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粹”的核心是“超旷”

王晓晗 王怀厂

［作者通联：王晓晗，江苏无锡市钱桥中学；王怀厂，江苏锡山高级中学］

我们谈到作文，常常强调写得短些,写得精粹些。真正达到精粹的境界，并非易事。这里有两个几乎相对立的概念：“苟简”和“超旷”。

《庄子·天运》以“苟简，易养也”称道“采真之游”，视苟且简略、草率简陋之游为神采真实的遨游。这种理念，构筑了庄周的哲学圣殿，却极难适于写作之“精粹”。文字虽则俭省，内蕴却无拓展，固然满足了语言形式的简练，但也可能会因材料的空泛而失去独特的艺术感染力。

与此相对，“超旷”之笔不仅“言简”，而且“意赅”。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巧艺》中说：“顾长康画裴叔则，颊上益三毛。人问其故？顾曰：‘……看画者寻之，定觉益三毛如有神明，殊胜未安时。’”顾氏作画，简练的同时更追求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潜在的艺术内蕴。不于颊上增益则不足以夺人眼目，唯以几毫点缀方能见其精微。追求作文语言的“精粹”，与此相类。关于这一点，沈德潜的一句话可作注解，他说，“其笔之超旷，等于天马脱羁，飞仙戏游，穷极变幻，而适如意中所欲出”（《说诗晬语》）。 作文讲究 “精粹”，就是要寻求这些“超旷”之笔。

一、设置关键，辐射文理

在行文中设置一个能影响全局、制约全篇的细小环节，让这个小构件的作用随着文章的展开而逐渐显现。

［例］ 把被卷了，花枪挑着酒葫芦，依旧把门拽上，锁了，望那庙里来。入得庙门，再把门掩上。旁边止有一块大石头，掇将过来靠了门。（施耐庵《水浒传》）

上例中的“掇石靠门”情节是不可忽视的关键要素。乍看起来，林冲此举无非在于遮蔽风雪，因为接下来的情节便是林冲在这古庙内慢慢吃酒。到此，此举的作用似已尽显，殊不知突然火起，闻见人来。陆谦、管营、差拨三人“用手推门，却被石头靠住了，再也推不开”，只好在“庙檐下立地看火”，且尽情谈论，将阴谋诡计和盘托出。林冲听个正着，怒从胸起，结果三人性命，投东而去。正是这细小而关键处，使整个故事环环相扣，推动情节向深远处发展。

二、同象异质，微见其意

相同的情形、类似的表象，以不同的内涵先后出现在文中。第一次出现时可能不会引人注意，但当它带着撩人的姿态再次跳到眼前，鲜活的阅读体验立现。

［例］范博文说俏皮话的天才又活动起来了。林佩珊又一笑，伸了个懒腰，一只臂膊在范博文脸前荡过，飘出一些甜香。就好像有些蚂蚁爬过范博文的心头，他身体微微一震，便把自己正想说的话完全忘记了。他痴痴地看着林佩珊的长眉毛，圆而小的眼睛，两片猩红的略张开的嘴唇，半露的白牙齿，发光的颈脖，隆起的胸脯，——他看着，看着，脑膜上掠过许多不很分明的意念。但是当他的眼光终于又回上去注在林佩珊的脸上时，他忽然发见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静得和平常一样，和第三者一样；虽然是温柔地微笑着，可是这微笑显然不能加以特殊的解释。于是另一种蚂蚁爬的滋味又在范博文心头渗开来，他又忽然记起了他应该说的话。（茅盾《子夜》）

“蚂蚁爬过范博文的心头”，这样的情形在上例中共出现两次，但它们的区别是明显的。先是林佩珊“一笑，伸了个懒腰，一只臂膊在范博文脸前荡过，飘出一些甜香”，引得范博文心旗荡漾，幻想连连，因而“便把自己正想说的话完全忘记了”。接着是“忽然发见林佩珊的神情是冷静得和平常一样，和第三者一样”，这犹如给他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心情冷却下来，理智得以恢复，于是“又忽然记起了他应该说的话”。前后的差异，显示出范博文心理的变化。

三、连续点化，凸显要义

点化，就是用精练的语言点出实质。它可以是一处精到的论述，也可以是一处传神的刻画。连续点化，使记叙或议论的要义得以强化。

［例］ 不久，索漠最有名的医生裴日冷先生来了。诊察完毕，他老实告诉葛朗台，说他太太病得厉害，只有给她精神上绝对安静，悉心调养，服侍周到，可能拖到秋末。

“要不要花很多的钱，要不要吃药呢？”

“不用多少药，调养要紧。”医生不由得微微一笑。（巴尔扎克《欧也妮·葛朗台》）

上文用人物的神态连续进行两次点化：太太病重，急需治疗，可葛朗台却问 “要不要花很多的钱，要不要吃药呢？”此其一。读者心里正在怀疑葛朗台问话的用意，作者紧接着写医生 “微微一笑”，此其二。用医生的“微微一笑”，点破了葛朗台视金钱重于一切的本性，读者释然。

四、绘形拟声，凝合语意

对物态、人情、世相的描摹，重在传神。基本的交代和叙述是必要的，但不宜事无巨细一一罗列。抓住特征和本质，绘形拟声，言有尽而意无穷。

［例］ 有一次狄德利希上厕所，在门口和一个社友碰在一起。狄德利希迄今和这个人没有多大私交。虽然两个人都憋得直不起腰来，可是谁也不肯抢先进去。两个人在门前客气个没完没了，直到最后内急压倒了一切，两个才像蹿跳的野猪一样同时挤进门去，肩膀砰地一声撞在一起。这件事是两个人友情的开始。在富于人情味的事上既已接近过，以后在公开的啤酒桌上自然也就亲近起来。他们互相碰杯，亲昵地互相叫对方“狗东西”和“蠢货”。 （亨利希·曼《臣仆》）

作者用嬉笑怒骂式的语言活画出狄德利希和社友的丑陋形象，揭露了十九世纪末德国资产阶级的丑恶面目、肮脏灵魂。上文中的绘形和拟声非常精彩：“像蹿跳的野猪一样”同时挤进门去，肩膀“砰地一声”撞在一起，更能表现两人的滑稽可笑状。

［佳作展示］

白 幡

章 亮

灵前的白幡静止不动，桌上的烛焰静止不动。

刺骨锥心的疼痛似乎已经溶在泪水里，流尽了；孙权感觉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体，慢慢地站起来，走到棺边，然后把面颊贴到那冰冷的木板上去，让一份空虚永远地渗透全部身心。

眼前是雪似的帐幔，没有皱折，仿佛一片空白——心底也是一片空白，灵魂似已不在灵前了。灵魂何在？他缓缓弯下腰去，把面颊贴到那冰冷的砖地上去，让一份绝望永远地渗透全部宇宙。

目光干涩地扫过去，黄盖、程朴、宋谦、蒋钦、周泰……张昭、张宏、朱治、吕范、虞翻……都不言，都不动，都像一片空白。

一个又一个地来吊孝，叩头。他也叩头，还礼。

烛泪在流……

堂外通报：“领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还没喊完，一道白影飞一样冲了进来，一头撞到地上，随即惊心动魄的哭号响彻整个灵堂。

“公瑾！”他大叫，疯了似的扑到那人身上。

周瑜抬起头来，砖地上好大的一滩红色。

“我来迟了……”，周瑜转过头来望着他，嘴唇颤抖着，“大好机会错过呀，竟然……真的天妒英杰吗？”

说着话，又向灵柩叩下头去，砖地上“咚咚”有声。

突然又一道人影冲了进来。大家都是麻衣素服，只有这人一身戎装。“我却不信”，这人的胡须针一样挺立着，“当啷”一声拔剑在手，“我不信，我要见主公！”

周瑜扑上去抱住这人的腰：“子义，不得无理！”这人用力一甩，周瑜一个趔趄倒摔下去—“我不信，我不信……主公何在？主公何在……太史慈求见……”

周瑜挣扎着，伸过一只手去，捉住太史慈衣服的下摆：“子义，人死不能复生……”“死？谁死了？！”太史慈大叫，一剑插入砖地，直至没柄，然后缓缓跪下去，头也垂了下来，声音却依旧高亢：“太史慈求见！”

没有人言，没有人动。少顷，太史慈又昂起了头：“孙策，你出来！咱们再大战三百回合！你的兜鍪在我手里，你不敢再战了吗？”

“子义！”黄盖高喊，却压不下太史慈那半癫狂的嚎叫。

然而太史慈却突然放低了声音，把脸埋到双手中去，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孙策，伯符，主公……我在神亭等你，等你再来大战三百回合，你一定要来呀……”

众人还没来得及解劝，太史慈突然又去拔插入砖地的长剑：“好，你不出来，我去找你！”

众人大惊，赶紧上来拉扯。太史慈拔了两下，全身好象脱了力，再也拔不出来，随即被程普和宋谦锁住咽喉，拖到堂外去了。

孙权一直不言不劝地看着这一幕，三人经过他的身边，他看到了太史慈茫然的目光。

白幡不动，烛焰不动，烛泪在流……

［点 评］

上文展示的是东吴 “小霸王”孙策暴毙之后将帅哀伤、万民悲痛的情景。从全文涌动的气韵来看，表达了对吴国英雄的崇敬之情。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作者独具慧眼，敏锐地发掘出若干闪光的“切片”，以较为娴熟的笔法，将这些稍纵即逝的片断有机地融于群体之中，出色地做到了语言“精粹”。

首先，用生动的细节绘形拟声，场面感人。白的幡，白的帐幔，空白的心底，已经让人唏嘘不禁、情难自持，但这不是最生动的细节；冰冷的木棺、冰冷的砖地，透着冰冷的寒意，这也不是最生动的细节；无言的将帅、无声的哭泣，透着无奈和抑郁，这还不是最生动的细节。只有那“静止”的白幡、“没有皱折”的帐幔、流泪的烛焰，只有那沉寂之中由“飞进”的白影掀起的波澜、泪泉干涸之后的那声嚎哭，冰冷的砖地之上的“一滩红色”，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生动细节。言不在多，寥寥几字生动传神，动人心魄，再现了悲切伤感的典型环境，其情甚为动人。

其次，以简练之笔真实地塑造了典型环境中典型人物的性格。典型人物有二，一是周瑜，一是太史慈。写周瑜，除了用“飞”字言其动作之疾、用“一滩红色”言其叩头用力之猛外，更用“领江夏太守行建威中郎将……”这半句话言其情之切。写太史慈，抓住“太史慈求见”一句，这近似精神迷乱的话语既体现了他对孙策的忠心，又体现了对现实难以接受的矛盾心情。动作上则是“一剑插入砖地，直至没柄”，可以说，“直至没柄”四字，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实乃含义颇丰。这一描绘的意义在于，它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联想空间，而这种效果，是那些泛泛而谈的空洞的文字所无法替代的。

此外，行文中设置的几处关键因素，还起着辐射文理、推动情节发展的作用。从“半句话”到“一滩血”，这两者之间有着内在的逻辑关系；从“太史慈求见”到“直至没柄”，同样也是前后关联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