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中省译“卫星”情节的翻译研究

郑 贞,朱劲松,贡卫东

(解放军陆军工程大学 基础部，江苏 南京 211101)

一、引言

《红高粱家族》是由五个相对独立的中篇小说构成的，而非一气呵成地创作完成。各个故事在叙事连贯时，莫言大都运用了追溯式预叙的手法，因而存在一些疏漏、重复，以及时间上或结构上的不一致现象。所谓“卫星(satellites)事件”是由叙事学家巴尔特(Roland Barthes)提出的。巴尔特认为小说中的叙事事件中有一些事件相对来讲占主导地位，体现出事件、情节之间的时空或因果关系，此类事件被称为“核心(kernel)事件”，属于功能性事件；另一些叙事事件的作用和意义则相对较小，甚至可有可无，此类叙事事件被称为“卫星事件”，属于非功能性事件[1](P116)。功能性事件关系到整个叙事的逻辑关联，通常不可省略；而非功能性事件只是用于补充、丰富“核心事件”，使其更具体、生动。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不会轻易删减小说中的“核心事件”，而会增加或减少叙事中的“卫星事件”，以丰富叙事情节，或使叙事简明、流畅，延伸小说的虚构性。

二、《红高粱家族》中省译“卫星”情节的翻译

笔者通过仔细对照阅读《红高粱家族》的原文和译文，发现整部小说中共有170多处薄叙事的省译现象，其中第一章“红高粱”有11处，第二章“高粱酒”有19处，第三章“狗道”有22处，第四章“高粱殡”有78处，第五章“奇死”有40处。省译的内容除了与浓厚的地域文化或者思想意识形态较为敏感的话语有关之外，大多是与叙事情节关系不大的“卫星事件”或者枝丫信息。因为第四章“高粱殡”省略的内容最多，我们就以第四章的省译为例，看看译者取舍原文的标准是什么。

奶奶带着我回家去奔丧，爷爷一人在家觉得百无聊赖，而且一直下不停的雨更增添了他的烦躁不安。

浑浊的雨水积在院子里，足有半人深。雨水泡胀了土地，我家的院墙坍倒在雨水里，砸起几丈高的水花。院墙一倒，灰绿色的田野便扑进窗口，爷爷躺在炕上、蹲在炕上，都望得见这无边无涯的灰绿高粱的海洋，低矮的云团卧在高粱的浪潮上，喧哗的声浪持续不断，浓重的土腥味和青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灌满房屋。大雨使爷爷心烦意乱，麻木不仁，他喝酒睡觉，睡觉喝酒，搞得昼夜不分，天昏地暗，人家那头黑骡子挣断缰绳，从东院大厦棚里跑出来，站在奶奶的窗前，一动也不动了。爷爷瞪着被高粱酒烧红的眼睛，看着这个傻乎乎的家伙，一阵麻酥酥的感觉，像蚂蚁一样遍体爬动。雨水像箭杆般射到骡子身上，一部分飞溅出去，一部分沿着它灰暗的皮毛，汇集到肚皮底下，流到地上汪集中的雨水里。焦虑不安的水面爆豆般跳动着，骡子一动不动，只偶尔睁一下那只鸡蛋大的眼睛，又立即闭上。[2](P274-275)

The murky water rose waist-high, saturating the soil and eroding the bases of walls. Rain-weary, Granddad fell into a state of numbness:drinking and sleeping, sleeping and drinking, until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day and night blurred,…[3](P277)

原文中这段信息很多，包括窗外的雨和高粱，还有爷爷躺在炕上，天天喝酒，以及家中的黑骡子。译文只保留了雨水、爷爷在炕上喝酒这两个事物：“The murky water rose waist-high, saturating the soil and eroding the bases of walls. Rain-weary, Granddad fell into a state of numbness:drinking and sleeping, sleeping and drinking, until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day and night blurred”，而省略了如雨中的高粱和黑骡子等信息。译者这样做的取舍是为了突出强调当时的天气和因为这个天气被困家中、百无聊赖的爷爷此时烦闷无比、只能借酒浇愁的心情。这也是后来爷爷会和恋儿在一起的主要原因。其他与这个情节关联不大的事物，都在译文中省略了。在这样的雨天里，爷爷的心情极度郁闷，没有了奶奶的家空落落的，此时，他才会不自觉地坠入恋儿的温柔乡而无法自拔了三天三夜。

屋子里又暗了，窗外灰蒙蒙的雨幕更厚更重。黑骡还站在那儿，四条腿淹没在水里面。爷爷看到它动了动尾巴，大腿上有一块长条形的肉抽搐了一下。

恋儿又进来了，她倚着门框，目光迷离地看着爷爷。她原先清澈如水的眼睛里蒙着一层蓝色的烟雾。

雨声又退出很远，爷爷感到脚心里和手心里流出了汗水。[2](P276)

Darkness returned to the room, and the gray curtain of rain beyond the window was thicker and heavier than ever.

Passionwalked back in and leaned up against the door frame, watching Granddad through misty eyes. He felt the soles of his feet and the palms of his hands began to sweat.[3](P278)

这是恋儿挑逗爷爷的过程。但是在原文中作者不仅写到了窗外大雨，还写到了站在一旁的黑骡：“Darkness returned to the room, and the gray curtain of rain beyond the window was thicker and heavier than ever.”，以及恋儿眼神的改变：“Passion walked back in and leaned up against the door frame, watching Granddad through misty eyes”。而译者则选择翻译了窗外的雨幕和恋儿迷离的眼神，以及爷爷感受到手脚都流汗的紧张情绪。译者做出这样的取舍也是为了突出恋儿这个人物形象和她有些心机的性格。这场雨给了她走近“我爷爷”，继而成为“我二奶奶”的一个好机会，恋儿抓住了这个良机，一举俘获了爷爷的心。

这场雨对于恋儿来说是老天赐予她的及时雨，下了三天三夜，她和爷爷就在一起相亲相爱了三天三夜。这时，再面对这样下不停的雨，爷爷内心的烦躁已经消除了不少。

三天三夜雨脚如麻，房子里的金黄色和天蓝色漶散时，爷爷就听到原野里传来灰绿高粱刷刷啦啦的响声，小蛤蟆水音饱满的叫声和野兔子吱吱的叫声。腥冷的空气里夹杂着成千上万种味道，最突出最强烈的是那头黑骡子的味道。它一直站在那里，身体下陷了足有半尺。爷爷能闻到骡子味道时，总感到它是个巨大的威胁，爷爷想总有那么个机会到来，那时就用匣枪打碎它呆板的脑门。有好几次爷爷把枪都举起来了，但当他一举起枪时，金黄的火焰便在房子里熊熊燃烧起来。[2](P278)

The rain didn’t let up during those three days, and when the blue-and-gold light vanished from the room, the rustling of gray-green sorghum, the watery croaks of frogs, and the nibbling sounds of wild rabbits came on the air from the fields.[3](P280)

原文细致描写了爷爷在屋子里的所见和所闻，包括金黄色和天蓝色以及灰绿色高粱发出的声音，田野上小蛤蟆和野兔的声音，闻到的是各种味道，最突出的是那头黑骡子的气味。译文主要保留了爷爷的所见：“The rain didn’t let up during those three days, and when the blue-and-gold light vanished from the room, the rustling of gray-green sorghum, the watery croaks of frogs, and the nibbling sounds of wild rabbits came on the air from the fields”；而完全删除了爷爷的所闻，就是那头黑骡的强烈气味及其引发爷爷的内心活动。译者可能觉得专门花费那么多笔墨来描写这头黑骡对故事发展并无帮助，为了使故事更加紧凑，加快叙事节奏，译者选择了完全省译的方法。其实这头黑骡是有象征意味的，象征着如它一般健壮结实的二奶奶恋儿。在爷爷的意识里经常将它等同于恋儿，所以删除了这段对黑骡的描写对故事情节没有影响，但是对故事的多重象征意味是有所削弱的。

爷爷看着雨后初晴照射进入屋子里的阳光，觉得阳光将恋儿身上散发出来的金光给掩盖掉了。

阳光像血一样地从高粱地里冒出来，恋儿还在酣睡，爷爷看着她像黑骡皮一样光滑的身体，眼前又哔哔剥剥地迸出金色的火星。窗户上的太阳红光把那些金色的火星吞没了。[2](P279)

The sun’s rays spread across the sorghum field like blood. Passion was still asleep, and Granddad looked at her body, sleek as the hide of the black mule.[3](P280)

译者只是保留了对恋儿皮肤的形象比喻“The sun’s rays spread across the sorghum field like blood. Passion was still asleep, and Granddad looked at her body, sleek as the hide of the black mule”，而省略了后面对阳光的描写：“眼前又哔哔剥剥地迸出金色的火星。窗户上的太阳红光把那些金色的火星吞没了”。其实，这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如太阳红光一般的奶奶是无法容纳如金色火星一般的二奶奶恋儿。他们的水火不容最终导致爷爷带着二奶奶离家，而在日本人打到了二奶奶所住的村子时，最终要了二奶奶和小姑姑的性命。所以省译对故事的象征意义有一些削弱作用。与这头黑骡有关的故事情节被省略的情况还有：

爷爷抱着父亲在院子里转，指着骡腿陷进去的四个深坑说：“豆官，小豆官，你看这里，大黑骡子陷进去了，在这里它站了三天三夜。”

恋儿端着铜盆出来打水，她对着爷爷咬咬嘴唇，撇了撇嘴，爷爷会意地一笑，她却当浪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2](P280)

Passion walked outside with a brass basin to get some water. Granddad smiled knowingly, to which she responded with a look of annoyance.[3](P281)

译文省略了父亲抱着我在院子里看大黑骡的情节，因为这和父亲与恋儿之间的暗中交流并无关系，译者选择了省略。但是，事实上，如果黑骡象征着恋儿，那这个陷入坑里三天三夜的骡子，就像陷入与爷爷热恋中的恋儿一样。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译文的省略削弱了故事情节的象征意味。

爷爷在三天后雨后初晴的早上奔出了家门，跑到院子里，发现到处都积满了水，水顺势流向高粱地，最终把院子中分隔东院和西院的墙给冲毁了。

爷爷跌跌撞撞地逃到院子里，见久未露面的太阳又大又圆，湿漉漉的像带血的婴儿，遍地汪汪的雨水通红，街上的水哗哗响着往田野里流。田野里的高粱半截泡在水里，像湖里芦苇。

院子里的水渐渐浅了，终于露出了松软的地面。东院与西院之间的隔墙也倒了，……[2](P279)

第三，在预算管理的责任层面。责任部门是预算的具体编制和实施部门，其有专门的预算员依照一定的标准负责相关的监督工作，以确保预算工作的合理开展。

…, but he staggered out into the yard and looked up at the huge, round sun, which was like a damp, newborn infant, still covered with its mother’s blood. All around him, rain puddles shone bright red.

The wall separating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compounds had come down.[3](P281)

这其实也是充满了象征意味的描写。两院分别住着爷爷、奶奶以及二奶奶和刘大嫂子，所以院墙的毁坏象征着恋儿将要登堂入室，正式成为余家的二奶奶。译者保留了爷爷夺门而出，见到太阳和满院子雨水，以及东西院子的隔墙倒了这几个情节：“but he staggered out into the yard and looked up at the huge, round sun, which was like a damp, newborn infant, still covered with its mother’s blood. All around him, rain puddles shone bright red”；而且将院墙的倒坍单列一行“The wall seperating the eastern and western compounds had come down.”，删除了以下内容：“街上的水哗哗响着往田野里流。田野里的高粱半截泡在水里，像湖里芦苇。院子里的水渐渐浅了，终于露出了松软的地面。” 这样的省译剥除了“枝丫信息”，让故事情节更加紧凑，象征意味更为突出。

爷爷和恋儿的感情纠葛至死方休。而爷爷与五乱子的兄弟情谊则刚刚开始。爷爷能够进入铁板会是五乱子暗中操作的结果，目的是希望爷爷能够带领大家干出一番事业来。爷爷一开始和五乱子并不熟悉，只是知道他是铁板会的重要成员之一，但是后来听五乱子坦诚他的意图才发现是遇见了志同道合之人。在两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之前，原文有一段描写他们的坐骑和田野中收割高粱的自然景观。

小花马满腹怨气，就用嘴咬爷爷胯下的黑马的把戏来发泄对主人的不满。黑马勺起蹄反抗花马的挑衅。爷爷把马一顿，把花马让到前头去，拉开几米距离，尾随在五乱子后边。温暖的灰蓝色的墨水河轻快地欢唱着，河水中散发出来潮湿的气体往河堤外的田野上游动。因为战乱没有拾掇利索的田野呈现出纷乱、颓丧的黄褐色。去年的高粱秸秆多半倒伏在地上，有零零星星的农人站在土地上发呆，也有聪明的农民在自家的田里放起了野火，干透了高粱秸子啪啪燃烧着，化成了灰烬，回归了生它出来的黑土地。农民焚烧高粱秸秆的火焰在墨水河两岸宽广的田野里像暗红的破布一样抖动着，一团团青色的烟雾在澄澈如冰的晴空下缭绕，焦香的燃烧高粱的味道呛入爷爷的鼻腔和咽喉。[2](P281)

这部分内容在译文中完全省略了，可能是因为译者考虑没有必要铺垫这么多自然景观的描写，或者是自然景观对故事情节发展没有推动的作用，所以他毅然选择了删除，直接引出五乱子和“我爷爷”之间的对话。译者还删除了很多对马匹的细致描写，比如黑眼的坐骑和五乱子的马匹。

他们听到黑眼大骂了一句脏话，又见他在马腚上打了一鞭，那匹马一蹿一蹿的，像匹大兔子一样向前跑去。

五乱子松开了勒紧马口的嚼铁，小花马像抖手腕一样把前蹄甩甩，尾巴根子一撅，便飞跑起来，蹄铁刮起的黑土，像弹片一样射到河里。[2](P283)

对这两个马匹的描写过于拖沓冗余，对故事的发展没有一点帮助，也不存在任何象征意味，所以译者选择了完全删除这些“枝丫信息”。

爷爷逃避敌人抓捕返回家乡的路上，不知该往何处走，文中有一段描写他彷徨无依的情况的段落。这个段落中省略的内容也非常多。爷爷在逃到火车轨道附近时，趴在铁轨前细致观察着火车上的一切。

爷爷沿着铁轨走，有时候觉得铁轨伸到别的方向，他犹豫了，但立刻又清醒了。他想到长江大河都要拐弯，人修的铁路哪能不拐弯。铁路上有时出现翘着后腿撒尿的公狗，有时也出现蹲踞着撒尿的母狗。黑色的火车驰来时，他趴在路沟里或是路边庄稼地里，看着红色的或黑色的车轮哆哆嗦嗦地爬过，弯曲的路轨在车轮下扭曲；汽笛尖利的啸声通过翻卷叶片的庄稼和卷扬的尘土显出自己的形状。火车驰过，铁轨痛苦地恢复正常状态，乌黑、灰亮，好像一种不甘受压又无法逃避压迫的矛盾心情。客车上淋漓下的中国粪便和日本粪便挥发着同样的臭气，花生壳儿瓜子皮儿毛纸头儿镶嵌在枕木缝里……[2](P285)

When one of the trains came down the tracks, he hid in a nearby ditch or amid some crops to watch the red or black wheels rumble past, bending the curved tracks.[3](P286)

原文中涉及好几个与火车有关的事物，包括铁轨、车轮、汽笛、车上的气味和从车上抛下的垃圾。而译文只是保留了对火车车轮的描写：“When one of the trains came down the tracks, he hid in a nearby ditch or amid some crops to watch the red or black wheels rumble past, bending the curved tracks.”。译者这么做是希望读者关注故事情节发展的本身，即“我爷爷”逃到了火车铁轨附近，而对火车的细节描写对故事发展并无助力，所以译者选择了省略原文的大段描写。

爷爷逃命回来，首先想到的是回奶奶那儿，但是耽于之前奶奶对他和恋儿的辱骂，他转念又去找了恋儿。在他看来，周围的世界一片灰暗，生活黯淡无光，唯一可以慰藉他的只有恋儿。

天是银灰色的，月是橘黄色的，月是残缺的，但那残缺部分浅浅的轮廓清晰可辨。月亮周围凌乱地散布着十几颗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洒着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辉。恋儿黑色的、结实的、修长的身躯浮现在爷爷眼前。[2](P286)

Passion’s vigorous, slender body floated in front of his eyes…[3](P287)

原文中关于天空景象的描写，包括残缺的、清冷的月亮和散落月亮周围的孤寂的星。这一切景象都是爷爷内心的真实反应和写照。爷爷逃亡归来，不知该往哪里去，左右为难之际，他选择了恋儿。译者没有翻译这自然景象，而是直接将恋儿的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Passion’s vigorous, slender body floated in front of his eyes”。这样译文虽然简洁明了，但是忽略了爷爷复杂的内心感受，对表现人物内心的挣扎和绝望的情形是有所削弱的。

三、结论

葛浩文在英译这个作品时按照传统的叙事规约，为了保持小说的故事性、趣味性、逻辑性和连贯性，遵循读者阅读的“优先原则”，在“易化原则”的基础上对原作查漏补缺，纠正了原作中的错误，对叙事顺序、时空等作了适当调整，并“大刀阔斧地省去了很多卫星事件和细节描述，去掉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枝丫”[1](P228)，使译本的叙事结构相对于原作而言更加简洁和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