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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中的“马”意象及其文艺影响

2019-01-30王诗瑶

周口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诗经庄子意象

王诗瑶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庄子》语言表达上的一大特色是以寓言说理,这种方式使晦涩的道理变得深入浅出,更有助于阐述观点,表达思想。其中,动物是《庄子》寓言系统的一个特色意象群,在诸多动物中,“马”意象不仅体现了庄子逍遥自由和万物一齐的观念,同时也是庄子反对过度礼乐和人为权制的象征物。

一、《庄子》中的“马”与其他动物之不同

(一)《庄子》中的“马”意象

《庄子》中大部分关于马的描写都表达了对马原始野性的赞美,而反对人为妄作,表达了庄子顺从事物天然状态的愿望。如《庄子·秋水》篇:

河伯问:“何为天?何为人?”北海若答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1]589

尽管未驯服的马性情暴烈,但庄子认为人不能出于一己私情而过分爱护某物,否者只会适得其反:“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蜃盛溺。适有蚤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1]173由此,庄子认为治国也没必要有过多作为。《马蹄》篇中庄子借“伯乐治马”表达对“以权治民”的看法,认为治理国家和养马一样,不应该将刑法规范施加于民,而应该顺服于人的“常性”,圣人用“礼乐”和“仁义”来匡正天下,但这正是天下大乱的根源。本篇中关于马野性姿态的描写对后世文艺作品中马的形象有很大影响: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龇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连之以羁絷,编之以皂栈,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己过半矣[1]338。

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已此矣。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伯乐之罪也[1]347。

又如《徐无鬼》中,徐无鬼向魏武侯阐释相马之术,他将马分为国马和天下马,国马的特点是“曲者中钩,方者中矩,圆者中规”,天下马的特点是“若恤若失,若丧其一。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1]813。国马的特点是经过良好的驯化,懂得礼数规矩,而天下马则天生带有超逸绝尘的品格,但它却不自知,它的奔跑也是没有目的性的,自由自在而不知所终。这也代表了庄子崇尚天然反对人为的哲学观点。在此篇中,庄子还借牧马小童之口阐述了治国之理:“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1]827马以过分为害,治国亦和治马一样,应该少生事端和束缚,保全人民的天性,也保全马的天性和本能。

庄子赞美马的野性生命力,以此来抵制人为修饰之害,所以,《庄子》中也常用马奔腾时的形态和气势来比喻事物生机勃勃的状态。如《逍遥游》中,用“野马”来比喻风吹游气奔腾不已的样子:“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5;以马奔跑速度之快形容时间之快:“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1]993;以马无拘无束的行为来比喻人的精神自由:“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1]265;以马的爆发力来比喻人的精神状态:“而容崖然,而目冲然,而颡頯然,而口阚然,而状义然,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发也机,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凡以为不信”[1]488。

尽管庄子反对将马作为礼乐文化的衍生品,但受到时代环境的影响,《庄子》中也有几处以“马”为官仕形象的代表。如《让王》篇中的一个故事: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去拜访原宪,原宪对子贡的行为表示不耻:“夫希世而行,比周而友,学以为人,教以为己,仁义之慝,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1]969可见,庄子并不钦慕车马舆服所代表的官仕之路,而是把安贫乐道作为人生快乐的根本。

此外,《庄子》中还有一部分“马”是其哲学观点的代指,如“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71。《庄子》还经常马、牛并提“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1]293,《天道》中引述老子“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1]486,在这里,庄子是以“牛”“马”来象征宇宙间万物的。

(二)《庄子》中“马”意象的独特之处

庄子偏爱生命状态自由之物,常以鱼、鸟等物象征自己逍遥自由的精神追求,如化为鹏的“鲲”、东海“意怠”之鸟和“宁生而曳尾于塗中”的神龟。在诸多的寓言中,马与鱼、鸟又有所不同:首先,庄子寓言中的马大多是现实的,而非“不知其几千里”之大的鲲、鹏,也不是神话之中的鹓鶵或飞龙。其次,庄子常将野马与驯服过的马进行对比,这是“自然之道”与“人为之器”的对比,并由此阐发人为过度干预的危害。最后,庄子注重马的神韵,如他认为狗与马相比,“其不及远矣”[1]905。野马有着风神俊逸的姿态。所以,庄子常将马自由奔跑的形态与人精神世界的逍遥相类比,以野马的真性情象征人类自由生存的本来面目,这也是其他动物寓言表现较少之处。

可悲的是,马之真性情已经被人为地破坏了,在它懂得自己束缚、困顿的状态后,就不得不“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1]347,其神态狡黠,姿态如窃贼,为了逃脱束缚而完全失去自然的本性。《至乐》篇中鲁候“御而觞之于庙”的海鸟,“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然“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1]620。对于这类动物的遭遇——又如用于祭祀的牺牛和牢筴之猪——庄子表现出一种同情的悲悯之情。他指出这种做法错在:“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1]620。他认为,人与动物的相处应顺从动物自然的本性,对于鸟就应该“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鲦,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1]620。如果不得不对动物加之利用,就应该让它做擅长的事情,而不是徒增无用的装饰和束缚,“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1]578,这才能使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达到相对的平衡。

二、《庄子》之“马”与先秦其他文献中的“马”

先秦时期,马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家畜之一,所以马的形象广泛地存在于先秦的文献之中。通过比较可以看出,《庄子》之“马”与其他文献中“马”的形象不尽相同。

(一)《周易》之“马”

在考古发现的商代初期岩画中,可以看到人类对马驯化的场景,但大部分展示了北方游牧民族的生活,汉人对马的训练和使用晚于游牧民族。《周易》卦爻辞记录的是早期周人对世界的认知情况,其中马是出现最多的动物之一。通过文献中的记载,可以看出周人已经开始驯服马并使之为己所用,《明夷》卦六二爻有“夷于左股,用拯马壮”的记载[2]210,《大畜》卦之九三爻反映了周人对马拣选并进行训练的场面:“良马逐,利艰贞;曰闲舆卫,利有攸往。”[2]156另外,马在周时已经成为个人或部落财富的象征,如《屯》卦之六四爻记载“乘马般如,求婚媾;往吉,无不利”[2]31,拥有大量马匹的匪寇令人惊慌,但若是求婚者则会无往不利。《晋》卦的卦辞云:“康侯用锡马藩庶,昼日三接”[2]202,也展现了诸侯族内物质生活繁荣发展的场景。

周时,马虽然已经被人驯服,但并未完全丧失其原始自然的野性和生命力。在《周易》与马有关的几处记载中,大致反映了周人对马之体态特征,尤其是奔驰状态中的关注:“乘马般如”一句反映了马群奔跑时恢宏、澎湃的气势。《坤》卦之《彖》有“牝马地类,行地无疆”之句[2]17,是雌马驰骋于广袤土地上的场景。马在卦象中常象征阳刚之态。如《中孚》卦之六四“月几望,马匹亡,无咎”[2]354,“月几望”是月将圆满之意,此时正处于“阴盛但不盈”的状态,“马匹亡”一句中,马代表阳,此时阳不与阴匹配而“亡”,是“阳衰”之象,六四居阴得正,故为“无咎”。又如《涣》卦之初六“用拯马壮吉”[2]342,也表现了马强壮有力的特性。《说》卦以马雄健、灵动的属性阐释了乾和震两卦:“(乾)为良马,为老马,为瘠马,为驳马……(震)其于马也为善鸣,为馵足,为作足,为的颡。”[2]438这也是周人对马运动体态的直观反映。

《周易》在记载马时,重视马的动态特征和旺盛的生命力,以及良马、壮马给人带来的好处和帮助,没有站在人的制高点上对马进行驯治,也没有强调人对自然万物掌控力之强大。这既反映人类在发展初期与自然平等的关系,也反映他们对生存环境的敬畏之心,这正是庄子提倡复归原始的原因所在。

(二)《诗经》之“马”与诸子治国之术

第一,《诗经》中的马往往是周代礼乐文化的缩影,其中大量关于御马技术的描写反映了人类文明的进步。《周易》卦爻辞年代久远,而《诗经》中大部分诗歌产生于西周中后期,它所反映的马的形象,大部分属于庄子所抵触的“国马”形象。《庄子》中的马是整体的、统一的形象,而《诗经》中的马是具体且细致的。《诗经》中出现了许多具体的马的命名,如“骊”“驖”“駵”“驒”“驔”“骓”“駱”“骐”等,也有多个与马车相关的词,如骖、服、驷、雁行等。这些细致的分类表示当时马匹已经充分进入日常生活,尤其是贵族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具体来说,《诗经》常赞美马对人类生活的贡献,所以《诗经》常以马起兴,展现多种生活场景。如《小雅·车舝》中娶亲的场景:“四牡騑騑,六辔如琴”[3]451;《小雅·车攻》中狩猎的场景:“四牡庞庞,驾言徂东”,“驾彼四牡,四牡奕奕”,“萧萧马鸣,悠悠旆旌”[3]334;《秦风·小戎》中战争的场景:“俴驷孔群,厹矛鋈錞。蒙伐有苑,虎韔镂膺”[3]222。《庄子》认为,马之野性是最上层的品质,《诗经》从实用的角度出发,则以马之温顺为佳,如常用“騑騑”“济济”“庞庞”之类的词语形容马在被人驱役时的状态。

第二,《诗经》中的马群、马车意象也是贵族权势的展现,体现一种威仪壮观之美。如《小雅·皇皇者华》中通过描写马车展示了使臣驾着马车出使各国的威仪之盛:“我马维驹,六辔如濡”“我马维骐,六辔如丝”“我马维骆,六辔沃若”“我马维骃,六辔既均”[3]291。又如战马、戎车是《诗经》中战争诗常用的意象,常通过对整齐、健壮战马的描写,衬托军队高昂的士气、威武的军容和战胜的雄心: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 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小雅·采薇》)[3]324

乘其四骐,四骐翼翼。……约軝错衡,八鸾玱玱。(《小雅·采芑》)[3]330

四牡骙骙,载是常服。……比物四骊,闲之维则。……四牡修广,其大有颙。……元戎十乘,以先启行。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小雅·六月》)[3]325-326

第三,《诗经》中多描写御马人娴熟从容的驯马技术,可以看出周人掌控自然的能力逐渐增强,不再敬畏马匹,而是以马为人的衬托,并对自身创建的礼乐文化充满自信。如《小雅·采芑》:“方叔率止,乘其四骐,四骐翼翼”[3]330;《秦风·小戎》:“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3]222;《郑风·大叔于田》:“大叔于田,乘乘马。执辔如组,两骖如舞”[3]142。《庄子》以人、物平等的态度看待马,认为马有其自得、自美的标准。但《诗经》常以统治、驾驭的标准看待马,认为好的马也应该遵守礼乐和秩序。有学者认为,“从总体上看,《诗经》中出现的马意象,主要反映的是马的原始野性的弱化乃至失落,是马的自然生命力遭到制驭统辖”[4]。

以良马喻贤才的文化意象始于先秦,《诗经》中亦有以骏马为贤人的比兴写法,如《小雅·白驹》有“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3]348句,以白马之优美配主人之贤良;《周颂·有客》中“有客有客,亦白其马”[3]639句,也是强调白马与主人高尚品格之匹配。先秦诸子也常以“驭马”的故事为治国、治人之例,尤其是在以富国强兵为己任的法家思想家文献中更为常见:

骅骝、騹骥、纤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然而必前有衔辔之制,后有鞭策之威,加之以造父之驶,然后一日而致千里也。(《荀子·性恶》)[5]

造父,善驭马者也。善视其马,节其饮食,度量马力,审其足走,故能取远道而马不罢。明主,犹造父也。善治其民,度量其力,审其技能,故立功而民不困伤。故术者,造父之所以取远道也,主之所以立功名也。驭者,操辔也。故曰,造父之术非驭也。(《管子·形势》)[6]

故王良、造父,天下之善御者也,然而使王良操左革而叱吒之,使造父操右革而鞭笞之,马不能行十里,共故也。……夫以王良、造父之巧,共辔而御不能使马,人主安能与其臣共权以为治?(《韩非子·外储说右下》)[7]

虽造父之所以威马,不过此矣。不得造父之道,而徒得其威,无益于御。人主之不肖者,有似于此。(《吕氏春秋·用民》)[8]

这反映了周人对物进行拟人的道德审美思维,但《诗经》中“良马”的意象尚未与“人才”构成同质类比关系。从逻辑上看,应首先是《诗经》中大量的“驭马”“驯马”描写被诸子采纳为“治国”“治人”的比拟写法,从而使后代士人多以“骏马”自喻,表达对伯乐(贤君)的渴望。

(三)《楚辞》之“马”与士人用世心态

《诗经》以马喻贤士的笔墨虽然不多,但随着周王朝中央集权的衰落,各地诸侯与士阶层形成互相需求的关系,游士们常以骐骥或千里马自居,呼唤伯乐的垂顾。这种写法在幽愤抒情的《楚辞》中出现了很多次,屈原在《离骚》中多次以良马自喻:“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9]7, “驷玉虬以桀鹥兮,溘埃风余上征”[9]25,“仆夫悲余马怀兮,蜷局顾而不行”[9]47。宋玉《九辩》也以此自喻,并抒发怀才不遇、世无良主而不得不隐去的悲愤:“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当世岂无骐骥兮,诚莫之能善御。见执辔者非其人兮,故駶跳而远去。……骐骥伏匿而不见兮,凤皇高飞而不下。鸟兽犹知怀德兮,何云贤士之不处?骥不骤进而求服兮,凤亦不贪喂而妄食。”[9]189-190又如《战国策》中郭隗以“千金买马骨”的故事劝解燕昭王重金纳士,汗明以“骥服盐车”的故事启发春申君重用人才,这些士人以“良马”自喻的用世观念逐渐取代了“御马”所代表的礼乐文化,成为先秦马文化的核心精神,奠定了后世关于“良马”“伯乐”等意象的人文精神和政治寓意。

与“良马”相对的是“驽马”“瘦马”“老马”等反向意象。《诗经》中已有以“疲马”写离家游子的起兴笔法:“陟彼崔嵬,我马虺隤。……陟彼高冈,我马玄黄。……陟彼砠矣,我马瘏矣。”[3]6-8后代文学中这样的写法常出现在衰世或失意文人的笔下。如《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10]而中晚唐诗人笔下频繁出现了“瘦马”意象,代表了落魄、底层、寒酸的文人形象,“豪气渐减、气骨渐衰的中晚唐诗坛,就被寒酸苦寒和老病的意象所占据了”[11]。

(四)《庄子》之“马”与先秦其他文献中的“马”

比较来看,《周易》中马的形象比较原始,还介于被驯服和野性之间,仍保持了刚健的生命力。《周易》之马常分雌雄、刚柔、阴阳,而《庄子》之马无此说法。因《周易》重万物构成之原理、重两相辩证,而庄子崇尚“齐物”。随着人类生产力的提高,对自然掌控的能力也逐渐增强,《诗经》《楚辞》及先秦诸子的大部分文献中,马成为人类礼乐文化繁荣的标志。儒、法等先秦诸子常用马来表示被驯服和被驾驭的对象,通过阐述驯马的方法来宣扬治国治民的道理,是一种统治者的视角,而抒怀诗词中的马常被士人赋予自我比价的政治寓意,是一种士人心态的表现。在先秦诸多文献中,唯有《庄子》中的马没有被赋予过多的政治意义,他多赞美野马之逍遥,进而批评以“御马”所代表的礼乐文化和束缚人本性的文明社会。

《庄子》之“马”的独特性代表了庄子思想的独特性:首先,庄子哲学的出发点不是“治一国”,而是“治天下”;其他诸子哲学的实践方式是“以人治国”,而庄子强调“以道治万物”,则万物可以自治,所以庄子并不强调人在世间的主体性。其次,从“齐物”的角度看,庄子认为应打破“我执”的观念,跳出从自我出发的、对世界局限的认识,超越世界中具体的存在,与所有东西平等、等距存在,所以伯乐治马是从自我的角度看待马,不能打破自我的局限性,也就破坏了马的本性。最后,庄子认为,万物统于道,万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庄周梦蝶的故事就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所以,庄子以动物为寓言,但并非使动物拟人化,而是将动物与人放在平等位置,从“物性”的角度阐述“道”,不仅突破了从个人出发的理论局限,还突破了人类中心主义的世界观,这是《庄子》之“马”观念与众不同的几个原因。

三、《庄子》中“马”的意象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中国古代士人与政治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诗经》《楚辞》和先秦诸子文献(除庄子外)中“良马、骐骥、伯乐”等意象是属于政治话语体系里的文学意象,它们蕴含了“明君贤臣”“遇与不遇”等政治寓意。但《庄子》之马重“神”而不重“用”,这是他与先秦诸子在“马”的文学意象描写上最大的不同。他亦写“骐骥骅骝”,但重在写它们“一日而驰千里”的速度[1]568,并以此比喻人生短暂、时间飞逝:“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1]742《庄子》对“马”的描写基于自然万物之本质、个性和神韵,进而用之做出人生比拟和“道”的阐述,而不是写良马整齐威仪的气势和被人驯服的温顺。由此可以看出,中国古代“马”文化存在于两种不同的话语体系之中:政治话语与文艺话语。而文艺话语体系更重视从审美意义上追求“马”之动态、神韵,这种美学追求主要受到《庄子》中“马”意象的影响。

(一)画中之“马”

在文艺话语体系中,文人对马的偏爱之情和审美侧重多是庄子式的。《庄子》对马怡然自趣姿态的描写也成为后世画马图中的一景,比如杜甫题韦偃的画马诗:“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出东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12]753虽其图已佚,但根据杜甫的描写可以看出,这幅画对马之神韵的表现也是“庄子式”的:“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龇草饮水,翘足而陆,此马之真性也。”[1]338受帝王喜好和时代气象的影响,初盛唐文艺中多马,韦偃、曹霸、韩干都是玄宗时期受到皇帝赏识的画马高手,其中又以曹霸为最擅者,杜甫另有两首题曹霸画马诗。《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写到画中马之形象:

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

其余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

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12]1154。

画中马虽然也是驯服过的战马,但其毛色之纯美、气魄之神骏又可见其神韵灵动,动则践踏风沙如烟雪般缥缈浩瀚,静则若寒空凛冽清雅。曹霸的弟子韩干亦擅画马,但杜甫认为“(韩)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12]753,曹霸画马能得马之骨气神韵,故可见曹霸下笔不同普通画工,而能得“化工”之妙,固画马有真龙气象:“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丹青引赠曹将军霸》)[12]1149杜甫以是否得马之神韵为评判标准,是一种对马精神意气、自由气质、动态形象的审美价值的肯定。曹将军画中之马虽然也是被马官饲养且森然排列的,但它们并不是温驯、恭顺的,而有清高、沉稳的神骏风姿,有睥睨驯马者之态。

重“风神”而轻“形似”是中国传统绘画追求的理想境界之一,曹霸和韩干代表了两种不同的美学追求。韩干尤擅长画厩马:

上令(韩干)师陈闳画马,帝怪其不同,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13]

从本质上看,韩干与曹霸之不同在于,韩干多画宫廷厩马,这类马肥壮彪悍而乖顺驯帖,以韩干现存作品为例,《牧马图》《胡人呈马图》《神骏图》都表现了被人驯服之下的马匹。如现藏于我国台北故宫博物院的《牧马图》,画面为一头戴幞头、手执马鞭的虬髯官员,他胯下骑白马、右手另牵一匹黑马准备外出放牧,两马均体态肥硕,牧马人亦虬髯壮硕,气态从容自若。韩干的作品迎合了唐代统治者好马爱马之风气,更体现了统治者收揽天下名马于己囊的心态,反映了盛唐一统天下、人才归济、国泰民安的国情和气象,其画作继承《诗经》“驯马”“驭马”的文化内涵,而不过分侧重于表现马奔腾时流动的线条性和动态感。

宋人看待两人画作的态度比较客观且具有学理性,如苏轼能从题材之不同看待韩干失马之风骨的根本原因。他认为韩干之马能在形似的基础上兼顾自然,已是很难能可贵了:

干惟画肉不画骨,而况失实空余皮。烦君巧说腹中事,妙语欲遣黄泉知。君不见韩生自言无所学,厩马万匹皆吾师。(苏轼《次韵子由书李伯时所藏韩干马》)[14]1504

众工舐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脽园,肉中画骨夸尤难。金羁玉勒绣罗鞍,鞭棰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苏轼《书韩干〈牧马图〉》)[14]722

苏轼虽然能理解韩干的作品,但实际上也将追求“形”看作一种比较低端的画法。他在另一首题画诗中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14]1525宋人黄伯思也认为曹霸和韩干笔下的马代表了不同的艺术追求:

黄伯思还认为曹霸与韩干为“神”和“形”两种艺术风格的代表,韦偃的画作兼得神与形,韦偃笔下之“嘶啮二马”有“骎骎”之态。可见,他也很偏爱马匹灵动飘逸的姿态。

也有宋人从韩干以“活马”为师、于自然万物之本身找寻灵感的角度肯定韩干作画的态度,这实际上也肯定了应从“神韵”的角度追求艺术:

或问韩干画马何所师,干曰:“内厩马皆吾师也。”此语甚善。夫马之俶傥权奇,化若鬼龙为友者,其精神如电走风驰,殆不可以心手形容。惟静观其天机自然处,或有以得其生成骏逸之态。若区区求之于笔墨之间,所见已无生气矣。九方皋赏其神俊而遣其牝牡元黄者,得此道也。(《寓简·卷九》)[16]

九方皋赏马的故事出自《列子·说符》。伯乐向秦穆公推荐善于识马的九方皋,穆公便派九方皋寻千里马,三月后返,告知穆公已于沙丘处寻得一匹黄色母马,穆公派人前去取马,却发现是一匹黑色的公马,穆公很不满意,对伯乐抱怨九方皋尚分不清马的毛色和牝牡,怎么能找到千里马呢?伯乐释曰,这才是九方皋境界高于众人的原因:

伯乐喟然太息曰:“……若皋之所观,天机也。得其精而忘其粗,在其内而忘其外。见其所见,不见其所不见;视其所视,而遗其所不视。若皋之相者,乃有贵乎马者也。”[17]

九方皋能识其本质而不被外相迷惑,这也就是庄子所说“万物一马”的道理:“马”只是一个名称,它可以指颈有鬃、四蹄健硕的食草类哺乳动物,也可以是世间万事万物的名称,万物的名称和外形不同,但内涵的“道枢”“天机”是相同的,只是现实的存在方式不同而已。这种哲学思维对艺术审美的影响就是追求神采韵味,而不追求写真写实。

(二)小说之“马”

丹青以重马之神韵来强调古典艺术对“神”的追求,这也是风流名士倾心骏马的原因之一。杜甫《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画马图》中提到曹霸对马之用心和深爱之情有如前人支遁。支遁爱马的故事记载于《世说新语》之中:

支道林常养数匹马。或言:“道人畜马不韵。”支曰:“贫道重其神骏。”[17]145

支遁虽为僧人,但尽得名士风流,崇尚天性自然,他肯定万物之本性与天然的气质,不从人的角度看待万物的实用价值。如他喜爱鹤,有人赠送他一对幼鹤,他怕双鹤长翅欲飞,便“铩其翮”,“鹤轩翥不复能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17]161。支遁感叹自己的做法过于干预鹤的自然天性,使其丧失傲睨的姿态,沦为人的玩物:“既有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魏晋世风重人物品评,尤擅以自然之物比德人的气质和风韵,支遁爱马和鹤即为世风一例。又如裴松之注《三国志》引《曹瞒传》“时人语:‘人中有吕布,马中有赤兔’”[19]句流传很广,这也是将赤兔马之神骏与吕布的英雄豪气相类比描写的方式。

将军配宝马是一种现实需求,故小说中对宝马的描写主要在于马奔如光影、慧而知心、忠如义仆等方面,非常重视马的实用价值,但在关于马形态、神情的描写上,古代小说也很重视从审美的角度刻画马的风姿神韵,以宝马良驹的气质衬托主人之英风骏骨,这是历史小说和英雄传奇小说的常见笔法。如《三国演义》中赤兔马:

果然那马浑身上下,火炭般赤,无半根杂毛;从头至尾,长一丈;从蹄至项,高八尺;嘶喊咆哮,有腾空入海之状。后人有诗单道赤兔马曰:“奔腾千里荡尘埃,渡水登山紫雾开。掣断丝缰摇玉辔,火龙飞下九天来。”(《三国演义·第三回》)[20]

《三国演义》中的名马还有刘备之的卢、曹操的绝影、张飞的乌云踏雪和赵云的照夜玉狮子等名马,其他英雄传奇类小说中也不乏名马之身影:伍子胥梨花马、李世民白玉驹、秦叔宝黄骠马、李存孝火龙驹等。小说中的名马描写固然是以实用为主,但那些描写神驹风采的生花妙笔也为小说增添了很多艺术性和审美意味:

尉迟牵过水兽,刘王举目一观:“呀!不是什么水兽,好一匹金脊乌龙马!”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六尺以上为马!怎见得?龙纹凤臆,竹耳星睛。脊梁间火焰焰起一道金黄,遍体上黑沉沉染一身乌墨。雄姿逸气,声鸣嘶断一川云;壮志飞腾,奋迅踏残千里雪。穆王昔日骑神骏,汉帝当年伐犬戎!(《大唐秦王词话·第二十三回》)[21]

古代小说也常将地上名驹写成天上千里马的化身,以翱翔之龙的姿态风神对应意气风发的奔马,最著名者当如《西游记》中白龙马的形象。又如下面小说中的描写:

(狄青)未到池边,先已水高数丈,跳出一怪,遍体朱红,看来原是一条火赤龙,张牙舞爪,真有翻江倒海之势。大吼一声,好比雷鸣。……龙立于岸,池中水势定了,波浪不兴,但闻耳边狂风大作,呼呼响亮,园内落叶纷飞。此龙咆哮之声不绝,张开大口,摇尾昂头,月光之下,红鳞闪耀,钢刀鲜明。……(狄青)火龙方知他是武曲星。只见红光一道,透上青霄,大吼一声,在地滚滚碌碌,红光过后,只闻嘶鸣之声,化成一匹大龙驹……双眼与月映射如灯,两耳血红,头上当中一角色青,生来异样无双。(《狄青演义·第十五回》)[22]

要之,《庄子》文中所推崇的“野马”形象,主要从艺术审美性上影响了后世绘画和文学作品,代表了追求本性、自然、风神、韵味等“庄式”的艺术境界,这也是庄子“游心于物之初”“言不尽意”“象罔”等哲学观念对文艺美学的影响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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