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松庭笛曲的传统文化元素运用*
2019-01-29赵晓笛
赵晓笛
赵松庭笛曲创作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对传统文化元素的灵活运用。我们可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分析。
第一,直接采用传统戏曲音乐元素。赵松庭从小喜爱江浙地方戏剧,如昆曲和婺剧。这些戏曲是他笛曲创作的源泉。他在自己的创作过程中是有意识地“尽量保持和发挥浙东的乡土气息和我们的民族风格”的。他曾明确指出过:“我的作品《早晨》,取材于昆曲《点绛唇》。《三五七》《二凡》《西皮花板》是直接从婺剧音乐中改编、创作而成的。”[1]对这一点,研究者亦多有论述,毋需赘言。我只想在这里说一个旧事:赵松庭少年时代曾经私自跟随戏班子到邻村演出,登台演唱花旦。消息传回镇里,族长认为是给家族丢脸,大怒而持长竹竿,欲前往邻村把他从台上赶下来。族中其他人奋力劝阻,才没酿成闹剧。此事足可见赵先生真心喜爱传统戏曲,竟然到了违背族规的程度,可谓“痴矣”。也正是这种喜爱、经历和积累,使得他在创作笛曲时,会自然而然地把脑海里萦绕千百回的戏曲旋律和渗透在审美血液中的传统文化元素,运用到自己的作品中去。正如我们可以深深感受到的,在早晨鸟雀的欢快啁啾里,在婺江两岸的旖旎风光中,在幽兰的风谷舒展间,在鹧鸪双翅的震颤远飞处……无不可寻见浓郁的传统文化的沉淀、回旋迹象,以及感受到创作者对之的喜爱和赞叹!
第二,运用传统文化元素创造意境。在中国笛箫界,乃至整个音乐界,赵松庭的国学和文化功底毫无疑义地属于颇深的一位。他自幼被家族长辈要求背诵四书五经、唐诗宋词,少年时代进入江南名校锦堂师范学习中西结合的新学,由此他既打下较深厚的“旧学”功底,也了解了现代西方的“新学”。对于中国传统文化,他偏好道家哲学,尤喜读《周易》《老子》《庄子》和李白、苏轼等潇洒自由文人的诗词;但正统的儒家教育也同时影响着他的思想,培养了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积极入世人生态度。此外,他还笃信释家 “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的教义,一生乐善好施。
传统文化对赵松庭的深刻影响,又以在笛曲《幽兰逢春》的创作中体现得最为典型。兰花,花中君子,古代文人多喜用来自喻。咏兰诗词甚多,大致分为两类,一类表达怀才不遇;另一类展现逍遥自得。历代江浙文人爱兰花,赵松庭也爱兰花,曾抄录过古人许多咏兰诗词。笛曲《幽兰逢春》可谓其创作顶峰,一生的总结。他与老朋友曹星,浙江的大律师,共创此曲,他写前半部“孤兰生幽园”的意境;曹大律师代他写“逢春”的喜悦部分,因为赵松庭自己写不出逢春的心情,太复杂,难以言表。古人写兰花的诗词何止千万,但都写兰花之于幽境的状态,不见描写兰花逢春的情形。李白的诗句“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就有些许不被赏识、仕途不通达的怨气;而明朝陈汝言“何如在林壑,时至还自芳”的诗句则表现清高、不屑与权贵为伍的姿态。两者所持态度虽不同,但皆写兰花之幽境,几乎所有的兰花诗章都是如此,唯独不见写兰花春风得意、个性张扬的。大概兰花的本性就是如此,不能浓烈,无法得意,这也是赵松庭自己写不了后半部分的原因。可是作为乐曲整体的构思,又需要写出兰花在春风中的喜悦,于是请好友曹星代笔。
体会《幽兰逢春》蕴含展现的意境,总体上是基于兰花诗的传统文化基调之上的:兰花高洁,希望有清风吹拂,香气能为人传赏。这属于儒家积极入世的情怀。加上后半部东风化雨、孤兰逢春的乐章,使得全曲展现出人们从旧到新的历史转折过程中的喜悦心情。此曲的创作,实乃体现了赵先生作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音乐家的良苦用心。
再看赵松庭改编的《鹧鸪飞》笛曲,是运用传统文化元素来创造空灵悠远意境的。原曲《鹧鸪飞》的旋律,不纯粹是民间流传的俗乐。若从传统“风、雅、颂”的分类,乃属雅乐一类。有研究者指出:《鹧鸪飞》原乐谱最早见于1926年严固凡编写的《中国雅乐集》[2],该书所载《鹧鸪飞》的解题是:“箫,小工调。本曲不宜用笛,最好用声音较低的乐器,似乎幽雅动听。”所以,《鹧鸪飞》原曲,应该是雅乐,流行于文人、士大夫的圈子,介于朝堂和乡野之间。
在中国文化史上,音乐与诗词是密不可分的。《诗经》中的“风、雅、颂”都有相应的音乐。从我国汉魏六朝的乐府诗中,我们已可见“鹧鸪词”的雏形。唐朝开始有了“鹧鸪词”,如李白、李益等大诗人均有“山鹧鸪词”的著名诗篇,李白的“苦竹岭头秋月辉,苦竹南枝鹧鸪飞”诗句,表达的就是这类词的基调。至宋朝,则发展成了“鹧鸪天”的词牌,苏轼、辛弃疾、李清照等众多词人皆以此词牌抒发怀念、乡愁的主题。当时江南人闻《山鹧鸪》词曲则思归,因鹧鸪鸣声似“不如归去”。元明清的词曲沿袭传统。有词必有曲,可惜的是,文字记录的词流传下来的多,而以音符记录下来的曲则极少。搜索百度,发现有人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笛曲《鹧鸪飞》与词牌《鹧鸪天》是配套的吗?”这个问题提得好,我觉得两者是有关系的,至少乐曲《鹧鸪飞》与词牌《鹧鸪天》在内容、韵味、意境的设计表现上,大体是一致的。
赵松庭在1956年据古词和曲调,改编成笛子独奏曲《鹧鸪飞》。一方面,他沿用原曲的基本旋律和唐宋“鹧鸪词”的内容、风格,另一方面,根据新时代普通大众的需要,增加了一些清新灵动的音乐要素,使全曲生动活泼一些,不至于因过于舒缓而显得沉闷。改编的笛曲前部分,音节简洁朴素,旋律舒缓优雅,保持古词曲描写的意境,借鹧鸪平常生活之状而喻士人思念故乡绵绵之情。笛曲后半部快板,以循环换气技巧演奏,节奏轻快飘逸,展现鹧鸪展翅飞翔,自由于天地山水之间。结尾重新趋于舒缓,一个泛音,鸟飞曲终,仿佛那鹧鸪渐渐远去,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意境空灵飘渺,给听者留下无限想象空间。
赵松庭的笛曲《早晨》《婺江风光》《采茶忙》等,在运用传统文化元素创造意境方面也颇有成就。他的专著《笛艺春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出版,沙孟海题字)以“春秋”写笛艺,自有深意,可让人细细体会。
第三,利用现代西方音乐技巧和方法,表现中国民族音乐元素。赵松庭拥有传统文人的情怀,热爱古典诗词、民族音乐,但他毕竟接受了现代“新学”教育,他在锦堂师范学习了西方音乐的知识,还学习了小提琴、大提琴。其实他也是欣赏西方音乐的。相较西方音乐,他常常感到在音域宽度、半音阶、音准度、表现力等等方面,中国传统音乐有诸多不足,需要改进。
为此,他在笛曲创作中比较重视借鉴西方音乐的一些技巧,比如《早晨》虽基于昆曲的旋律,但在表现方法上则采用了音阶快速跳跃的西方音乐技巧,从而使乐曲显得清新活跃,有利于展现早晨的意境和美好的生命。《幽兰逢春》的开始乐章,其音阶快速起伏变化亦可见西方音乐手法的渗透和运用。至于《采茶忙》的创作,则是期望在音域上对传统的器乐曲有所拓宽。作者采用了排笛来演奏,使音域达到三个八度。该曲在结构上采用了转调的方法,用曲笛、邦笛、高音笛分别吹奏,从低音到高音,再从高音到低音,颇具变化。这在笛曲创作中是个创举。
赵松庭的大部分笛曲是在浙江民间歌舞团工作期间创作的。当年的浙江民间歌舞团拥有一批杰出的音乐家,民乐和西洋乐的都有,大家互相学习,互相交流,彼此合作,达到了中西音乐的交融结合。比如赵松庭先生与钱兆熹先生的合作,就是一个中西合璧的范例。赵先生和钱先生都是浙江民间歌舞团的元老。赵先生长钱先生十余岁,但两人在将西方音乐表现方法与中国民族音乐元素相结合、“洋为中用”方面,具有完全的共同语言。两人就《鹧鸪飞》总谱编配、笛子与乐队的关系进行细致探讨,既要保持传统乐曲的浓郁民族特色,又要借鉴西洋交响音乐表现方法和乐器的表现力,他们的努力使这首改编的中国古曲焕发出了新生命。钱先生的专业为小提琴、作曲和乐队指挥,对西方音乐造诣很深,但他醉心于民乐,特别关注笛子和其它民族管乐,他创作的享誉中国乐坛的交响乐作品《原始狩猎图》用骨笛为主乐器,《伯仲吟》用的则是篪和埙,这与赵先生对他的影响是分不开的。1973年,浙江余姚河姆渡遗址出土了160多支骨笛,距今皆已有七千多年历史,震撼了考古界与音乐界。赵先生凭借自己的笛子制作经验,用大公鸡的腿骨复制了骨笛。骨笛的奇妙声音引起钱先生的浓厚兴趣,萌生了创作《原始狩猎图》的想法。两位艺术家对古老的河姆渡人的生活环境与狩猎场景进行了研究,探讨了骨笛和其它古老乐器在《原始狩猎图》交响乐中的运用。赵先生对钱先生创作此曲提供了许多建议,其中包括曲名、骨笛旋律、表现技巧等,钱先生都一一采纳。1986年,该交响乐曲正式公演,在交响乐队配合下,骨笛之音脱颖而出,萦绕音乐大厅,效果惊人[注]赵先生的嫡传弟子詹永明教授是当年《原始狩猎图》骨笛演奏者,曾对笔者谈起赵先生对钱先生创作此曲的有益影响,而钱先生对赵先生《鹧鸪飞》等笛曲配器也有良好影响。浙江音乐学院教师张林博士《西子湖畔又寻梦——钱兆熹民族交响乐作品音乐会感思》一文也谈到钱兆熹的创作一定程度上受到赵松庭影响。2018年3月31日,http://www.sohu.com/a/226857605_121207.。两位艺术家就是如此互相合作,取长补短,共同致力于“洋为中用”,弘扬民族音乐,为当年浙江民间歌舞团的声名鹊起立下了汗马功劳。
古人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音乐也是如此,没有良好的乐器,音乐家也难出伟大的作品。中国民族音乐的一个严重不足或说短板,在于乐器。相较于西方长笛,赵先生常常感慨中国竹笛在音准、音域、转调、易裂等等方面存在的缺点,尤其是对音准,需要靠吹奏者气息控制和手指按孔矫正,完全靠经验,很不规范。为此,他花费大量心血,改革乐器,发明排笛、低音弯管笛、同管双笛(雁飞篪)等,拓宽了笛子的音域、音阶。
最重要的是,他与胞弟同济大学声学教授赵松龄合作研究温度、闭管、开管、管径、管壁厚度、开孔的位置、孔直径长短等等因素与频率的关系,前面各项因素发生变化及其互相影响,则频率也相应发生变化。这项管乐器的计算理论,在中国乃至世界都是最先进的管乐器科研成果。它从理论上解决了笛子、箫以及各种吹管乐器的频率计算问题。无论什么样的管,在上面什么位置开怎样大小的孔,都可以计算出相应的频率;换个角度讲,你若需要在一根管子上开孔,使之可以吹出多少个不同频率的声音,哪怕是1000个音,你只需准备相应条件的管,都可以计算出开孔的位置。当然,1000个孔的管乐器,只有将来的机器人才可以操作和吹响,而且高音区和低音区的声音,人类的耳朵听不见。这真是一项重大的乐器科研成果,可惜至今为止,音乐界和乐器制造企业对此科研成果重视不够。赵先生曾真切希望学习借鉴西方音乐和西方乐器的长处,来改进中国民族音乐、乐器的表现方法和能力,弘扬和发展传统民族音乐精华,促进中国音乐走在世界音乐的前列。
今天,赵松庭先生门下的多位弟子已经是中国笛箫界的领军人物了,博导、硕导、一级演员比比皆是,在诸多方面,其成就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不过个人以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和乐器改革方面,众弟子尚远不及先生。尤其在乐器改革方面,笔者感觉众弟子还及不上赵先生的厚望。中国笛子和其它管乐器,就其总体制作水平上看仍处于农耕文明时代,工艺粗放,与西洋管乐器的制作水平相距甚远。各位应该想想办法,借国家重视传统文化、民族音乐的东风,促进有关单位、部门加大对民族乐器改革支持的力度,把赵先生的管乐理论研究成果付诸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