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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一个治愈悲伤的专家

2019-01-29李斐然

人物 2019年1期
关键词:丧亲戴安娜谈论

李斐然

朱莉娅·塞缪尔(Julia Samuel) 悲伤心理治疗师,在过去的25年里,她为无数失去亲人的家庭提供了专业心理辅导。作为英国戴安娜王妃生前的挚友,她自己也经历过丧失亲友的悲痛。悲伤不是医学康复模型里那种可以靠斗争去克服的东西。人类本能地逃避痛苦,惧怕带来痛苦的一切可能,但是她帮助人们学习如何带着痛苦活下去。

人物=P

朱莉娅·塞缪尔=S

P:2018年对你来说最特别的一个瞬间是什么?

S:我的女儿艾米丽结婚了,对我来说最闪亮的一个瞬间就是在她的婚礼上快乐地跳舞。婚礼的仪式啊致辞啊都结束后,艾米丽和她的新郎基南,我和我的丈夫,我们4个人就开始快乐地跳啊跳啊,那一刻我们都很快乐,仿佛这支快乐的舞可以永远跳下去。

P:2018年你在中国出版的《悲伤的力量》谈论了很多关于死亡的悲伤案例。书中说,想要治愈悲伤,第一步是要允许自己感受伤痛。但是对很多人来说,鼓起勇气直面死亡的痛苦本身就是一个最艰难的决定。你为什么想要成为一名悲伤心理治疗师?你是怎么走出第一步的?

S:直面恐惧其实是战胜它的方法,很高兴这本书让你意识到了这件事。就我个人来说,成为一名悲伤心理治疗师的决定,并不存在一个“一下子就这么决定了”的关键转折点,它更像是一个逐渐累积的过程。我见到了很多人,经历了很多事情,特别是我在慈善机构的工作,让我看到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看到失去亲人的家庭,他们深陷悲伤之中,我才意识到,我此前竟对这些人的情感困境一无所知。然而,当我作为观察者参与他们的互助会,我发现仅仅是表达和聆听,就能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帮助,倾诉和倾听是意义非凡的。

不过,我觉得我成为悲伤心理治疗师,还有一个隐藏的原因—我的父母在20多岁的时候都各自经历过丧亲的悲伤过程,他们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兄弟姐妹,但他们从不谈论这些事。

P:死亡是很多人心底最大的禁忌,大多数人会抗拒这个主题的对话。和丧亲者进行心理辅导的第一次面谈时,你会怎么打开话题,让他们愿意说出自己的情绪?

S:面谈的第一个环节,通常我会让对方说说现在的状况,过得怎么样,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牢记,你没有办法立刻治好他的痛苦,但是你可以跟他们建立联系,给予他们支持,这很关键。帮助那些突然失去孩子的父母们,是最困难的工作,这一点我在书中有详细的解释。

P:对很多中国人来说,死亡是一个禁忌的话题。人们不愿意谈论死亡、丧亲、失去伴侣,也在拼命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悲伤。事实上,这让人们更难真正从悲伤中走出来。你帮助中国人进行过丧亲心理辅导吗?你会怎么帮助他们?

S:我相信,逃避和掩饰悲伤跟文化传统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每当我面对来自中国的失亲者,我告诉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感到痛苦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悲伤也不是丢脸的事。我会请他们跟我讲讲逝者的故事,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们经历过什么。在这种讲述的过程中,他们也在梳理自己的情绪,寻找表达自己真实感受的一个出口。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我会特别注意避免给他们增加压力,如果他们不愿意对话,还有很多其他方式可以表达感受,可以是绘画,也可以是音乐,情感表达可以有很多出口。我想,悲伤的表达可能并没有一种标准答案,但我相信有一件事是在全世界范围内共通的—不论你来自哪里,不论你多么悲伤,能够将我们从丧失所爱的悲伤中拯救出来的,一定是那些爱着你的人们的支持与爱。

P:在你的家里,你会跟家人谈论这些悲伤的话题吗?你会怎么跟孩子们谈及失去、死亡的话题?

S:我会跟我的孩子谈论死亡,我的丈夫也不忌讳这个话题。我会主动跟他们讨论,我希望以后我的骨灰撒在哪里。我还签了一份生前预嘱,这样如果我在弥留之际,生存状态很糟糕,他们有权终止那个仅仅维系生命指征的治疗,让我离开。还有一件小事,我早早就把我所有的密码都告诉了我的孩子们,这样一来,万一哪天我突然遭遇了意外,他们能够打开我的电脑和手机,看到我留在世界上的痕迹—我知道很多人做不到,因为对他们来说,提前面对这些实在是太令人心碎了。

P:戴安娜王妃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之一,你和她的家人一直关系很好,你还是乔治王子的教母。戴安娜的意外去世让许多人感到悲伤,你如何面对失去挚友的悲伤?在你的书中,你提到与悲伤共处的其中一个好办法,是培养自己形成一种生活习惯,比如给逝者写信,品尝他们生前钟爱的食物,用这种方式来纪念死去的生命。你是如何纪念戴安娜的?

S:失去她让我感到非常悲伤,这是每一个失去生命中最在乎的人都会经历的痛苦。走出这种悲伤需要很长时间,直到今天,我还在思念她。我常常去那些我们曾经最喜欢一起去的地方,穿她曾经作为礼物送给我的衣服,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她,我想我会永远想念她。

P: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你会怎么处理自己的这种悲伤情绪?

S:说起来,我昨天刚刚哭过。我的女儿,就是刚刚快乐地结婚的那个,告诉我她今年不能回英国过圣诞节了,因为她的签证没有办下来,她今年的圣诞节要留在美国。我哭了起来,但是我的丈夫安慰了我,过了一会儿,我渐渐好起来。对我来说,哭泣是表达悲伤的一个出口,而且每次我哭过之后,我都会觉得好受一些。

P:你提到过你非常重视平衡工作和生活,晚上绝不工作。但是,你的患者有时候会打破这种平衡,这让你很困扰。工作侵入生活时间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S:我觉得我保持了挺不错的工作和生活的平衡,当然,没有人是完美的,我的生活也常常出現被工作侵蚀的状况,而有时候我的工作也会受到家庭生活的影响。但是,我会努力维持一个健康的工作模式,让我能够好好处理工作中面对的种种情绪。

P:作为一个专业的悲伤心理治疗师,你觉得送给悲伤者最有用的一则建议是什么?

S:去见那些与你亲近的人,感受爱和支持,并多多运动。不需要多复杂的运动,每周三次,每次最少20分钟,去散步,去快走,任何能让你动起来的运动都可以,它能够帮助你调整心态,每当悲伤袭来的时候,平复心情,重建一种新的生活的平衡。

P:今年有什么没能完成的愿望吗?

S:还没写完下一本书。

P:2018年关于自己最大的新发现是什么?

S:当众发言对我来说一直是个噩梦,一站到人前我就会非常紧张,说不出话来。但在2018年,我发现我做到了,我可以做到,甚至还有点享受。

P:能不能形容一下2018年在你的国家发生的最美好和最丑陋的事情?

S:英国脱欧,英国脱欧,英国脱欧。

P:2019年的新年愿望是什么?

S:每天晚上睡觉前,提前两个小时就关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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