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汹涌的风:2018连州国际摄影年展
2019-01-31陈海舒
2018年12月1日,连州国际摄影年展迎来了又一年的开幕。与以往的摄影年展相似,本届摄影年展包括了主题展、群展、个展,以及国际摄影书单元等几个板块。同时,连州摄影博物馆冬季展的四个展览也在展出。
相比前两年的主题“你的自拍杆”和“无乐不作”的轻快和直接,今年的主题“时间之风”又回到了沉重复杂的意象中。来自法国的总策展人杰霍姆·索塔克(Jerome Sother)在为本届摄影年展写的前言《现实就是抵抗》中,将1815年一次影响了全球气候的火山爆发作为现代性开端的某种先兆,而这次爆发甚至影响到了艺术领域,比如19世纪英国画家透纳(William Turner)的绘画。随之而来的,是比火山灰更为猛烈,传播范围更广且更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进程。自那时起,表面的高速繁荣背后人类又陷入了某种魔咒,且逐渐失控:人口爆炸、流动,劳动力迁移,人工智能迈向现实,高频交易,生物多样性消减以及宗教和意识形态的枯竭……这些围绕“现代性”的议题,其抽象性和复杂度已经超过了很多人的想象,想要用攝影这样的媒介进行表现难度非常大。因此,这在对摄影师提出更高的要求之外,对本届摄影年展的策展人也是一次挑战。
但另一方面,摄影这一媒介本身也深深嵌入了现代性的进程中。它自进入网络之后,似乎已经替代了现实,“摄影已经无时无刻不在这个社会现场并且通过图像繁衍它的视觉世界”(年展学术主持王南溟语)。我们认识的整个世界已经碎片化、瞬间化,所有看似的必然都是偶然。主题展用“时间之风”这样的诗意表述告诉我们,在这阵汹涌的现代性之风中,被吹落在地上的,是一张张凝固时间、意义不明的照片。
全球性的提案
在主题展中,策展人选取了25位来自中外的艺术家。他们的作品既可被视作独立的个体,自治并有着各自独特的叙述方式,亦可被整体对待而视作一份全球性的提案。瑞士艺术家扬·明葛(Yann Mingard)的《七次日落》是对主题展议题的直接讨论,作品将透纳充满火山灰的风景画与中国近年关于空气污染的媒体报道图像同时展出,直接点出了“人类纪”的议题:人类活动已经作为足够影响自然环境的一种地质力量。与之相呼应的,是他在连州摄影博物馆冬季展展出的《一切漂浮在空中,而我们感到眩晕》。艺术家向我们展示了呈互文性的各种影像:阿尔卑斯山的岩石地貌、流动的熔岩流、挖掘机、冰芯、DNA技术再现的猛犸象……以此表达他的理念:现代人们经历的对自然的种种挑战,是否可归结于人类希望自身超越自然?
人与自然之间的竞争不仅仅发生在人迹罕至之地,它也悄无声息地围绕在我们身边,甚至深刻影响了我们自身。荷兰的亨克·维尔德舒特(Henk Wildschut)的《食物》展示了我们日常的食物是如何通过大规模工业化生产出来的。亨克并不简单地批判食品工业,而是指出,对食物问题采取过于片面的态度是我们真正解决问题面临的障碍。法国艺术家克里斯蒂安娜·乔佛里(Christiane Geoffroy)的作品《谷仓的演奏家》以幽默的手法,在偌大的谷仓展厅里只放置了一只通过基因培育出来的比利时蓝牛。这只肌肉发达到不“正常”的牛被裱在同样形状的立体展板上,孤独地站在展厅中。进入展厅的观众,仿佛像是来到它的牛圈探望它一般。
随着人口爆炸和全球化的到来,竞争不仅发生在人与自然之间,更发生在人类自己之间,发生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多种领域。意大利摄影师米歇尔·博尔松尼(Michele Borzoni)的《公开竞争》是这种现象的最直接反映。他拍摄下竞争激烈的意大利全国公务员考试:成百上千人坐在大型体育馆中参加考试,去竞争仅有的数个公职岗位。荷兰艺术家埃斯特·哈佛斯(Esther Hovers)的《误报》则关注监控的议题。她了解到监控摄像机可以检测到8种公共空间中的异常行为,通过拍摄和合成照片来再现这些所谓的“异常”。关于监控,更为精彩的作品来自于瑞士籍摄影师萨尔瓦多·维塔利(Salvatore Vitale)的《如何保卫一个国家》。瑞士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家之一,以瑞士为样本,维塔利进行了长达三年的拍摄。这组作品试图回答这样的问题:在全球化和城市化、技术创新和自由政策的时代,安全机构是如何与时俱进的,它们在社会和政治秩序中扮演着怎样的一个角色。其间,他持续观察保险公司、天气预报组织以及警察、军队或海关和移民组织的动态,拍摄了大量照片。虽然这些照片并非都直接拍摄权力机关,却从各种细节入手,让人意识到自己的生活被无形中支配着。凭借这组作品以及现场精心设计的展览形式,维塔利获得本届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刺点摄影奖”。
经济层面的竞争同样得到关注,包括马修·伯纳德·雷蒙(Mathieu Bernard Reymond)的《交易》以抽象的画面展示雷曼兄弟股票最后7天的交易数据;埃琳·本雅明森(Eline Benjaminsen)的《金钱世界:算法交易的资本路线》拍摄了资本交易重要场所的外观;汤姆·伍德的《造船厂》以充满人性的画面展现了上世纪90年代英国老牌造船厂的衰落。
关于竞争的话题还在展厅中延续,甚至人与它的造物之间,也存在着残酷又缠绵的竞争。科技的进步,不仅是简单地改善了我们的生活。人类的造物已经反过来将人类裹挟和控制。法国的大卫·德·贝耶特(David De Beyter)针对流行于法国、比利时、英国的汽车大破坏活动,通过摄影、视频和雕塑媒介,展现了人类对工业产品的狂欢式破坏,揭示对潮流和去物质化的反思。英国的安迪·休厄尔(Andy Sewell)以诗意的画面将海洋、海底光纤、互联网、沉浸、空气等交织在一起,展现了网络的无所不在(《已知与奇怪的事物交汇》)。法国摄影师文森特·弗尼耶(Vincent Fournier)则关注正在起步的人形机器人研究。在精心设计的演示场景中,人形机器人如蹒跚学步的儿童般,在人类的呵护下探索着这个世界(《人形机器》)。这些如科幻电影的场景让人既感到温馨,又感到隐隐不安。
最后,我们发现了一个适合总结这一系列竞争的竞争:来自德国的艺术家塞巴斯蒂安·斯图普夫(Sebastian Stumpf)的《河流》是一系列他的行为艺术实践录像。在他的作品中,他以天真的姿态不断地挑战公共场所的行为规范,将社会环境作为他的巨大游乐场。面朝下静止躺在水潭里,在车库门关闭的最后一秒钻进车库,在马路边上爬树,在河中孤岛伫立……塞巴斯蒂安在奋力地进行一场似乎没有对手的战斗,但也乐在其中。
纵观整个主题展,虽然不乏精彩作品,但是我也观察到这样一种现象:在面对抽象复杂的议题时,不少艺术家倾向于以旁观者的姿态,采取冷静、不动声色的画面风格去处理问题,而且往往从议题最为视觉化的角度去拍摄。也许在面对如此庞杂的世界时,保持谦卑和克制是理性的,但是我们又很难从这些画面中感受到这是正在我们身上发生的,与每个人切身相关的问题。仿佛一切都在远处,以不可知但视觉上精致的方式发生着。摄影项目以视觉出发,但似乎又仅仅止于奇观,除了再次强调了议题的抽象性外,很难再进行深入的探讨。
本土呈现和其他展览
与此相对的,反而是主题展中几个本土艺术家的作品和由国内年轻策展人策划的群展展示出了更为灵活机动的策略。
李朝晖的《大体:草本》延续了他的《大体》系列对生命体的关注。通过延时摄影的方式,他将草本植物置于各种受到特殊限制的条件下,拍摄下它们从生到死的过程并以影像的方式展现。这一系列作品探讨了对生命个体的规训改造这一话题。刘卫的《步行到南阁酒店》以幽默的方式探讨了以中国香港为代表的“东方”如何被西方文化所建构。她将早期好莱坞电影中典型的香港街道和东方人物形象提取出来,通过拼接和电脑CG手段,制造出一系列异乎寻常的荒诞场景。陈海舒的《德国阳台》记录了被改造为居民区的原美军驻德国基地现状和作者一家在其中的私人生活,通过将美军驻德的历史与作为移民的个人经验交织在一起,探讨人口流动和文化共存的话题。
由何伊宁策划的群展《在克诺索斯迷宫中》是一个本土化的主题展提案。在全球化时代,社会、经济、科技、文化和日常等领域的矛盾和冲突将人类带入一座“克诺索斯的迷宫”。程新皓的《陌生地形》展示了他长期进行的关注散居于中国和越南边境的族群—莽人的项目。何博的《三月八日的若干回响》通过马航失联事件所引发的现象来探讨互联网时代人类关于灾难性事件的认知、传播和回应的复杂观点。李俊男的《蝴蝶》将自己在过去数年间闲置的衣服作为反思的对象,讨论了自我身份与服装和消费文化之间的关系。姜宇欣《论集体身份》通过提炼异国生活经验中的几个细节,以静态照片、影像和装置的组合将隐秘的思维活动转变为复杂的视觉作品,展现出她对集体身份的反复思考。这组作品获得了本届摄影年展评委会特别奖。朱岚清的《百亿新城》关注东山岛度假旅游项目从發展到衰败的历程,表现全球化浪潮下地方经济的变迁。朱陶乐的《解开未来》创作了一个恰似“迪斯科舞厅”的展览空间,尝试通过邀请观众参与到表演当中的方式来激活展厅内物件、空间和思想的碰撞。在我看来,“迷宫”既是对客观世界的比喻,同时也是对这几位本土艺术家创作手段和作品内在网络结构的描述:他们往往采用多种材料,多重叙事的手法来表现所关注的议题“多层次”的特性。
除了对年展主题的集中讨论外,其他展览也带来了不同的声音。
胡昊策展的《打扑克的人》并未以具体现实问题作为讨论话题,而是带来了对摄影这一媒介本体的另一种思考。他认为,在摄影图像中,事物的形象和组成这一形象的图形是不同的。这种不同就如同相互博弈的牌局。展览首先对美术史、摄影史进行回溯,讨论了在历史中视觉形象和它们在画面中显现的图形的关系演变。戴显婧、邓云、谌利、袁小鹏、张之洲5位艺术家通过各自的作品展现了这种对弈的复杂性和多可能性,让人们重新记起属于图像内部的复杂结构,和这一结构对图像之意义的调整和装配。这个展览为整个摄影节带来了重要的补充和提醒:在我们用摄影关注现实问题的同时,不应将摄影这一媒介视为理所当然的现实镜像。
金丹策展的《没有被控制的身体》带来了3位来自不同国家的摄影师作品,分别是原美树子(Mikiko Hara)、Nguan和唐稚杰。在展览中,我们看到三位摄影师通过各自的视角,去捕捉日常生活中如人工剧场般的场景,和在拍摄的瞬间意识暂停了的身体。在拍摄者与被摄者,照片与观者之间,主客体的身份界线变得模糊不清。
来自巴西的保罗·科奎罗(Paulo Coqueiro)在作品《不要欺骗我》中构建了一个虚构人物蒂托·费拉斯,并为之建立了社交网络账号并持续更新他的“经历”。这些经历都来源于真实的巴西社会事件。之后,保罗在现实中找到蒂托的网上好友并对他们进行采访和拍照,通过这些材料再次构建并不存在的蒂托。
英国的路易斯·奎尔(Louis Quail)的作品《大哥》曾广受好评。他以亲人的视角长期拍摄患有精神分裂症的老大哥贾斯汀以及他每天与疾病斗争的日常。除了病痛,通过展现贾斯汀的爱好—观鸟,与女友杰姬的感情经历以及他的绘画和诗歌创新作,路易斯提醒我们:精神病人也值得拥有正常的生活和我们的尊重。
旅居法国的石真的个展展出了正在创作的作品《归依》。这一作品自2012年开始,石真回到故乡拍摄,同时寻找内心的自我认同。这是一个关于故乡,也关于如何接纳自我的作品。
旅居加拿大的摄影师靳华在作品《邓迪》中同样探讨了人口迁移的话题。邓迪是一片苏格兰移民18世纪来到加拿大的定居点。她跟随居住在这里的苏格兰后裔一同前往苏格兰寻找祖辈的出生地,记录下自己的寻根之旅。
在摄影博物馆的冬季展中,除前文提到的扬·明葛的作品外,还有韩磊的《飞来峰》、欧文·布卢门菲尔德(Erwin Blumenfeld )的《想象摄影》和彭可的《脱离速度》三个展览。在《飞来峰》中,韩磊展示了长期创作的不同摄影作品,还有一件视频作品。对他来说,图像收纳和拍摄是贯穿一生思考的语言或逻辑。欧文·布卢门菲尔德是著名的犹太裔时尚摄影师,他始终在富有挑战性的工作任务中加入自己的艺术抱负和独特风格。彭可在展览中延续了她一直以来的摄影创作,用图像描绘其中的私人情境与公共环境,尤其关注中国高速发展的城市群体。彭可获得了今年新设的雅伦格文化艺术基金会奖。
结语
自2005年创办以来,连州国际摄影年展已经发展为国内外摄影界公认的高水平摄影活动。连续14年,年展总是如期而至,但它的连续举办并非像旁人看来那样的顺理成章。作为2018年连州国际摄影年展的参展者,我在布展和观展的过程中亲身体会到了年展团队努力保持的专业水准和全身心投入的热情。在布展期间,参展艺术家与主办方一起顶住压力,克服了很多困难,力求将我们的作品以理想的形式呈现给观众。虽然受诸多客观条件限制,最终的展览难以达到完美,但是很多参与者都做到了问心无愧。
今年,连州国际年展被英国《卫报》文化版称为“世界上最为重要的十大摄影机构和活动之一”,其创办至今形成的影响力和每年的话题性,某种程度持续呼应、刺激着中国当下摄影的发展。
(陈海舒硕士毕业于德国卡尔斯鲁厄造型艺术大学,现工作生活于德国卡尔斯鲁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