能让吕根旺站起来是吹,名医院、大医院有没做广告的。

柴永新还说出一个人物的名字来,说人家都没治好,吕根旺能治好?

柴永新又说,矿里截瘫的好几个呢,放吕根旺出去,都找上来怎么办?

吕根旺出现在矿大院里。他坐在轮椅上,由两个陪护推着,缓缓行进。到那时,吕根旺入矿下井掘进已有三年多时间,还是第一次进矿大院,没想到是采取了那么一种姿势。事后很多人说他眼露凶光。吕根旺说那是胡说八道,他当时百感交集,眼含着泪水,难受得几乎窒息,差点儿晕过去。

轮椅停在楼下台阶前,陪护人员将吕根旺背到二楼,把轮椅搬上去,再将他放好,推着他找矿长室。走廊里很多人探出半个身子看。柴永新挡在前面。轮椅一丝一毫都没有停止前進,柴永新也一丝一毫都没有停止后退。

矿长室门开了。黄矿长迎出来,说这就是根旺吧?快进屋!吕根旺的泪水唏里哗啦流了一脸,上前拉着黄矿长伸过来的手说:矿长,我想站起来!

黄矿长神经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在冲击,顿时血往上涌,说快,快进屋!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吕根旺只说了那么一句话,就啥都妥了。第二天,四个陪护推着轮椅上的吕根旺,后边跟着一个医生——柳大夫,上了火车。

麻建伟是四个陪护者之一,是吕根旺点名要他来的。再一次见到吕根旺,麻建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吕根旺虚胖起来,脸上有红疙瘩,眼窝深了,深陷的眼睛看人时发直,说话絮絮叨叨,放在膝盖上的手有微微的颤抖。

这趟火车是那种连乘降所都停的慢车,而他们下车的地方正好是个乘降所。午后的阳光亮得耀眼。时令已是深秋。路旁火炬树的叶子猩红如血。藏着灵觉寺的山不算太高。吕根旺穿件猩红色运动服,左右有人陪护,构成了一个奇怪的方阵,好像羽扇纶巾的诸葛亮的某次出征,引来不少老乡围观。

望山跑死马,村后的山看似近在咫尺,一个小时后,他们才看见山脚下的寺院。一进山门,心就凉了。那块写着华北中医截瘫诊治康复中心字样的牌子,挂都没地方挂,就戳在寺右侧一排平房前。一溜儿七八间病房,患者也没住满。

原来,这个中心是由几位退休老中医创办的,僧舍改病房,条件简陋,连CT都不能做。穿着油渍麻花僧衣的和尚和穿白大褂的大夫混杂在一起,做着同样的事。坐堂先生姓范,鹤发童颜,白衣玄裤,面容和善,语调和缓。吕根旺顿生信赖感,问那先生,我肯定会好的,是吧?我啥时候能站起来?那先生微微一笑道,病家不要心焦,此病须慢慢调理。问:有内人了吧?吕根旺点了点头。先生又问,屋里人为甚没有一同前来啊?吕根旺支支吾吾。大家帮他搪塞。老先生便不再多问,示意吕根旺靠前些,便行起望闻问切之术来,临了命陪护帮吕根旺褪下裤子,看了看吕根旺裆间物的形色,俯身摸了摸吕根旺腿上已然萎缩了的肌肉,就摇动水笔,开了方子。那药黑乎乎的,剂量奇大,也不用包,装进纸口袋,直接送进僧房,并不劳病家动手,自有小和尚煎熬好了送来。那药汤是黑黑的两大碗,分早晚两次口服。吕根旺端起来,眼睛一闭,一口气喝了下去。

一个疗程三十六天,每六天范老先生把脉开方一次。另有康复的手段,按摩、推拿、针灸、熏洗等。三十六天下来,吕根旺依然不能站立,只是脖子变粗,胡子变硬,牙口好了,嗑核桃咔咔的。还有一个变化,就是近来吕根旺的裆间物见成效了,每天早晨有抖动感。所谓抖动感,不过是勃起的一种夸张性描述。并且这是吕根旺自己说的,别人无从观瞻。陪护们一听都笑了。时间已是年底,吕根旺的第一次外出治疗就这样在哄笑中结束。

拂晓,吕根旺一行像一小股被击溃的匪兵,垂头丧气回到了矿区。

放吕根旺去灵觉寺治疗,对于矿上来说,坏事变成了好事。吕根旺仍然坐着轮椅而不是步行回到矿区,这本身就是个活广告,全矿上上下下的思想迅速统一了,舆论更是空前的一边倒。吕根旺压根儿就不该去什么灵觉寺,再怎么折腾,也不过是又一次证明:瘫了的,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事实证明是自己对了的柴永新比较低调,面对许多对吕根旺命运感兴趣的人的询问,简单地重申了一遍自己的预言:他想站起来?嘁,站不起来了!

事情还不止于此呢!柴永新还发了个誓:别说吕根旺能站起来,就是他那个东西——那个小人儿要是能挺起来,我就把俩眼珠子抠出来,让他当泡儿踩!

这不是柴永新一个人的看法。在很多人的眼里,人站不起来了,他那个就肯定不行了。吕根旺的媳妇为啥要跟他离?不用说,肯定是他那个不行了。

在这样一种舆论环境下,吕根旺的“抖动说”传播起来,就有了空前的速度,人们不但觉得它可笑,还近似可耻,于是成了矿区春节前后最热门的笑谈。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吕根旺的裆间物抖不抖动,压根儿就不是个事。你大人已经瘫了,小人儿也就跟着完了嘛,这还有什么好讲的!让你去灵觉寺,又不是为了要治你那里。瘫了的不都是这样吗,谁也没说过要治那里。你还想怎么样呢?人是命,命中注定你瘫了,就认倒霉吧,啥也别想了。没老婆的就省事了,有老婆的抓紧给人家自由。有人怀疑吕根旺抖动感的性质:憋了一宿尿,早晨还不抖动!还有人说那是吕根旺编出来的神话,为的是给自己找台阶下。

有道是:众口铄金。吕根旺不知道,自己的男籍,早就被人们开除了。

这个煤矿历年来因为工伤而致瘫的人们,一直在家里老老实实地瘫着,多数人的老婆都跑了,一个人孤苦伶仃过日子,凄苦难言。吕根旺去灵觉寺之初,这些人一个个是何等的亢奋啊,他们那沉寂了多年的想站起来的欲望,都在吕根旺上火车那天早晨死灰复燃了,莫不弹冠相庆,跃跃欲试;听说吕根旺怎么去的又怎么回来了,舆论又归于一致,便唉声叹气,更加死心塌地了。

吕根旺再也没讲过他的抖动感。能说什么呢?的确是没能站起来,也的确是每天早晨都有抖动。本是很率真地说出一种感觉,却招致了一场难堪的羞辱。他原以为,健全的人们,会为他的能抖动高兴呢。想起来他心里就一阵阵发悸,睡不着觉。过了年,華北中医截瘫诊治康复中心打来电话,称第二年是贵矿那位患者治疗康复的关键一年,希望安排他再去治一个疗程。柳大夫和吕根旺一起去矿上找。柴永新一口回绝了。吕根旺说我求你了柴助理!柴永新摘下腰上的钥匙蛋来往桌上一摔,问他们:矿上的钱难道是大风刮来的吗?

吕根旺没有放弃,他实在不敢想象自己也成为一个老老实实在家瘫着的人。灵觉寺那个中心不被认同,就另寻它处,天底下高人名医有的是!一天天,吕根旺就跟有个鬼拨弄着似的,上网、看电视、翻报纸,盯着截瘫医疗广告不眨眼,手纸上记,烟盒上也记,来不及就记在胳膊上。好在媒体上这方面的广告层出不穷,在吕根旺心中激起的希望,便也像大海的波涛似的澎湃不息。

独身宿舍的公用电话不方便,吕根旺就买了个手机往外打。

又一家医院,吕根旺觉得很称心——天助截瘫专科医院!离矿区近不说,看广告上的图片,条件肯定要比华北中医截瘫诊治康复中心好。

吕根旺又去找黄矿长了。

黄矿长让吕根旺明天再来,他要了解了解情况。

黄矿长传柳大夫去谈吕根旺伤病情况,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柳大夫开口就讲,我院没有专门的设施、器械和医护技术,对吕根旺这类截瘫患者,难以实施有效的治疗和康复训练。黄矿长说这我没有办法,我手里的医药费就那么几个,不可能可着他一个人花。柳大夫说,像吕根旺这类截瘫患者的性福问题、重新组织家庭问题,可不是个小问题啊。黄矿长问什么福,柳大夫把“性福”两个字写在手掌上伸给黄矿长看,黄矿长哈哈哈笑了,说我这里是煤矿,我是管出煤的,那事我管不着。柳大夫还想说什么,黄矿长说说了半天,不就这点儿事嘛,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呀!你走吧,我忙着呢。一摆手,就让柳大夫出去了。

吕根旺再去找黄矿长,竟像蒸发了似的,再也没有见到过。

想谈,对手就是柴永新,可无论怎么说,柴永新只说两个字:不行!

这么相持了几天,矛盾开始升级。吕根旺投书上告,还求陪护他的人推他到一个大机关去上访。陪护的人不去,推一趟他发给每人五十元。他和柴永新对骂,一拐扫落柴永新办公桌上所有的办公用品。他雇一个蹬板车的人,半夜时分,将一挂五千头的鞭炮掛在柴永新家门旁的邮箱上点响,震醒了整个单元的老老少少,害得柴永新连夜挨家挨户给人家赔礼道歉。他拦矿长的车,把黄干油涂抹到矿长办公室门的拉手上。一天傍晚,卫生员正在矿长办公室搞卫生,他闯进去,抡动双拐,将屋里砸了个稀巴烂。有人报了警,110赶到现场,吕根旺还没走,也许他根本就没想走。一看他是个瘫子,110下楼撤走了。

出人意料的是,吕根旺突然退兵了。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吕根旺给许曰兰出了手续。

许曰兰早就闹着要吕根旺给她出手续了,又是打电话,又是写信,又是托熟人说,越来越着急。五一刚过,许曰兰又把电话打到矿上,请矿领导做工作。舆论越来越对吕根旺不利。你不行了,就别再耽误人家!也有人说等上了法庭,你不同意也得同意。电话里,许曰兰尽说小话,还哭哭啼啼。吕根旺一概不予理睬。戏剧性的是,头天吕根旺还说做你的美梦吧,我拖死你!第二天却主动答应了。在许曰兰寄来的那张纸上签了字之后,吕根旺对已是前妻的许曰兰说,姓许的,你等着,用不了多长时间,我指定会领回人去给你看,保证比你年轻漂亮!自由到手的许曰兰无意恋战,忙说那可比啥都强,我提前祝福你啦!

吕根旺给麻建伟打手机,说你抽时间来一趟,我这儿有个事。

麻建伟一去,吕根旺一脸喜色,开口就说,有了一个,过两天来。

原来,吕根旺在网上聊上了一个叫“漏船遇雨”的女人,三十出点儿头,还没有工作,没结过婚,却有个四岁的女儿,跟父母和弟弟住在一起,弟弟最近要结婚,她想“弃船就岸”,找个人“遮风挡雨”,过踏实日子。

都说好了?麻建伟话里有话地问。

都说好了,咱这堆这块,还能瞒人家?吕根旺笑了。

靠什么给她们娘儿俩“遮风挡雨”呀你,就这间屋子?麻建伟又问。

老家那房子,许曰兰搬出去了,到这儿站站,我们就回老家,吕根旺说。

麻建伟找了几个哥们儿,去把吕根旺的宿舍粉刷一新,弄去一张大木床,又凑了些床上用品、锅碗瓢盆之类。吕根旺挺满意,就等好日子到来了。

“漏船遇雨”到矿上来,成了全矿的重大新闻和喜事,很轰动。吃过午饭,大家就到了,都怀有一种特殊的好奇和期待。独身宿舍楼前扎了彩虹门。吕根旺宿舍门上挂着两朵并蒂的大红花。吕根旺穿戴一新,稳稳地在门口坐好。三点整,麻建伟布置好小乐队的演奏事宜,就打车去火车站接下凡的仙女般的准新人。那辆红桑塔纳一露影儿,有人就点响了鞭炮。“漏船遇雨”一下车,唢呐领奏的《好日子》乐曲声骤然响起,人们呼啦一下子围了上去。挺白的,个儿也不比先那个矮,不赖不赖!人们评论着。吕根旺精神抖擞,玩儿似的转动着轮椅迎上来。“漏船遇雨”上前扶住轮椅,本是羞答答的,却也弯月穿云似的露一抹笑。这时乐曲变为二胡领奏的《甜蜜蜜》,俩人表情便作甜蜜状,向那间有着一张大木床的屋子走去。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人半天才散尽。晚宴就设在独身职工食堂,一干人等围了满满一大桌,两位新人挨着坐,依然作甜蜜状。吕根旺很轻松,什么事情都坚持自己来,轮椅比他的两条腿还好使,运转得特别自如。大家都不管他,只顾吃喝说笑。那哄堂而起的笑声自始至终没有断过,但却透着一种勉强和小心。座上客多半是吕根旺的工友,这些平时脏话连篇的家伙,一个个像读了多少书似的,都斯文起来,搜索着文词,对外人显示着新一代矿工的高素质,逗“漏船遇雨”笑,好像自己的人有什么短处在她手里攥着,乞求人家高抬贵手。

那天,吕根旺宿舍的灯比平常闭得早一些。此后的两天也是这样。除了“漏船遇雨”去食堂打饭,俩人都是闷在屋里。窗帘拉着。不拉上也不行,总是有一些眼睛往里看。那间屋里发生着的事情,牵动着矿区无数人的心。有人说吕根旺这回好比司机考驾照,只要过了,那车,他坐着、躺着就都能开了。

“漏船遇雨”到底还是走了。一个人也没见,不辞而别。麻建伟他们去看吕根旺,只见他歪在床上,面皮浮肿,形容憔悴,喊了两三声,才睁了睁眼睛。

吕根旺说这个“漏船遇雨”不将就人,坚决不跟他回农村老家。吕根旺说以前他只对“漏船遇雨”说有住房,没说在农村还是在矿上。吕根旺说“漏船遇雨”是冲房子来的,不是冲他这个人来的。没有多少人相信吕根旺这种解释。如果真是因为房子,第二天“漏船遇雨”就该走,为什么又住了两天?住了两天为什么还是走了?还不就是你吕根旺那个东西不行了!

吕根旺又在矿大院现身了。说一千道一万,不站起来,下不了井,一天天就这么歇工伤,一个月连五百块钱都开不上,到哪儿弄钱买楼房?这时天助医院的广告更火了,还有个站起来的患者现身说法。吕根旺还是要求去天助。

这回吕根旺从头来,不再迈过锅台上炕。他对柴永新说,我还是想出去,还是想站起来。柴永新还是答复两个字:不行!矿上领导七八个,他一个个找,一遍遍恳切地对他们表白他想站起来,连哭带说,不屈不挠。可领导们都很忙,再说班子工作上有分工,支他去找分管的,自己硬着心肠逃掉了。

吕根旺又去找黄矿长。柴永新拦住他说,不用找矿长,你死了心吧!

讽刺的是,事隔三日,黄矿长找去柴永新,让他抓紧安排吕根旺出矿治疗。柴永新委屈得直想哭。黄矿长要他顾全大局。原来黄矿长刚刚参加了一个重要会议,传达上边有一个人将到本地区调研,必须确保安定团结。地区已对所有不安定因素进行全面排查,地区主要领导在讲话中点名要求黄矿长处理好吕根旺问题。黄矿长想来想去,最佳方案还就是安排他出外就医。看看矿长脸色不好,柴永新就没敢再说什么。柴永新电话打过去时,连吕根旺都不敢相信。

吕根旺如愿以偿,去了天助医院。医院条件很好,医疗能力却不行。院长马天助一边治疗一边攻击同城的另一家截瘫康复医院,原来那家医院的院长是他哥哥马天成,兄弟两人刚刚分爨经营。这马天助的看家本领是以推拿、按摩打底,衍生一些自己命名的手法,外加些器械锻炼。一个疗程下来,连吕根旺自己都张罗出院了。可惜得来不易的一次医疗机会,就这样浪费掉了。

他在天助医院治疗的日子里,爹娘都沒了。姐姐说,爹得了心肌梗,前脚刚走,娘后脚就跟去了。可姐姐没说清楚娘到底得的是啥病。吕根旺对着话筒又哭又喊,质问姐姐当时为啥不告诉他。姐姐哭着说这是娘的意思。

娘让你安心看病,姐姐说,自从吕根旺给许曰兰出了手续,娘的眼泪就没干过。尤其是许曰兰又办事那天,那边鞭炮鸣、喇叭响,这边娘哭得失了声。

电话里姐姐说,娘在老家,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央求人给他说媳妇,有点儿残疾的,寡妇失业的,哪怕是年纪大些,行就替他作了主。可是说一个不行,说一个不行。人家一听说是这么个人,就让听信儿,而那信儿就再也听不到了。

姐姐还说,娘让她告诉吕根旺,往后,他要还是一个人,可别回来啊。

吕根旺草草地祭奠了父母。最让他痛苦的是,他无法跪下去,连头都无法给爹娘磕了。吕根旺急得直把脑袋往墙上撞,哭叫着撞,都撞出了血。

那时是八月中旬,吕根旺又到矿上闹了,戴着孝,红瞎瞎的眼睛淌着泪。

在那段不算太短的时间里,矿机关大楼里一再出现这样一种景观,那就是坐在轮椅上的吕根旺由两个陪护推着,紧走一阵,慢走一阵,或是让陪护背着,噌噌噌跑上五楼,又噌噌噌跑到二楼。在二楼东头,吕根旺被陪护没好气地摁进轮椅,剧烈地喘息着,朝走廊的另一头看。走廊的另一头,阳面第一个屋,就是黄矿长办公室。远远看去,矿长室门口的大理石地面泛着青幽幽的光。

在吕根旺的印象里,矿办公楼像座迷宫。这座乳白色的建筑物有六层,每个楼层走廊两边都是办公室。快快,赖子来了!说话声音犹在耳边,一眨眼人就无影无踪了。整个办公大楼顿时成了一座空城,死一般的沉寂,显得神秘、怪异,不真实。不知从何时起,吕根旺就被机关里的很多人称为“赖子”了。

那些日子,不是周六周日,也不是都下基层了,是机关干部们躲进屋里插上门,跟他捉起了迷藏。他们楼上楼下地折腾,就是想追上一个突然间闪现的人,问上一句:看见矿长了吗?注定他会失望,一个人都不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这个大楼里很多人的信条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一位机关干部如果被吕根旺追上,会很麻烦的,一两句话就打发,显得不像话,话说多了,有人会汇报你不跟矿长保持一致。如果谁不幸给矿长留下这么个印象,那他会很难受的。

于是,一群健全人,一个残疾人,楼上楼下兜起了圈子,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他们一再地扑空。看着矿长室门口那泛着青幽幽的光的大理石地面,吕根旺一般会很愤怒,他先是爹娘地骂一气,接着橐橐橐橐朝地上戳双拐,呼哧呼哧喘一阵,狠狠地将嘴角挂着的白沫抹掉,又飞快地转动着轮椅冲到矿长办公室门前,再砸一气门。

矿长办公室的门好脾气,任你咋敲都不吭一声。

吕根旺从灵觉寺回矿后,柴永新批评过黄矿长,帮助黄矿长总结过教训。你一个挺大的矿长,怎么能那么轻易就开门见他那种人呢?柴永新披肝沥胆地说,啥事不是还有我们(为你)挡着吗?还用你直接跟他们那号人见面吗?柴永新带着浓重的鼻音。往后你就听我的电话,啥情况我们一汇报,你就拿个大主意得了!黄矿长何尝不想光拿个大主意得了,他是怕一旦下边的人处理失当,弄出个乱子来,不好收拾。听了柴永新那一番剖白,也就乐得就坡下驴了。

于是,矿长的门没有再为吕根旺开过。他们也曾想以时间换空间,就在矿长办公室门口一蹲,守株待兔,不信你姓黄的不回屋!等啊等,直等到人去楼空,更夫把大门一锁打麻将去了,结果把自己等成了回不了窝的兔子。矿长可能就在屋里,也可能不在,吕根旺接收到的所有信息是不在。到底在不在,吕根旺从未弄准过。他不知道,柴永新随时打给矿长的电话是导演这种迷局的魔咒。

柴永新就在四楼自己的办公室里坐着抽烟喝茶,门不关,人不走,随时等着接待你。这个刻板而又忠心耿耿的家伙,净去黑脸,好人留给领导当,自己心甘情愿当坏种。吕根旺找过他无数次,最后那次柴永新把话说绝了:谁也不用找了,我这儿你也不用找了!对,就是我卡你,我就是坏种,你死了心吧!

吕根旺的心,是死了又活过来,死了又活过来。可是这活,是越来越难,越来越沉重了。总是心意沉沉,那种被抛弃了的感觉无法祛除。抛弃他的人,难道只是许曰兰、“漏船遇雨”吗?不知有多少人,已将他划在了男人之外。除了母亲,再没有人给他介绍过对象,好像他没这么回事了,真的不是个男人了。静下来,他就想母亲留下的那句话,想着想着,濒死的心,就又活过来了。

转眼已是吕根旺挨砸后第三年的春天。年一过,矿大院里,附近农村的秧歌刚刚扭罢,吕根旺又出场了,还是闹着要出去治病。那些日子,领导们东躲西藏,机关干部们非聋即哑,吕根旺们盘踞在大楼里,正出正入,大摇大摆,主客颠倒,攻守易位,满走廊都是痰迹、烟头、盒饭盒子、啤酒瓶子,乌烟瘴气。

黄矿长就是黄矿长,他的决策总是令柴永新措手不及。又是一个电话打给他,又一次无条件放吕根旺出矿治疗。好人从来都是矿长当,坏种永远是自己。柴永新肚子里也有牙齿,但都是咬自己。据说,这一戏剧性的安排,是因为在上边刚刚搞过的班子考核中,民意测评这一项,黄矿长得分太低。

吕根旺又要出去治病了!这回是去他在广告中找到的一家靠海的医院。

这一次没有柳大夫,麻建伟等四人簇拥着吕根旺上了火车。火车是提了速的,跑了一个白天,又从夜里钻出来,还没进站,就看见了朝霞映照的海。

医院果真靠近大海,一行人走近医院大门时,只见门牌上写的是东海截瘫专科治疗康复医院。头一天就诊时,主治医生一句我们的体系源于黄帝内经,就深深地打动了吕根旺。也如愿以偿,他又喝上了那种浓黑的中药汤子,天天等待那种神奇的抖动感再一次出现。从表情看,那种感觉却还没有光顾于他。

吕根旺从形体到神情,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两条腿越来越细,上身越来越粗,身体越来越重;两眼发咸,看谁都没个好眼神,一开口嘴唇就哆嗦个不停,啰里啰嗦,半天说不清楚一件事。一段一百七八十斤重的肉格楞,死沉死沉的,只要是用不上轮椅推,就得背。这倒也没什么,来挣的就是背人的钱,问题是他脾气一天比一天坏,越来越古怪。放着电梯他不坐,说里边闷得慌,还怕一旦停电,憋死在里头,上上下下要人背。快三十岁的男子汉,像个小孩子,心娇上来,一句玩笑话都担不得,好好的,突然躲到一边去哭泣。歪起来,又蛮横不讲理,咋伺候都不对。夜里他不睡觉,一会儿这个事,一会儿那个事,不让你合眼。没事爱逛街,他想逛到哪儿,你就得推到哪儿。给他洗脚最麻烦,他自己不知道凉热,而水温别人又很难掌握,脚烫红了,他就端起脏水往人身上泼。

馋酒了,吕根旺拿出钱来,请大家喝酒。几个陪护也轮着回请。他们常去的酒店叫望海楼,只跟那家医院隔一条马路,紧守着大海。望海楼有客房部,老板娘几次暗示,酒店里有各种服务,可以满足他们一切要求。现在就这样好,谁想犯错误,走到哪里都能犯。而他们却都装作听不懂,只是傻吃愣喝。他们好喝二锅头。这个店的二锅头是北边产的,味儿正,劲头足,上劲儿快,一会儿众人的脸就油光光的了。酒杯一端,吕根旺也有说有笑,却越来越离不开酒了,没酒就闹,喝不够哭,喝多了笑,大小便全不管,醉一回就得给他大擦大洗一次。

大家也知道,吕根旺这么闹腾,是心情不好。疗效有是有,但再怎么有,也难以恢复到跟受伤前一个样子。吕根旺把主治大夫当神仙拜,一坐到他面前就问:我肯定能站起来,是吧?大夫你说我啥时候能站起来?

主治大夫说,吕根旺,我这么对你说吧,脊髓外伤性截瘫的治疗,受损神经的修复,是个世界性难题。患者伤情千差万别,医家各打各的旗帜,治疗都是常规性的,高深的东西没有定论,独特的东西没有多少,搞研究的拿患者做实验,混饭吃的拿患者捞大钱。大家都在探索,都说有突破,突破其实太难。

主治大夫姓丰。平时大家都“丰大夫、丰大夫”地叫,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一日,丰大夫将麻建伟喊到办公室,问吕根旺有没有爱人,最好让他爱人也来陪护。麻建伟支支吾吾,没说有,也没说没有,说那还得等些日子。

吕根旺是最听话的患者,他那残废的躯体,医生想咋摆弄就咋摆弄,那长长短短的银针想往哪扎就让往哪扎,不管是丸药汤药、片剂针剂,让吃就吃。他的睡眠不好,半夜睡不着觉,他叫陪护起来给他按摩,帮他抻腿,活动关节。他不能闲下来,只要两只眼睛睁开,他就要确信自己处在治疗康复中,受损的神经在一丝丝修复,萎缩的肌力在一点点增强。

三個月过去了。刚到时行李还算干爽,住着住着就潮湿了。第一个疗程结束了,丰大夫推荐再治一个疗程。丰大夫说,像吕根旺这样的情况,想重新站立起来,可能性不大了,但再治一个疗程,对肌体强健、对神经修复、特别是对性功能的恢复,都有好处。吕根旺同意。四个陪护,已有三个回了家没回来,只剩下了麻建伟。麻建伟也回去过,如果不是看在战友面子上,也不回来了。

麻建伟请求增援。柴永新问吕根旺情况怎么样,不行就回矿吧。麻建伟说不错,有起色。柴永新说什么有起色,你们是老乡!麻建伟恼了,说柴助理既然这样说,今晚我就坐硬板(硬座)回家,他吕根旺是死是活,跟我有啥关系。柴永新忙收回话头,说井口实在派不出人了,不行你就在那边雇一个俩的吧。

人还没雇到,柳大夫打来电话,说有这机会,你给他雇个异性的算了。麻建伟说那也不方便呀,柳大夫说你真笨,到时候你出来关上门,他们不就方便了嘛。柳大夫解释说,他一直主张,截瘫患者的神经恢复,应适当介入异性刺激。

这一点麻建伟相信,吕根旺早就在寻求异性刺激了。这家医院里的女人太吝啬,连卫生员都戴着大口罩。这家伙热衷于上街,说是要散散心,其实是出去饱眼福。饱了眼福更麻烦。本来,他那炽热的血液,像地壳深处沸腾的岩浆,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喷发的出口。现在眼福一饱,害得他一天天只想一件事:就是他的那东西今天比昨天好了多少,一张嘴就谈论女人,医生护士一进屋他就没话找话,一副贪婪相,都快退化成一头总在发情的熊了。

把话一说,吕根旺说那好吗?一听就知道他是假惺惺的。事是好事,人到哪儿去找?麻建伟很为难。柳大夫说那还用我教你呀。

麻建伟想来想去,走进了望海楼。人是说来就来了,年轻,性感,但直到被她那两条粉嫩的胳膊箍得快喘不上气来,麻建伟才把话说明白。那个满嘴烟味的女孩松开他,一脸的不情愿,看在钱的面子上,才勉强跟他走进吕根旺的病房。麻建伟到另一个房间刚坐下,就听到了那女孩的一声尖叫,开门一看,一些彩色的纸片在走廊里翩然飘落,人已跑下楼去。麻建伟预付给她的钱是些小面额的纸币。屋里吕根旺赤条条的,活像销金帐里的花和尚鲁智深,垂头丧气的,连说算了算了。又找过两个,一个走到半路就打了退堂鼓,一个住了一夜,说好第二天还来,却再也没露面。吕根旺说住过一宿的那个小姐年龄大些,胸脯平平的,心倒不坏,却也没着心跟他办什么事,只是摸了摸,看了看,说些同情的话,把他换下来的衣服洗了洗。连个小姐都瞧不起,真是没盼头了!吕根旺的心情灰败到了极点,饭都不想吃了。

一日黄昏,麻建伟推着吕根旺,出了医院大门,在街上闲逛。时令已是八月中旬,雨后初晴,天上飘着淡淡的云。路两旁的鲜花枝叶很陌生,而色彩是一样的,香味也很熟悉。忽然,随风一股异味飘来,直刺鼻子。前边不远处,一个黑乎乎的怪物迎面而来,看上去很沉重,又因为是上坡,缓缓地移动着。

走近些才看清楚,这黑乎乎的怪物原来是个大油桶,坐在一辆板车上,后边有人蹬着它走,一时还看不清蹬车人的脸面。黑油桶的上口半开着,边沿上挂着些粉条和菜叶,随着板车轻微的颠簸而往外涌淌着浓浓的汤水,酸臭味儿呛人。近了些才看清,那车蹬起来是很费力的,蹬车人的身子风吹杨柳似的,大幅度地俯仰、扭摆,头一拱一拱的,几乎就抵到了油桶上。这人戴着老式的护士帽,身子又瘦又小,衣服的颜色跟那油桶差不多,像迷彩服,已不能依据它来判断性别,凭声气、脸形,才能看出这人竟是个女的。

吕根旺说对对,在哪儿见过。麻建伟这才想起来,两三天前,他们在一个小酒馆吃完午饭,刚离开桌,就见一个衣着破旧的女孩,一蹿一蹿却极为迅捷地靠过去,站在桌边,狼吞虎咽地吃起他们剩的饭菜来。发现他们看自己,她那大幅度的咀嚼便倏然停止,一边腮上鼓着的大包半天才消了。原来她是蹬这种板车的。车上油桶里装的东西,显然是酒店的泔水。

那女孩就是罗玉存。

罗玉存家是农村的,别看人单细,那年也已经二十一了。有个老乡在城边办了个养猪场,罗玉存往那儿送泔水。往返一趟三公里,一桶泔水酒店收五元,猪场给二十元,剩下的是她的。场主看在老乡面子上,桶和车让她白使。猪场一天收她三桶泔水,那天他们看见她时,她送的是第二桶。

错过去没走出几步,麻建伟萌生了雇她的念头,放下吕根旺就追了上去,边追边捡起一片瓦片,板车一停,麻建伟上前用瓦片给车打上眼儿。

罗玉存笑了,大概是看这个人挺机灵。麻建伟说了说轮椅上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姓甚名谁,在哪儿住院,她若去陪护,管吃管住,一个月开多少工资,等等。麻建伟的北方话跟普通话差不太多,罗玉存认真地听着,看样子是听懂了,回头看了看吕根旺,说回去想一想。说着又蹬起车走了,还直回头看。

第二天,罗玉存就找上门来了。进了屋,近在咫尺,两个人都怔了一下,都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吕根旺觉得还绝对不是小酒店那次。那时候他们才发现,罗玉存左腿跛,每迈一步,右腿便扬一下,像要踢谁。衣服还是那身衣服,但明显是洗过了。一个人造革提包,提来了她的全部家当;一声吕大哥,叫红了吕根旺的眼睛。也没多少话,坐下没一会儿,就起身收拾床头柜上的果皮。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个人真的处得像是一对儿亲兄妹。羅玉存的右边眼睛稍微有点儿斜,不大敢看人。双手粗糙得已经看不出年纪,只有两个小虎牙偶尔一露,显出她还像个大孩子。她觉得吕根旺面相和善,不像坏人,在这里陪护他,不用提防什么,有安全感,再说,也挺可怜的。吕根旺呢,常常呆呆地看着她,歪着头,听啊想啊,耳旁像是响起了悠扬曼妙的音乐,肯定是唤醒了许多久远的美好记忆。吕根旺总觉得罗玉存像自己的亲妹妹。许曰兰比吕根旺小,但许曰兰在他心目中不是妹妹,是公主。吕根旺是有过妹妹的,可惜妹妹在七岁那年被山洪卷走了。曾经有过的为人兄长的意识和爱意苏醒了。常常是,直到罗玉存叫了两三声吕大哥,吕根旺才醒过神来,慌促地擦着眼睛,答应一声,同时把滑落的毛巾被扯上身去。即便后来两个人同住一室,罗玉存帮他排便导尿,吕根旺的表现也像个亲哥哥,邪心杂念和粗野举止都跑到爪哇国去了。

罗玉存好像生来就是当陪护的料。开始时麻建伟和罗玉存是有分工的,夜间这一特殊时段的陪护,排便导尿等敏感行为,以及推着吕根旺上街,都由麻建伟来完成,罗玉存只承担些辅助性的工作。但陪护起来,她却好像无师自通,头几天麻建伟还指导指导,很快就没必要了。一走动,脚就免不了的踮,幅度也尽量小一些。功能锻炼室的几样器械,看麻建伟示范几遍,她就能帮吕根旺操练了。中药哪几味先煎,哪几味后下,哪几味冲服,哪几味包煎,麻建伟告诉一遍,她不会记错的。而且药罐下那火,要武则武,须文则文,煎的时间也是按医生说的来,一分一秒都不带差的。打水打饭,洗洗涮涮,更不在话下。为了预防吕根旺生褥疮,吕根旺的身她三四个小时就翻一次,床单她勤洗勤换。水盆里总是有两条热毛巾,替换着敷吕根旺的膝盖、踝骨。麻建伟推吕根旺逛街回来,她早拧好一条热毛巾,去焐吕根旺那因长时间受压而变红的皮肤。一有空,她就帮吕根旺揉搓肌肉,活动关节。按照医生的指点,她和吕根旺膝对膝坐好,双臂伸过去紧紧抱住吕根旺的臀,同时让吕根旺抱住自己的肩膀,各自用力朝自己的方向牵拉,竟使吕根旺站了起来,一次能站立十五到二十分钟。站在一旁看的麻建伟惊叹不已:瘦小的罗玉存,怎么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个项目是麻建伟都没有做过的。麻建伟很惭愧,自己做得不如罗玉存好。也可能男女天造地设是绝配,一帮老爷们儿在一起,咋也不是事。吕根旺坐在床上,光头、浓眉、大耳、宽肩、厚背,再挺着一个肚子,憨厚的笑容总是挂在脸上,以往那个暴躁、粗莽的上访者不见了,活像个刚由强盗剃度的和尚。罗玉存让怎么练他就怎么练,再没捣过蛋。而罗玉存说话的声音并不大,有时只是个眼神或手势。

丰大夫又一次将麻建伟叫去,问女的是吕根旺爱人吗?麻建伟说不是,她是他们雇来的短期陪护。丰大夫笑了笑说,这很好,有这个女的陪护很好。

忽然,吕根旺的心情不好起来,常常发愣,闷闷不乐。罗玉存到底还是年纪小,开导吕根旺,要他坚强起来,咬着牙挺,啥事一挺就挺过去了,直说得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转。又做了一遍抵膝抱臀站立,吕根旺问,我跟那个黑桶比,哪个更好搬?她说大哥你说啥呢。看着罗玉存每天乐乐呵呵的,踮着脚忙这忙那,灵活得很,吕根旺说,我要能像你一样,多好啊。罗玉存说大哥笑我。吕根旺急起来,起了个毒誓,说他要是笑话他玉存妹子,坐着轮椅上街,一个躲不及,让汽车撞死!罗玉存忙伸手去捂他嘴,他想顺势握住那只手,却又放弃了,转而去捂自己的眼睛——他被自己说出的话感动了,直想哭鼻子。罗玉存说那我相信你没笑我,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吕根旺说你两条腿能走路,还有啥苦?罗玉存就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小时候患了小儿麻痹症,念完小学中学没念成,十六那年就跑出来了,哥哥跟人打架被派出所带走就再也没回家,爹娘都有病,田都种不了,她若一个月不寄回钱去,两个老人都是个死……吕根旺情感一下子脆弱得不得了,他的眼圈又红了,叹口气说,唉,你真是个苦命人啊!又安慰她: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在这儿陪护,我就跟矿上说,让你永远陪护我!又把自己的事告诉了罗玉存,不外是咋受的伤,咋跟许曰兰离的婚,“漏船遇雨”咋不将就人,自己又咋出来治的病……结果也把罗玉存说哭了。大哥命也不好,咱们两个真对付了。罗玉存说。命再不好,也得活下去呀。罗玉存又说。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一天傍晚,一个黑胖汉子闯进了吕根旺的病房,上前拉住罗玉存的手,让她跟他走。罗玉存拼命挣脱开,藏在麻建伟身后,簌簌筛糠。吕根旺骂,麻建伟打电话110,那人才走了。罗玉存说那人是猪场的,也是干活的。第二天,那人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大个子,开门就要人。幸亏那时候罗玉存正在另一个房间,插上门不出来。纠缠间,麻建伟打了110,很快来了两个警察,将那两人带走了,从那以后那两人才不来了。罗玉存不在场的时候,吕根旺告诉麻建伟,罗玉存在猪场过的日子猪狗不如,那两个人说祸害她就祸害她,不从就不收她的泔水。罗玉存给吕根旺看过,她身上有很多伤,刚养好。吕根旺边说边挥动拳头击打自己的脑门子,骂自己真没用,不能替她出气。

麻建伟愤慨之余,又觉得这事挺有意思,罗玉存的那些事,为什么只告诉了吕根旺,而没对自己说?再想这可不赖,说不定吕根旺好事临头了。

果然,罗玉存对吕根旺公开隐私后,俩人的关系非但没有逆转,反倒更亲密了些。罗玉存自告奋勇,将推吕根旺上街的事接了过去。无所事事的麻建伟上街逛书店,偶一抬头,隔着玻璃,看见罗玉存推着吕根旺在人行道上缓缓行走,还比比画画说着什么。那条小路很幽静,两旁都是鲜花。即使有个把行人走过,停下来看他们一眼,也匆匆走开了。一个踮脚的推着一个截瘫的,残残组合,是有一些视觉冲击力的。作为一个健全人,麻建伟开始也不大太敢直视他们,隐隐的觉得心里哪个地方很疼,看一眼就把目光移开。而两个当事人呢,却好像没发觉人们目光的异样,很快就掌握好了平衡,走得很平稳,很协调。他们就那么走啊走啊,不知疲倦地走,饶有兴致地走,就像一对恋人。

对呀,这两个人一定是谈起了恋爱啦!麻建伟为看到这一情景而兴奋不已,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灵机一动,当晚麻建伟便“病倒在床”,哼哼嗨哟不断。罗玉存两边跑,伺候那个喝下汤药,又给这个买来药片。吕根旺那边是离不开人的,麻建伟不闻不问,只顾躺在那里心花怒放地生病,怎么想都觉得这一夜事情会有进展。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一睁眼已是天大亮。吕根旺是一定会解手的,罗玉存竟没有过来喊他。麻建伟逼吕根旺坦白他做下的好事,吕根旺发誓什么也没干,他说那妹子一看就让人可怜。分工上麻建伟作了调整,罗玉存承担的事跟他一样了。一到排便导尿,罗玉存大大方方,做起来无事一样,鼻子侧都不侧,麻建伟在场也一样。

一日,吕根旺哼哼呀呀唱起歌来了: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她……尽管跑了点儿调,也能听出是那首《枉凝眉》。等罗玉存出了屋,吕根旺告诉麻建伟,他们已经跟两口子一个样了。说起这些事来,吕根旺啥都不避讳。他说他的那个东西好多了,好到基本能正常行事,只是辛苦了罗玉存。麻建伟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只是听不明白“只是辛苦了罗玉存”是什么意思,又不好问,只在心里疑惑着。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麻建伟相信他们不是始于苟合鬼混,而是经过了一段规范的恋爱过程。而跟许曰兰、“漏船遇雨”,都未真正有过这个过程。

第二疗程也要结束了。一天,丰大夫领来几个人,他自己指导吕根旺、罗玉存随便摆摆姿势、做做动作,另有一人扛着摄像机拍摄。原来,他们拍摄这些画面是为了留存资料。太难得了!丰大夫大发感慨,治疗效果这么好,简直是个奇迹!我们要很好地研究你们这个病例,总结经验。

吕根旺到矿上报销医药费的那天下午,黄矿长开会,研究今后罗玉存陪护吕根旺的工资待遇问题。考虑到吕根旺买不起商品房,就在原来矿的独身宿舍给他们解决了两间。黄矿长性情变了,平和了许多。会一散,他让柴永新找柳大年来,谈截瘫患者的治疗。

话题从吕根旺开始。柳大夫说,要谈吕根旺,得把麻建伟找来。

麻建伟说,他跟那位丰大夫探讨过,吕根旺的治疗效果少见,决定性因素有三个:吕根旺残存一定数量的白质神经纤维,罗玉存作为女性独有的爱心陪护,东海医院的有效治疗。关键的因素是罗玉存,是她把吕根旺恢复成了男人。

黄矿长当场拍板,矿医院设截瘫康复科,主任由柳大夫担任,器械由柳大夫选购。又说,工伤管理今后也要转变思路,别光找依据卡,更要多找找依据为他们排忧解难。柴永新连连点头称是。他一肚子苦水,却从来不往外倒。

柳大夫和麻建伟离开矿大院时,看见好几个摇轮椅的进去了。

俩人想到了一件事,干脆撺掇撺掇吕根旺,把婚结了算了。吕根旺直摇头。婚是要结的,吕根旺看着罗玉存说,上次在哪儿结的,这回还想在哪儿结。

主要是想让我爹娘听到那天的鞭炮声,呂根旺补充说。

这回,你终于能让许曰兰看看你领回去的人啦,麻建伟笑着说。

这是那时候的话,许曰兰她看不看,不重要啦,吕根旺说。

吕根旺说,他听姐姐说过,爹走时,许曰兰去送行,娘撵她,死活不让她靠前;跟着娘也走了,许曰兰又去送行,姐姐又撵,却没撵动,就没再撵。

第二天上午,吕根旺去乘公交车回家。柳大夫、麻建伟去送站,还有一些工友也跟着。煤城不小,人口不少。一个一蹿一蹿的残疾人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艰难地行走,牵动了很多人的目光。往来的三马子四轮子都减速绕行。罗玉存看着周围这么多人跟着,有点儿意外,有点儿新奇。吕根旺眼里有泪。那块矸石对他的改变太大了,出事已经三年,他没有回过井口,没有进过家门,老婆跑了,也加快了爹死娘亡……他们走得很慢。从矿招待到汽车站那段路将近一公里,一行人走了半个小时。

话说了又说,手握了又握。车开远了,柳大年、麻建伟他们才往回走。

一路上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能说什么呢,弄来弄去,健全的人都跑了,吕根旺这车,竟是由一个残疾人来推了。这两个相依为命的人,究竟是般配不般配呢?嘿嘿。

姐姐早就知道吕根旺要回村了。一见面,姐姐就哭了。一手拉着罗玉存的手,一手拉着吕根旺的手,哭道:“两个苦命的人哪……”

婚礼年节前就办了。吕根旺放了很多鞭炮,让天堂的爹娘听到。

过年的时候,麻建伟领上老婆孩子回老家过年,顺便看看吕根旺、罗玉存怎样了。吕根旺又瘦些了,罗玉存又壮些了。

麻建伟印象最深的是他们家帘多:门上挂着帘、被垛上苫着帘,电视上盖着帘,这使那三间土屋有了生气。帘上有花有鸟,那些花鸟都栩栩如生,花要绽开,鸟要飞翔。

回矿那天一早,麻建伟一家人乘车出村,看见远处有片红色飘动,很快就看清那是两个人的围巾和羽绒服。两车相错时,麻建伟认出来是他们。说了些话,告别。回头看,还是她推着他,一蹿一蹿的,走得很慢。乳白色的炊烟刚刚飘起,村路空寂无人。

春天的时候,矿医院的截瘫康复科建成了。

吕根旺回到了矿上,家就安在那两间独身宿舍里,天天罗玉存推着他去作康复,练抵膝相拥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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