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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琵琶行》(并序)中白居易的情感

2019-01-30陈海峰

中学语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江州琵琶行白居易

陈海峰

[作者通联:江苏盐城市伍佑中学]

白居易《琵琶行》以其精湛的叙事抒情艺术,流光溢彩的音乐描绘,光彩照人的艺术形象,成为后人传颂吟咏的经典。诗中诗人内心情思不断变化,呈现曲折动人的复杂容颜,笔者试着从诗人复杂的情感内容的角度和大家分享一下重读经典时的一些粗浅看法。

一、浔阳江头的孤独和寂寥

笔者认为这篇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透露出诗人深沉的孤独和寂寥的情怀,这可以从“浔阳江头夜送客”中略探一二。古往今来的送别总是触动人心的,《琵琶行》中的送别因为有了“夜”的渲染,更加意味深长。

夜,清秋夜。

“夜”写送别时间很晚,在一延再延后还是不得不分别。“夜送客”的“夜”和“秋瑟瑟”的“秋”互为映衬,让送别画面更显苍凉,离人心上秋,秋上心头便是愁。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进一步渲染了离别的伤悲。“主人下马客在船”的离别在即,“醉不成欢惨将别”的直抒胸臆,“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此时的白居易不能“免俗”,在他乡只见“别时茫茫江浸月”的惨淡凄凉。

夜,明月夜。

“别时茫茫江浸月”,神来之笔。这是清秋明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明月”本是诗家饱含思念、愁绪的代言人,可惜“明月不谙离别苦”,前路漫漫茫茫,此时唯有江上的明月、秋风与离人作伴,瑟瑟秋风吹皱无边的江面,让月的倒影变得模糊、绵长,沾染离人泪的“枫叶”和月下摇曳的荻花,诉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幽渺缠绵。接着“唯见江心秋月白”,表面写月下听琵琶的自然场景,实际写诗人内心孤寂和苍凉:“江月年年只相似”,人生的困顿和冷落在秋的白月光中更显真切和彻骨。

白月光,映照在茫茫江面,让这里曾经的“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的朝朝暮暮无处遁形,诗人又一次沉潜在孤独寂寥的心海,“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让这样的孤独更加萧索。

清秋明月夜,注定“醉不成欢惨将别”。

夜,是今夜。

在“醉不成欢惨将别”的凄惨时刻,“忽闻水上琵琶声”,情势峰回路转,让即将“执手相看泪眼”改写。接下来诗人“添酒回灯重开宴”转悲为喜;诗人在“东船西舫悄无言”中沉醉冥想;诗人“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在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都可不理”,暂且受用这无边月色和醉人琵琶吧!

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可是“今宵酒醒何处”的凄惶失落始终萦绕在诗人心头,所以听完琵琶女“凄凄不似向前声”的演奏后,“满座重闻皆掩泣”中“司马青衫”最湿。

笔者认为江州司马泪水中不仅有离别的哀伤、相逢的喜悦,更有人生的感叹。一是感叹人生无常:琵琶女曾是“五陵年少争缠头”而今“去来江口守空船”;曾是意气风发的“帝王侧”的自己,如今是“谪居卧病浔阳城”;二是感叹人生所悟:眼前可见“枫叶荻花”“江心秋月”;耳中可闻琵琶、“满座”的哭声;眼中可流沾湿衣襟的泪水。难道这些不是心有所动,心有所悟,心有所归的无量幸福吗?

今夜眼前之景、满座的泪水才是真正属于自己,诗人摊开掌心握紧这心有所悟的宝贵时刻,把它收藏在被漂泊风干的心口,用它揾一揾被岁月泪痕沾湿的衣襟,再抬起曾经沉重的衣袖,挥别往日“少年事”,踏上人生另一番天地。

整首诗发生的时间就在今夜,这与小序中“是夕始有迁谪意”照应,凸显诗人在秋风、明月、琵琶、琵琶女、特别是有客的夜晚,心灵受到的巨大震撼,诗人在今夜“凤凰涅槃”。

今秋明月夜,白居易踱步心灵突围的浔阳江头。

从前,笔者只是简单地认为,诗歌开头的离别只是引子,如今看来,是自己读得太浅陋了。“客”从别处寻诗人而来,他陪诗人看江上枫叶荻花;赏江上烟波明月;听江上秋风琵琶;品人间沦落沧桑;落泪樽前座下!

所以,诗歌中今夜的离别不是引子而是一直都在上演的婉转悲凉的人生故事!

终于明白白居易为何是“夜送客”了,因为夜,越喧嚣、漫长,友情越珍重、绵长,白日里的孤独寂寥越清晰、明朗。

眺望诗中白居易孤独寂寥的心海,聆听诗人跳动的心,咀嚼出苦涩之后的缕缕心香。

二、月下琵琶的沉醉和怅恨

既然孤独寂寥的人生底色无法抹去,为何不在相聚时一边享受一边泪流呢?

在今夜如果能有李白“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的洒脱岂不也是一种快意人生?

且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惺惺相惜中诗人的心潮腾涌:

“闻琵琶”的沉醉。

“忽闻水上琵琶声”,“忽”强调琵琶声骤起。“主人忘归客不发”明写主客心有灵犀,暗写琴音高妙,为下文盛邀琵琶女出场铺垫。诗人的心在“忽”后跳动不同节拍:“移船相近邀相见”的诚恳,“添酒回灯重开宴”的喜悦,“似诉平生不得志”的会心,“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沉醉,“唯见江心秋月白”的神往。

总之,琵琶声让诗人沉浸在琵琶女隐藏心事里,就像伯牙子期的“高山流水”。

琵琶女“一低眉”痴极听曲者;琵琶女“一挥手”惊醒梦中人。

诗人“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幽愁暗恨”,波涛汹涌,不可遏制。

“叹身世”的惆怅。

有人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诗人和琵琶女的相遇应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琵琶女的才华令人折服,琵琶女的遭际更令人惆怅:“弟走从军阿姨死”的人生变故,“暮去朝来颜色故”的岁月无情,让“曲罢曾教善才伏,妆成每被秋娘妒“的佳人,只得面对“老大嫁作商人妇”的凄凉,只能面对“去来江口守空船”的漂泊。

琵琶女“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的痛彻心扉在诗人心田掀起惊涛骇浪,“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诗人由衷慨叹:“同是天涯沦落人”。关于白居易被贬江州,史书上均有叙述。《旧唐书·白居易传》中记载:“十年七月,盗杀宰相武元衡,居易首上疏论其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宰相以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会有素恶居易者,掎摭居易,言浮华无行,其母因看花堕井而死,而居易作《赏花》及《新井》诗,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执政方恶其言事,奏贬为江表刺史。诏出,中书舍人王涯上疏论之,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居易儒学之外,尤通释典。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新唐书·白居易传》中也记载:“是时,盗杀武元衡,京都震扰。居易首上疏,请亟捕贼,刷朝廷耻,以必得为期。宰相嫌其出位,不悦。俄有言‘居易母堕井死,而居易赋《新井篇》,言浮华,无实行,不可用。’出为州刺史。中书舍人王涯上言不宜治郡,追贬江州司马。既失志,能顺适所遇,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者”。这两段文字都交代了白居易忠心却被贬斥江州的遭遇,同时强调白居易被贬江州后的状况:“既失志,能顺适所遇,托浮屠生死说,若忘形骸者”,这与《琵琶行》序中“予出官二年,恬然自安”相为印证,但是序中的“感斯人言,是夕始觉有迁谪意”的“是夕”却大有深意。诗中写道:“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都不似“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的序中所言,分明是“声声听来皆是泪,一贬浔阳痛断肠”的心灵写照。

可见诗人是用寄情山水的“放浪形骸”,掩抑仕途失意、岁月蹉跎的人生悲痛,琵琶女的琵琶语触动了诗人心中的“潜流”,“此恨”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漂泊的琵琶女让诗人开始对现实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岁月哪管红颜老,人生失意无南北。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容若把这种浩叹写得荡气回肠。

“为君作”的感怀。

“莫辞更坐弹一曲”,“莫辞”是因为琵琶女不会随意“挥手”,“更坐”是对琵琶女真诚挽留,“为君”是对琵琶女由衷悦纳,“翻作琵琶行”是对相逢的馈赠。自古“宝刀赠英雄”,今夜名满天下的诗人要为落魄悲苦的琵琶女挥洒心意,笔者认为这是诗人对琵琶女最好的赞美、最重的承诺、也是对彼此最真的洗礼。

这不是一般“才子佳人”的爱慕倾诉,而是失意人的心心相印。

“唯将一曲琵琶行,报君平生未展眉”。

诗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自省令人敬佩,“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坦诚让人敬仰!

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女子衰老容颜背后的沧桑,没有人会倾听一个沦落女子心灵的悲吟!而白居易做到了,他认识到除了对琵琶女奉献叹惋之外还应该表达感激!感激她送来仙乐浇灌他思慕管弦的心,感激她奉献悲哀温暖他抑郁悲愤的心,感激她一腔赤诚慰藉自己“杜鹃啼血”的心……

至此诗人依稀拨去笼罩心头的凄凉迷雾,今夜的秋风和明月、琵琶和往事、相逢和离别,功不可没。

三、“司马青衫”的悲欣交集

与琵琶女意外相逢让诗人孤独内心激起更深的人生感喟。既然往者不可谏,忠心不被用,失意总常有,何不抛洒今夜的泪,祭奠这斑驳苍凉的江州,在缥缈月影中寻找被失意困住的灵魂渡口!

笔者似乎可以触摸到“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沉痛背后,诗人悲欣交集的内心及个中缘由。

1.因为“客”,一个为“江州司马”而来的故人

“座中泣下谁最多”,可以看出“座中”都在流泪,其中有一位容易被读者无心忽视的“客”。描绘“客”的诗句从开头一直到结尾寥寥数语,可是从远方到浔阳来的万千情意还是透过文字荡漾开来。诗人在写“客”的时候感情是克制的,但越是克制的表达,情意越真挚。

今夜的白居易不是京都炙手可热的显贵而是“谪居卧病浔阳城”的迁客,贬谪之人的处境让亲人故友避之唯恐不及,而这位“客”不管有什么必须离开的缘由,“主客”二人在饯别后竟又“添酒回灯重开宴”,继续把酒、临风、听曲,直至“曲终人散”。

试问天地间能有几个这样“共悲欣”的朋友呢?

文末“司马青衫湿”的泪里定有对“客从远方来”的喜、定有“终须一别”的悲、定有人生得一知己的欣。

在孤独寂寥的时刻,在遭遇仙乐的时候,有一知己陪自己享受和泪流,难道这不是人生幸事?

所以,诗人为自己拥有这样的知心朋友流下不舍和欢欣的泪水。

2.因为“君”,一个零落江湖的女子

“君”是“暮去朝来颜色故”的琵琶女,“我”是“谪居卧病浔阳城”的白司马,现实中都是江湖漂泊客。琵琶女的才华和沦落应该得到欣赏和叹息,琵琶女的清醒和沉痛应该得到尊重和敬意,这是诗人在遭受人生重创后的领悟。这种打破身份局限的认识让诗人的心灵变得轻盈又沉重。轻盈是因为内心受到彼此坎坷遭际的洗礼,沉重是因为听到彼此伤痕累累的心灵在哭泣!

在“夜送客”的浔阳江头,被京都抛弃的两个人相逢在异乡,诉说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人生慰藉。

人生处处是离别,但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此刻,诗人为零落江湖的女子落下悲伤和慰藉的清泪浸透春衫。

3.因为“己”,一个谪居浔阳的迁客

诗人“谪居卧病浔阳城”的寂寥时刻,加上“夜送客”的离别早已痛断肝肠,只是极力压抑罢了。在听完琵琶女的琵琶语和身世遭际后,心底发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千古慨叹,再到“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失声恸哭,诗人的情感由起初的伤离别、惋知音到叹失意,逐步变化加深,读者似乎一触手就能摸到诗人泪流满面的面庞!

“司马青衫”的单薄和沉重“长使英雄泪满襟”。

除了官场失意,岁月蹉跎,人生苍凉之外,笔者似乎又能读出诗人满是泪痕的面庞下,一颗无法掩饰的欣喜之心!

鲁迅在《记念刘和珍君》里说:“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沦落江州的白居易此刻心中哀痛和幸福齐涌。

因为此刻的诗人清醒认识到:老友、新友,都是朋友;琵琶女、江州司马,都在沦落;人生底色是离别,拥有的此刻就是温暖。

今夜的江州除了离别还有相逢,除了有泪水还有温暖。

诗人在无法抑制的泪水中收获了饱满的友情、沉痛的领悟、难得的清醒,这些都是岁月恩赐!

正如后来北宋的苏轼在岁月的转折点黄州完成了自己的心灵突围,写下了“人间如梦”那样,中唐的白居易在人生的低谷江州完成了岁月的顿悟,写下了“同是沦落”的悲欣交集。

如果说北宋的黄州是属于饱经忧患仍然乐观旷达的苏东坡,那么今夜的江州应该属于孤独寂寥依旧珍爱人生的白居易。

重读《琵琶行》,终于在江州的秋风明月夜里聆听到白居易的孤独寂寥的心灵呐喊,终于在百折千回的琵琶声中凝望到白居易沉醉和怅恨的心灵目光,终于在“同声一哭”的司马青衫的泪痕上触摸到白居易悲欣交集的真实容颜。

笔者有时候会想:如果可以梦回唐朝,亲临浔阳江头琵琶声里叹沦落的场面,和“满座”同掬一把人间悲欣泪,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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