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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东地域空间:陈傅良的思想发展与文学书写

2019-01-31

关键词:钓台陈氏

周 沛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陈傅良是南宋著名学者,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他出生于温州瑞安,除在福建、湖南等地短暂为官外,一生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浙江,特别是家乡附近的浙东一带度过的。浙东的秀美山水不仅养育了陈傅良,他的思想、学术与文学创作的形成发展也无不受到这一地域的文化传统、山川风物的影响。可以说,浙东,是陈傅良思想学术与文学创作,生成演化的重要空间。

一、梅潭:仙岩山水与早年思想转变——由科举时文到古圣贤穷理尽性之要

曹叔远在《止斋先生文集序》中说:“故今裒次,断自梅潭丁亥之后。”[1]705在《文集后序》中又云:“盖俗所传如城南集之类,皆幼作,先生每悔焉。故书远所诠次,断自梅潭丁亥以后,抑先生意云。”[1]705历史上,悔其少作者有之,在结集编纂时加以说明者亦有之,许多人还会特别标明那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关键性时间节点,如杨万里之“绍兴壬午”。[注]杨万里《诚斋江湖集序》中说:“予少作有诗千余篇,至绍兴壬午七月皆焚之,大概江西体也。今所存曰《江湖集》者,盖学后山及半山及唐人者也。”又《诚斋南海诗集序》有:“绍兴壬午,予诗始变,予乃喜。”参见辛更儒《杨万里集笺校》,中华书局,2007年,第3257与3263页。“梅潭丁亥”对陈傅良来讲,显然也是这样一个具有转折意义的关键节点。所不同的是,此处不仅标注了一个时间点“丁亥”,即乾道三年(1167),更重要的,还存在着一个具有象征性的地标——“梅潭”。乾道三年,陈傅良在“梅潭”有过怎样的经历,这一地域空间对他来讲意味着什么,他为何要将梅潭作为判定、划分自己创作成就的转折点,便成为值得探究的问题。

梅潭,即梅雨潭,是瑞安县仙岩大罗山的胜景之一,因谢灵运曾蹑屐来游并写诗称颂,[注]谢灵运有诗《舟向仙岩寻三皇井仙迹》:“弭棹向南郭,波波浸远天。拂鲦故出没,振鹭更澄鲜。遥岚疑鹫岭,近浪异鲸川。蹑屐梅潭上,冰雪冷心悬。低徊轩辕氏,跨龙何处巅。仙踪不可即,活活自鸣泉。”见顾绍柏《谢灵运集校注》,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80-81页。遂大显于世。现代作家朱自清的散文《绿》,写的也是梅雨潭的优美景色。陈傅良在科举登第、出仕为官前,曾在仙岩授徒讲学、屏居读书,而梅雨潭就位于他潜读时所居住的仙岩寺后。清幽的山水、壮丽的风光,给陈氏创造了良好的读书治学环境,也给他提供了亲近自然、愉悦身心的契机。他不止一次在诗中写到梅雨潭的胜景,如《题仙岩梅雨潭》:

衮衮群山俱入海,堂堂背水若重闉。怒号悬瀑从天下,杰立苍崖夹道陈。

晋宋至今堪屈指,东南如此岂无人。结庐作对吾何敢,聊向樵渔寄此身。[1]56

诗歌从大处着眼,由梅雨潭所处的整体背景出发,写其为群山环抱又瀑布层叠的地理位置,那绵延至海的重重高山和滔滔不绝的瀑布之水,都令人感受到其雄浑阔大的气势和壮美。“衮衮”即“滚滚”,本是形容大水翻腾之貌;而“堂堂”本用来修饰房屋等的高大。此处陈氏将这两组形容词对调,更加形象生动地写出了山之多、之高与水之大、之急,使得群山之入海具有了动态的画面感,好似奔腾的滔滔江水连绵不断。而以“堂堂”来形容如千门万户般重叠的瀑布,又与三四句相呼应,凸显出山崖之高,瀑布之水仿佛从天而下。“怒号”,写出了瀑布水声之大,这既与山势的高耸及由此形成的落差有关,也说明了山间的水量之大。落差大、水量多造成水势猛,由此才能激起巨大的声响。诗人赞美梅潭,是出于对梅潭发自真心的喜爱。因而,好友来访也要带他们同游梅潭,领略梅潭之美:“倾崖俯仰立,中有飞瀑悬。平地俨阊阖,晴空自云烟”[1]11“瀑泉自雨一丘壑”,[1]22都写到了梅潭之上高耸的悬崖与飞瀑,水气弥漫如烟似幻:“瀑布衡从云一坞,浮图明灭木千章”,[1]58山间的景物也因此变得朦胧。诗人喜爱梅潭,不禁感慨“晋宋至今堪屈指,东南如此岂无人。结庐作对吾何敢,聊向樵渔寄此身”,表示愿在此隐居终老,又害怕自己配不上梅潭的胜景,因而甘愿寄身渔樵,常伴梅潭而居。

梅潭山水给陈傅良带来身心的愉悦,为其创作注入了勃勃生气,但“梅潭丁亥”的意义,则远非作为自然山水的梅潭所能承载,而是自有其特殊的象征意味。这其中包含着陈傅良思想、治学及创作转变的重要过程,而导致这一过程发生的契机正出现在梅潭——在这里,陈傅良受到亦师亦友的薛季宣的点拨与教导,开启了读书治学的全新阶段。甚至可以说,梅潭不仅是陈傅良治学的转折点,更是真正的起点,正是在这一胜景中,他“危坐覃思,超诣绝轶,学成道尊”。[1]704

乾道二年丙戌(1166),即丁亥前一年,薛季宣开始间来城南书社过从,陈傅良对此有记载:“傅良丙戌丁亥岁,受徒城南,公间来过教督之。”[1]645薛季宣的来访,给他的思想带来了巨大的冲击,陈氏对自己的这一思想转变过程亦有描述,他在《祭薛常州先生》一文中曾自言:“我昔自喜,壁立倚天。见兄梅潭,忽若堕渊。梅潭谓何,其要日损。自《易》《鲁论》,余勿挂眼。”[1]567这是陈氏对初见薛季宣、相与对谈后自身感受的抒写,亦是对由此引发的治学转变的精炼概括。与薛季宣的对话交流,给陈氏的思想和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令他霎那间仿佛如从高天直坠深渊,“恍然若有所失”,[1]690“平生气息为之迟缓”。[1]448楼钥对谈话内容有较为详细的记载:“薛寺正士龙季宣见公问所安,公曰:‘毋不敬。’士龙曰:‘比参倚如何?’公释然增进,归心薛氏。”[1]682寥寥数语如佛家之点化。就是在这样的对谈中,陈傅良意识到了自身治学的局限,思想学术追求与人生道路开始发生转化。

在薛季宣到来之前,未满三十岁的陈傅良其实早已名满天下,其名气之高得益于他对科举文的研究与传授。早在隆兴元年,陈氏就已开始授徒城南,当时他所教授与致力的是科举程文,并因程文水平之高而受到举业者的追捧和推崇:“兴化刘复之朔以南省第一人来为司户参军,摄教官,得公程文,以为绝出,公之年甚少也,而名已高,开门授徒于仙岩僧舍,士子莫不归敬。”[1]682“初讲城南茶院时,诸老先生传科举旧学,摩荡鼓舞,受教者无异辞。公未三十,心思挺出,陈编宿说,披剥溃败,奇意芽甲,新语懋长。士苏醒起立,骇未曾有,皆相号召,雷动从之,虽縻他师,亦籍名陈氏,由是其文擅于当世。”[1]698可见,陈氏对科举程文有着自己的研究与心得,其文立意新、水平高,因而影响广泛,吸引了大批士子慕名前来从其学习,并收“徒数百人,文名大震”。[2]楼钥对此也有说明,并且还特别指出了陈氏之文对当时文风造成的巨大影响:“公自为举子业,其所论著如《六经论》等文,所在流播,几于家有其书。蜀中文学最盛,读之者无不动色,文体为公一变。”[1]683曹叔远亦云其“片言落笔,传诵震响,场屋相师,而绍兴之文丕变,则肇于隆兴之癸未”,[1]704而“其时止斋有《待遇集》板行,人争诵之”,[2]其声誉之高、影响之大,甚至达到了引领一时风气的程度。但代表其科举文成就的《待遇集》《城南集》等早期创作,却没有收录到其文集之中。当然,这与党禁时期的禁毁不无关系,但曹叔远编订陈氏文集时,党禁已经废弛,且曹氏明确表示不收录的原因在于“先生每悔焉”,[1]705吴子良也说他“登第后尽焚其旧稿(《待遇集》等)”,[2]可见与其“梅潭丁亥”的思想转折存在密切关联。

薛季宣在给郑伯熊的信中曾谈到自己勉励陈氏放弃科举文、着力于修养学问之事:“君举已罢茶院之会,见与其徒一二十辈,聚课仙岩。尝与之言,似乎成己工夫全未著力,勉之甚相领略,此亦乐事,但未知向去如何尔。”[3]308薛季宣对陈氏开始转向求学问道甚感欣慰,但对其将来的思想学术走向仍有担忧。因而罢茶院、屏居仙岩僧舍期间,薛季宣又常去检查陈傅良的读书情况,并继续给予点拨,使他“释然有省,乃谢去旧学”,[4]“独潜心《易》《论语》二书,求古圣贤所以穷理尽性之要”。[1]690乾道五年,薛季宣知常州时,陈傅良又追随他“具区滆上卒学。茆茨一间,聚书千余卷,日考古咨今其中”,[1]645“至古人经制,三代治法,又与薛公反复论之”,[1]699“相与考论三代、秦、汉以还兴亡否泰之故,与礼乐刑政损益同异之际。盖于书无所不观,亦无所不讲。经年而后别去”,[1]690从而“尽得其本末,遂以斯文为己任”。[4]即便是分开的日子,两人也常书信往来,在给陈傅良的信中,薛季宣亦常论及读书、治学、作文之法。[3]313-319因而,在从学薛氏“后止斋文学日进,大与曩时异”。[2]正是在与薛季宣的研习讨论与反复琢磨中,陈傅良放弃了对科举程文的研究,转向对古人经制、治法的考察,彻底改变了自己的治学路径、创作旨趣和人生轨迹。

综上,足见薛季宣之于陈傅良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如果没有薛季宣,陈氏可能还会继续以钻研、教授科举时文为业、为荣,并就此过完一生;然而在遇到薛季宣之后的乾道丁亥,陈傅良便“谢徒束书,山间屏居”,[1]645开始了潜心读书治学的新阶段。受教薛季宣是陈氏思想创作发生重大转变的时期,亦是其学术与人生道路的转折点,而这一转折的发生地正在“梅潭”,因而“梅潭”在陈傅良心中早已不只是那个给他创造幽美治学环境的地理空间,也不仅是为他和友人带来心灵享受的山水景观,而是与其人生导师薛季宣密切相连、象征并代表着其思想学术转变过程的精神坐标。“见兄梅潭”与“梅潭谓何”中的“梅潭”正是承载着这一内涵的象征空间。

二、金华:吕祖谦的象征与“最为知今”的思想源头

正如“梅潭”之与薛季宣,“金华”则代表着陈傅良生命中另一位重要人物——吕祖谦。如果说梅潭的意义还有一个从自然景观、治学环境到象征性地标的转化过程,那么“金华”在陈氏诗歌中则完全是作为吕祖谦的象征出现的。《哭吕伯恭郎中舟行寄诸友》中有“去年上溪船,落日建安旐。今年上溪船,濡露金华草”,[1]9“濡露金华草”喻指的正是吕祖谦的去世。吕祖谦生长于金华地区,淳熙八年(1181)七月,又卒于金华,陈傅良为作祭文,且于十一月间亲自前往吕氏葬所明招山哭其墓。明招山位于金华西南部的武义地区,为吕氏祖茔,也是吕祖谦庐墓读书、讲学的地方,因而死后即葬于此。面对旧友新坟,陈氏有感于“故人期不至,乔木眼偏明。欲往还何日,堪论久此情”,[1]54想到今后再不能见到好友,情难自抑,不禁“望新阡而长号”。[1]573陈傅良对吕祖谦之感情至深,当然是出于私交之亲密,但这种密切交往与诚挚友谊的形成,是建立在两人思想学术交流的基础之上的,与思想学术上的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紧密相关。吕祖谦在治学修身、为人处事等方面,都曾给予陈傅良巨大的启发、影响与帮助。

陈、吕二人的交往始于乾道六年,陈傅良从薛季宣常州卒学后,“还过都城,始识侍讲张公栻,著作郎吕公祖谦。数请间,扣以为学大指,互相发明。二公亦喜得友,恨见公之晚”,[1]690初次相见即相谈甚欢,互相增进学问,因而倍感投契,以至“张钦夫、吕伯恭相视遇兄弟也”,[1]698可谓一见如故。虽言“互相发明”,事实上张、吕二人对陈傅良学问与思想的影响更大。据《宋史·陈傅良传》记载,“祖谦为言本朝文献相承条序,而主敬集义之功得于栻为多”,[5]明确了吕、张二人对陈氏学术思想产生影响的具体方面和内容。只是三者的关系始终定位为朋友,《宋元学案》就将陈傅良列为“东莱学侣”[6]1680与“南轩学侣”。[6]1636谢山《奉临川帖子》对此有很好的说明:“陈止斋入太学,所得于东莱、南轩为多,然两先生皆莫能以止斋为及门。”[6]1711陈氏并未拜入吕、张门下成为正式的学生、弟子。正所谓“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7]651张、吕、陈三人始终是那种可以相互切磋、相互促进的朋友。尤其是吕祖谦,他与陈傅良同岁,当时刚刚被从严州召回,担任太学博士,并兼任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陈氏多次向他请教宋代的典章制度及其因革演变,特别是从其家传的“中原文献之学”[注]《宋元学案》卷三六:“先生(吕本中)之家学,在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德,盖自正献(吕公著)以来所传如此……而所守者世传也。先生再传而为伯恭(吕祖谦),其所守者亦世传也。故中原文献之传独归吕氏,其余大儒非及也。”见第1234页。又卷五一:“朱学以格物致知,陆学以明心,吕学则兼取其长,而复以中原文献之统润色之。”见1653页。《两浙名贤录》中也有:“吕祖谦之学本诸家庭,得中原文献之传。”见第86页。中获益良多,这也为陈氏日后终身所治的典章制度之学打下了基础,也“可以说是源头之一”。[8]

陈傅良在当时被认为是“最为知今”[9]的学者,其“知今”的养成,离不开对本朝典章制度的熟悉,这当然主要是他自身钻研努力的结果,但也不能不承认吕祖谦“为言本朝文献相承条序”在其中所发挥的作用。叶适在为陈傅良所撰《墓志铭》中对此有较为清晰详尽的概括,他说:“公之从郑、薛也,以克己競畏为主。敬德集义,于张公尽心焉……而吕公为言本朝文献相承所以垂世立国者,然后学之本末内外备矣。”[1]699不同于与薛季宣的“相与考论三代、秦、汉以还兴亡否泰之故”“求古圣贤所以穷理尽性之要”,陈傅良从吕祖谦那里学到的,更多是本朝文献与典章制度的沿革,这就使得他能够贯通古今,为“知今”的形成打下了良好的基础。乾道八年(1172)陈氏登进士第后,一直处于居乡候缺的状态。淳熙元年(1174)冬,他便前往金华武义县明招山访吕祖谦。吕氏曾在给周必大的信中提及陈氏的此次来访:“某阖门久,益有味,但索居难得朋友。前月末偶得陈君举来,相聚山中数日,殊不落寞。”[10]441-442又在给陈亮的信中说:“君举相聚数日,近方还永嘉也。”[10]466行文间还将其视为可以“共讲贯”的“同志”。[10]466吕祖谦对陈氏身上发生的变化和虚心向学的态度十分赞赏,说他“近来议论却简径,无向来崎岖周遮气象,甚可喜也”,[10]421“陈君举相聚甚欸。最长处是一切放下,如初学人,政未易量也”,[10]489足见二人相与论学,志同道合,相谈甚欢,吕祖谦对陈傅良的为人与治学都非常肯定。相聚是短暂的,在分开的日子里,两人还不断书信往还,继续讨论治学修身的问题。[10]463-464

学术追求、思想观点上的相投,使得陈、吕二人倾心相交,互为知己。“念昔会合时,心事得倾倒。倚庐鱼鼓夜,联辔鸡人晓。遐搜接混茫,细剖入幽眇。挹注隘溟渤,扶携薄穹昊。斯文何契阔,之子复凋槁。”[1]9这是陈傅良在《哭吕伯恭郎中舟行寄诸友》一诗中对昔年与旧友相聚论谈时美好时光的回忆。抚今追昔,斯人难再相见,诗人不禁感叹“百年在无穷,寥廓一过鸟”,生出人生短暂的悲凉之慨。

“合志同方,营道同术。并立则乐,相下不厌”,[7]977正可用来形容陈、吕二人的交往。与宋代大多数士人不同,陈傅良一生到过的地方非常有限,除在外为官外,他很少离开家乡瑞安及附近的仙岩地区,除了往常州依薛季宣卒学外,几乎没有去过温州以外的其他地方访学问友,但他却不止一次前往金华。因而可以说,对于陈傅良来讲,金华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例外,成为其人生道路中一个具有重要意义的地标,并成为其诗歌书写的对象,完全是因为吕祖谦,而金华也由此成为与陈氏密切相关的又一具有象征意义的浙东区域的代表性空间。

三、钓台:志节隐逸的象征与归隐之思的触发

作为永嘉学派的重要人物,陈傅良是有着儒家兼济精神与积极用世之心的,他一直致力于将“事功”思想付诸实践,主张“宽民力”,在地方为官时也将恤民生、减民赋放在首位。他对古人经制、治法的研习,对宋代典章制度的考察,都是为了经世致用。可以说,济世救民是他一生最大的理想。虽然大半生未曾得官,只能闲居家乡,但他却努力以教书授徒为业,即便是每次待阙返乡的间隙,也都会前往仙岩书院教学,可谓始终奉行着“用则行其学于世,舍则传其学于徒”[11]的理念。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在经历过仕宦风波之后,诗人的心境逐渐发生了变化。在此过程中,浙东的山水又一次参与、发挥了重要作用,不仅以自然美景,更以所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向诗人发出召唤,给予他急流勇退的勇气和精神情感上的慰藉——而钓台,正是这样一处所在。

钓台位于浙江省桐庐县富春山麓,因东汉高士严子陵再三拒绝光武帝刘秀之召,拒封谏议大夫,来此地隐居垂钓而闻名于世。历代文人多有题咏,范仲淹所撰《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概括性地展现了严氏事迹及其“高风亮节”,其中“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12]更是成为千古名句,为世人传诵,也使得严氏的精神进一步得到发扬。可见,钓台早已成为隐逸与志节的象征,“本身即有着自己的历史内蕴,是人文传统与地理山川的结合物,是‘区域的人文性文化’”[13]景观。

如果说在桂阳任上陈氏写到“钓矶”“渔矶”等虽含退隐之意,但都还只是一种泛指的话——如“亘古岭旁冬不到,从今湖外岁无饥。来年此日吾何适,蓑笠寒江一钓矶”,[1]72是因喜雪而生出功成身退的愉悦之情——那么到了送别友人的《送孙謇卿赴寿昌主簿》“乌鹊填门雪满除,倩谁骑马谢双鱼。苦吟孙楚三年别,饥卧袁安一病馀。仕宦吾人聊复尔,梦魂今夜定何如。钓台多是西征客,莫道渠能赋《子虚》”[1]53中,“钓台”就不仅与颔联中的“孙楚”“袁安”相照应,又与“仕宦”“西征客”相对应,透露出对友人志节的肯定,同时,也已具有了实际空间的指向性。

绍熙元年,陈傅良改官两浙提点刑狱,辞免乞祠未能获允,赴阙奏事途中经过严子陵钓台。面对这一有着悠久历史文化底蕴的空间实景,他不禁有感而发,写下了《除浙西宪舟过钓台有感》一诗:

一再登临万事非,裹头还已雪垂垂。敢论笔力今无恨,欲附碑阴始不疑。

台阁有人堪共政,江山如此且随宜。论功汉鼎吾何有,自是风流百代师。[1]82

万事皆非、发已如雪的衰老之感,对自身才能的肯定,对当权者的期冀,以及“百代师”的自我人生定位,对照不久前刚刚乞祠未允时所作《怀归丐祠》“久矣怀归曷月哉,冠缨吾欲濯吾埃。天寒病马尚远放,日夕罢牛宜下来。名家翰墨书还蠹,盖世功名骨已苔。孰与东篱访黄菊,柴门终不为人开”[1]79表现出的思归而不得的落寞与无奈,可以看出诗人努力进行自我勉励的意味。诗题中点明“过钓台有感”,可见诗人经过此处时便自然联想到与严子陵及钓台相关的历史文化和精神思想内涵,因而有所触动,感而为诗——虽然此后几年陈氏一直在京任职,甚至担任了嘉王府赞读、秘阁修撰等职位,逐渐走向其为官生涯的巅峰——可以说钓台的精神感召已在他心中悄悄埋下了种子,当他再次遭遇仕途艰险、宦海风波,重又面对钓台时,这颗种子便破土而出,萌发出更强的精神力量。

绍熙四五年间(1193—1194),政局开始发生变化。光宗、李后与已为太上皇的孝宗之间矛盾加深。四年九月,发生了“引裾力谏”[注]《宋史·光宗纪》绍熙四年九月条云:“甲申,帝将朝重华宫,皇后止帝,中书舍人陈傅良引裾力谏,不听。”见第706页。《四朝闻见录》卷一甲集“光皇命驾北内”条有较详细的记载:“止斋陈氏傅良时为中书舍人,于百官班中颙俟上出。上已出御屏,慈懿(李后)挽上入,曰:‘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却上辇。’百寮暨侍卫俱失色。傅良引上裾,请毋入,已至御屏后,慈懿叱之曰:‘这里甚去处,你秀才们要斫了驴头!’傅良遂大恸于殿下。慈懿遣人问之,曰:‘此何理也?’傅良对以‘子谏父而不听,则号泣而随之’。后益怒。傅良去,谢遂报罢。”见第17页。又《齐东野语》卷三“绍熙内禅”条也有类似的记载:“甲申,上将朝重华宫,百官班立以俟。上已出,至御屏,李后挽上回曰:‘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百僚、侍卫皆失色。陈氏傅良时为中书舍人,遂趋上引裾,请毋再入,随上至御屏后。李后叱之曰:‘这里甚去处?你秀才们要斫了驴头。’傅良遂大恸于殿下。李后遣人问曰:‘此是何理?’傅良对曰:‘子谏父不听,则号泣随之。’后益怒,遂传旨:‘已降过宫指挥,更不施行。’于是臣僚士庶纷纷之议竞起矣。”见周密撰、张茂鹏点校《齐东野语》,中华书局,1983年,第37-38页。的著名事件;五年五月,孝宗病重,光宗不去省视,陈傅良又多次上札子并乞休致;五月四日反复极谏后获解官,“即面纳《休致札子》,缴上告勅,出城待罪”,[14]6429“自免而归”。[1]695但不出几日,五月二十八日,又被除秘阁修撰兼嘉王府赞读,[注]陈傅良反复极谏及解官除官的过程,蔡幼学《宋故宝谟阁待制致仕赠通议大夫陈公行状》中有较详细的记述。见《陈傅良先生文集》第694-695页。相关奏状箚子可参见该文集卷二五“奏状箚子”,第338-346页。他仍旧采取“辞不拜”[1]695的态度。六月,孝宗崩,光宗不能执丧,宁宗赵扩在赵汝愚、韩侂胄的拥立下即位。不久之后,赵、韩两党开始争权。正在中书舍人任上的陈傅良,因不肯拟诏罢免朱熹,并向宁宗上奏进言,使得朱熹被改诏宝文阁待制;后又举荐朱熹与叶适代己为实录院同修撰,从而卷入党争风波。是年十二月,御史中丞谢深甫参劾陈氏“言不顾行”,[5]说他“庇护辛弃疾,依托朱熹”,[15]陈氏因此罢官,提举江州太平兴国宫。事实上,陈傅良并非赵汝愚、朱熹集团的官员,在学术思想上亦与朱熹有所分歧,他对宁宗的劝谏与对朱熹的推荐,都是出于国家政局的考虑。[注]陈傅良政治态度、学术思想等并非本文详细讨论的内容,相关探讨可参见周梦江《〈宋史·陈傅良传〉补正》。《河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8年第1期;俞雄《陈傅良传论》。他曾上疏宁宗说:“朱熹三朝故老,难进易退……今也欣慕圣明,幡然一出,天下相贺,以为得人,则进退之间,岂宜容易。未审何故,遂听退闲。除目之颁,满朝失色。”[1]361因而对于罢免朱熹的诏书“未敢书行”,[1]362又表示“朱某素来迂阔,臣所不取,但陛下进退人才不当如此”,[16]凡此种种,均可见其一片公心。因此,无端卷入党争,又突遭弹劾,对他精神和心理上的打击是很大的。后人评价陈氏在此段宦海起伏中的表现说:“止斋立朝大节俱无愧于师友,至光皇以疾缺北宫礼,其谏诤有古风烈。嘉王之立,止斋以旧学亦有赞策功。厄于韩氏,遂不果大拜。”[17]对其行事与志节都给予了高度的肯定与称扬。

绍熙五年五月至十二月,陈氏罢官、除官、再罢官,短短七个月间,不断往返于都城与家乡瑞安之间,三次经过严子陵钓台:“公是年五月去国,十月赴阙,至是(十二月)又归,凡三过钓台。于是归瑞安,不复出矣。”[14]6434在提举太平兴国宫后归乡途中,陈氏泊舟钓台,写下了《泊钓台滩下》与《腊月望泊舟钓台滩下赋诗既而登婺女明远楼诵之乡丈陈德承同集黄奇卿张伯广因书以遗德承之子性甫直甫后春六日奉和德承韵兼简奇卿伯广为别》二诗:

今岁仅余今夜月,此舟三泊此江沂。遭逢明主还遗恨,惭愧先生独见几。

泗水列侯多不免,商山四皓竟安归。汉家故旧尝枚数,孰与东南一钓矶。[1]88

行藏独倚少陵楼,怨鹤愁猿孰与俦。尝与万人争魏阙,何如一壑老菟裘。

追随士友从吾好,领略江山自此游。急趁梅花理归棹,双溪为我亦西流。[1]89

与除官两浙提点刑狱时相比,陈傅良这次舟经此地时的心情更加复杂,情绪也更为激越,因而钓台所包孕的历史文化内涵能够更深地触动到他的内心世界。这两首诗中既蕴含着郁勃不平之气,又流露出愧悔退隐之意:自己是因坚守志节才遭罢免,虽不免有所“遗恨”,但思及高风亮节的严子陵先生,则不禁生出惭愧之心。由此再联想到汉代故事,更发出无限感慨:建立丰功伟业的有功之臣大多不得善终,而商山四皓这样的隐士反而可以悠游终老,那自己为何不能像严先生这样,得一方水土来了却余生?“孰与东南一钓矶”既是对自我的反问,同时似亦含愤激之情。如果说前一首更多是突遭罢免的不平与自我宽慰,那么下一首与友人的唱和之作,诗人的情绪显然已得到了些许疏解,心境略显平和,归隐之思也更加鲜明。“行藏独倚少陵楼”化用杜诗“行藏独倚楼”而来,似还暗含“时危思报主,衰谢不能休”的忧国之意;颔联则是对行藏问题反思反省后的豁达之语;颈联欲与友人同游更坚定了自己的信心,因而不免“急趁梅花理归棹”,赶紧返乡归家去了。两首诗中,除“钓矶”之外,“商山四皓”“菟裘”“梅花”等,都是与隐逸相关的典故或意象,诗人密集地使用这些典故与意象,意在凸显心中强烈的情感,突出思归之念。作为触发这一情感释放或爆发的媒介,钓台以其自身蕴含的深刻历史文化内涵,成为陈氏晚年心态转变的一个突破口和开端:钓台主人的高风亮节,为其能够坚守志节提供了肯定性的心理暗示,从而消解了他的委屈与不平,坚定了他继续保持晚节的信心与决心,开启了其日后屏居止斋、独善其身的精神修养历程。

四、止斋:晚年居所与精神修养的象征

“止斋”是陈傅良晚年的居所。绍熙五年归乡后,陈氏曾一度蒙恩转朝散大夫,但很快庆元党禁开始,他再遭参劾,由此便开启了晚年屏居“止斋”的生活。学生蔡幼学在为其所作《行状》中,对他屏居“止斋”的前因后果有比较详细的说明:“知閤门事韩侂胄浸窃威福,倚言路以排斥忠正……庆元二年夏,言者复交章诋公,诏降三官,罢宫观。公屏居杜门,一意韬晦,榜所居室曰‘止斋’,日倘徉其间。”[1]695-696

陈氏以“止斋”命名所居,或许受到过老师“艮斋”的启发。薛季宣任武昌县令期间,曾在县衙附近西山一带修建过寒溪堂、诚台、正己堂等,其中一处名为“艮止亭”,并作有《艮止亭即事》、《艮止亭晚意》等诗。[3]102-106在《艮止亭记》中,薛氏曾明确表示“艮止亭”的命名来源于《说卦》,并对其含义有详细的解说,阐明了“动静惟时,思止其位,用光明于是道,不亦善乎”[3]467的观点。《周易·艮卦》曰:“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18]可见“艮”即是“止”,二者含义相通,艮止连用,无非是要更加突出强调“止”之意。“止”为象形字,《说文》和段注都说明“止”是“趾”的本字,[19]67后引伸出“停”“息”等意。《周易·艮卦》又进一步说明了“止”本身所含有的行止适时的重要意义。陈傅良梅潭丁亥后曾追随薛季宣潜心钻研《易》,对此应是十分清楚的。而“斋”,《说文》解释为“戒洁也”,[19]3本义为“斋戒”,[19]3指祭祀前的整洁身心。陈氏以“止”与“斋”来命名所居,看重的应当正是二者的含义,他就是要将“止斋”作为其仕宦生涯终止的象征,作为容自己栖息、止歇的港湾,从中寻得心灵与精神的安放。正所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20]陈傅良以“止斋”来命名所居,就是要提醒自己“急流勇退”“止所当止”,保持理想的人格操守。

正如马东瑶所言:“文人的庭园往往联系的是政治上的退守和精神上的慰藉……庭园主人以诗文的书写传达出寄寓于庭园上的丰富的文化意蕴和精神内涵。”[21]陈氏对止斋的书写亦然,止斋在其笔下不仅是具有建筑意义的物质空间,更是承载着文人思想建构意义的精神文化空间。从其相关创作中,能够了解他晚年的退居生活,发掘其晚年的思想动态和精神走向,考察止斋的象征性文化内涵。

陈傅良一生清贫,[注]参见蔡幼学《宋故宝谟阁待制致仕赠通议大夫陈公行状》:“(陈公)卒之日,室无馀赀,田不过二顷。其葬也,资友朋之赙以集事。”见《陈傅良先生文集》附录二,第697页。止斋并非买地新建,而是依傍旧宅,顺应周围环境修缮而成。对构建过程的书写,体现了作者对自我内心的调适。

陈氏曾在此期诗作中一再提到居处之“小”,《止斋曲廊初成》对此有全面的展现:

但酒胜如水,但花胜如草。小廊曲通幽,竹椽亦良好。止斋十数间,足以便衰老。檐低远风露,地窄易汛扫。浅溪浮薄觞,短屏糊旧稿。著书仅玄易,过客多韦缟。于中榜退思,谁其谅深抱。吾思亦已晚,吾退盍更早。怀哉彭泽令,仰止商山皓。维渊有潜龙,维岳有藏宝。煌煌暮春堂,三字落穹昊。昭回际南极,镇抚及东岛。胡然乃在斯,夙夜惧不保。鬼神无世情,呵护必有道。[1]43

“窄地”“浅溪”“小廊”“低檐”“短屏”等一连串形容词,都是在强调空间的有限,极力突出止斋之“小”。但作者并不沮丧,而是乐观地表示“但酒胜如水,但花胜如草”,传达出有终胜于无的乐观心态。一个“足”字,仿佛让人看到作者面对刚刚修建好的曲廊流露出的欣慰自足的神情。诗中他反问自己,为何不早些退隐此间,像陶渊明、商山四皓这些品行高洁的榜样学习。“维渊有潜龙,维岳有藏宝”既是对自身品行的肯定,又含有不平之气,特别是看到御赐的“暮春堂”三字时,情绪又有些激越,甚至勾起了无限的忧虑;但旋即又安慰自己“鬼神无世情,呵护必有道”,既有对“世情”的失望与不屑,亦可看出诗人矛盾反复的内心与努力调适的过程。

《戏题止斋丛石》则表现出更加鲜明的自我慰藉之意:“虽无壁立翠琅玕,聊当庭前犊鼻裩。我亦闻之方伎者,众山皆大小为尊。”[1]105题目中的“戏”字显示出诗人创作时的微妙心态:既有游戏、消遣的意味,又略带自嘲之感。“犊鼻裩”语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221]2271一说为短裤,也有说是围裙,裴骃集解引韦昭语说:“今三尺布作形如犊鼻矣。”[22]总之都是短小之物。陈氏用此语无非是要凸显丛石的矮小,写出其在庭前的位置与情状,引发读者的想象,形象又极具谐谑幽默的效果。诗歌第三句做转语,一个“尊”字使丛石的地位陡然提升,解除了它们的局促和窘态。止斋周围本有高山,[注]《暮之春》中有“止斋兮年年,室环堵兮两山有川”之句,《次沈俭夫求花木韵》中有“两山夹精舍”,都表明止斋的地理位置当为两山所环抱。庭院中自然不必再费力堆砌,矮小的丛石正可作为点缀,在高山的衬托下,反而显得别具一格,活泼可爱。这一书写,正体现出作者构园、赏景时的心态:从止斋中不断汲取精神上的自我满足。

当然,园林若仅有建筑,只能成为死板的图样而毫无生气,更能体现文人庭园精神气质的,是那些随处可见的植物,这些显现文人趣尚的植物,为庭园增添了灵气,赋予其更多的文化意蕴。[23]在游览他人园林时,陈傅良就曾流露出“我欲看花不自由”的无奈,故而在自己造园时,他便要以美好的花木来打造理想的居所。诗人自言“种梅欲百亩……我危坐中央,花以置坐隅”,[1]33此期诗歌经常出现觅花觅树之作,[注]如《觅树栽》《从徐一之觅菊》等。见《陈傅良先生文集》。以“觅”为题有学习杜甫的一面,[注]杜甫诗有《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从韦二明府续处觅绵竹》等诗。参见《杜诗详注》卷九,中华书局,1979年。但诗人寻花觅树,是真的要将它们移植止斋,成为与自己每日相伴的朋友;更重要的是,他要以这些象征着美好德行的花木来伴己读书,坚定自己的退居之心,培养平和超脱的心境。在《觅花》“背山面水竹周遭,虽乏楼台气已豪。更得好花千百本,中间容我诵《庄》《骚》”[1]109中,诗人将花“作为高雅环境的塑造者和载体”,[24]用它们来营造适意的生活空间,并与自己身处其间的精神文化活动直接相联。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此欲诵读的并非儒家经典,而是《庄子》与《离骚》,寄托了作者的出世之思与对庄子和屈原人格的追求,这是与以花木营构止斋的意图和过程相统一的。在《从族叔觅老桂》“他山有桂老鬅松,好植梅旁伴槁容。著我对吟《前赤壁》,乞君分与左青龙”[1]112中,诗人要吟诵的则是苏轼的《前赤壁赋》——此赋作于苏轼被贬黄州期间,内容由月夜泛舟赤壁之景,写到人生短暂之思,再到篇末超然解脱之达观——也蕴含着在止斋花木间寻求超脱之意,这正与官场应酬中欲看花不得自由的情形形成鲜明对比。其实,这种不自由又何止仅体现在看花一事之上!遭受贬谪与“党禁”的诗人正是在植花赏花的过程中努力地消解着政治灾难带来的失意与不自由,从这些美好的精灵身上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诗人觅花栽花,自然就有朋友送花、求花,收花又还花,往还间便形成了止斋的日常生活。可见,退居期间,陈氏并非完全“杜门屏居”,不与任何人往来,但相处密切的只是少数亲朋。他们多是名不见经传、未曾出仕之人,与他们的交往,给陈氏的晚年生活增添了慰藉。曾为诗人送花者就有其兄莘叟、友人张端士、林宗易,甚至还有无名园丁:到朋友园林游玩,却赶上下雨,主人又不在家,幸而被园丁认出,送与鲜花,颇有“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注]见《游赵园》一诗:“主人避客竟何之,雨过停桡落日迟。赖有畦丁曾识客,来禽花送两三枝。”见《陈傅良先生文集》,第103页。《己未生朝谢莘叟兄送梅二首》“无岁探梅不恨迟,缉斋今送两三枝。也知造物多生意,亦为畸人解笑颐”,[1]109写生日之时收到兄弟送来的梅花,欣喜之情溢于言表。诗人在此自称“畸人”,[注]《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成玄英疏:“畸者,不耦之名也。修行无有而疏外形体,乖异人伦,不耦于俗。”见《庄子注疏》,中华书局,2011年,第150页。含有不同于流俗、秉持自我节操之意。陆游《幽事》诗亦有:“野馆多幽事,畸人无俗情”,[25]强调的都是幽居生活中的平静、绝俗,体现着诗人此时的心态与自我身份定位。

这段时期,陈傅良还常到朋友的园林游赏,留下不少诗作,如组诗《和沈仲一北湖十咏》;他也邀请并欣喜于朋友的来访,曾向朋友表示“何如过止斋,我亦精文选”,[1]92要同好友一起谈诗论文,在与朋友的往还、同游中,感受着退隐生活的舒心适意。但大多数时间,诗人仍要与己独处,过着“蒲团数漏筹……教子时开卷”“厌书或窥园,乘兴时陟巘”“小园独步日千回”“蒲团坐阅岁如梭,不管门前雀可罗”的生活。在孤寂中,有时不免生出郁郁之情,甚至发出些许牢骚,但诗人一直努力寻求心灵的平衡,在寂寞中寻求解脱。在《止斋曲廊初成》中,诗人就曾表达过对自适与高雅情操的追求。在《次沈俭夫求花木韵》中,他诘问自己缘何不乐,又一再反复自我劝诫,坚定“深居勿近市”的信心,以期达到“心故不可转”的程度。他通过“细看物理”体会世事的无常,认为应当“行乐不妨随邂逅,我无官守似蚔蛙”。在《村居》二首中,更表示自己“业已将身落耦耕,时于观物悟浮生”,并由鱼、鸟及野老儿童的生活,体悟息交退避的人生哲理。“危坐看流景,新萌又落红”,[1]100则通过外在景物的变换,感受时间的流转与闲居生活的安适。诗人有时还进一步由观外物回归到自己的本心:“独向心源识背趋,岂于身外较精粗”,[1]110逐渐不再因外物而牵动神经,“老大生憎儿女态,更无春怨与秋悲”,[1]98向着“性已耐岑寂,老应忘隐忧”[1]105靠拢,由“贪闲喜命穷”中对“闲”与“穷”的有意追求,提升为“再贫看晚节,多病得初心”中对得保晚节、得遂初心的庆幸与安慰,并最终达到“衰老见年殊不觉,卧听穿叶打窗声”[1]102的境界,心态愈趋平和。幽居的寂寞孤独与曾经的怨愤悲愁,在与己独处的过程中,在对人生的体悟与反思中,逐渐得到消解与释放,心境也更加旷达。

再次面对“御翰扁榜”的暮春堂时,[1]107陈氏已没有了曲廊初成时的矛盾和纠结,而是能够以自然之心逍遥自适于其中。在《暮之春》中,诗人更是一再表达“今者不乐兮云何”“今者不乐兮何求”,并坚定地表示“舍此兮吾将安归”,[1]1体现出对止斋的充分肯定与依恋,篇末用“吾与点也”[26]之意再次重申了自己的志向。全诗用楚辞体写就,节奏舒缓,给人如沐春风之感,不仅切合“暮之春”的题名,也表明此时的陈氏已可忘却得失荣辱,沉浸于止斋的退居生活之中。

此期诗作中,陈傅良多用《庄子》等典故,这正与其坚守晚节和出世之思的表达相关。现实生活中,他也没有再上仙岩、重开教习,甚至在党禁结束复官后还一再辞官,不得不说这些都与止斋期间的心态调适、精神修养有关。可以说,正是在对止斋的书写中,作家逐渐转向内省,找到了精神的寄托,从而走向个体生命的自足自乐,达到精神领域的逍遥旷达,完成了自己作为一个士大夫的独善其身的蜕变。

此外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这一时期陈傅良已开始以“止斋”作为自己的代称,从《次沈俭夫求花木韵》与《送林叔全秩满归四明》中的“止斋翁”,到《兰花供寿国举兄》中的径以“止斋”自代,诗人已逐渐将自身与止斋合而为一、融为一体。因而,当其学生曹叔远为他编辑文集时,就“即先生燕坐之斋以为集名”,[1]705后世学者亦以“止斋先生”尊称之。可见“止斋”在后人心中已成为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能够代表陈氏其人的思想人格与精神操守。由此,“止斋”便成为与陈氏晚年人格、思想修养具有内在、深刻、紧密联系的地域空间。

综上,从早年的致力于科举时文,到“梅潭丁亥”后的求古圣贤穷理尽性之要,再到金华访吕祖谦求教典章制度之学,陈傅良始终致力于用世。而当晚年遭遇“党禁”被贬之后,严子陵钓台所蕴含的历史文化意蕴则给予其精神上的感召,赋予他归乡屏居的决心与勇气。对晚年居所“止斋”的营建与乡居生活,又使他能够在这一过程中逐渐调适锻造个人心性、坚定并完善自我的人格操守,最终达到心态的超然与平和。而这一切,都体现在他的文学书写之中。

梅潭、金华、钓台与止斋,作为浙东地区的实存空间,不但与陈傅良的实际生活发生着诸多联系,还以其地域色彩及历史文化内蕴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同时作为象征空间,陈氏又不断地汲取或赋予它们超越地域本身的意义,使它们成为能够代表其思想、学术、创作转折的关节点,进而在其诗文的主题意象选择、思想内涵与风格转变等方面,发挥着或隐或显的作用。正是在陈傅良与浙东地域空间的这种交互作用中,空间地域与文学书写的内涵,都不断得到了丰富与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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