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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用“读诗的方法”解读诗歌
——就《孔雀东南飞》某些诗句的解读与张琪老师商榷

2019-01-30程时进

中学语文 2019年9期
关键词:箜篌孔雀东南飞刘兰芝

程时进

《语文教学通讯》A刊第12期刊登了天津师范大学张琪老师的 《历史语境下刘兰芝所受教育与悲剧命运的关联》一文,其解读视角的高度、视域的广度,非一般中学语文教师所能及。但是,对于张老师关于一些具体诗句的解读,笔者觉得似乎不太合乎有关诗歌解读的常规。“诗无达诂”,一般地讲,对诗句的解读,既不能像散体文言文那样直译,更不能像自然科学知识那样精确考证。正如李白的“白发三千丈”,如果硬要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去加以验证,明显是滑稽可笑的。笔者不揣浅陋,就以下几处试与张老师商榷。

一、关于诗歌开头的“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及刘兰芝被遣归后刘母的类似的四句话。张老师的文章涉及这部分解读的文字有以下几处:

1.“(刘兰芝)十六岁,依然未出嫁,”“此时她才诵诗书,目的是‘知礼仪’(刘母语),这多少有些临阵磨枪的味道,恐怕已经迟了。”“汉代时人们对子女的教育”“据《汉书·食货志》记载,‘八岁入小学’‘十五岁入大学’”“而刘兰芝八岁至十二岁是一段受教育空白,该学的都没有学。”

2.“无论是从‘教汝织’到‘能织素’,还是从‘学裁衣’到‘能裁衣’,都在一年之内完成。这一方面说明刘兰芝聪明,一学就会;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学习时间很短暂,吃苦耐劳的习惯是很难在短时间内养成的。”“由于没有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刘兰芝在婚后很难适应夫家以家庭经济为发展核心的繁重劳动。”

3.“临近结婚嫁人,才在匆忙中学习织布裁衣的基本技能,尽管她天资聪慧,也仅仅学会了‘织素’,而不会织锦。”“说明了婚前速成教育的失败。”

即便从科学实证的角度来看,张老师的立论和逻辑也未必站得住脚。织素加上织锦的技能,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学会?有没有最低的时间限度?正如张老师所推断的“刘兰芝”“天资聪颖”,“一年”的时间并不能成为刘兰芝学艺不佳的根据。后文写的“三日断五匹”及刘兰芝做嫁衣时“左手持刀尺,右手执绫罗。朝成绣夹裙,晚成单罗衫”已经清楚地印证了这一点。即便是一年时间就学会了这在张老师看来也许很难的技能,这恰恰证明了“速成教育”的“成功”,而不是张老师所说的“速成教育的失败”。况且,刘兰芝所受的真是“速成教育”吗? 从“能织素”到“学裁衣”,从“弹箜篌”到“诵诗书”,分解开来看,各自的学习似乎都只用了“一年时间”,可实际加起来则是四年时间。尽管张老师忽略了“弹箜篌”到“诵诗书”的两年,那也应该有两年时间。张老师特别用了“都在一年之内完成”的说法,似乎是想给不细心的读者造成错觉,以突出时间的短暂。可是,“吃苦耐劳的习惯”的养成究竟需要多长时间?有没有时间限定的科学依据?一年时间,就没有养成的可能吗?且不说长期懒散,一朝发奋而吃苦耐劳进步惊人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即便如张老师所说的“都在一年之内完成”且“一学就会”,这恰恰从另一方面证明了刘兰芝已经具备了吃苦耐劳的精神。更何况刘兰芝的学习既不是一年时间,更不仅两年时间,而是四年时间,恐怕不能算“短”。尽管学的内容不同,但似乎都还学得不差,不吃苦耐劳,能有那样的结果吗?

单从诗歌解读方面来看,张老师的分析似乎背离了诗歌——尤其是民歌的一些艺术手法。从表现手法的角度来看,此段用的乃是民歌中常见的“敷陈其事而直言之”的“赋”的手法,——具体为排比的修辞手法——以达到铺陈渲染的效果。人教版2000年12月第2版《教师教学用书》(必修三)对此的解说是:“这是纵的铺陈,按时间顺序,突出(刘兰芝)多才多艺、有教养的特点。”除排比手法外,还有“互文”。上述《教师教学用书》中解释说:“罗列数字,应作为互文看,交叉表述。”黄岳洲主编的《中学语文教案》解说得更加详细:“‘13’‘14’‘15’‘16’这4年中兰芝学了织布、裁衣、弹箜篌,也学了读诗书知礼仪几方面的知识、能力和技巧。不能死死理解为‘13’只学‘织素’,‘14’只学‘裁衣’,‘15’只学‘弹箜篌’,‘16’只学‘诵诗书’。修辞上这叫互文。”这也是古诗文中常见的一种方法。单就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例子来看,比如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意为“不以外物和自己(的失或得)而喜悦,(也)不以自己或外物(的失或得)而悲伤”;又如王昌龄的“秦时明月汉时关”,乃“秦时明月秦时关,汉时明月汉时关”之意;还如白居易的《琵琶行》中的“主人下马客在船”,实为“主人客人都下马,(然后)主人客人都在船”的意思等等。即如本诗,也有“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等“互文”的例句。之所以这样写,一者是因为诗歌语言的特点,句式要整齐;更重要的是,要达到充分铺陈渲染的效果,以“突出(刘兰芝)多才多艺、有教养的特点”。

张老师还忽略了文学创作中的一条重要的艺术原则,那就是“留白”艺术。诗中的这四句铺排,已经达到了突出刘兰芝精于女红,多才多艺,知书达理的效果,就没有必要非得从八岁写到十六岁。对于刘兰芝“八岁至十二岁”的这一段生活未加叙写,实际上就体现了“留白”的艺术原则,既体现了诗歌语言精练不啰嗦而又富有张力的特点,又给读者留下了联想补充的空间,从而彰显了诗歌的艺术魅力。诗中只写了“学织素”而未写“学织锦”,也同样是“留白”。因此,说是“一段受教育空白,该学的都没有学”,“仅仅学会了‘织素’,而不会织锦”,恐怕不能令人信服。

二、关于“指如削葱根”。

张老师先引出学生的疑惑:“(诗中)说她‘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一个如此勤于劳作的人,她的手怎会如此姣好?”据此提出疑问:“诗中所写的辛勤劳作是在婚后,她结婚时间很短,手指的姣好又暗示她没有经历过长时间的艰苦劳动。”“结婚两三年后,她的手依然‘指如削葱根’”“说明了她对艰苦劳动的不适应。”这些分析有诸多不合基本逻辑的地方。

首先,不合基本生活逻辑。即便如张老师所说,刘兰芝婚前学织布裁衣只有两年时间,可加上婚后辛苦织作的两三年,总共也有四五年的时间,参加过劳动的人都有体验,这完全可以使人的手磨出茧子来,也完全可以使常人的手变得粗糙起来。这是一。其二,手的姣好与否,在年轻时,并非一定和辛苦劳动完全相关,和天生“丽质”也不无联系。许多在比较艰苦的环境中生活的女子,二十多岁了,她们的手仍然很姣好。《陌上桑》中的秦罗敷该是个地地道道的劳动女子吧,按照张老师的逻辑,长期的风吹日晒,又怎么会有诗中描写的那样姣好可人呢?

其次,不合诗歌创作和阅读的逻辑。刘兰芝结婚究竟多少年?诗中固然有“共事二三年”之句,可又有“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的诗句。这两处内容如何联系?前者强调时间之短,后者突出时间之久,到底以何为定论的依据?我们能以常识去硬性判断吗?如果全部从自然科学的角度去对语言较真儿,恐怕就不存在诗歌艺术了。中国古代艺术,特别是诗歌和绘画,很重视写意,也即重“神”而不重“形”,这已是常识。比如韦庄的词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按照一般生活逻辑,长期在“垆边”辛劳,又如何会“皓腕凝霜雪”呢?这里的“指如削葱根”正属于为了突出刘兰芝的美貌而采用的古代艺术中常用的、在 “神似”而不在“形似”的写意的手法。

三、对诗中“嬉戏”的理解。

对于刘兰芝“八岁至十二岁”的生活,张老师“大胆推测:嬉戏”。列举的三点理由中,且不说“其家境富有,不需要如穷苦家的孩子那样早早地劳作”是否和当时也许只有富家子弟才能“入小学”“入大学”的现实相矛盾,也不说通过“兄长‘恐不任我意’言外之意母亲是‘任我意’的”能否推出“其母宠爱”的结论。单就刘兰芝临别对小姑说的“初七及下九,嬉戏莫相忘”,推出“人生如此重要的转折点,悲悲切切的此情此景,还不忘‘嬉戏’二字,可见早期教育对其影响之深”而言,张老师对诗中“嬉戏”的解读不顾民俗背景,实在过于草率。此“嬉戏”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贪玩“嬉戏”。教材下面就有相关注释。当然,有些简略。衡山职业中等专业学校的钟素云老师在她的《〈孔雀东南飞并序〉“初七及下九”意蕴浅探》一文中,对此则有较为全面的论证,摘要如下:“‘初七’与‘下九’是古代传统的女儿节”“‘初七’即七夕节、乞巧节,在这天晚上妇女结彩楼,陈酒脯瓜果于庭中,拜月乞巧,也就是用针线做各种游戏,希望自己能像织女一样心灵手巧。”“民俗学者指出,七夕节(即诗中的“初七”)妇女乞巧的原初意义实则与生育有关,寄托了妇女(特别是结缡多年尚未生育的妇女)渴盼怀孕生子的愿望。”“‘下九’,妇女常在十九日置酒集会,游戏玩耍”做藏钩游戏,“藏钩游戏的原初意义可能和生育有关,‘下九’的‘九’字的意义也和生殖有联系。”“刘兰芝在即将离开夫家时提及‘下九’这一节日,实则是希望以后能和丈夫再团聚,自己能像钩弋夫人一样母以子贵。”

不同的文章体式有不同的写作规则,只有用符合文体特点的方法才能够正确解读。对于诗歌,我们必须用读诗的方法去解读,否则就无法欣赏诗歌,自然也就无法去正确地教学诗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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