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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学者到诗人:初唐宫廷文学人才文化身份的转变

2019-01-30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北门高宗学士

卢 娇

(安庆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安庆 241000)

初唐近百年间宫廷文学一直是文坛的主流,而除了帝王之外,宫廷文学的其他创造者主要都是宫廷文人,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文学的走向。不过虽同为宫廷文人,其主要的文化身份还是经历了一定的转变,这既是君主个人好尚的反映,也是君主源于现实政治需要不断调整科举制度和用人政策的结果。考察宫廷文人特别是其中文学人才文化身份转变的现象和过程,有助于从一个侧面揭示初唐文学与政治、君主与文学之关系。

一、太宗、高宗任用的宫廷文学人才

太宗即位前重用的文人最著名的当属秦府“十八学士”,不过他们不唯博览古今,善于文辞,更重要的是明达政事,故方回曾说:“唐之盛,瀛洲十八学士于诗文皆余事也。”[1]此时,由于政治环境的原因,秦王与他们研讨经史、典籍,畅文辞而咏风雅是次要的,咨询政事、共商夺嗣大计才是主要内容。故这一阶段并未留下多少文学之作。太宗即位以后,可以放开手脚发展文化事业,于是置弘文馆精选天下文儒,令以本官兼学士,这当中文学才能尤为突出的是原秦府学士虞世南、许敬宗,及直学士上官仪。此外,李义府也直接因文学才能受太宗奖掖。虞世南“善属文,常祖述徐陵”[2]2565,在隋时与兄虞世基即被时人“方之二陆”[2]2566,后秦王引为参军、记室。许敬宗“幼善属文,举秀才”,隋室灭亡后投李密,李密失败后遂归顺唐朝,“太宗闻其名,召补秦府学士”[2]2761,太宗所闻其名者当为文名。上官仪在举进士前即“善属文”,又“太宗闻其名,召授弘文馆直学士。累迁秘书郎。时太宗雅好属文,每遣仪视草,又多令继和,凡有宴集,仪尝预焉”[2]2743。李义府则因“善属文”而受到剑南道巡查大使李大亮的表荐,后对策擢第,“与太子司议郎来济俱以文翰见知,时称来、李”[2]2766。他们皆因文名而受到太宗的赏识和任用,所谓“敬宗位以才升”[2]2764,上官仪“本以词彩自达”[2]2743,李义府“进身以笔”[2]2772,甚至还直接因《咏乌》诗由门下典仪擢为监察御史,又因其所献《承华箴》而“优诏赐帛四十匹”[2]2766。但纵观他们在太宗时代历次的官位升迁和所获嘉奖,主要的缘由却并非直接因其诗文,太宗任用他们也主要不是为满足个人的诗文爱好,而是为了偃武修文的文治大业。又,太宗借以表示偃武修文姿态的重要举措是编修史书和类书,为此他聚集众多有影响的文人,并给予优厚待遇,纂修了大批史书和类书。虞世南作为太宗的“行秘书”曾主编《北堂书钞》,并奉敕参撰《群书治要》。太宗最看重的还是其“博识”,“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2]2566。许敬宗在贞观时最重要的一次升迁即是贞观十七年(643),因完成了《武德实录》《太宗实录》的撰写而被封为高阳县男,并赐物八百段,同时检校黄门侍郎;上官仪则于贞观二十二年(648)因参与的《晋书》修成,被授起居郎;李义府在献《承华箴》获嘉奖后也被令预撰《晋书》。他们都为太宗的文治事业做出了贡献。可见,太宗时,仅有“雕虫之艺”的文辞之才是很难见用的,必须同时具备经史之才或擅长诏制等实用文体方能长期获得任用。如许敬宗在太宗大破辽贼后,“立于马前受旨草诏书,词彩甚丽,深见嗟赏”[2]2762。上官仪则史书明确言其“游情释典,尤精《三论》,兼涉猎经史”[2]2743。这些都表明,尽管虞世南、许敬宗等人因卓越的文学才华留下了较多的应制之作,但太宗对他们的任用最终目的还是为了国家的文化大业或写作诏书公文的实际需要。

高宗即位之初,任用的大多为太宗遗臣。又因许敬宗在高宗为太子时任过太子右庶子,李义府曾随侍过时为晋王的李治,又于其在东宫时任太子舍人、上官仪曾在高宗为晋王时任晋府参军,故高宗即位后他们都有不同程度的升迁,但最初基本没有改变其原来的职务性质——大多从事文教之职,如李义府任中书舍人、上官仪任秘书少监、许敬宗任礼部尚书,并且许、李都继续有“兼修国史”的任命,甚至在其他文化事业上有较大的建树。显庆元年(656),高宗曾令许敬宗、李义府与于志宁、来济、薛元超等共润色玄奘所定之经。同年,许敬宗进《东殿新书》二百卷,是书乃许、李二人“奉诏于武德内殿修撰”之史书,“自《史记》至《晋书》删其烦辞”[3]1563。长孙无忌、李义府等“修国史成,起义宁,尽贞观末”[4]1093。显庆二年(657),高宗撰《元首》《前星》等论,“令许敬宗等注释,名曰《天训》”[4]656。显庆三年(658),遣使往康国及吐火罗等国,令访其风俗物产与古今废置,后“史官撰《西域图志》六十卷,许敬宗监领之”[4]656,书成后以博洽著称。同年十月,许敬宗修成大型诗文总集《文馆词林》1000卷。显庆四年(659),许敬宗等“受诏撰贞观二十三以后至显庆三年《实录》,成二十卷,添成一百卷”[4]1093。同年六月,诏改《氏族志》为《姓氏录》,许敬宗、李义府等撰。显庆五年,高宗御齐圣殿,引上官仪等人御前讲论,讲论的内容涉及儒释道三教,即所谓“三教论衡”。显庆六年,许敬宗等进《累璧》,又奉命与上官仪等人编纂《瑶山玉彩》。龙朔二年(662),许敬宗、上官仪等人始纂《芳林要览》,总章二年(669)编成。可见,许敬宗等人的文化身份远不是诗人那么简单,而是文学、史学、经学、佛学、地理博物等众多学科的“学者”,他们的诗歌在其文化事业中所占的分量是非常少的。正如史书所谓许敬宗之“自贞观以来,朝廷所修《五代史》及《晋书》《东殿新书》《西域图志》《文思博要》《文馆词林》《累璧》《瑶山玉彩》《姓氏录》《新礼》,皆总知其事,前后赏赉,不可胜纪”[2]2764。

总之,太宗及高宗前期的宫廷文学人才在文化上更多地承担着“学者”的身份。

二、武则天早期任用的宫廷文学人才

与高宗即位初期对文学人才的任用常限于文化领域不同,武则天立后并影响政治以后,文学人才的仕途前景广阔得多,他们不仅可以参与记史修史草制或掌管图书等与文字相关的工作,以及备学术文化方面的侍从顾问、管理学校和科举、礼仪事宜,而且可以广泛地参与国家政事。许敬宗 “显庆元年(656),加太子宾客,寻册拜侍中”[2]2763,之后则担任过中书令、右相;李义府永徽六年(655)拜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之后继任中书令、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等职;上官仪于龙朔二年(662)拜“西台侍郎同东西台三品”。这些都是实质上的宰相之职。不过如同前文所述,他们在参与政事的同时仍然完成了许多文化上的著述。

随着形势的变化,武则天也在积极探索如何建立新的政治同盟。麟德元年(664)上官仪伏诛之后,“自是上每视事, 则后垂帘于后, 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 悉归中宫, 黜陟、生杀, 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5]6343。似乎武则天已经大权在握,但这主要说的是内朝她与高宗之间的权力分配,至于她与高宗共同组成的内朝与外朝宰相之间的权力分配关系则是另一回事。之后一段时间,担任宰相的主要是许敬宗(662-670在宰相任)、刘仁轨(665-670,672-685)、姜恪(665-672)、张文瓘(667-678)、戴志德(667-679)、阎立本(668-673)、李敬玄(669-680)、赵仁本(667-670)、郝处俊(669-681)、李安期(667)、杨弘武(667-668)等人。除许敬宗外,他们大多性格耿介,直言敢谏,威望甚高,就是高宗都要敬畏他们几分,政事往往需要他们在政事堂共同商定[注]如刘仁轨曾因秉公办案得罪李义府,在高宗驾崩武则天任其为西京留守时,他又上疏推辞并乘机陈述吕后乱政之事。又如戴至德死后高宗感叹:“自吾丧至德,无可复闻。当其在时,事有不是者,未尝放我过。”(《隋唐嘉话》卷中,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10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又《旧唐书》卷85《张文瓘传》:“文瓘性严正,诸司奏议,多所纠驳,高宗甚委之。或时卧疾在家,朝廷每有大事,上必问诸宰臣曰:‘与文瓘议未?’奏云未者,则遣共筹之。奏云已议者,皆报可从之。”见该书第2815页。郝处俊在高宗因风疾欲令天后摄政之时,直言谏止。《旧唐书》卷81《李敬玄传》:“敬玄久居选部,人多附之……故台省要职,多是其同族婚媾之家。高宗知而不悦,然犹不彰其过。”(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55页)由此可知,当时的宰相圈中,或出于秉性,或出于地位,他们都不可能依附武则天。。显然当时的宰相圈对内朝皇权有相当的制约,特别是随着武则天对政事的不断干预,外朝与内廷的权力矛盾在不断累积,纵然有高宗的授权,她也没有可能使宰相与内廷,甚至与自己过于亲密。因而当许敬宗、李义府等在李治即位前就跟随他并拥护武则天立后的学者型政治家渐渐辞世之后,武则天需要重新扶植新的可以直接听命于自己的力量。

为巩固和扩大自己的政治影响力,适时诠释自己的相关主张和思想,武则天一直没有停止过文化学术活动。显庆元年(656)她促成了太子李弘重置崇贤馆学士并生徒,龙朔元年(661)帮助太子召集重臣编纂《瑶山玉彩》,扩大了太子的影响,自然也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注]刘方玲《武后地位的上升与宫廷文化学术活动的关系论析》一文认为,因当时李弘尚幼,崇文馆的重置及《瑶山玉彩》的编纂幕后推手均为武则天,其目的为扩大太子的影响,巩固太子及自己皇后的地位。详见《燕山大学学报》2003年第4期,第31-33页。。在之后的麟德年间,又组织文士在北门修撰。据《旧唐书·张昌龄传》:“贺兰敏之奏引于北门修撰,寻又罢去。乾封元年卒。”[2]4995-4996即乾封元年(666)之前,武则天即招揽文士于北门修撰,而刘祎之、元万顷、范履冰、苗神客、周思茂、胡楚宾等人也在此后被陆续召入[注]学界对“北门学士”出现的时间有诸多争议,即便是梁尔涛《唐李元轨墓志所涉北门学士问题献疑》(《中原文物》2010年第6期)、毛阳光《洛阳新出土唐〈刘祎之墓志〉及其史料价值》(《史学研究》2012年第3期)等根据新出土的墓志,也在“北门学士”出现的时间问题上产生矛盾。实际上,笔者认为,如果将“北门学士”看作一个开放性的组织,成员有流动性,即他们在不同时间被召入,认识上的诸多矛盾便可迎刃而解。。召集他们的最初目的可能只是为了修撰,但在上元中高宗因风疾欲使天后摄政遭到郝处俊、李义琰的极力反对后,武则天意识到当内朝与宰相意见相左时,外朝权力过大,她本人包括高宗都无法掌控,因此极有必要分割相权。这时她将目光投向身边,在北门修撰的文士们倒是现成的可以利用的群体。他们既富有文才,比外戚、宦官更加具备政治活动的能力,又是一股新进力量,有可能依附自己。于是“至朝廷疑议表疏皆密使参处,以分宰相权,故时谓‘北门学士’”[3]5744。正是这样,武则天才把专门从事文化学术活动的“北门修撰”升级成了参决政事的“北门学士”。他们又是从著作郎、左右史这样的文化官员直接进入国家政权的核心决策层。

在李义府离朝、上官仪伏诛、许敬宗趋老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宫廷诗坛是比较冷清的。虽四杰、刘希夷诗作颇丰,李峤也时有创作,但此时他们都无缘宫廷。而从“北门学士”们留存的诗歌来看,如果宫廷有场合需要作诗,他们往往位列其中。如刘祎之存诗5首,除1首酬答朋友的诗外,其他4首是《奉和别越王》《孝敬皇帝挽歌》《九成宫初秋应诏》《奉和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元万顷所存3首诗分别是《奉和太子纳妃太平公主出降》《奉和春日池台》《奉和春日二首》(其一又作上官仪诗)。当然,此时的诗坛领袖本应为薛元超[6],但他因与上官仪有文字之交于麟德元年(664)被流放,上元元年(674)才返朝,仪凤元年(676)拜相,同年又任河北道大使,前往巡视安抚。上元二年(675),孝敬皇帝李弘薨逝,高宗甚为悲哀,命薛元超作《孝敬皇帝哀册文》,而《孝敬皇帝挽歌》的作者则为刘祎之,可见,“北门学士(修撰)”在薛元超离朝的这段时期内已然构成了宫廷诗人的主体,是当时最重要的宫廷文学人才。正是由于武则天对他们的选拔和任用,才使得他们有机会参与各种宴会及重大礼仪场合,使得本已冷落的宫廷诗歌创作勉强为继。但写诗绝非他们的主要工作,无论是前期《列女传》《臣轨》《百僚新诫》《乐书》等书的编纂,还是后来参决政事,或者撰写《少阳政范》《孝子传》《维城典训》《内范要略》《凤楼新诫》告诫太子李贤,都与武则天的政治预想有关,“北门学士”已经成为武则天的政治而非学术顾问,他们学术文化上的成果越来越少,诗歌也很少,主要的精力则用来“参谋议、纳谏诤”。此间,武则天提出的“建言十二事”及其他内政外交上的一些决策很可能都与“北门学士”有关,有明确记载的如垂拱中:

太宗、高宗之世,屡欲立明堂,诸儒议其制度,不决而止。及太后称制,独与北门学士议其制,不问诸儒[5]6447。

在一些争议不决的问题上,武则天独与“北门学士”一锤定音。正是由于她的器重,“北门学士”在当时有很高的声望并引起朝野的艳羡。圣历中宋之问为修书学士时还曾表达过求做“北门学士”的愿望:

宋考功天后朝求为北门学士,不许,作《明河篇》以见其意[7]1248。

贞观末,于志宁贵为仆射,参与修史,却恨不得为学士,而此时宋之问已为文馆学士却恨不得为“北门学士”,可见,“北门学士”具有极高的荣誉和吸引力。这多半是因为他们有很高的参政权。

总体而言,“北门学士”虽然是当时宫廷中最重要的文学人才,但其学术性和文学性较前一时期都被淡化,其与政治的关系则被不断强化。

三、武则天后期任用的宫廷文学人才

武则天称帝后,大权在握,已经不需要像此前那样费尽心机笼络一切可能的力量,武氏子侄和酷吏们更加死心塌地地替她行事。这一时期她可以更多地发展个人的爱好,宫廷文学人才则以“文章四友”、沈宋等为代表,他们均因诗文而受到武则天的器重和提拔。

四友在及第后并未立即以文学词臣的身份活跃于宫廷,而是都经历了一段下层官吏生活。四人中,苏味道成名最早,仪凤四年(679)裴行俭征突厥时引之为管记,后曾在朝任侍御史,垂拱四年(688)在京有和作《奉和受图温洛应制》。入朝后的苏味道,数度为相,频繁出现在武则天左右。至于他的为官业绩,虽然史书云其天后时待诏禁中,但并未留下其他关于武则天将朝廷表章奏议托于苏味道的任何记录,除了“模棱两可”的处世哲学,他没有留下一项可圈可点的政治业绩。就连对宋璟的推赏之恩,也是叹其诗赋之能而非政治才华:

相国苏味道为侍御史出使,精择判官,奏公(宋璟)为介,公作《长松篇》以自兴,《梅花赋》以激时。苏深赏叹之,曰:“真王佐才也!”转合宫尉……[8]

所以史家谓:“味道善敷奏,多识台阁故事,然而前后居相位数载,竟不能有所发明,但脂韦其间,苟度取容而已。”[2]2991不过另一方面,从其存诗来看,他倒是当时扈从应制类诗歌不可或缺的主力之一,宫廷的娱乐、游宴场合往往有他的身影。他不仅有三首应制诗存世,武三思在其子武崇训迎娶安乐郡主时,还“令宰臣李峤、苏味道……赋《花烛行》以美之”[2]4736。 其作于长安的《正月十五夜》一诗在数百文士中脱颖而出,与郭利贞、崔液诗一同号为绝唱[注]《大唐新语》系此事于神龙中(705-707),见《唐五代笔记小说大观》第290页。实际上苏味道长安四年(704)即被贬离京,而武则天长安二年、三年在长安,故此诗恐作于长安中。。所以纵观苏味道一生的行迹,虽贵为“宰臣”,但主要的角色不过是“词臣”,主要的成就也在文学。

李峤少时曾因文章与苏味道并称“苏李”,仪凤四年(679)任监察御史,后任给事中,又出贬润州司马。其真正受到武则天的器重是从证圣元年(695)擢为凤阁舍人开始:“诏入, 转凤阁舍人, 则天深加接待, 朝廷每有大手笔, 皆特令峤为之。”[2]2992同时开始了他扈从应制的宫廷文人生涯。武则天造天枢成,朝士献诗者甚众,独李诗冠绝当时;武则天封嵩山,李作《大周降禅表》;武则天改父墓昊陵署为攀龙台,诏李作《攀龙台碑》;武则天幸汝州,李为宴州南流杯亭所赋之诗作序;武则天游石淙,李有和诗。虽然他也曾贵为宰相,任上也确实有过一些政绩和作为,但在当时和稍后人们的心目中,他的首要角色也还是文学才子。张说《五君咏·李赵公峤》在盛赞李峤的为人之外,只说他“故事遵台阁,新诗冠宇宙”[9]934;玄宗晚年在听到梨园弟子演唱李峤的《汾阴行》时感叹“李峤真才子也”[7]1244;徐坚《初学记》有3处引用李峤诗,芮挺章《国秀集》收4首李峤诗,皎然《诗式》有3处引用李峤诗。这都说明李以诗闻名,李诗堪当典范。

崔融在中宗为太子时,为其侍读,“东朝表疏,多出其手”[2]2996。后来武则天见其所撰《启母庙碑》,深加赞赏,“为文典丽,当时罕有其比,朝廷所颁《洛出宝图颂》、《则天哀册文》及诸大手笔,并手敕付融”[2]3000。神功元年(697)五月,王方庆上家藏王导、王羲之以下28人书十卷,武则天遍示群臣,“令中书舍人崔融为宝章集,以叙其事”[4]648。嵩山石淙之游,崔融亦跟随并有和诗。久视元年(700),佞者云张昌宗是王子晋后身,“辞人皆赋诗以美之,崔融为之绝唱”[2]2706。在编修《三教珠英》的过程中,崔融还编成《珠英学士集》五卷。这些足见崔融当时在宫廷的文学地位。相比之下,其在武则天禁屠时上《断屠议》、有司请税关市时上表论议、任司礼少卿时上表请停读时令的政治作为实在微不足道。

四友中杜审言仕途最为乖蹇,但他“雅善五言诗,工书翰,有能名”[2]4999,其诗的受关注程度亦在四人中最高。武则天召见之后虽赏其诗,但不过令其任膳部员外郎,政治上不可能有多大作为,然扈从应制方面却是屡屡参与,《全唐诗》存其诗41首,应制之作即有7首。杜甫追述武则天朝事时所说“当时上紫殿,不独卿相尊”(《赠蜀僧闾丘师兄》),正是谓文人墨客们以文人身份围绕在武则天身边并受到很高的礼遇。

四友成名皆因其“文章”,包括有韵之诗赋及无韵之文。终其一生,除了李峤有一定的政治眼光和业绩外,其他基本只能算是文人墨客。本来,武则天就没有对他们寄予多高的政治期许,此时在她看来,“像苏味道那样出身进士的文词之臣,可以用他们的文采和言论来歌功颂德,娱乐身心,或者营造祥瑞气氛,但在政治上她无疑更钦佩和信赖耿介的吏治人才,听从他们的建议”[10]。

沈宋与四友几乎同时,但进入宫廷稍晚。二人均为上元二年(675)进士,沈初入仕途时任协律郎(正八品上),至迟在圣历元年(698)任通事舍人(从六品上),圣历二年(699)被武则天选中参与《三教珠英》的编纂。大足元年(701)由通事舍人迁为考功员外郎(从六品上),本年知贡举,次年升为考功郎中(从五品上)。长安三年(703)再迁给事中(正五品上,门下重职),次年因考功受贿事下狱[11]210-218。在武周朝的这几年,相较于其初入仕途平静的一二十年,升迁频率高出许多。宋之问登第后曾任县尉一职,天授元年(690),武则天召之与杨炯分直于洛城习艺馆,圣历二年(699),又召之参与纂集《三教珠英》,后又授之洛州参军、尚方监丞、左奉宸内供奉。纵观沈宋二人经历,几乎没有进入过政治上的核心领导层,沈虽任过给事中,但很快下狱。最令他们骄傲的就是“两朝赐颜色,二纪陪欢宴”(宋之问《桂州三月三日》)的经历和“谬辱紫泥书,挥翰青云里”(宋之问《自洪府舟行直书其事》)之类的成就。

可见与上官仪、许敬宗、李义府等人及“北门学士”相比,四友和沈宋的成就主要在文学而非政治,同时也是更为专业的作家而非学者,沈宋甚至被直接称为“词人”[注]据《旧唐书》卷183《武崇训传》,在武崇训大婚时,武三思令“宰臣李峤、苏味道,词人沈佺期、宋之问……”见《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736页。。虽曾参与编纂《三教珠英》这一大型经部典籍,但进展缓慢,且形成了修书的附属物——《珠英学士集》这部诗集。长安三年(703)武则天“令特进梁王三思与纳言李峤、正谏大夫朱敬则、司农少卿徐彦伯、凤阁舍人魏知古、崔融、司封郎中徐坚、左史刘知几、直史馆吴兢等修唐史”[4]1094,但最终这部史书没有修成。除去个人别集的诗文及《三教珠英》外,他们都没有其他著述。如果再将他们深入比较,则四友基本是诗文兼擅(杜审言除外),而沈宋则是诗的成就远高于文,他们进一步从几乎专业的“文人”而成为专业的“诗人”,“诗人”的角色在有唐以来的宫廷中第一次凸显。这也体现了武则天从对文辞的广泛爱好发展到对诗歌的情有独钟。

从太宗到武则天时期,宫廷文学人士经历了从学者到诗人的身份转变,如此一来便更有可能突破对文辞应用性的期待(诸如诏书、册文、碑文之类),进而淡化掌故、历史色彩,而对文辞艺术性、审美性有更多的关注(这种倾向在之后睿宗朝更是进一步得到强化)。武周后期的诗人能够逐渐远离类书、典故的影响,而在诗歌的语言、体式方面有更大的开拓,如使律体定型,确立近体相关的写作规范,与他们能够“专业为诗”是分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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