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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文经典阅读价值激活的路径
——以《氓》的教学解读为例

2019-01-30王渭清

中学语文 2019年1期
关键词:首诗婚姻文本

王渭清

[作者通联: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靠什么传承?我们认为,除了活态的生活习俗之外,更大程度上是要通过经典传承来实现的。因为“经典是一个民族文化的结晶,是传承民族文化精神的载体。其特征有三:一是具有原创性,是展现一个民族文化的窗口;二是经过历史和实践检验,内涵丰富,对历史人生以至人的发展具有重要价值;三是具有超越时空的大众认同性,使人解读不尽,生命力持久。”①语文教材作为民族文化教育的载体和工具,选取了大量的经典文本。那么如何在这些经典的教学中,实现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则是摆在我们语文教育工作者面前的一项重要任务。本文试以人教版高中语文必修二中所选《诗经·氓》的教学解读为例,谈谈经典文本解读中价值激活的一般路径。

课文所在的单元提示:“学习这个单元,要注意反复吟咏,体会诗中的思想感情,注意不同的作品在创作手法上的独创性,还要注意不同诗体的节奏,感受由此产生的不同情趣。”依照这一要求,备课,首先就理解这首诗的思想感情和艺术特色。作为经典名篇的思想内容,朱熹《诗集传》说:“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建国以来流行的高校中文系古代文学作品选教材一般认为,这是一首被喜新厌旧的丈夫无端抛弃的女子的自伤之诗,全诗通过回忆倒叙的手法,叙述了女主人公婚恋悲剧的全过程;运用赋比兴的手法,成功塑造了一个忠于爱情、吃苦耐劳、性格刚强的中国古代妇女形象,批判了男子的负心行为(甚至有人说反映了古代男尊女卑社会中女性的不幸地位)。另外,在叙述过程中,有时插入女主人公的议论与抒情,因而成为一首抒情色彩很浓的叙事诗,开了后世叙事诗的先河。在艺术特色方面,传统教科书关于本诗艺术特色的概括是:1.以叙事为主,兼有抒情、议论,塑造了一个善良、坚强,忠于爱情的女主人公形象;2.比、兴手法。如以桑叶的从鲜润到黄落比喻和兴起下文的爱情由盛转衰;3.双声叠韵连绵词,以及重叠字的使用增强了诗歌的形象性和音乐性。如“桑之沃若”“泣涕涟涟”“言笑晏晏”“信誓旦旦”等。

相信每一个接受过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教育的中学老师对以上说法都不陌生。然而,立足现代视野教学生来传承这篇经典诗歌作品,其阅读的现代价值何在?难道就是告诉学生女孩子不要轻易陷入情网?还是男人都是花心不可靠的?另外,这首诗的独特艺术个性究竟在哪里?若说比兴艺术和重章叠句、叠词运用是其特色,那与此诗选入同一课的《采薇》也未必没有这些特点?这些特点其实也是《诗经》多数作品所共有的。所以,比较之下《氓》独有的艺术特色其实只是上述第一条:“以叙事为主,兼有抒情、议论,塑造了一个善良、坚强,忠于爱情的女主人公形象”。

通过以上对传统教学中《氓》的解读的批判性反思。我们认为,要抵达文本的真相,有必要借鉴现象学的方法,悬置历史上关于这首诗的已有成见,悬置“诗歌反映了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的标签式批评思维。下面,从文本细读入手,还原文本发生的情境,来探究作者的意旨,为什么会形成这么一首以叙事为主、兼有议论抒情的作品?

第一章:“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

本章写氓向女子求婚。这里重点辨析“送子涉淇,至于顿丘”的含义。因为若按“送你送到淇水河,直到顿丘我才回”理解。显然与前文意思不连贯,去掉前这两句前后文仍然通顺。笔者曾在《诗经“送”字辨诂》一文中通过还原《诗经》时代语境,对上述二句进行考辨,认为:淇水和顿丘都是周代民间男女在春天特定节日自由恋爱的场所,“送”为“追”的意思。所以“送子涉淇,至于顿丘”其实是女主人公形象地说明他们二人相识相爱在仲春之月男女狂欢追嬉的自由野合场所,还不够正规,为了使婚姻有社会舆论保障,还需要男子托好媒人,故而说:“非我愆期,子无良媒。”②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豁然开朗,“送子涉淇,至于顿丘”显然和后文“匪我愆期,子无良媒”是因果关系,是本章强调的重点,他二人是自由恋爱,女子认为还要通过正式媒妁之言经过名正言顺的聘娶手续。在此强调这个是为了说明他们的婚姻是合法的。

第二章:“乘彼垝垣,以望复关。不见复关,泣涕涟涟。既见复关,载笑载言。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

本章写婚嫁经过,女主人公详细描述男朋友走后自己陷入情网,痴情期待的心理状态,尤其说“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以尔车来,以我贿迁”,实是对上章要求“良媒”的照应,强调的是结婚过程环节没有瑕疵。

第三章:“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此处开头二句为何以桑叶比兴?并且为何女主人公在诉说过程中悔恨地告诫旁人?按:宋、卫之地以桑为社,桑社本为祭祀求雨之所,祭祀中伴有男女两性活动,后演变为男女游观之所,于是成为民间的公共文化空间。据《淮南子·主术训》记载:“汤之时,七年旱,以身祷於桑林之际,而四海之云凑,千里之雨至。”《墨子·明鬼下》:“燕之有祖,当齐之社稷,宋之有桑林 ,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周礼·地官·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凡男女之阴讼,听之于胜国之社。”郑玄注:“阴讼,争中冓之事以触法者。”可见“奔婚”是法律允许的,同时一旦婚姻发生纠纷,也可以诉诸媒氏。从诗中以桑叶、斑鸠比兴的情形看,其诉说的地点当在桑社,也符合宋、卫之地以桑社为公共文化空间的特点,在这个地方给媒氏当众诉说也在情理之中。在诉说中,说到动情处,与四周围观者互动,一边哭诉悔恨,一边对四周围观的女性发出告诫,取得大家舆论上的同情。

第四章:“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此章再以桑叶黄落,比夫妻感情疏淡。表达自己家庭中含辛茹苦,并无行为差错,却造男子无端抛弃,悲愤谴责男子负心背德。此章强调重点是“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婚变责任在男方。

第五章:“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静言思之,躬自悼矣。”

此章进一步诉说被弃的痛苦。强调往日家务操劳的辛苦和被弃后的无人理解。

第六章:“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最后一章回顾往日爱情甜蜜时的誓言,与今日感情破裂恰成对照。但事已至此,女主人公只有最终申述决绝离婚之意。

通过以上对文本关键处历史背景考辨和生活情境还原,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这首诗并非是诗人刻意的创作,是诗中女主人公向媒氏倾诉婚姻家庭纠纷的一篇自述,甚至可以说是一篇上古女性婚姻官司诉讼文书。

当我们明白了作品生成的情境,再来看这首诗何以以叙事为主、兼有抒情和议论?文学史常识告诉我们,《诗经》尤其是“国风”部分,是先民“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的产物,当文学深深植根于生活的沃土时,作品并不像后世作家文学那样一般都经过精心构思、苦心经营结撰而成。在特定的生活情境中,作品艺术特色形成自然都是根源于文学生产现场的情境因素的。以上我们解读中已经知道了这首诗的发生情境,女主人公是因诉讼婚姻纠纷而发,所以在诉说中要以叙事为主,适当插入议论抒情,从情理上谴责对方。

进而,我们从语文学科教学角度来看这首诗,到底应该给学生教什么?叶圣陶先生曾说:“写作基于阅读。老师教得好,学生读得好,才写得好。”③而经典阅读对语文能力最直接的促进途径就是写作。从这一角度看女主人的诉说言辞,对我们显然有以下启示:

第一是叙述事件要注重细节描写。作为诉说婚姻官司的言辞,若用后世公文体模拟表述,恐怕无非是:二人起初自由恋爱,而后明媒正娶,婚后女也不爽,然而士贰其行,最后诉讼请求就是一离了之。但这样的文字又怎么能打动法官和旁听席上的观众?如何取得对自己有利的舆论效果?反之,《氓》中的女主人公在文本前两章特别注意细节再现,强调自己在婚姻缔结程序上没有瑕疵,强调了爱情在自己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这样恰恰和后来的婚变形成错位张力,让旁观者生出无限同情来。而要让细节生动起来,女主人公才运用了现场随机取兴的方式,桑树下告状,看到斑鸠从树上掉下来,灵机一动就现场类比,生动而贴切。

第二是叙述事件一定要注入感情色彩,在向众人诉说时要笔带感情,并且不失时机插入抒情议论,与观众或读者互动。比如在诉说中,女主人公能够推己及人,总结婚姻失败教训,告诉现场观众不要重蹈自己覆辙,以激发观众或读者的情感参与,引起同情、怜悯或道义支持。而为了以理服人,又使用了对比手法,将今昔对比,将男女对婚姻不同态度对比,对比中情理更加彰明。这一点对我们写作报告文学、通讯报道类文字有重要的启发意义。

除了上面工具性目标下的文本价值解读之外,在人文性的目标下,我们该从《氓》的解读中教给学生什么呢?是前文说的意味着谴责男性的不可靠吗?倘若真如此,对于“三观”形成关键时期的高中学生恐怕只有让女生从此不相信爱情、不相信男人了,产生负面价值了。要对经典作创造性传承、创新性发展,只有引入批判性思维,对作品进行拓展性思考。这首诗作为《诗经》弃妇诗的经典之作,对后世弃妇诗歌题材具有重要影响。那么我们立足当今离婚率的持续上升,如何看待弃妇命运恐怕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这首诗中反映了一对男女“始乱终弃”式的婚姻悲剧。我们以往在评论这首诗时都是异口同声地把矛头指向诗中的潜在主人公——负心汉。但当我们从以上背景明白了此诗是生成于女性的单方面控诉的场合,是否也应该反思一下女性自诉视角的局限性。面对婚变,只有从两方面思考,才能对婚姻道德问题有一个相对全面的认识。固然在传统社会中,由于男尊女卑的道德德准则,规定了妻子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另一方面,对丈夫却少有约束。随着社会发展,传统的观念和道德准则已发生了改变,但维持夫妻之间的关系的障碍问题并未解决,“色衰爱驰”仍是人类婚姻史上一个普遍存在的现象。男女主人公有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一面,那个时候,女性正当青春妙龄,二人爱情如桑叶之肥嫩鲜润、桑葚之酸甜可口。但花无百日红,随着岁月的无情转换,初恋时的激情随着家务生计以至生子的消磨,热度会逐渐降低,女性劳作的辛苦使得她不免人老珠黄,昔日甜蜜爱情也如桑叶般随着秋天到来而发黄陨落。对这一永恒的主题,女主人一味对对方进行道德谴责似乎也不解决任何问题。南宋朱熹《诗集传》论这首诗说:“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固然有道学家的卑视女性因素,但退一步讲,又何尝不是双方情感经营的问题呢?在这首诗中,女主人公只说男方抛弃自己,并没有明确说男方另有新欢,喜新厌旧?也就是说,女方或许并没有认识到导致婚姻破裂的根本原因,仅仅把原因说成男方对感情不专一。仅仅从自己的视角诉说自己婚后为家务操劳,并没有说男方对自己的不满在何处?怨妇一味谴责男方,对男方进行缺席审判,并没有自我反思。若我们超拔出《氓》中女主人公的视角,站在更高处看,就可发现,婚姻悲剧的造成不仅是是单方面的婚姻道德问题,更是一个双方当事人的婚姻经营智慧问题。而这一点,也许是这首诗给我们在婚姻家庭道德生活上的启示所在。

通过以上对《氓》的工具性和人文性教学价值发掘过程,可以看出,传统经典阅读的价值激活的途径大致可归纳为三个方面:

一、解读传统经典,必须悬置历史成见,还原文学发生情境,作同情之了解,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接近作品的本真。《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这句话后来被简称 “知人论世”,对后世文学批评产生了很大影响。鲁迅也说:“不过我总以为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③在当前语文教学文本解读中,敢于创新、善于创新的名师很多,然而,我们也能时常见到一些为了创新不顾文本历史背景,在导读中引导学生进入自己预设的自说自话的名师。比如某些名师讲《木兰诗》,要么无限制的拔高,说木兰从军是家国情怀,说木兰辞官还乡是不慕功名利禄;要么把木兰说的很励志,她是勇于担当的女汉子,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努力地完善自我。表面上看似乎有创新,其实却因不明北朝少数民族家庭中女性多当家的伦理生活传统,不理会这部作品本身是乐府民歌,在长期传唱接受的过程本身具有累积性特征,总拿后世的男尊女卑来强作解人,最后不免流于自说自话、戏说古人。

二、立足语文学科特性,发掘真正属于文本解读对象自身的艺术特性,激活作者的艺术经验,为训练学生的语用能力服务。从小学开始,我们的传统语文文本教学习惯于“本文中心思想是通过什么表达什么,艺术特色总结一二三……”的套路模式。我们都知道,研究事物的目的自然是要研究对象自身独有的,得出的结论只有具有具体的针对性才是有意义的。比如总结诗歌的艺术特色,若是千篇一律的“形象生动”“托物言志”“情景交融”,那么结论放在这首诗可适用,置于另一首诗也不会算错。这种看似正确而无用的结论有何益处?我们研究事物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划清事物与事物的边界,研究其质的规定性。但是若研究一个事物特点的结论放在其他对象上仍然成立,那么我们的研究能算抓住事物的本质了吗?同样,总结作品特点抓不住独特的“这一个”,就自然不可能发现包藏在矿石里的真金璞玉。而教师要达到这一步,则需要广泛地阅读比较,在纷繁复杂的因素中抓住对象最核心最典型的艺术经验,将其转化为语用训练的资源。

三、立足当下,运用批判性思维,由知识而抵达智慧。语文课程的人文教育,最核心的就是情感和价值观的教育,也就是情商和德商的教育。传统经典中有着丰富的民族文化内涵,当然包括了特定的情感和价值观。有些东西是历久弥新的,有的却难免时移世易。本文集中分析的《氓》这一个案,在男尊女卑的时代,男人可以随便休妻,我们若只停留在阅读作品的历史认知价值层面,那就意义不大了。反之,我们若对女主人公的倾诉进行中立性批判反思,从现代性立场出发,在不脱离文本历史的情况下发掘文本内涵,才能升华出对当今人的有启迪意义的智慧,最终实现经典的阅读价值。而做到这一点,则需要在还原历史求确解和纵横比较寻个性的基础上,由求真到批判,由求新到求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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