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什人：现代社会最后的“古代”人

周雯蕙

2017年4月30日，宾夕法尼亚州中部，一个阿米什男子骑着款式老旧的自行车过马路（IC图）

来自美国俄亥俄州的丹尼尔·威孚已经52岁了。他从未开过车，看过电视，更不必说使用过电脑和智能手机了。

多年前，威孚曾看过一次电影，但这件事他耻于在其他人面前提及。“我并不为曾经看过一部电影而感到骄傲，”他忏悔道，“因为我违背了父母的意愿”。

威孚和妻子养育了八个孩子，他们全都没有使用过任何现代工业产品。食物由自家的农场供应，家里也没有任何电力设施，日常的出行工具依旧是马车——威孚一家是无数个阿米什家庭生活的缩影。

截至2017年，美国境内约有25万阿米什人，主要居住在宾夕法尼亚州。传统的阿米什人一生都不必与外部世界接触，他们依靠在农场中耕作生产食物来满足物质需要，拒绝汽车及电力等现代设施，崇尚过自给自足的简朴生活。

在阿米什人眼中，存在着两个并行运转、互不干扰的世界：一个是他们日夜坚守的阿米什世界，另一个则是被现代文明侵蚀的世俗世界。

与世隔绝的生活

阿米什人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有别于经历过工业文明洗礼的现代人。阿米什女性周一到周六戴白色软帽，礼拜日戴黑色帽子，裙子至少要在脚踝和膝盖中间，且不能是鲜艳的颜色;男性需要戴有几英尺帽檐的帽子，出访时需要穿背心外套。

汽车和电话被视作极具破坏性的现代产物，不存在于阿米什社会当中。在他们看来，有了电话，人和人之间就不再会频繁互相探访;通过驾驶汽车，人们可以轻易搬移到其他地方，导致社区四分五裂。因此，他们至今仍使用马车代步。

马车决定了阿米什人能够前进的距离，也阻止许多小城镇发生人口流失，使它们至今仍得以保留。

一个正在打垒球的阿米什少女（IC图）

阿米什社区没有超市，没有电力设施，更没有吹风机烘干机和烤箱。在阿米什人看来，与现代科技的隔绝为能给自己带来心灵上的自由。“在琳琅满目的商店前踱步，这是一种自由，”一个阿米什男人感慨地说，“我也不需要做决定，教会为我们做决定——对我来说，这也是一种自由。”

这种与世隔绝的群居农耕生活，始自两百多年前。那时，由于与主流教派信念相悖，阿米什人只能四处躲避、进行地下活动。不过，现在的阿米什人主动选择与世隔绝，更多是为了守护自己的价值观——远离物欲横流，光怪陆离的现代社会，坚守自己为主全身心的奉献。

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阿米什女孩坦言，她也曾经很想要一部照相机。“但我时常认为不值得。不值得为了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放弃一切，”她语气坚定地说，“拥有这些现代的东西会令我感到内疚，因为这对我的追寻信仰之路并没有帮助。”

“服从并不容易”

每个阿米什人的成长轨迹都是相似的：家庭就是学校，男孩从小便和父亲兄弟一起劳动，学习木工技术和农田种植;女孩则跟着母亲学习做家务、烹饪。

此外，每個社区也会开办自己的学校。通常而言，阿米什孩子在读完八年级（即初三）后回归家庭——这是得到美国联邦最高法院特许的。1972年，三个阿米什家庭由于拒绝送孩子上高中，被当地法院以“违背义务教育原则”为由，判处5美元罚金。他们随后上诉。威斯康辛州最高法院认为地方法院违反了宪法第一修正案规定的信仰自由，推翻了此前判决，联邦最高法院维持了复审判决。

如今，每个州对于阿米什人的教育程度都有不同规定。一些州允许阿米什人对孩子进行家庭教育，有的州只限定未成年人离校的最低年龄，导致一些阿米什家庭的孩子不断重读八年级，直到年满能过合法离校的年龄。

2012年12月5日，美国俄亥俄州博格霍尔茨的一个农庄里，男孩们跟着父亲学木工活儿（IC图）

不愿接受高中及大学教育，并不能说明阿米什人不重视教育。在他们看来，教育是重要的，孩子们必须学习读书、认字和算数，但这一切都能在八年级之前学习到，更重要的是在家和父母学习。

“阿米什人担心将孩子送到公立高中会使他们暴露在世俗思想下，变得强调个人主义和利己。”来自纽约州立大学波茨坦分校的人类学教授唐纳德·奎尔奇解释道，“他们可能会离开教会，最终导致阿米什社区的消亡。”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忍受漫长而乏味的阿米什生活，逃离的阿米什人被称作“闪避”，意味着被移出教会，并切断与阿米什社会的一切联系。与“闪避”的人保持联系也会被视作破坏对上帝的诺言。因此，许多离开阿米什社区的人在余生都不能和亲人继续联系，除非他重新加入教会，回归阿米什生活。

莎罗马·弗隆就是个“闪避”，她在20岁时决定离开自小长大的社区，只身前往陌生的大城市纽约。此后，由于父母的强迫，她曾回归。

“阿米什人不能说‘不，他们要的是合作。”她说，“但服从并不容易。”两年之后，她再一次离开阿米什社会，再也没有回去过。举办婚礼时，她邀请了所有的亲人，但最终没有一个人出席，包括她的父母。

17岁的利瓦伊·夏尔特与阿米什社会的决裂更加坚绝。由于经历了哥哥选择“闪避”的痛苦，他等了好几年才告诉家人自己想要离开。年幼的弟弟妹妹扯着他的衣角哭着求他不要走，已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的父母既痛心又无奈。

三个正在聊天的阿米什妇女。在结婚后，阿米什女性通常会穿戴黑色或深色的帽子和覆盖全身的长裙（@视觉中国）

“我的父亲告诉我，如果我不想留在家里，他宁愿我离开。”夏尔特平静地说，“我并不觉得所有规则都是合理的，比如，父亲总是会毁掉我偷偷玩的手机和收音机。”

但离开阿米什社区后，由于文化水平不高，夏尔特只能在建筑工地从事体力劳动。他并不后悔选择“闪避”：“这份工作未必是我喜欢的，但却能让我继续前进——我想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还能坚持多久？

但更多的人选择了坚守。一项调查显示，90%的阿米什年轻人选择了在成年后接受洗礼并终生加入教会，这表明他们中的多数人仍决定接受父辈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抵制来自现代和外界的诱惑。

事实上，这些年轻人并非对外界一无所知——16岁时，他们面临的严格限制将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放松。孩子们被允许看电影、开派对、结交外部世界的朋友。在这以后，他们一般面临着两条道路：回归教会，接受成年洗礼;或者是离开家乡。

“我和我的朋友總说，我们只是想要安定。我觉得离家14英里已经是很长的一段路了，我实在难以想象离家几百英里——那会很可怕、很艰难。”一个阿米什少女说。

从不与外界接触的阿米什人有时会显得有些无知。曾经有外来的人向他们提及美国与朝鲜之间的矛盾，一个成年阿米什人好奇地问：“我们的国家已经陷入战争中了吗？”

他们从未将自己纳入“世俗世界”中，不仅不使用现代发明，也不看报、不参军、不买保险。“他们生活在我们的世界，但他们不属于这个世界。”来自纽约州立大学波茨坦分校的人类学教授凯伦·韦娜评论道。

但随着外部世界的力量越来越大，阿米什社会所受到的冲击也越来越猛烈了。

生活在美国的阿米什人约有25万，而每年都有超过2千万的游客参观阿米什社区。因此，阿米什人与外界的接触也变得越来越频繁。他们开始经营起面对游客开放的小商店，孩子们偷偷地使用社交媒体，年轻人开始到“世俗世界”的工厂里上班……

有些人穿起了新款的牛仔裤和衬衫，阿米什男孩梳起了新潮的发型，开始与来自“外部世界”的女孩约会。老一辈阿米什人所担心的事情似乎开始浮现了——现代发明最终彻底毁掉他们的信仰。

两百多年来，阿米什教会用独特的规则将“两个世界”隔离开来，为了的是防止现代科技侵蚀他们的价值观。“阿米什和外部世界的价值观不同，我们选择保护自己的价值观。”从未离开过阿米什社区的丹尼尔·威孚说，“如果我们变得松懈，或者和外面的世界接触得太多，这‘两个世界将会变得相似，我们也会变得像外面的人一样。”

当被问及阿米什人与世俗世界的人有什么区别时，一位阿米什老人说，“你家里有电视吗？肯定有。你觉得电视能让你的生活和家庭变得更好吗？如果不能，我们就会将它丢掉，但你们不会。这就是我们的区别。”

这种区别还能维持多久，仍是一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