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戏曲的跨媒介改编及其结构艺术∗——以《白蛇传》 为焦点

宁 辰 李勇强

“白蛇传” 是中华民族家喻户晓的神话传说，千百年来因其内涵丰富、 牵动人心而广为流传。 最早的故事版本见于宋末元初的话本小说《西湖三塔记》， 讲述临安府青年奚宣与幻化成人的三女妖之间发生的一段故事。 其后， 经过元代、 明代的故事流传与衍化， 在冯梦龙编《警世通言》 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的故事已经相当完整——主要人物白娘子的动作起点与终点都已建构。 至于以此为题材的戏曲， 明代有陈六龙的《雷峰记》 传奇， 清代有乾隆三年刻的黄图珌《看山阁乐府雷峰塔传奇》、 乾隆三十六年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 这其中， 陈六龙的戏曲本早已失传［1］1041； 黄图珌本经过长时期的剧场演出与加工创造已经广为流传——“盛行吴越、 直达燕赵”。 而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 相当完整， 共分四卷三十四出； 直至今日， 昆曲经常上演的折子戏如《盗草》 《水斗》 《断桥》等与方成培的本子几乎完全相同， 分别对应的是方成培传奇的第十七出《求草》、 第二十五出 《水斗》 与第二十六出《断桥》。

近现代以来， 随着上述 “白蛇故事” 传说、小说、 戏曲传奇等的进一步流布、 演变， 人们对之的欣赏与喜爱有增无减。 这也促成了不少文人墨客屡屡以其为素材进行再创作， 使得“白蛇传” 有了更为多样的演绎形式。 加之现当代传媒艺术的接续与助力， 于是京剧、 地方戏、 话剧、 电影、 电视剧等诸多样式的白蛇故事蔚为大观、 纷纷呈现。 如果从结构观念的角度而言， 1952 年著名戏剧家田汉先生创作的京剧 《白蛇传》 与1992 年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得到了最为广众的收视与欣赏，并且两者有着明显的“互文” 关系， 通过对两者的比较分析， 我们或可发现舞台与荧屏不同媒介对“白蛇传” 剧情的演绎规律。

一、 京剧与电视剧的结构之“同”

田汉先生共写过三个不同版本的白蛇戏曲（京剧） 剧本， 其一是1943 年根据旧本整理创作而成的《金钵记》， 其二是1952 年据《金钵记》 修改的《白蛇传》， 此剧在1953 年《剧本》 8 月号上发表， 共计二十四场， 分别为： 下山、 扫墓、 游湖、结亲、 盗库、 银祸、 发配、 查白、 说许、 酒变、 守山、 盗草、 煎药、 上山、 渡江、 索夫、 水斗、 逃山、 断桥、 海迫、 败青、 合钵、 哭塔、 倒塔。 1955年作家出版社推出单行本时作者又做了修改。 因此， 同名的《白蛇传》 存在两个不同版本， 现在常演的京剧《白蛇传》 乃是收录在《田汉文集》与《田汉全集》 中的十六场版本， 其在原二十四场的基础上修改而成。 该剧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众多“白蛇传” 戏曲的蓝本， 流传极广、 影响深远。如果将十六场京剧《白蛇传》 与此前的二十四场相对比， 有八场戏被删掉， 分别是： 下山、 扫墓、盗库、 银祸、 发配、 海迫、 败青、 哭塔， 原 “煎药” 在此剧中改为“释疑” （ 第八场）。

从结构上看， 十六场京剧《白蛇传》 采用的是线性叙事结构， 主要人物是白素贞、 小青、 许仙与法海， 整个剧情围绕着白素贞——许仙， 白素贞、 小青——法海， 许仙——法海三对主要矛盾展开。 情节可略划为三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前五场， 第一场《游湖》 为白素贞和师妹小青思凡下山， 以主婢相称， 在西湖游览时偶遇许仙。 恰逢天降大雨， 许仙主动把伞借给在树下避雨的白、 青， 并叫来船夫， 三人同船渡湖，告别时许仙把伞留给两人， 白、 许互生爱慕之心；第二场《结亲》： 隔日许仙来到白府取伞， 在小青撮合下， 白、 许当晚成亲， 结为百年之好； 第三场《查白》， 白、 许夫妇来到镇江开药店， 法海查明白素贞乃千年蛇妖所化决定度化许仙降服白蛇。 法明受法海差遣去查访白、 许， 回来禀报说， 从许那里募化檀香一担， 许本打算去金山寺拈香， 白不许。 法海恼怒， 离寺去度许。 第四场《说许》： 许仙为白买来水果， 白虽怀有身孕， 却不辞辛苦为众人看病。 法海到保和堂对许仙说白是蛇妖所化， 许不信； 法海劝许仙让白在端午节喝下雄黄酒她即会现出原形， 许起先有些本能的惊惧、 踌躇， 但想起白的好， 认为法海的话断不可信。 第五场 《酒变》： 端午节时， 白托病在床， 青去附近山中暂避。许认为端午节应饮酒， 白拒绝。 许想起法海的话失笑， 如实告诉白， 二人将此看作笑话。 在许劝说下， 白饮下两杯雄黄酒， 酒力发作， 不由自主地呕吐。 许仙为白素贞调了醒酒汤送到房中， 揭开帐子却亲见“白蛇” 惊厥死去。 小青回来后叫醒白，白伤心痛苦， 决定冒死去仙山盗取灵芝草。

第二部分从第六场《守山》 到第十三场《逃山》。 鹤童与鹿童奉仙翁之命看护仙山。 白为救许仙上仙山盗仙草， 与鹿童、 鹤童发生争执打斗起来， 南极仙翁赶来救下白素贞， 赐给她仙草。 第八场《释疑》： 许仙被救醒后内心畏惧， 冷落白、青。 白将腰间白绫化作梁上银蛇， 引许仙观看， 说是苍龙出现。 许仙消除疑惑， 夫妻和好如初。 第九场《上山》： 许打算到金山寺烧香还愿， 在长江边上遇到等候他的法海。 法海对许说出事情的真相，并恐吓说一旦许失去青春， 白蛇就会吃掉他。 许害怕， 为保性命不得已拜法海为师， 跟随法海上金山寺。 第十场《渡江》： 许一去三日杳无音信， 白、青渡江去金山寺欲找回许仙。 第十一场： 《索夫》，白、 青在金山寺责问法海， 索要许仙不成， 大闹金山寺。 第十二场《水斗》， 白、 青发动水族水漫金山， 屡败神将。 白触动胎气， 形势逆转， 小青与水族掩护她撤退。 第十三场《逃山》， 寺内许仙通过小和尚得知妻子正与法海打斗， 他被白的真情感动， 恳求小和尚放他出寺。 小和尚在放许时遇到法海， 法海令风神送许仙与白团聚。

第三部分是最后三场戏。 第十四场《断桥》，许与白、 青在断桥相遇， 白说出自己是蛇妖， 思凡故而下山， 对许情真意切， 小青欲要杀许， 被白拦下， 许仙赔罪， 三人和好， 投奔许仙姐姐家。 第十五场《合钵》， 白产子满月后， 法海前来收伏。 青战败逃走， 许恳求法海饶恕白， 法海不许， 法海收伏白， 将其镇压于雷峰塔下。 第十六场《倒塔》，小青修炼数百年后， 大道已成， 带领火神打败法海， 摧毁雷峰塔， 救出白素贞。

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夏祖辉、 何麒导演） 拍摄于1992 年底， 于1993 年2 月经中国国际电视公司引进在中央电视台播出。 全剧共50 集，每集约42 分钟。 剧中白素贞由演员赵雅芝扮演、许仙由叶童反串饰演。 该剧一经播出便引起巨大轰动， 缔造了收视神话并在此后十余年间在各媒体反复播出。 究其原因， 此版电视剧在形象塑造、 文本叙事以及情致烘托上都比较贴近于民众对于“白蛇传” 的理想化认知， 古老传说借助当代电视技术的一次再造， 将人们心中“白蛇娘子” 的形象进一步重构并更新， 这仿佛唤醒了广大民众对于这一原型人物的“集体无意识”。 《新白娘子传奇》 （以下简称《新白》 ） 从结构上看， 是主体线性与网状两种结构的有机结合， 其结构可划分为三个大的叙事单元：

（一） 西湖结亲

一千七百年前， 小牧童从捕蛇人手中救下一条小白蛇。 修炼千年后白蛇可幻化人形、 得道飞升。然而， 观音指点白蛇（白素贞） 尚欠人间一段情缘， 指引其寻找并报答曾经的恩人小牧童。 白素贞下山途中与同是蛇类的小青结为姐妹， 两人于清明时节至临安府西湖寻觅恩人。

她们在断桥边巧遇许仙， 以法术知晓他就是曾经搭救白蛇之人。 白素贞与许仙一见倾心、 结为夫妻。 之后， 许仙在妻子白素贞的帮扶下悬壶济世、开办药铺、 立业存身， 而为帮助许仙， 白素贞与小青暗中从钱塘县府盗取了大量库银。

（二） 苏州开店与金山水斗

盗银一事东窗事发后， 许仙受审被发配姑苏。白娘子一路追随而来， 瞒过盗库银之事， 夫妻二人异乡团聚开设保安堂药铺。 白娘子有了身孕， 在端午佳节她拗不过夫君的劝酒， 喝下雄黄酒后现出了原形， 这吓死了许仙。 于是她上天庭盗取仙丹欲救夫君。 此后， 许仙因医术高明而得罪同行遭到陷害， 都为白所化解。 许仙上任三皇祖师会会首， 白遣小青盗梁王府四宝展览。 梁王押回许仙， 之后许仙寻妻路上遭到梁王之子梁连狙杀， 幸得侠士相助逃往镇江。 白在镇江开设保安堂等待许仙， 小青杀死梁连， 几经波折夫妻再度相聚。

哪知好景不长， 法海因与白从前有过节欲收服蛇妖， 把来金山寺参拜的许仙强留于寺中。 为救许仙， 白素贞与小青合力大战法海并水漫金山， 这铸成大祸。 事后许仙与白在西湖断桥再续前缘， 白告知许仙自己的身份与前因后果， 两人却更加恩爱。许仙、 白、 小青三人一同搬回钱塘许仙姐姐家居住。 许仙夫妻开设保和堂， 济世救人， 并帮姐夫除去了地方祸害蜈蚣精。 小青与富家公子张玉堂借剑生情， 张玉堂中蛇毒， 小青追悔莫及， 只能让张公子忘却情缘， 保住性命。

（三） 西湖镇塔与出塔

白素贞诞下儿子许仕林， 法海见文曲星降落，即踏上钱塘之路。 仕林满月， 法海以白素贞为天理所不容为由将她收入金钵， 镇于雷峰塔下。 许仙伤心欲绝， 留书将仕林托付姐姐抚养， 前往金山寺落发修行， 为妻子赎罪助她早日出塔。

二十年后， 仕林长大成人， 因一场小误会与宝山结为兄弟。 宝山初见碧莲顿生爱慕之心， 碧莲却只钟情于仕林。 一次山间迷路， 仕林结识兔精胡媚娘， 之后两人暗生情愫， 碧莲见此悲痛不已。 金钹屡次要挟媚娘取仕林性命， 万般无奈下媚娘答应了金钹奸计， 将仕林引到他铺好的网中， 后仕林得小青相救。 在仕林逼问下， 许娇容和李公甫告知其身世。 仕林欲见亲生父母一面， 只身来到雷峰塔， 许仙不愿出面相认， 仕林无奈， 便发愤图强要考取功名救出生母。

仕林不负众望夺得状元， 再至金山， 父子终于相认。 历经磨难后仕林奉旨救母， 祭拜于雷峰塔前孝感上苍， 白素贞出塔。 仕林与表妹碧莲结为夫妻。 而白素贞、 小青、 法海及许仙四人恩怨完结、功德圆满， 已修成正果得归天界。

经由以上对于情节的归纳不难发现， 京剧《白蛇传》 与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 都属于线性叙事结构， 即为霍洛道夫在《戏剧结构》 一书中定名的“开放式结构”［2］24， 也就是“情境集中于主线路的运动形态的结构”， 皆是力图将情节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表现出来， 不同之处或许只在于戏曲以场面及场面的连接来推衍情节， 而电视剧则用屏幕的声画艺术来表达。 而况《新白》 对京剧《白蛇传》 有一定的借鉴， 除了剧情开端与结尾有所变动， 电视剧几乎包含了十六场京剧中所有的内容。为适应电视媒介的传播特点， 相较京剧《白蛇传》而言， 电视剧在结构上更为完整， 情节设置与细节表现也更为丰富。

二、 跨媒介线性结构比较之“异”

在叙事学的一般层次上， 罗兰·巴特提出了媒介叙事的可行性命题， 他认为“对人类来说， 似乎任何材料都适宜于叙事： 叙事承载物可以是口头或书面的有声语言、 是固定的或活动的画面、 是手势， 以及所有这些材料的有机混合”［3］2。 而媒介形态与故事的建构必然具有联系。 不同形态的某一原型故事传承着大致相同的情节， 这种加工、 修饰与创新也包含着显著的结构变化， 不同媒介因其不同的表现方式与艺术手段， 也影响了具有相近母题的故事传承。

即使在上述同为线性故事结构的两种媒介叙事中， 京剧《白蛇传》 与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在讲述故事时结构上还是有一定差异的。

受到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文艺创作“工具论” 的影响以及主流意识形态的干预， 田汉京剧《白蛇传》 舍弃了较早的话本小说中“因果报应”和“生死轮回” 等元素， 集中笔力于反对封建主义。 有论者认为： “特别是他（田汉） 对传统京剧《白蛇传》 的改编， 剔除了剧中主人公白娘子身上妖冶怪异的因子， 还神话世界这个多情女子以钟情重义的本性。 不仅减除了芜杂的情节线索， 而且严密了戏剧结构， 突出了反抗强权、 追求自由的主题。”［4］165整体上看， 京剧与其他文体在“故事” 内容上是基本相同的， 其独特之处在于剧作的结构。而戏剧结构指的是情节在戏剧文本中的安排与布局， 或事件的基本秩序。 《白蛇传》 的结构纵向来看是线性结构， 以白素贞、 许仙两人的爱情故事为主线， 横向来讲是以片段串联， 每一场戏可单独构成一个能够吸引观众的小故事。 与原二十四场相比， 十六场《白蛇传》 还删除了与盗银相关的情节， 白、 许婚后直接来镇江开药店， 舍去了与苏州有关的情节。 这使得戏曲场次和场景变化减少， 情节结构更加紧凑。

《白蛇传》 剧作中有一条贯穿始终的时间线索， 即白素贞与许仙相遇、 相知、 历经磨难、 两心相依的情感进展。 这一时间轴从许、 白二人初次在西湖边相遇延续至数百年后小青从雷峰塔中救出白素贞结束。 受到京剧表演样式的约束， 如此长的故事时间浓缩于舞台上2 个多小时的表演中、 以十六场编排， 每场戏不过一二十分钟， 故而支线人物较少、 剧情突出集中。 其中每场又自成一个小故事，在情节发展中也各有高潮， 场景和次要人物多有变化。

其次， 《白蛇传》 中每场戏一般只用一个布景， 剧中景物往往也不是视觉化的， 而是通过人物表演、 唱词等表达出来—— “戏曲的布景在演员的身上。 演员结合剧情的发展， 灵活地运用表演程式和手法， 使得‘真境逼而神境生’。 演员集中精神用程式手法、 舞蹈行动， 逼真地表达出人物的内心情感和行动， 就会使人忘掉对于剧中环境布景的要求， 不需要环境布景阻碍表演的集中和灵活， ‘实景清而空景现’， 留出空虚来让人物充分地表现剧情， 剧中人和观众精神交流， 深入艺术创作的最深意趣， 这就是‘真境逼而神境生’。”［5］91-92以 “虚”写“实”， 戏曲的欣赏需要当代观众明了其艺术手段， 从念白与唱段中想象具体场景。 比如第一场游湖， 布景应是春日的西湖， 西湖美丽的风景则是通过白素贞的一段唱词呈现给观众：

“离却了峨眉到江南，

人世间竟有这样美丽的湖山！

这一旁保俶塔倒映在波光里面，

那一旁好楼台紧傍着三潭。

苏堤上杨柳丝把船儿轻挽，

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6］62

此外， 在戏曲中， 发生于同一时间不同空间的故事， 往往需要用两场戏来表现。 比如第十二场《水斗》 与十三场《逃山》 在时间上同时发生， 水斗一场是白素贞索夫不成大闹金山寺的行为动作，与此同时， 金山寺佛堂内许仙的心理、 动作则通过逃山一场来表现—— “ （焦急） 哎呀， 我妻现有七月身孕， 她、 她、 她、 她怎经得起这一场恶斗！ 小师父， 快快放我出去吧！”［6］99在场面表现上， 由于舞台演出的“现场” 性， 需要对出现在台上的每一个人物的动作进行编排， 比如白、 许、 青三人同时出现在舞台上， 一人有唱段时其他两人都应有自身的动作。

值得一提的是， 出于舞台条件的限制或审美原则的坚守， 戏曲中常常会省略一些场景或将并行的戏放入“暗场”， 达到以虚写实的效果。 比如第五场酒变中， 白素贞喝下雄黄酒现出真身吓死了许仙。 舞台上并未有白素贞幻化蛇身的扮相， 而是通过甩水袖、 绕场等动作来表现她无法控制变身的难受与煎熬， 之后她进入内屋（或帘中）， 许仙做掀开门帘的动作， 道一声“哎呦” 吓死倒地。 白娘子再出场时仍是人身， 其变为白蛇的具体过程其实发生于“暗场” 之中， 凭借舞台“明场” 中许仙的反应来表现。 再如通过虚拟动作表现出场景、 人物行动， 在第一场中白、 许、 青三人同乘一船， 艄公只手握一桨， 四人通过协调一致的动作虚拟出坐船前行。 《白蛇传》 中同时也有以实写虚的场景，这植根于戏曲舞台的假定性， 如第十二场武戏水斗中， 白素贞和小青水漫金山， 无色无形的 “水”的状态就用了“水族” 来表演， 两排“水族” 手舞白旗做发水状， 与法海派出的“神将” 一排人马过招。 通过真人的表演让观众体味到水漫金山的场景， 并表现出水斗中白素贞与法海实力的强弱。

比较来看， 《新白娘子传奇》 其主旨延续了话本小说的报恩说， 在思想上着力宣扬佛家教义， 演说许仙与白素贞的宿世情缘， 其中所蕴蓄的对真善美的追求很符合民族传统文化心理。 从篇幅上来看， 《新白》 共50 集， 全长约35 小时， 在叙事上错落有致、 张弛有序， 对“白蛇传” 故事的巧妙重构将新增加的人物融汇到已有情节之中， 并不会让受众产生突兀之感。 全剧场景逼真、 情致清新，辅以大量同人物对话、 情节进展水乳交融的黄梅腔对唱， 有效增强了抒情性， 使人耳目一新。

《新白》 的叙事结构若从纵向来讲也是线性叙事。 而每集单看是网状型。 在长篇连续剧的规程下， 可以大量运用视点的转换来推动情节发展， 以字幕的跳跃性将整个故事结构为三大“事件群”：西湖结亲（牧童救蛇， 下山， 游湖， 结亲， 盗库银）、 苏州开店与金山水斗（发配苏州， 斗妖， 酒变， 盗仙草， 盗宝， 发配镇江， 拜访金山， 索夫，水漫金山， 断桥重逢）、 西湖镇塔与出塔（产子，镇于雷峰塔， 许仙修行， 仕林长大遇媚娘， 媚娘魂飞， 仕林登科， 祭塔， 赦白蛇完婚， 众人飞升）。

由于电视剧叙事时长的优势， 在故事讲述与情节结构上更为从容。 剧中主要人物均在第一集出场， 并进行了身份、 场合、 氛围、 背景的交代， 为以后人物关系的发展奠定基础。 与视听语言所要求的逼真性和剪辑特性有关， 电视剧不同于戏曲的一场一布景， 在42 分钟的单集中场景变换很多， 每集大约会出现10 多个场景。 在第一集故事的开端部分， 出现的场景有千年前山上——白蛇修炼洞府——观音庙——钱塘府衙——皇宫——府衙后堂——药店——白府——郊外——山上——西湖等。在电视剧中发生在同一时间两个空间的情节， 不同于戏曲中需以两场来演绎， 而是通过平行剪辑的手法来表现， 两个空间的实体性情节交错剪辑在一起， 使观众在观看时更容易产生心理时间上的统一。

充足的观演时间也使该剧增加了很多新设计的情节。 比如补充了许仙夫妻之子许仕林的成长经历。 仕林长大后与媚娘的一段人妖恋， 在之前的很多故事版本中并未出现， 这段故事在50 集的剧中占了10 多集， 可单独构成一个事件群。 此外， 剧中对一些情节也增添了细节、 加上了戏剧性的“反转”。 比如白、 许二人结亲一段， 小青试探许仙时妄称白素贞已经许配人家， 这致使许仙伤心离开、害了相思， 其后天降大雨， 白素贞出现为许仙撑伞， 两人终结为夫妻。

更需要指出的是， 与戏曲中以虚写实的美学原则不同， 电视剧中一般使用实景与特技特效相结合的方式带给观众真实感。 《新白》 中特技特效的运用极多， 在打斗场面中运用技术手段展示角色飞去来兮的技能， 人与“妖” 之间的变身用特效制作。比如第六集中， 白娘子饮下雄黄酒后化为蛇身吓死许仙是这样表现的： 白娘子强饮后五脏翻腾， 推许仙出了房间， 特效制作——白娘子从脚至头一点点蛇蜕、 幻为恐怖 “异形” ——呈露于观众面前，之后许仙举醒酒汤进来、 掀开床帐蓦见巨蛇、 惊惧而亡。 将许仙的行动、 白娘子的变身以及许仙的反应一一以荧屏的场景映现， 虽可能削弱了观众的想象（比起戏曲中的“暗场” 交代）， 但给观众带来了视觉上的冲击。

三、 “未完待续” 的结语

经由以上分析， 我们可以归纳如下结论： 如果传统戏曲、 传奇等原作采用线性结构方式， 那么当代媒介艺术的电视剧再度创作时一般仍会采取顺序方式， 也即按照事件发展的顺序依次进行叙述， 从开端、 中段直到结尾， 只因为这种方式符合电视剧具有一定情节长度以及连续性叙事的本性。 不独田汉先生的《白蛇传》 如此， 其他著名的戏曲故事如《长生殿》 的“李杨故事”、 《桃花扇》 的明清易代故事等亦如是。 一般而言， 经由长期流传的戏曲剧作的情节具有完整性、 连贯性， 人物从上场到下场是一段连贯的行动、 具有因果律， 而电视剧由于篇幅长、 人物多， 在线索的多样化处理与细节的刻画方面更为自由。

此外， 电视连续剧毕竟需要分集来讲述故事，集与集之间需要关联、 以待下集接续， 有时分集的点恰好是某个情节的肯綮之处， 有时是上一集结尾设置的悬念等。 其实， 集与集间的切分需要考虑观众的收视习惯， 并没有否定剧作的“情节统一性”的结构原则。 外在的分集不会影响整个故事内在的情节构成。

当然， 长篇电视连续剧改编重构经典戏曲故事时， 沿用了主要情节框架， 会根据需要衍生出不少其他线索， 其剧作主题也会随着时代、 背景的变迁而有所更动。 更进一步来看， 电视剧的线性结构与戏曲的也有所不同。 戏曲往往提炼人物关系中的矛盾纠葛——作“宽度” 上的纵向展开， 这是由于舞台时空限定的要求。 电视剧的线性式结构往往并不如此。 日本剧作家舟桥和郎在其《电视剧脚本作法》 一书中， 提出了故事情节／叙事的七种结构形式： 拧绳式、 念珠式、 公共汽车式、 旅途式、 大型旅馆式、 舞会手册式和马祖卡舞会式， 基本上就都是横向线性的叙事结构［7］49。 由此可以看出， 电视剧主要在“情节叙述” 的长度上展开， 随时可增添新的人物、 新的情节， 一环扣一环地 “连续”下去。 而传统戏曲在事件安排、 情节铺展上主要靠“动作表现” ——集中于场景之中。 这是两种不同的叙事结构原则和美学要求。 戏剧的动作表现依靠场面的支撑， 即人物行动的逻辑性、 丰富性要在重点场面、 必要场面中呈现， 人物动作、 矛盾线索“团块式” 前进； 而电视剧依赖画面及其联结， 每个固定场景的动作丰富性不是其重点， 因为其不受有限场景的束缚。

由此， 便形成了电视剧与戏曲在情节线布局上的差异： 传统戏曲的副线／支线一般不会很长， 往往集中在某处对主线施加影响——从“动作表现”的宽度展开； 电视剧的副线／支线却基本上是“缠绕” 主线向前发展， 往往“拖” 得很长， 有时与主线一前一后交叉， 有时甚至“埋” 在主线中不易察觉， 从“情节叙述” 的长度展开。 因此可以认为： 戏曲重视在情节长度上“压缩”、 强调集中整饬， 电视剧则追求情节的“铺展” 与“延续”。正是由于两者叙事结构的这些差异， 在将同一故事演绎于舞台与屏幕时， 对其原有情节的择取与安排也是不尽相同的。

2019 年由爱奇艺公司制作的新版《新白娘子传奇》 （安以陌编剧、 智磊导演） 已经播出了， 这一版本是根据上述我们讨论的1992 年同名电视剧进行再改编的。 显然， 白蛇故事的跨媒介创作仍在深化， 我们对其重构改编的讨论呈现“未完待续”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