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望与希望的轮回
——赛珍珠《母亲》中强迫性反复心理意象探究
2019-01-29雷喻婷周卫京
雷喻婷,周卫京
(扬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扬州 225100)
赛珍珠(Pearl S. Buck)是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女性作家[1]53。她在中国生活了近40年,对中国农民的苦难充满同情,也深深敬佩中国人民坚韧不屈的品质。作为一名女性作家,赛珍珠对父权文化下的妇女命运始终保持敏感[2]135。《母亲》一书虽然并非是赛珍珠最为出名的作品,但却是公认的一部出色的小说。朱磊指出《母亲》反映了旧中国妇女的命运[3]。《母亲》中的主人公一直遭遇苦难,却从未被苦难打倒。强迫性反复心理在“母亲”一生中起到重要的影响作用。
1920年,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首次提出“强迫性反复”这一概念。在弗洛伊德的临床研究中,他的病人会重复叙述一件曾经令自己痛苦的事情,特别是病人在幼年时曾经历过的一些痛苦或遗憾,病人在成人后会将其投射到类似的其他人或事物之上,以期弥补曾经的痛苦或战胜曾经的失败。徐其萍指出,创伤事件在重复中才有被创伤主体“同化”的可能,“同化”蕴含着治愈创伤的希望,但也可能等同于再创伤的过程[4]。
《母亲》一书通过多种意象(如“子嗣”“眼药”“首饰”“蓝色”“大红袍”等)表现主人公的强迫性反复心理。该心理不断给人以希望,又让人失去希望,失去希望激发个体下一次战胜失败的信心,从而推动整个故事情节的发展。
1 子嗣:母性与社会认同的体现
无论是传统西方价值观还是传统东方价值观中,对子嗣传承的重视与重男轻女的观念都有着惊人的相似。生育子嗣不仅是女性的本能,而且是女性获得社会认可的重要途径。小说中的“母亲”是一个有着“强烈母性的女人”[5]104,“凡是天真、亲情而感性的事物,都能牵动‘母亲’的心”[5]76。以多子为荣的传统家庭观以及对孩子的渴望与遗憾,使“母亲”产生了与之相关的强迫性反复心理。
婚后的“母亲”有一位孩子气十足的丈夫,有一位年事已高、行动不便的婆婆,有3个孩子,这些人都需要她的照顾,甚至稻场拴着的水牛、家里的狗和床底下的鸡都需要她一一照应。生活的辛劳没有让“母亲”对贫穷的命运低头,相反,村里人对她的赞美和拥有许多“孩子”的幸福使得“母亲”对生活充满了希望。“母亲”在农作时失去过一个孩子,她常想“那一个如果不是因小产死了,现在也一定会是一个可爱的、快学会走路的男孩了”[5]7。这一次创伤加强了母亲修复“失去孩子的遗憾”的愿望,她对子嗣的强迫性反复心理、自身具有的健壮身体以及繁忙的农作使得她很快振作起来,并从来年就怀上的小儿子身上找回了希望。
然而,男人的出走,使得“母亲”陷入了无尽的痛苦与悲伤。这个事件,不仅使得“母亲”失去了一个“孩子”(文中的丈夫生得年轻漂亮,却像小孩子般任性,文中多处以“孩子气”“任性”“赌气”描写这位不负责任的男人),更让“母亲”失去了再生育的资格。至此之后,常年的压抑与痛苦,使得“母亲”不得不通过其他途径来重现“丈夫尚在的情景”以及修复“失去孕育子嗣权利”的创伤。在这种强迫性反复心理影响下,“母亲”明知与管事私通是有违天道之事,但仍旧做了。“母亲”为了能与管事重组家庭,恢复自己孕育子嗣的权利,不惜谎称丈夫死在了异乡。然而管事最终无情地抛弃了她,“母亲”只得偷偷打掉怀上的孩子。
自此之后,“母亲”转而将修复创伤的希望寄托在自己孩子身上。小儿子像他父亲一样漂亮,健壮得像小公鸡一样,“母亲”非常疼爱他,她通过各种理由企图将小儿子留在身边,来弥补丈夫出走带给她的伤害与遗憾。然而,悲剧命运再一次重演,小儿子最后一次连夜将一包东西藏在家中后,便再也没能回过家,母亲内心中最恐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母亲”一生都在追求子嗣繁荣,她失去又得到,又再次失去。无论是瞎子女儿嫁进荒山,还是小儿子被人当成土匪杀了,“母亲”都将他们不幸的命运归结为自己造成的罪孽,沉浸在巨大的悲伤之中。直到孙子问世后,老人才从这半生的辛酸与死亡中看到新的希望。
2 眼药:母亲对女儿爱莫能助的悲哀
在封建时代,因为认为女孩不能传宗接代,很多家庭一旦遭遇经济困窘,女婴都首当其冲成为牺牲品[6]。“母亲”的小女儿生来患有眼病,这使其痛苦不已。“下次她的父亲从城里回来,我要叫他到一家药店里买点眼药回来”,“眼药”这一意象在《母亲》一文中反复被提及。“买眼药”的行为原本是父母对女儿的一种关爱行为,然而却被一拖再拖,这恰恰反映了女性在当时社会中家庭地位的卑微和话语权的缺乏。“母亲”一方面心疼女儿,另一方面繁重的农活以及捉襟见肘的穷苦生活又使得她不得不放下带女儿看病的念头,这种有心无力的困苦、煎熬与遗憾使得“母亲”只得通过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来安慰自己愧疚的内心,“下次她的父亲从城里回来,我要叫他到一家药店里买点眼药回来”,“母亲”寄希望于丈夫能在下一次返乡时带回一盒眼药。在男权主宰的社会,父亲对女儿表现出漠不关心的姿态,而“母亲”不能独立去实施自己的意愿,只能通过强迫性反复话语的方式来安慰自己给女儿买药又不能实现的痛苦。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儿的病情不断恶化,当最后“母亲”不再寄希望于男人时,女儿已经近乎瞎了。自此之后,瞎子女儿便是“母亲”的一块心病。“母亲”在女儿出嫁时反复强调:“我的女儿是不能烧火的,老头儿,她绝不能烧火!烟!会弄伤她的眼睛”[5]162。
3 首饰:女性在男性心目中的价值体现
“首饰”这一意象在《母亲》中表现的不仅是“母亲”内心爱美的天性,更是母亲渴望得到男性尊重与认可的强烈愿望。然而迫于生活和抚养孩子的压力,她始终将这份属于女孩子的渴望藏在心里。男人漠视她,从不为她购置金银首饰,这是母亲心底的伤痛。她羡慕客店老板娘的银戒指和耳环[5]7;她气愤男人用家里所剩无几的钱去买金戒指,但更让她伤心的是男人说“不是为你买的”。母亲虽嘴上说首饰不实用,但她内心其实是期望男人能为她买一副。为弥补内心对首饰强烈的渴望,当长舌寡妇问她可曾想到为自己花过一点钱时,“母亲”撒谎称“我已经叫银匠给我定制一副耳环、一对戒指,这是我男人应许我的”[5]69;在城中遇见管事时,也谎称“我想去买银簪子”。对于自己渴望而又得不到的首饰,“母亲”的强迫性反复心理促使她不断对别人也对自己撒谎,她企图制造出自己即将拥有金银首饰和受到男性尊重与认可的假象,以期修复丈夫对自己从不用心的创伤。当管事满足了她内心多年的渴望,送了一副银首饰给她时,她以为自身作为女性的美的价值得到珍视,便将管事看作是改变悲惨命运、提升自我价值的希望。可即使母亲得到了男人赠送的银首饰,依然没有得到男性的尊重,并因此造成其后半生的悲哀和痛苦。
4 蓝色:厄运的承载与矛盾的激化
蓝色,就赛珍珠的本族文化——美国文化而言,具有忧郁的含义。在中国近代革命前夕,蓝色一直是中国社会最底层人们常使用的颜色。在《母亲》中,穷困农民大多身穿蓝色的衣衫褂子[5]83,母亲新婚的被子、母亲递给丈夫吃饭的碗(白底蓝花)、丈夫出走那日母亲遮头用的手巾、母亲去首饰店时穿的布衫、女儿出嫁的嫁妆(褂子)等都是蓝色的。小说中,蓝色这一意象超出了贫穷的意味,而具有遭遇厄运与矛盾激化的含义。作者反复运用这一意象,使它的每一次出现,都会引起矛盾、罪恶、希望破灭、至亲分离与死亡。丈夫从城里买回假金戒指并与“母亲”大吵一架时,天空是灰蓝色的[5]28——矛盾激化;布贩子诱导丈夫买宝蓝色布料时,天空是蔚蓝色的[5]33——矛盾激化;丈夫穿上新做好的蓝长衫离家出走[5]45——至亲分离;“母亲”与管事发生关系那日,“母亲”身穿蓝布薄衫裤在炎热的阳光下劳作[5]96——罪恶;在炎热的天气下农作时,“母亲”会不自觉地看向远方,去寻找那渺茫的蓝色影子[5]83——希望破灭;女儿带着兄嫂做的嫁妆(深蓝色褂子和裤子)离开自己从小生活的村庄[5]163——至亲分离;女儿死亡的前一天,天空蓝得让“母亲”突然想起丈夫走的那一日,一点阴云也没有[5]170——死亡;小儿子被杀头时,正处天空将亮之时[5]213——死亡。
通读整篇小说,蓝色的抑郁氛围在“母亲”人生的各个阶段不断重现,它的每一次出现都使得“母亲”内心的创伤不断扩大,“母亲”如同陷入一个循环往复的离别与死亡的诅咒。在这种矛盾与冲突、死亡与分离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母亲”忙碌一生得到又失去的寂寞悲凉。
5 红寿袍: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反抗
在《母亲》中,除了“母亲”外还有一位具有强迫性反复心理的人物,即“老太婆”。在传统的中国农村,老人去世后穿寿袍进棺材,因此,寿袍是死亡的象征[5]17,但对于“老太婆”而言,它却有着新的意义——穿破它,如同战胜了死亡。老太婆年事已高,也知道自己终归是要死的,她常说“老了,一个没用的老太婆,早就该死啦”[5]1。但她有着如斗士般战胜死亡的强迫性反复心理,这种心理使得她在死亡面前展现出强烈的生存欲望与斗志。她将穿坏一件又一件寿袍看作是她对死亡的正面回击,她乐得听别人夸耀她长寿。她常常对着媳妇说:“我还能穿破这件红寿袍吗?”[5]57她对布贩子说:“这是我的第二件寿袍,又快要穿破了,布料真一天比一天不耐穿。”[5]34她对着村里人说:“我一直穿着这件应该到棺材里的寿袍,真不敢说我还会穿坏几件呢!”[5]17临死的时候,“老太婆”仍强撑着濒死的身体等着穿上儿子为她置办的新寿袍。
父亲的性别歧视和厌女症使赛珍珠遭受许多折磨与痛苦。[2]128。作者将童年时遭受父亲漠视的心理创伤带入小说创作中,刻画了男权统治社会中女性在强迫性反复心理影响下的命运,同时也表现了中国劳动妇女的执着。主人公一次次重现不幸的过往,企图修复过去所带来的创伤,如同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一次又一次的涅槃,主人公不断向悲惨的命运发起挑战,直至获得最终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