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痛苦灵魂的“平桥”
2019-01-30代保明
代保明
[作者通联:重庆涪陵区第十四中学]
“《社戏》是一篇经典课文,通过外来少年‘我’的新奇眼光,体察水乡平桥村的村民生活,自然风光,感受水乡的敦厚和睦的民风”“叙述的是‘我’少年时一段看水乡社戏的往事,表现对童年美好生活的回忆和留念的心情”。这是《教师教学用书》对《社戏》主旨的解读定位。无疑,这个解读是切近《社戏》文本内涵的,也是很多语文教师非常认同的结论。但这个结论的解读视角更多的是从童年迅哥的视角来审视文本,是用童年的思维来分析小说的情节内蕴。一旦我们只关注这个视角,或者在教师眼中只有这个视角,对文本的解读难免会只知其一未知其二矣。
确实,在“外来少年‘我’的新奇眼光”中,平桥村的自然风光、村民生活是“我”的一段难忘的童年回忆。平桥村确实是“我”的乐土。在那儿,“我”“不但得到优待”,还“可以免念‘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小朋友们减少工作来陪“我”玩,大家行辈不一,但不会“犯上”,钓的虾归“我”吃,一同去放牛,一块划船去看社戏。月下行船的快意,船头看戏的向往,返航之初的不舍,回航途中偷豆……强烈地凸显了“我”心中的乐,突出表现了童年的无忧无虑、天真贪玩、幸福美好,让人留恋,引人回想。但鲁迅这篇小说的意旨仅止于此吗?四十出头的鲁迅写这篇小说就是为了表达对童年美好的回忆?
如果我们换个视角,用成人迅哥的视角来阅读小说,就会发现《社戏》里有鲁迅思想的寄托与表达。
首先,先看看1922年的中国。这一年,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张敬尧在湖南宣布为自治省;美、英、比、法、意、日、荷、葡和中国北洋政府在华盛顿签订了“九国公约”;第一次直奉大战爆发,张作霖宣布东北自治;孙中山挥师北伐;黎元洪重任总统并召集旧国会;陈炯明叛变率部围攻总统府;皖南遭遇百年水灾;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社会急剧动荡,军阀割据,战乱不断,列强瓜分,灾害频发。百姓流离失所,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革命力量正努力发展壮大,但还未能形成燎原之势。
其次,再看看1922年前后的鲁迅。1918年,鲁迅发表了《狂人日记》,这篇小说凝聚了鲁迅从童年时起到那时为止的全部痛苦的人生体验和对中华民族现代命运的全部痛苦思索。它通过狂人之口,把几千年的中国封建专制的历史痛斥为 “吃人”的历史。1920年秋至1926年秋,鲁迅先后在教育部和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世界语专门学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中国大学、黎明中学等供事或兼职。勤勤恳恳,奔波劳累,为家人,为国家,身心疲惫,内心痛苦。国家命运,个人未来,让鲁迅一边为人民为国家大声“呐喊”,一边为自己的灵魂找寻憩息之地。《社戏》全文,前面写成年的“我”在北京看戏的两次经历,折射出了当时社会的混乱、沉闷、世故、污浊。
其三,成年鲁迅的精神还乡。《社戏》这篇文章的叙事视角,不仅是童年视角,不仅是写一群天真无邪的少年驾着轻舟去赵庄看社戏,而且是用成人的视角,写一个饱经世事沧桑的都市人回忆自己曾经在故乡的小河上和一群孩子驾着轻舟去赵庄看社戏。两者的视角不同,而艺术效果差别很大。儿童的视角,让人看到的是天真浪漫、幸福快乐;成人的视角,让人看到的是一群天真浪漫、幸福快乐孩子背后有一双忧郁而苦痛的眼睛。成年鲁迅写 《社戏》,并不仅仅是对少年时代的念念不忘,更多的是对现实社会的强烈不满。
读着《社戏》,扑面而来的是乡土的清新。一幅理想中的农村画卷,一幅充满着生态美的心灵放飞之地。平桥村,“一个离海不远,极偏僻,临河的小村庄。”这个偏远的小村,很少受世俗的浸染,保留了自然和纯朴。山水风光,让人流连忘返。“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淡黑的起伏的连山,仿佛是踊跃的铁的兽脊似的,都远远的向船尾跑去了,但我却还以为船慢。他们换了四回手,渐望见依稀的赵庄,而且似乎听到歌吹了,还有几点火,料想便是戏台,但或者也许是渔火。那声音大概是横笛,宛转,悠扬,使我的心也沉静,然而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月下水乡的清新、幽寂、生机、馥郁,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江南泥土的芬芳,醉人不归。“沿溪行,忘路之远近……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的世外桃源不是也极偏僻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地方难道不是一个自然环境宁静优美、生机盎然的理想社会?这样的平桥村,其实就是鲁迅心中的桃花源。这样一幅环境优美、令人神往的偏远水乡,只能是鲁迅心中的理想图景。对很多人来说,遥望回不去的年代,那时的光阴总是美好的。鲁迅用带着浓厚主观色彩的“回忆滤镜”去追忆也许有的童年,那个地方、那段岁月也被镀上了一层神秘的光彩。
平桥,让人陶醉的不仅是美丽的景色,还有淳厚的人情。这里的人纯朴好客,“在小村里,一家的客,几乎也就是公共的。”村子里的小朋友,也因“我”的到来,从父母那里得到了减少工作的许可,陪“我”一同掘蚯蚓,钓鱼虾,放牛。钓的虾,全部归“我”吃。小伙伴聪明能干,热情好客,有他们的帮助,“我”圆了看社戏的梦,平安归来。当双喜发现戏不好看的时候,就体贴地安慰“我”:“晚上看客少,铁头老生也懈了,谁肯显本领给白地看呢?”当“我”有些疲倦,托桂生去买豆浆,他赶快去,没人卖,就想去舀水给“我”喝。看戏返航途中,伙伴们更多地是为了关心“我”,决定偷豆吃,且阿发主动说偷自己家的豆。当第二天六一公公听说偷豆是为了招待“我”,马上说“这是应该的”。当“我”说他的豆好吃时,又主动送一些给“我”的母亲吃。平桥村的每一个人,个个善良纯朴,人人热情好客,家家丰衣足食。平桥村,其实就是一个和睦友好、淳朴善良、热情好客的大家庭。这里没有战争,没有剥削,没有欺骗,没有狡诈,没有饥饿,没有穷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人与人亲如骨肉。人情的质朴淳厚就如那山水一样令人沉醉,感动,向往。这与陶渊明的“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和“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的“村中”有别吗?
平桥,“实是作者心中理想”的故乡图景。鲁迅很早就离开故乡,但故乡留给他的,并非全是幸福的回忆,从其小说《故乡》中,我们就可以发现其情感的复杂密码。鲁迅的故乡,自然景色确如文中那般美丽,山水之美,是“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中国传统的农业社会养成了人们对故土家园的深深厚爱。鲁迅对故乡的眷恋实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中。他早年离家时,给亲人的信中说:“行人于斜日将堕之时,暝色逼人,四顾满目非故乡之人,细聆满耳皆异乡之语,一念及家乡万里,老亲弱弟必实时相语”(《集外集拾遗补编·戛剑身杂记》)。故乡的山水人物深深根植于鲁迅的心田,他在人生道路上遇到风波,就会想到故乡的过去,忆及故乡的美好。这其实是用现实和故乡作对比,用理想的故乡反衬现实的残酷。《社戏》中的平桥在1922年是不存在的,那时的平桥一定是残破的,人民的生活一定是艰辛的。鲁迅对故乡的讴歌,也就是对现实的批判。
鲁迅在小说中着墨最多的是那一群聪明能干、热情好客、关心体贴、幸福快乐的孩子。他们是社会的未来,是国家的希望。鲁迅非常关心儿童的成长。对于儿童,鲁迅曾在《坟·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社戏》中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其实就是儿童成长的理想环境。在《阿长与〈山海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都有这样理想的寄托。
从成人视角“我”来看,“我”对平桥村儿时生活的回忆,在文中所写的,都是经过“我”主观心灵过滤的,是“醒生活”与“梦生活”的交织。正如周作人所讲的,“梦并不是醒生活的复写,然而离开了醒生活也就没有了材料。”在鲁迅心中,“那夜似的好豆”“好戏”已经成为某种生命形态、境界的象征,轻松自由、沉静柔美、和谐幸福。鲁迅一生中,也许有过,也许是他心中的向往。如果我们把教材删去的部分联系起来,再结合鲁迅的其他文章,就会有很有趣地发现:鲁迅在城市里看戏的描写和感受,在其他的作品里多次出现。写在戏院外听到的“咚咚”的声音,耳朵“喤喤”的响。很容易联想到《藤野先生》里的地板“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的留学生学跳舞的场面。写第二次看戏,剧院里“身边的胖绅士”到了《示众》了又变成了“胖大汉”。你看这两段:“(我)用力往外只一挤,觉得背后便已满满的,大约那弹性的胖绅士早在我的空处胖开了他的右半身了”(《社戏》),“他刚刚低头要钻的时候,只听得一声‘什么’,那裤腰以下的屁股向右一歪,空处立刻闭塞,光明也同时不见了”(《示众》)。这两段描写几乎一样。至于在戏院外“昂着头看戏目”“看戏之后出来的女人们”的“看客”更是鲁迅小说的基本角色。在鲁迅眼中,中国的戏院不过是社会的缩影;他对戏院的观察与感受,就是对中国社会的观察与感受。由此,引起他对民族、国家的忧思就格外深广。再由此,我们就可以理解,剧场里的“咚咚咚的敲打,红红绿绿的晃荡”,使得鲁迅一再省悟到自己“在这里不适于生存了”,这一切都形成了对个体精神自由以至生存的威胁。鲁迅的心灵是沉静纯洁、高远自由的,他确实不适合“生存”于这个世界。本来,一般人对过狭过长的戏院的反应顶多是“不舒服不愉快”,可鲁迅竟然 “联想到私刑拷打的刑具、不由的毛骨悚然的走出了”。可在平桥村看《社戏》,那就是截然不同的描写和感受。剧场已转至野外,生命空间已无限扩大。此时的迅哥,已没有了“秩秩斯干幽幽南山”的束缚,当船穿行于朦胧月夜的豆麦、连山、水气之中,迅哥是“身体也似乎舒展到说不出的大”,且“又自失起来,觉得要和他弥散在含着豆麦蕴藻之香的夜气里”。因此,此时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听到的笛声是“婉转,悠扬”;看到的戏台,是“画上见过的仙境”。显然,这样的描写与感受,是少儿无法体验到的,只能是中年人在回望童年时,才有这样的体验,才能有这样的表达,这种已经主观过滤的表达,一定是鲁迅心中精神的寄托。
平桥,一个令人神往的心灵洁净场。在这儿,是人与自然最完美的融合,山清水秀,物产丰富,民风纯朴,和平安定,是鲁迅从现实《故乡》的痛苦中找到的精神慰藉之地,是疗养精神苦难的桃花源。这应该是成人视角下《社戏》的必然表达。鲁迅写《社戏》,是童年视角与成人视角的交织,但童年视角应该是服务于成人视角的,鲁迅所要表达的,绝对不仅是对童年美好生活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