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璨黄金里的中国史
——“金色记忆——中国14世纪前出土金器特展”展品解析
2019-01-30黄玉洁
文/黄玉洁
图一 距今约4000年-3800年 金耳环
图二 商 金臂钏
图三 西周 金腰带饰
黄金,自古以来就被视为财富和权力的象征,显示着不同地域、时代人们的审美艺术、生活情趣与观念信仰。中国的黄金文化源远流长,中国金器历经不同时期的创新与发展,逐渐与各民族、各地方文化特色相结合,从而使中西方不同装饰风格相互交融,草原游牧文明与中原农耕文明相互碰撞,最终形成了独特的黄金文化,在世界黄金发展史上独树一帜。
为响应国家“一带一路”文化战略思想,同时配合今年10月第二届中国考古学大会在成都举办,2018年9月21日至11月20日,由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联合国内19个省、自治区、直辖市的40家考古文博单位共同举办的“金色记忆——中国14世纪前出土金器特展”正式与广大观众见面。本次展览为成都金沙遗址博物馆原创设计,汇集了各地重要考古发现出土的先秦至元代金器精品350套(850余件),是目前国内规模最大、参展单位最多、展品品类最全、时间跨度最长、涉及地域最广的金器专题展。展览以时代为序,以金器所承载的不同地域、时代、民族的交流为主线,划分出五个单元:“初现——夏商西周时期”“盛放——春秋战国时期”“融汇——秦汉时期”“耀世——魏晋隋唐时期”“异彩——宋元时期”,结尾处再单独设置“专题展示:黄金面具”版块,以多域的文化视野,展示中国金器起源、发展、创新、繁荣的历程,带领观众去追寻那一抹金色的历史记忆。
一、初现——夏商西周时期
夏商西周时期,中国境内开始出现黄金制品,早期金器的发展尚处于萌芽阶段,黄金制品器形较小,纹饰简单,且多为其他器物的附属装饰,或是人体的装饰。从分布区域上看,主要集中于西北、中原和西南地区;从风格上看,南北迥异,反映出不同区域间价值观念和信仰习俗的差异。
1.以金饰身
受欧亚草原文化的影响,使用黄金进行装饰的风气逐渐传入中国,西北地区率先出现以黄金饰品陪葬的习俗。甘肃玉门火烧沟遗址出土的金耳环(图一)、金鼻饮等,表明当时人们已能较熟练地把黄金加工成装饰品,开启了中国境内使用金饰的先河。
商代以后,中原地区用于装饰的金器日益增多,黄金制品不仅开始作为时尚佩饰使用,也逐渐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如北京平谷刘家河商墓[1]出土的金臂钏(图二)、喇叭形金耳环、金笄等器物,地方色彩十分鲜明,极有可能是商朝周边少数民族制造的饰品,是研究中国早期黄金制品与装饰观念的珍贵实物。
西周晚期,金腰带饰开始出现在黄河中游的陕晋一带,山西、河南、陕西等地贵族墓中都有出土,其流行既受到北方游牧民族以金饰身习俗的启发,又融合了中原饰身传统。河南三门峡虢国墓[2]出土的这套金腰带饰(图三)由12个部件组成,其中三角龙形带饰1件、兽首形带扣3件、圆形环7件、方形环1件,带饰上多铸出精细的花纹,反映出当时熔金铸器的技术业已成熟。
2.通天礼地
在商周时期,古蜀地区出土的黄金制品独具特色。广汉三星堆遗址出土了金杖、金面罩、金箔虎形饰、金箔璋形饰、金箔鱼形饰等60多件金器[3],金沙遗址出土了太阳神鸟金箔、金面具、金冠带、蛙形金箔、鱼纹金带、金喇叭形器等200多件金器,其数量和种类都是目前我国同时期遗址出土金器之最[4]。古蜀金器为自然金锻打而成,其制作采用了锤揲、剪切、錾刻、打磨、模冲、镂空、包金等多种技术,代表了商周时期中国黄金艺术的顶峰。
与同时期其他地区出土金器用于装饰不同,古蜀金器被广泛用于祭祀活动中,不仅可能被用作通神的法器,还成为了王权及神权的象征,反映出古蜀先民独特的宗教信仰和非凡的艺术想象力。三星堆遗址出土的金杖(图四),其上錾刻有鱼、鸟、箭、人的图案,类似的图案在金沙遗址出土的金冠带上也有发现,反映出两地之间在文化上的延续性。金沙遗址出土“太阳神鸟”金箔(图五),其含金量高达94.2%,系先用自然砂金热锻成形,然后反复锤揲,最后根据相应纹饰的模具进行刻划和切割,线条流畅,展现出古蜀金器极高的工艺水平。
二、盛放——春秋战国时期
春秋战国时期,各区域间的文化交流和互动日渐频繁,金器的制作工艺与造型艺术也达到了新的高度,其类型更加丰富,除首饰、佩饰、车马器、兵器以及货币外,还出现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金质容器。这一时期,鎏金、掐丝、焊缀金珠等工艺出现,错金银、镶嵌宝石等工艺运用愈加广泛,且南北方金器制作系统各具特色,实现了中国古代金器制作的第一个飞跃性发展。
1.西北遗珍
新疆地区这一时期出土的金器十分丰富,分布也较为广泛。2011年发掘的哈巴河县东塔勒德墓地[5],年代约为公元前7世纪前后,出土黄金艺术品300多件,包括野猪、雪豹纹金箔(图六)等,为使用模具压印金箔而成,与中亚等地出土同类器物具有相似性。在乌鲁木齐阿拉沟战国墓地[6]出土的狮形金牌饰、虎纹圆金牌、对虎纹金箔等更体现出欧亚草原文化的强烈影响。狮形金牌饰(图七)呈长椭圆形,狮子颔首,前腿平伸,后腿反转,肩胛和胯部饰螺旋纹,颈部鬃毛纹路清晰,并在颈、背交接处向上曲卷成半圆形,极具表现力。从古至今,活动在新疆地区的大型食肉猛兽有新疆虎和豹,却没有狮子。显然,狮子的造型是从西边传过来的,当时居住在天山山脉东部阿拉沟一带的草原民族把狮子的造型融入到传统的牌饰之中,使其体现出北方草原民族的文化特点。同墓还出土了8件虎纹圆金牌,为腰带上的装饰,用模压锤揲的方法制出一只凸起的老虎,呈昂首、扭颈、转身的姿态,虎鬃爪纹饰细微清晰,翼纹明显。虎体的翻转饰翼表现出了时代和民族风格。
在甘肃地区,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墓出土了目前发现的年代最早的秦文化金器,据不完全统计,已有100余件,主要为各类金饰片,包括镂空鸷鸟形(图八)、兽面纹盾形、云纹圭形、云纹盾形、口唇纹鳞形、竖线纹鳞形等类别[7],这批金饰片的体积较早期的金箔、金片等更大,且用高超的锤揲技术做出类似青铜器的纹样,有专家推测其可能为棺椁饰片[8]或铠甲甲片[9]。
进入战国时期,甘肃张家川马家塬战国墓地出土金器在数量、种类、造型、工艺及审美等方面都达到了极高的水平,其工艺包含了剪切、錾刻、锤揲、焊接、宝石镶嵌、铸造、金珠、掐丝等,其中鋄金银工艺十分独特,应是受到了欧亚草原的技术影响。研究表明,马家塬墓地可能是西戎的贵族墓地,不同的文物形制和纹饰显示其受到了秦和中原地区、楚文化、西亚文化、欧亚草原文化等多种文化的影响[10]。出土金器以人体装饰和车饰为主,人体装饰主要包括帽饰、项饰、耳环、臂钏、发饰、带饰等,其中以各类动物纹腰带装饰(图九)最为精美,包括虎、双豕相斗、虎噬羊、鸟蛇相斗、对鸟、卧马、对羊首、虎噬牛、对狼、双龙、蛇纹等。车饰(图十)包括金、银、铜、铁、锡等金属质地和汉蓝、汉紫铅白珠子,主要装饰在车辀、车衡、车毂、车舆和车轮上,有动物纹、忍冬纹、鸟纹、条形、“X”形、“亚”字形等,凸显出墓主人生前的地位[11]。
2.北境争奇
在长城沿线地带,黄金制品依然具有显著北方草原文化的风格,其艺术风格和造型、工艺等受到了欧亚草原文化的影响,但同时,又影响到了中原地区金器的发展。鄂尔多斯高原及周边地区出土的大量金器,多以动物为装饰题材,采用浮雕的手法,立体感极强。如准格尔旗西沟畔2号墓[12]出土的虎豕咬斗纹金牌饰(图十一),正面主题图案为浅浮雕的猛虎与野猪缠绕咬斗的场面,背面满布失蜡法铸造技术制模时留下的粗麻布印痕,靠左、右两端的边缘处竖向直行“一斤二两廿朱少半”及“故寺豕虎三”刻款,字体接近于战国晚期秦人的书写风格。这件牌饰包含了战国时期的度量制度、书法、金属铸造技术以及早期北方民族与中原农耕民族的文化交往等方面的诸多信息,弥足珍贵。
图四 商 金杖(及线描图)
图五晚 商至西周太 阳神鸟金箔
图六 公元前7世纪前后 金箔雪豹饰件
图十 战国 铁鋄金银车舆后门饰
图七战 国 狮子形金牌饰
图八 春秋镂 空鸷鸟形金饰片
图九 战国 金带钩
在中原与北方交界地带也发现了大量金饰,如河北易县燕下都辛庄头30号墓出土了金柄铁剑、错金银铜衡饰、金饰件(图十二)等共计82件[13],造型与鄂尔多斯地区十分接近。其中20件背面刻计重铭文,有学者考证这批器物是赵国宫廷工官制造的[14]。中原与北方草原文化的交融在金器上得到了生动的反映。
3.富庶荆楚
黄金货币和容器的出现,可以说是金器发展史上划时代的标志。当黄金作为货币流通已具有普遍性,表明其已开始履行一般等价物的职责,并进入到社会经济的核心领域。其中,楚国的黄金流通最盛行,并在列国中首先使用了黄金铸币,其各类黄金铸币的出土数量也远超其余诸国的总和。据《韩非子·内储说》、《战国策》等文献记载,荆楚以及扬州等地都富含金矿。湖北、安徽等地也相继出土了大量金器及金币等,在全国范围内都十分罕见,如湖北随州曾侯乙墓出土有金盏、杯、匕(勺)各1件和器盖2件,金器总重达8430余克[15],这也是目前先秦时期金制器皿的首次成批发现。金盏(图十三)是已出土先秦金器中最重的一件,器身饰有精细的蟠螭纹、绹纹、雷纹、涡云纹等,采用青铜器铸造的方法制作而成,反映出黄金铸造工艺的进步。
图十一 战国 虎豕咬斗纹金牌饰
图十二 战国 神兽噬马纹金牌饰
图十三 战国 蟠螭纹金盏、镂空龙纹金匕
图十五 西汉 金兽
图十四 汉 “关内侯”金印
三、融汇——秦汉时期
秦汉时期,在汉代人“金银为食器可得不死”的观念影响下,帝王及贵族等对金器的占有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地。政治的统一和经济的稳定,促使金银开采业和制造业的规模不断拓展,金器的应用范围不断扩大,制作更加精细,种类更加丰富,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自汉武帝开通西域以来,西方的金器制造工艺也逐渐被中国工匠所掌握,使这一时期的金器呈现出中西文化交相辉映的繁荣局面。
1.汉风奢华
汉代,黄金的地位不断提高,黄金制品开始进入经济、政治等领域,被赋予更多的社会价值和观念,成为身份地位的象征。在当时,官印的质料与等级密切相关。目前发现的汉代金印主要分三类:汉王朝镌刻而颁发的官印;赐给边境少数民族政权的官印;地方割据政权自行镌刻的印章。本次展出的湖北云梦县出土的这枚金印,为龟纽,篆书阴刻“关内侯印”四字(图十四)。关内侯为爵名,属世袭爵位。此外,黄金货币的种类也更加丰富,金饼、马蹄金、麟趾金等大量发现,它们不仅是财富的标志,还多用于赏赐、进贡,或贿赂、赎罪及较大数额的交易等。
考古发现表明,汉代黄金制品在日常生活中的使用范围也已比较广泛,有食器、盛酒器、生活用具、乐器等,在陕西、山东、河北等地大墓中还发现了以黄金装饰的各类车马兵器。如河北满城汉墓出土铜鎏金银蟠龙纹壶、错金银豹形铜镇等,反映出这一时期金器的制作工艺得到了进一步的飞跃,鎏金器数量大增,错金银工艺更加成熟。江苏省盱眙县窖藏出土的金兽(图十五)更是这个时代的精品,该金兽重达9公斤,是目前我国出土金器中最重的一件。腹中空,腹内壁刻“黄六”两字(篆书)[16]。整体为借鉴青铜工艺铸造而成,但全身布满的不规则圆形斑纹则是铸成后特意用工具捶击上去的,可谓将两种技法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实属罕见。
图十六 汉 八龙纹嵌宝石金带扣(及线描图)
图十七 汉 金腰带和圆形扣饰
图十八 汉 压花金剑鞘饰
2.丝路胡语
秦汉时期,张骞先后两次出使西域,凿通了后人称之为“丝绸之路”的著名陆上大通道,使东西方之间的贸易、文化交流更加的频繁与便利。西方的金器制造工艺也逐渐被中国工匠所掌握,掐丝、焊缀金珠等工艺日臻成熟。新疆焉耆县博格达沁古城黑圪达遗址出土的八龙纹嵌宝石金带扣(图十六)便是这一时代背景下的代表性作品。这件带扣为纯金打造,锤揲成型,采用造模、锤揲、镶嵌、焊接等多种工艺,凸现出一条大龙和七条小龙在急流中翻腾跳跃的场景,或隐或现,动感十足。龙身多处镶嵌绿松石,花纹和水波纹用纤细如发的金丝焊接而成,其间满缀排列均匀整齐的小金珠,工艺十分精湛。这种形式的带扣早在春秋战国时期的北方游牧民族中就很流行,在云南、湖南、朝鲜平壤等地也有发现。这件金带扣明显具有汉代工艺作风,反映出汉文化在西域等地的传播与影响。
3.西南奇韵
在西南地区,云南晋宁石寨山和江川李家山墓地出土的大量黄金制品,让我们对“滇文化”的黄金文化体系印象深刻。在这批墓葬中不仅发现了大量用以装饰身体的饰物,如金发针、金发簪、金泡形头饰、金钏玉镯、金臂甲、金腰带与铜扣饰(图十七)等,还有大量用以装饰兵器的金剑鞘饰。这批黄金制品不仅种类丰富,工艺精湛,其所反映的多元文化因素的融合更是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在滇文化中广泛存在的卧马、对兽等动物纹饰片,在我国北方地区和欧亚草原地带也常见类似物品;对贴身短剑等兵器的装饰也是游牧民族的典型特征;此外,五圆金花形饰也曾流行于包括中国北方农牧交错地带在内的欧亚草原,石寨山、李家山墓地都有发现此类器物,在金剑鞘上也有此类纹饰[17]。这些实物例证表明来自北方草原的文化因素或许已经通过南北各部族之间的迁徙、往来传播到云南,而滇文化在吸收这些外来文化因素的同时,又结合其自身的传统对其加以创新融合,比如剑鞘上的牛头纹(图十八)以及各类日常饰品等,从而形成了独具特色的滇文化黄金体系。
除云南以外,西藏山南市浪卡子县查加沟墓地[18]、纳龙沟墓地出土了成套的黄金饰品,包括头饰、耳饰、配饰等,多为用于服饰或身体装饰的小件器物,其中的马形、羊形牌饰(图十九),以及采用金丝叠绕工艺制作的戒指,都具有早期游牧民族黄金制品的某些共同特征[19]。
图十九 距今2000年-1800年左右 马形牌饰
四、耀世——魏晋隋唐时期
魏晋南北朝时期,西方输入的金器数量大增,其与中国传统风格完全不同的器形、纹饰、技法为中国金器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也为隋唐时期金器的繁荣奠定了基础。进入唐代,金器的发展产生了重大变革,在外来器物的影响下,唐代金器在造型、技术上不断突破传统,将多种文化完美融合,同时又不乏自由创新,并逐渐于唐中期以后完成了金器的中国化过程,唐代也因此成为了中国古代金器发展史上的巅峰时期。
1.魏晋风流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文化大融合时期,中原文化、游牧文化、江南文化之间的融合在金器上也有所呈现。在北方地区,以鲜卑系统的金器尤具特色。鲜卑人喜用黄金制品做装饰,最常见的是耳环、臂钏、项圈等首饰,也有服装饰件和马具,其中以冠饰和动物纹饰品最有特色,如“步摇”便是其最典型的一类冠饰。内蒙古包头市西河子窖藏出土的这件鹿首步摇冠[20](图二十),便将鹿这种常见的动物形象与冠饰相结合,并融合了焊缀金珠、镶嵌宝石等工艺,十分形象生动。另一种冠饰“金铛”也很有特色,除流行于北方草原地区外,还传播至南方地区。
在南方地区,江苏苏州虎丘路新村发现的三国孙吴时期宗室贵族墓中也出土了金发钗、步摇金饰片等饰品[21],其中的龙首、鸟首金钗上采用了珠化、掐丝、宝石镶嵌等工艺,制作精细,在同时期黄金制品中十分少见,而步摇金饰片则明显受到了北方金器的影响,体现出北方文化与江南文化的交融。
2.花舞大唐
唐代,皇室贵族对金器的崇尚与“进奉”之风直接促进了金器的生产,中央、地方甚至私人作坊齐头并进,产生了大批优秀的工匠,促进了金器制造技术的发展[22]。金器制作成为了各种手工业中最具代表性的行业,金器的种类、纹饰、造型都十分丰富。其中,陕西何家村窖藏[23]、法门寺地宫[24]、江苏镇江丁卯桥窖藏[25]出土金器堪称唐代金器最重要的三次考古发现。
图二十 西晋 鹿首步摇冠
法门寺地宫出土的鎏金雀鸟纹银香囊(图二十一)就充分体现了唐代人们将生活智慧运用于金器的制作上,此类器物在何家村窖藏也有出土。这件香囊为当时的熏香用具,内有一个钵状香盂及二个平衡环,香盂与内平衡环之间用短轴铆接,内、外平衡环间也以短轴铆接,在圆球滚动时,内、外平衡环也随之转动,而香盂的重心始终不变,得以保持平衡状态。对此,唐代高僧慧琳在《一切经音义》中就曾记载:“香囊者,烧香圆器也,而内有机关巧智,虽外纵横圆转,而内常平,能使不倾”,体现出唐代工匠的奇思妙计和高超技艺。因此,香囊不仅可以置于被褥之中,还可以任意悬挂,也可带在身上,走动时香气四溢。
法门寺地宫还出土了单轮十二环纯金锡杖、智慧轮盝顶纯金宝函、迦陵频伽纹金钵盂等大量与佛教相关的黄金制品,其制作工艺代表了当时的最高水平,不仅是唐皇室御用品的首次大发现,也深刻揭示了唐代皇室与法门寺的密切关系。这件智慧轮盝顶纯金宝函(图二十二)为唐代供养器,正面錾刻:“敬造金函,盛佛真身。上资皇帝,圣祚无疆,国安人泰,雨顺风调,法界有情,同霑利乐。咸通十二年闰八月十日,传大教三藏僧智慧轮记”。
此外,由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密切,使得唐代金器呈现出多种外来文化因素的融合。粟特文化对唐代金器的影响最为显著,如带把杯是粟特的典型酒水用具,但在当地只见银杯,以锤揲工艺制成。而唐代出现了金制带把杯,工艺以铸造为主,局部造型上也显示出强烈的中国风格,何家村出土的伎乐纹八棱金杯便是这类器物的典型代表。多曲长杯则是最具代表性的萨珊式器物,其边缘做成四曲、八曲或十二曲等多曲花瓣状口,唐朝初年传入中国,中国工匠在仿制时将其进行改动,使曲瓣纵向分隔,体现出轻快活泼的特性。而高足杯则是来自罗马-拜占庭系统,摩羯纹(图二十三)的流行,则与印度文化有关。
安史之乱以后,随着经济文化重心的逐渐南移,南方金器制造开始兴盛,四川地区就涌现出一批制作精美的日用器,广汉雒城镇出土的十二生肖金腰带(图二十四)、绵竹出土的金龟、双凤牡丹叶形金饰片等都十分精美。
图二十一 唐 鎏金雀鸟纹银香囊
图二十二 唐 智慧轮盝顶纯金宝函
高13.5、长14.5、宽10.5厘米,重0.1099千克
1987年陕西省扶风县法门寺唐代地宫出土
法门寺博物馆藏
图二十三 唐 摩羯纹金花银提梁壶
五、异彩——宋元时期
宋代社会经济快速发展,商业繁荣,金器手工业随之兴盛。其金器制作不仅继承了唐代的昌盛,而且更为普及,民间作坊逐渐成为当时金器生产的主流,民众化、商品化成为金器的重要特点。宋代金器的种类和造型与当时的社会风貌和观念意识密切相关,从而使这一时期的金器更多地带有中国传统的装饰韵味,形成了独特的时代风格。
1.鎏金宋世
宋代,随着城市的繁荣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各地金器制作行业十分兴盛。皇亲国戚、高官巨贾享用大量金银器,甚至连酒楼妓馆也多使用金银酒具。为了适应不同阶层的需求,一部分金器趋于华丽、细致,一部分趋于简洁、朴素。与唐代相比,宋代金器更轻巧玲珑,纹饰图案受到文人诗书的影响,涌现出不少极具诗情画意的精品。
贵州遵义杨价墓[26]出土的螭首金杯(图二十五)上主体纹饰为盘绕而上的双螭,两螭首对称探出杯口成为杯柄。金盘纹饰与金杯呼应,盘心为翻涌的浪花,双螭盘旋,口尾互衔。教子升天纹是宋以降流行的纹饰,由天上的大龙和海水中的小龙组成,通过大龙呼唤小龙升天来借喻父母望子成龙的愿望,也可祝颂人高升。此外,金杯上层还有先秦青铜器上常见的云雷纹,但又与宋代流行纹饰相结合,一方面反映出宋代仿古思潮的时兴,另一方面又可看出宋人在金器制作上的巧思妙意。四川彭州金银器窖藏[27]出土瓜形金盏(图二十六),呈长条五棱瓜形,柄为细瓜藤,应为仿生器类。
图二十四 唐 十二生肖金腰带
图二十五 南宋 螭首金杯、金盘
图二十六 宋 瓜形金盏
图二十七 辽 公主高翅鎏金錾花银冠
图二十八 元 刻划牡丹缠枝莲云纹金盏
2.草原雄风
宋代,中国北方各草原民族先后建立了辽、西夏、金、元等政权,与中原王朝保持着紧密的联系。这一时期北方地区的金器在造型、纹饰、制作工艺等方面既继承了唐宋金器的传统,如内蒙古吐尔基山辽墓[28]、耶律羽之墓[29]出土的辽代杯、碗、盘的造型、纹饰就多与唐代相似,大量沿袭唐代金花银器特有的局部鎏金的装饰手段。但同时又融合了民族自身的特色,创造出一些独特的器类或造型,如内蒙古陈国公主墓[30]出土高翅鎏金錾花银冠(图二十七),便是契丹贵族妇女专用的一种冠饰,整体用薄银片分片锤击成各部位的形状,并用细银丝缝缀加固而成,冠顶还缀饰一件原始天尊像,头顶花冠,高髻长须,宽袖长袍,盘膝座于莲花之上,像后背光边缘饰九朵灵芝。
元朝是蒙古族建立的规模空前的大一统帝国,金器制造也盛极一时。江苏省吴县元代吕师孟墓出土的刻划牡丹缠枝莲云纹金盏(图二十八)便展现了当时细金工艺的高超水平。金盏通体装饰,俗称“满地装”。花纹继承了唐宋以来所盛行的缠枝花的造型,由大、小各四个如意纹组成,“四四”即 “事事”的谐音,象征“事事如意”,是一件制作精美、装饰华丽、象征吉祥的艺术陈设品。
图二十九 晚商至西周 金面具
图三十 公元2世纪 金面具
图三十二 辽 金面具
图三十一 公元5-6世纪 金面具
六、独特——面具文化
面具作为一种文化现象,在世界不同地区、不同时代都曾出现过,通常都与礼仪、祭祀、丧葬等密切相关。其中,以黄金制成的面具十分罕见,在世界范围内发现较少,反映出使用者地位的尊崇与神圣。本次展览特地集中展示了目前国内出土的8件黄金面具,分别来自四川、西藏、新疆、内蒙古、辽宁等地,反映出不同时代、地域在使用面具背后的独特文化内涵。
在古蜀三星堆和金沙遗址中,分别出土了金面罩、戴金面罩青铜人头像以及金面具等,与其他地区以金面具覆盖于逝者面部不同,古蜀金面具更多的是被用来奉献给神灵,成为了沟通人神的媒介。如金沙遗址出土的这件金面具(图二十九),应不是戴在活人面部的,而是粘贴在青铜人头像上或木质人头像上使用。戴面具的习俗早在古埃及文明、迈锡尼文明中就有发现,因此有学者认为,成都平原地区的金面具很可能是通过古代印度和中亚的途径,采借吸收了西亚近东文明的类似文化因素,由古蜀人按照自身的文化传统加以改造创新而成。但是,也有学者认为成都地区古蜀文明自成系统,有着自身的渊源和发展演化轨迹,金面具是基于中原技术的地方文化因素发展而来[31]。
在西藏阿里地区札达县曲踏墓地、故如甲木墓地也出土了黄金面具[32](图三十),反映出象雄文化中存在着覆面葬俗。曲踏墓地出土这件金面具由冠部和面部两部分连缀而成,冠部刻划有图案,面具边缘一圈有穿孔,背后衬有多层丝织物,并残留有打结的系带。以黄金面具作为随葬品这一文化现象广泛存在于当时的欧亚草原地带[33],阿里地区黄金面具的出土表明当时西藏西部地区可能已与新疆、南亚次大陆联系密切,并通过新疆与中原、中亚和欧亚草原产生互动和交流[34]。
在西北地区,新疆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昭苏县波马墓地出土了一件嵌宝石金面具(图三十一),面具稍有变形,从中线分为左右两半,锤揲成型,抛光后对合焊接,然后用小铆钉铆合而成。面孔呈方圆形,五官上镶嵌着宝石,部分已脱落,其眉毛粗长,呈柳叶形,系用金和红宝石镶嵌而成。眼部用两颗圆形大红宝石为睛,系用镶嵌工艺嵌入眼眶内并且铆接于眼眶上,其形象威严庄重。其有可能是来自波斯的金属面具在中亚地区与中原地区原有的丝绸覆面传统融合在一起,在新疆及其周边地区形成的新的覆面形式[35]。该面具与吉尔吉斯斯坦比什凯克出土的公元4-5世纪的金面具也非常接近,充分表现了当时中西文化交流、融合的频繁程度。
在辽代,覆面的丧葬习俗也得以体现,且面具发现较多,基本上以金属为主:金质、银质、铜质、鎏金银质和鎏金铜质等几种,其中陈国公主墓中出土的金面具(图三十二)制作精细,力求与死者真容相象。金面具用薄金片捶击成型,先依照死者的脸形做一个模具,然后将加工好的整块薄金片覆于模具上捶打而成。该面具脸型丰圆,双眼圆睁,鼻梁狭长,鼻翼略宽,抿唇,双耳宽大,眉、眼局部捶錾。面具周遍均有穿孔,入殓时先将全身葬衣、银丝网络穿戴妥当,然后将面具覆盖于陈国公主面部,再用细银丝沿着面具周边穿孔与头部网络连缀起来。
本次展览展出的850余件黄金制品,不仅展示了金器发展历程中不同阶段的总体特征,而且反映了不同地域之间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为我们研究14世纪以前中国金器的发展演变进程提供了良好的实物资料。金器,所承载的不仅是艺术、生活与技术,还有多元文化互动的历史遗痕,透物见人,我们方才可以窥见金器背后所蕴藏的不同信仰、不同语言、不同民族的人们独特的世界观。
(文中配图及说明文字由各收藏单位提供)
[1]北京市文物管理处:《北京市平谷县发现商代墓葬》,《文物》1977年第11期。
[2]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三门峡市文物工作队编著:《三门峡虢国墓》,文物出版社,1999年。
[3]四川省考古研究所编:《三星堆祭祀坑》,文物出版社,1999年。
[4]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金沙——21世纪中国考古新发现》,五洲传播出版社,2005年。
[5]于建军:《新疆哈巴河东塔勒德墓地发掘简报》,《文物》2013年第3期。
[6]新疆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新疆阿拉沟竖穴木椁墓发掘报告》,《文物》1981年第1期。
[7]国家文物局编:《秦韵——大堡子山出土文物精粹》,文物出版社,2015年。
[8]韩伟:《论甘肃礼县出土的秦金箔饰件》,《文物》1995年第6期。
[9]张天恩:《秦早期金饰片的再认识》,《秦始皇帝陵博物院院刊2011》,三秦出版社,2011年。
[10]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西戎遗珍:马家塬战国墓地出土文物》,文物出版社,2014年。
[11]同注 10。
[12]伊克昭盟文物工作站、内蒙古文物工作队:《西沟畔的匈奴墓》,《文物》1980年第7期。
[13]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燕下都》,文物出版社,1996年。
[14]黄盛璋:《新出战国金银器铭文研究(三题)》,《古文字研究》第十二辑。
[15]湖北省博物馆:《曾侯乙墓》,文物出版社,1989年。
[16]姚迁:《江苏盱眙南窑庄楚汉文物窖藏》,《文物》1982年第11期。
[17]郭物:《边地文化传播带:以石寨山文化的考古发现为中心》,见《考古学视野下的城市、工艺传统和中西文化交流:刘庆柱先生七十华诞祝寿论文集》,科学出版社,2013年。
[18]西藏自治区山南地区文物局:《西藏浪卡子县查加沟古墓葬的清理》,《考古》2001年第6期。
[19]霍巍:《西藏新出土的早期黄金制品及其相关问题初探》,《西藏研究》2001年第4期。
[20]陆思贤、陆棠栋:《达茂旗出土的古代北方民族金饰件》,《文物》1984年第1期。
[21]该墓为2016年发掘,资料由苏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提供。
[22]齐东方、张静:《古代金银器》,文物出版社,2008年。
[23]齐东方、申秦雁:《花舞大唐春:何家村遗宝精粹》,文物出版社,2003年。
[24]陕西省考古研究院:《法门寺地宫考古发掘报告》,文物出版社,2007年。
[25]丹徒县文教局、镇江博物馆:《江苏丹徒丁卯桥出土唐代银器窖藏》,《文物》1982年第11期。
[26]贵州省文物考古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遵义市文物局:《贵州遵义市新蒲播州杨氏土司墓地》,《考古》2015年第7期。
[27]成都文物考古研究所:《四川彭州宋代金银器窖藏》,科学出版社,2003年。
[28]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内蒙古通辽市吐尔基山辽代墓葬》,《考古》2004年第7期。
[29]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赤峰市博物馆、阿鲁科尔沁旗文物管理所:《辽耶律羽之墓发掘简报》,《文物》1996年第1期。
[30]内蒙古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哲里木盟博物馆编:《辽陈国公主墓》,文物出版社,1993年。
[31]成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金沙——21世纪中国考古新发现》,五洲传播出版社,2005年。
[3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西藏阿里地区噶尔县故如甲木墓地2012年发掘报告》,《考古学报》2014年第4期;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西藏自治区文物保护研究所、阿里地区文物局、札达县文物局:《西藏阿里地区故如甲木墓地和曲踏墓地》,《考古》2015年第7期;仝涛、李林辉:《欧亚视野内的喜马拉雅黄金面具》,《考古》2015年第2期。
[33]霍巍:《试论西藏发现的早期金属器和早期金属时代》,《考古学报》2014年第3期。
[34]仝涛、李林辉:《欧亚视野内的喜马拉雅黄金面具》,《考古》2015年第2期。
[35]仝涛、李林辉:《欧亚视野内的喜马拉雅黄金面具》,《考古》201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