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音乐教育研究的拓展与深化
——何玉《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读后
2019-01-29余作胜
余作胜
何玉教授的专著《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是杜学元教授主编的《中国音乐教育史系列研究丛书》中的第一部。该书共六章,按时间顺序分为先秦、秦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十国、宋辽金元、明清六个时期,对中国古代数千年的音乐教育历史进行了系统、完整、详细的叙述和研究。
我国是有着灿烂文化的文明古国,音乐文明的出现远远早于文字的产生。河南舞阳县贾湖新石器时代遗址出土的贾湖骨笛,表明中国音乐文明的发生至少可以上溯到距今八九千年的历史时期。自音乐产生之后,相应的音乐教育也会应运而生,因而我国的音乐教育也可谓是具有悠久的历史。音乐一直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但长期以来大家对中国古代音乐史的关注较多,对古代音乐教育史则缺乏足够的重视,例如音乐史方面的著作及相关研究成果相当丰富,而有关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的研究著作却寥寥无几。该书的出版,拓展和丰富了中国古代教育史领域的研究,对中国古代音乐教育研究具有重要的推进作用。
一、有益中国音乐话语体系的构建,助力民族文化自信的建立
中国古代的音乐教育其实是自成系统的,只是自晚清及近代以来,国家积贫积弱,国人失去文化自信,背弃传统转学西洋,以西洋音乐的标准来衡量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因而认为中国古代的音乐及音乐教育一无是处。在中国国力日强、和平崛起于世界东方的今天,建立文化自信越来越成为社会的共识,建立中国音乐话语体系日益成为学界的自觉。因此该书的出版,有助于建立民族文化自信,也将助益于中国音乐教育话语体系乃至中国音乐话语体系的构建,其价值不言自明。正如该书的结束语所言:“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我们仍不能忘记先秦的孔子、孟子等,他们的音乐教育思想是我国音乐教育的宝贵遗产,也是世界音乐教育的宝贵遗产,其音乐教育思想对于我国当今的音乐教育仍有重要的借鉴价值。”“重温我国古代音乐教育的发展史,我们为我国有如此灿烂辉煌的音乐文化与音乐教育感到骄傲和自豪,我们更有一份责任感,应该投更多的精力来发掘和总结我国优秀的音乐教育经验并加以发扬光大,以推动我国当今的音乐教育改革。”①
二、结构更加完整,内容大量扩充
当前所见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研究的著作中,修海林的《中国古代音乐教育》②一书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再版于2011年,是该领域的拓荒之作。关于其学术成就及其在研究生、本科生教学中发挥的巨大作用和广泛影响,学界已有多篇文章予以评论和介绍,此处不再赘言。当然,任何事物都难免有其局限性,修海林的书作为教材,因受课时、篇幅及接受主体等相关要求的限制,故在写作上提纲挈领、力求简练,这为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领域的深入研究留下了很大空间。何玉的《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一书,在充分吸收前者著作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对研究内容进行了大量扩充,弥补了不少缺环,更加完整、详细地勾勒出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发展的状貌脉络和历史进程。比如在对先秦音乐思想的分析中,除儒家之外,又增加了墨家、道家、法家及《吕氏春秋》几个部分;在原有儒家音乐教育的孔、孟、荀三子之外,又增加了公孙尼子的音乐教育思想。这样一来,就使先秦时期的音乐教育思想得到了更加全面、更加客观地展现。又如秦代音乐,修海林的书只是一笔带过,语焉不详,而本书则专设一节予以介绍和论述,同时给予恰当的历史评价:“秦汉时期是我国音乐教育发展的又一重要时期,秦代是对先秦音乐集大成的时期,虽然秦代历时甚短,但在音乐教育发展史上仍有其值得称道之处,如创设专门音乐教育机构乐府,提倡俗乐使雅俗之乐各得其所;宫廷音乐教育发达,军乐教育兴盛。”③这些可以弥补人们对秦代音乐教育知之甚少的不足。此外,本书对北宋儒家周敦颐音乐教育思想、元代藏族《乐论》音乐教育思想等内容的分析都很深入、细致。以上仅是略举数例,全书这样的情况还有很多,可见作者用力之勤和拓展之功。
三、注重总结特点,探讨历史规律
总结历史规律,做到鉴古知今、古为今用,是历史研究的根本目的之一。该书在这一点上着墨颇多,将中国古代音乐教育的历史经验作为今天音乐教育之借鉴,随时与当今音乐教育进行对比联系。如在全面论述北宋儒家周敦颐音乐教育思想之后写道:“总之,周敦颐在提倡‘礼’教的同时,也十分重视‘乐’教,提出了‘礼先而乐后’的命题,特别强调音乐教育在社会和谐发展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强调对音乐教育进行改革,以便让淡声善辞的音乐对人产生良好的教育作用,并把音乐教育的理想确定为实现人的道德‘自律’,这些见解对于当今我国的音乐教育是有借鉴意义的。”④
四、广泛搜集资料,跟踪学术前沿
史料是历史研究的第一要素,史料范围是否宽广、深刻影响着史著的视野和质量。该书在这方面表现出很高的追求,作者在多年的研究与写作过程中广搜博检,内容囊括经、史、子、集、丛各个部类,共涉及古籍202部,这在世风浮躁的当今学界确实难能可贵。该书在几个方面产生了积极效果:一是使古代音乐教育史研究有了更加坚实的史料基础,做到有根有据、用材料说话和论从史出;二是资料范围的拓展促进了本书在内容上的大量拓展;三是为如今在相关领域进行后续研究的研究者们提供了资料基础和线索。
历史研究是一项系统工程,对于这样一部贯穿中国古代几千年的教育通史著作而言,仅靠一人之力难免存在诸多困难,需要不断有人给它添砖加瓦。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的专门著作虽然较为少见,但局部和专题研究很多。何玉在写作策略上,既亲近古人又不薄待今人,尽力放宽学术视野,不闭门造车。在历史古籍中披沙拣金的同时,大量阅读、研判近现代以来的学术史资料,共涉及学术专著58部,期刊论文26篇。她广泛吸收目前已有的学术成果,一方面丰富了该书的观点和论证,另一方面又增加了该书成果的学术前沿性,使该书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五、重视著录规范,灵活使用图表
如上文所述,该书引用了数量众多的文献。在文献著录问题上,作者认真细致,标准规范。凡征引原始文献,皆注明出处;无论古代典籍,还是现当代研究专著及学术论文,都予以详细标注,信息齐全;对于征引的非原始文献,则注明转引的文献来源。这既为读者核查文献提供了具体的线索和路径,也反映出作者严谨的学术态度。
此外,该书还编制和转引了20余幅图表,内容涉及雅乐沿革、音乐机构、琴乐流派等诸多方面。如,在叙述两宋时期的音乐教育时,就使用了宋代音乐机构状况表、宋朝主要乐舞表、北宋与南宋乐章制作详情表、北宋乐改情况表等四幅表格。这些图表既丰富了叙述的形式要素,又增加了直观感,还起到了以少胜多、用较少篇幅表述更多内容的作用。
当然毋庸讳言,书中也还存在一些不尽人意之处。如,个别地方将中国古代音乐史直接等同于中国音乐教育史,未对其教育内容和表现进行分析;有些地方将秦汉的乐府、西夏蕃汉乐人院等音乐综合管理机构直接定性为专门的音乐教育机构,缺乏具体的剖析和论证,说法不够严谨。不过瑕不掩瑜,本书的学术价值仍然值得肯定,是21世纪以来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研究领域的又一重大成果。
何玉教授的《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一书,作为一项重要的历史研究成果,既是对传统文化的继承,也是对文化遗产的理论性总结,但其最终目的还是以古鉴今、古为今用,推动和促进当今中国的音乐教育事业发展,向世界展示中国音乐教育悠久的历史传统和自成一格的体系,让世界了解和正确认识中国的音乐传统及其教育。笔者认为,该书所展示的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历史,对于当前我国的音乐教育至少还有以下几个方面的启示:
其一,兼收并蓄,以“我”为主。中国古代音乐教育不仅重视国际交流,而且很注意吸收和融合,因此没有在本体上迷失“自我”。然而目前的中国音乐教育,尤其是高等学校音乐教育,严重偏向西方音乐而轻视中国传统音乐,采用的课程体系仍是以欧洲为中心的。当然这种局面有其历史原因,并非一朝一夕所形成。事实上,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音乐学界的有识之士就在不断反思,也采取了不少行动,如萧友梅、刘天华等人提出建设“国乐”主张;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学界也做过很多努力,如提出的“学校音乐教育的民族化”“建立中华文化为母语的音乐教育”等意见;21世纪以来,学界又有建立“中华乐派”“中国乐派”的倡议和讨论,并付诸实际行动。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由于学校音乐教育中潜藏着历史遗留下来的巨大惯性,所需的民族音乐文化观念没有在中国学校音乐教育的指导思想和实际教材中得到基础性和系统性的体现,在学校音乐教育中推行民族音乐传承并非易事。”⑤对于中华文化的这项巨大工程,我们需要坚定的信心、长久的耐心和持续的努力。要建立“中华乐派”,扭转目前中国音乐教育的局面,就必须建立起自己的体系,最为重要的是要加强对中国传统音乐的理论研究。如果没有理论为先导的意识,没有充足的理论准备,就无法完成中国音乐自身体系性建构,从而也就无法建立中国的音乐教育体系和课程体系。
其二,德教与艺教并重,克服只有艺教而不见德教的偏差。中国古代音乐教育非常强调音乐学习者的德行教育。《周礼·大司乐》曰:“凡有道、有德者使教焉,死则以为乐祖,祭于瞽宗;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孝、友;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⑥这里告诉我们,作为一名音乐教师,必须是“有道、有德”者。对习乐者的教学内容,首要的是乐德,其次是乐语,最后才是乐艺,乐德与乐艺是道和器的关系。《礼记·乐记》记载的“德成而上,艺成而下”之说,从理论上明确了德教与艺教的先后关系。古琴在中国古代音乐史和文化中有着特殊的地位,其传习活动几乎贯穿了有文字记载的中国古代音乐教育之始终。桓谭《新论·琴道》云:“八音广博,琴德最优”⑦,《白虎通·礼乐》云:“琴者,禁也。所以禁止邪淫,正人心也”⑧,可见古琴音乐成了古代士大夫人格修养的象征,所谓“士无故不彻琴瑟”即是此证。反观当今的文艺圈(包括乐人、歌手),可谓乱象丛生,说到底就是缺“德”的表现,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严重缺失,虽与社会大环境有关,但音乐教育中的“重艺轻德”倾向也难辞其咎。这样的艺术教育给社会的贡献极少,造成的负面影响却极为巨大,非常值得我们反思。
其三,纠正唯技艺论倾向,提高音乐学习者的综合文化素质。在中国古代,音乐教育是综合教育中的一环,《周礼·保氏》云:“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⑨此即通常所说的儒家六艺——礼、乐、射、驭(御)、书、数,是多科目的综合教育。而今天的中国高等学校音乐教育,却存在非常严重的唯技艺论倾向,最重要的原因与国家对音乐专业考生高考文化成绩要求较低直接相关。如果这种对音乐专业文化准入门槛偏低的指导思想不彻底改变,则“文化课学不好就学音乐”“学音乐不需要文化”等不正常现象就将成为永久的“合理现象”。在高等学校音乐教育的课程设置上,也同样存在重技能、轻文化理论的现象,培养目的十分功利。音乐是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音乐承载和体现着文化,文化素养的缺失既不利于音乐人才的成长和发展,也不利于文化的传承和传播,因而必须向古人学习,对当今音乐学习者加强综合文化素质的教育。
注 释
①何玉《中国古代音乐教育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460页。
②修海林《中国古代音乐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③同注①,第64页。
④同注①,第240页。
⑤樊祖荫、谢嘉幸《中国(大陆)以音乐文化多样性为基础的音乐教育:发展现状及前景》,《中国音乐》2008年第2期。
⑥徐正英、常佩雨译注《周礼》,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477—478页。
⑦[汉]桓谭撰,[清]严可均辑,黄霖、李力校点《新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64页。
⑧[清]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1994年版,第125页。
⑨同注⑥,第29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