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日本文学原发性在堀辰雄文学中的成形
2019-01-28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日语系210000
王 莉 叶 琳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日语系 210000)
一般而言,中日两国评论界普遍认为现代日本文学的产生是明治维新以来西方思潮传入日本的结果。但据笔者研读相关资料后发现,现代日本文学的产生除了受西方舶来文化的影响,更具原发性特征。该原发性特征萌发于横光利一的新心理主义文学创作中。横光以蒙太奇的手法把不同维度的时间流动展现在作品里,在“形式”上打造出新心理主义文学的叙事效果。除了横光,原发性还成形于堀辰雄的文学创作里,主要表现为其作品中的思想与海德格尔思想异曲同工。
一、堀辰雄作品中的生死观与“向死而在”思想的不谋而合现象
(一)作为现代西方哲学重要思想的“向死而在”
海德格尔作为西方现代哲学重要的思想家之一,其著作《存在与时间》(1927)堪称20世纪现代西方哲学的经典。在该著作中海德格尔探讨了此在与死的关系。他指出,此在是指一个存在者,本质为“去存在”,即,此在是能够对其现身有所领会的能在。“有情绪的领会这种展开方式有本真方式和非本真方式”。非本真方式便是逃避死;本真方式为此在“先行到死中去”,即向死而在。通俗的解释:只有意识到死这一最终极的宿命,我们才拥有理解并开启“此生最终极意义”的可能。书中经严密的逻辑论证后,海德格尔抛却了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关于死的理解,做出新的定义。即: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从该定义中不难看出,死与生并非二元对立的外化式关系,人类必须时刻体味死,方可理解生的意义,方可感悟世界,采用积极向上的生活方式。
海德格尔“向死而在”的这一思想与日本作家堀辰雄的生死观有着惊人的相通之处。堀氏曾在作品中以文学叙事方式向读者艺术地展现了生、死、爱的创作主题。这一主题内容可谓是对海德格尔“向死而在”思想于文学中的完美演绎。令人惊奇的是,带有相关思想的堀辰雄代表作——例如《起风了》(1936-1937)、《菜穗子》(1941)——其创作时间竟早于或平行于《存在与时间》进入日本的时段(笔者注:1939)。即堀辰雄是在未接触海德格尔思想的前提下创作出了与海氏不谋而合的思想主题作品。
(二)践行“向死而在”的堀辰雄文学与该思想的零接触
堀辰雄的代表作《起风了》向读者讲述男主人公陪伴未婚妻在山中疗养,两人共同在疾病中寻觅生的幸福而又不得不面对死亡的故事。作品中对男女主人公间感情的行云流水般叙述里不时流露出海氏“向死而在”的哲理。文中第一次较明确的体现该哲理的是情侣二人第一次来疗养院,欣赏自然美景时,“节子”对“我”说起这么一句话“只有在行将就木的人眼中,大自然才会展现出它真正的美。”因此“节子”“不由得意识到,自己能看到那么美的风景,是不是因为……”。如果用哲学纬度来测评这一感慨,临终之人对死的思考更加敏锐,“节子”更能以“本真的方式”观看、欣赏,大自然的美。随着故事进展,读者看到“节子“仍为“我”做着牺牲,这时“我”意识到:“她甚至把看作是代价,报偿则是我和她在会变成灵床的病床上,享受生之快乐”。此处,人物将体味生之快乐与面对死亡的领悟相结合,乃是“向死而生”。当“我”在陪护中,决定把塑造的人物定为病重女孩,“这个姑娘预见自己将走到尽头,(中略)想要开心,有尊严地活下去——(中略)只悲伤着生者的悲伤,却无比幸福地走向了死亡”。“我”虚构的女孩比常人距死更近,故而对死的思考更多。更追求生的“愉悦”和“尊严”。借此,作家表露出人物已通晓生命存在的意义,故只“悲伤着生者的悲伤”。
除了作品中人物台词和感触类文字中体现“向死而在”,主人公虽为病体,依然为健康而努力,这一情节设定也再现了这一哲理。这种设定符合海氏关于“烦”中“操心”概念的阐释。海德格尔将此在的整体性规定为“烦”(Sorge),它统一了“在世存在”的整体现象。接下来海氏在《存在与时间》中区分了烦的不同形态。在手前事物的存在可被理解为“烦忙”(笔者注:亦译操劳Besorge),而与他人的在世内照面的共同此在一起的存在可以被理解为“烦神”(笔者注:亦译操心Fuersorge)。据海氏关于“操心”的解释中我们可以读出,人有先行于自身,即“去存在”的可能性。而“先行于自身”的“先”说的是人即使尚未“完成”他“去是”的筹划,他却毕竟时时刻刻“向这可能性筹划着”,并因此就“是”他的可能性。
在《起风了》中,“节子”面对死,总是努力追寻生的状态及其意义,为每时每刻都为“去生”而筹划,积极的接受治疗,和“我”一同漫步在山坡上畅想美好的生活图景;认真三餐和睡眠,为增强免疫力而努力。虽然最终“节子”没能争取到生,但就其努力的过程中已然实现了生的存在。因此,可以说作家为“节子”设定的疗养院的经历可谓典型地践行了向死而在的思想,形象地再现了这一哲理。
在《菜穗子》中,堀辰雄在“榆树之家”篇章中,菜穗子母亲为女儿写下的日记里说道“我将在静候死亡到来的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不断鞭笞自己孱弱的内心,努力将发生在那段日子里的事情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作家通过此句向读者言明该人物正在面对死时探寻着生之意义,因而变得内心不再弱小,强大起来。而作中因结核病住进疗养院的菜穗子“时至今日,才开始认真地思考如今孑然一身的自己究竟有多凄惨这个问题”。这句描述亦在向读者表明作家令人物实现向死而思,因思而在的哲理。
不难发现:堀辰雄将重病的未婚妻和自己陪护、染病的经历纳入到文学创作中。并通过描写主人公直面死亡这一过程中的所感所悟,向读者传达了对于“向死而在”的领悟与实践。
至此,读者不禁产生困惑。堀辰雄是否在创作时接触过海德格尔的思想著作,受到海氏的影响?笔者认为答案是否定的。根据史料记载,堀辰雄是位会将对自己产生影响的西方名人热心地介绍给读者的作家。他毫不讳言自己的文学创作受法国意识流小说家普鲁斯特和奥地利诗人里尔克的影响,甚至在作品中提及这两位作家,例如他引用过里尔克的诗作。在堀辰雄的作品集中读者亦可见他曾为这两位文学家分别发表过杂记。在杂记中堀辰雄深情回顾了两位作家在文体、比喻技法等方面对自身创作产生的启发。但是,丝毫未提及受海德格尔甚至德国哲学的影响。况且,堀辰雄创作《起风了》的时间早于海氏《存在与时间》译介进入日本的时间。另一方面,海德格尔的哲学是对胡塞尔现象学的一次反叛,故在观点上可谓有开辟新天地的效果,即海氏之前西方未有哲学家发表过相近观点,因而西方不会有类似海氏的哲学思想影响到堀辰雄的创作。因此笔者于此处可初下结论:堀辰雄的文学虽然在形式上受法国意识流小说影响,但作品中“向死而在”的思想并非受海德格尔影响,只能说与海氏思想不谋而合。因而我们可以说堀辰雄的文学中“向死而在”的现代哲学观并非由西方“传入”日本,而是具有其原发性特征。
二、向死而在的原发性产生于堀辰雄作品中的原因之探
堀辰雄于创作中所表现出的原发性特征,其产生的原因为何?或者,何种缘故使事实上并无交集的两人之间出现了“不谋而合”的思想体验?笔者认为,可从以下三个方面来分析探讨。
(一)海氏哲学与日本思想的触碰
作为海德格尔早期哲学思想的精髓——向死而在,被堀辰雄演绎在自身的文学创作中。笔者认为这一现象的背后隐藏了海氏很可能在早期受到过日本哲学影响的秘密。据调研,在《存在与时间》发表之前,他曾和日本哲学家有过思想碰撞。哲学家山内得立于1921年师从胡塞尔,后从海德格尔学习。据史料记载,1922年山内与四位日本学者参加了海德格尔的夏季学期研讨班。1923年,三木清来到海德格尔门下学习。不久,田边元也来到门下。值得注意的是,在海德格尔面前的三木清和田边元已发表过哲学著作,是具有构建自身思想体系的能力,可与海氏展开哲思交流的学者。1923年田边元所记录的海德格尔在研讨班的讲演内容里,有段关于死的论述:
正如生并不仅仅是一段而已,死也并非只是这样一段时间的终结或中断。毋宁说死是立于此在面前的某种无法避免的东西。(中略)如果试图逃离立于面前的无法躲避的死,并在对因缘世界的操心中掩盖或忘却死,那么便意味着在直面生当中逃避生——这意味着生命存在的终极可能性变成了一种存在的不可能性。在此基础之上,把握此在的本真性存在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以此在操心死——此在虽意图逃避却无法逃避的死亡——的方式,传达了它的正确存在方式,人们反而必须强调死的必然性,而只有在生自愿而向必然之死敞开自己之处,存在才会真正向自己显现。
由此可见,该时期的海德格尔认为死和生同样具有开放性。若试图逃避死,则同样意味着逃避生。这一观点和日本武士道“生死一如”的生死观颇为接近。作为武士行为准则的《武道入门》中,开篇写道,“常思人生无常,武士之命无常。则汝能以日日为己之末日,奉献身心于日日已尽汝之本分。勿思长命。”即武士道要求武士将“死”这种常人眼中非日常的极致,想象为日常状态,并把这种极致状态的伦理当作平素日常行动的准则。
不论从海德格尔的人际交往中,或是其哲学论述中,我们都可以找到日本思想家和日本哲学的身影。正是海氏与日本思想的触碰令其早期思想与日本哲学产生相通。这份哲学上的相通使得作为日本哲学形象化、具象化表现的日本文学演绎海氏思想成为可能。
(二)堀辰雄对古典文学的继承与发展
若仅有海德格尔思想靠近日本哲学这一单向的近似远不足以导致文学领域里出现其思想演绎的结果。日本文学中必须有作家继承和发展本国的哲学思想,向海氏思想靠近方可。近代日本作家中,笔者认为堀辰雄之所以能堪此重任,这与他师从芥川龙之介的经历有关。芥川本人偏好将古代日本文学尤其是说话文学进行再创作,加入人性放大的描写。例如将《今昔物语集》《宇治拾遗物语》中的故事创作为《鼻》《罗生门》《地狱变》等,皆堪称再创作的典范。作为弟子的堀辰雄在向老师学习时也熟读日本古典名著,尤其对平安朝文学产生浓厚兴趣,尝试以名篇《蜻蜓日记》等为母本进行再创作。堀氏没有选择芥川放大人性的思路,而是选择爱情超越生死的主题,细腻地刻画为爱而生的女性形象,继承并发挥了平安朝“物哀”的美学理念。此外,遣词用句方面,堀氏的短歌亦古色古香,毫无“穿越”感。在升华主题方面更加实现对《蜻蜓日记》等母本文学的超越。
堀辰雄对古典文学不仅仅是简单的继承和发展,更有对东、西方文学作品进行对比和反思。在《伊势物语等》谈话录中,堀氏指出西方诗歌之安魂曲和日本古代镇魂歌之间的差异。在古代西方人的认知里,音乐(包括诗歌)源于人们对一位美貌青年突然死去而发出的恸哭中,即对所爱之人突然离世而产生的空虚在强烈震动,转化为一种旋律,而后成为人们的一种恍惚和抚慰。堀氏认为,不同与此,古代日本人视灵魂为外在的东西,且不认为音乐(古诗)是自我安慰或救赎,而是对已故者起镇魂作用。为此,堀辰雄例举了《万叶集》中叙景歌起源的事例。他认为古代男子旅途中为镇住妻子分割出的,与自己相伴随行的一半灵魂,将当日看到的旅景写成诗歌唱诵。这种诗歌逐渐从《万叶集》中独立出来,成为纯粹的叙景歌。至此,我们不难发现堀辰雄不仅受西方文学的影响,更深具日本古典文学的学识基础。而日本古典文学中的代表作是日本古代哲学的具象化演绎,由此可推断,堀辰雄在对日本古典文学的熏陶中相当程度上继承了古代日本的哲学思想。
(三)堀辰雄多次直面死亡的经历
除了西方哲学思想和日本哲学思想遥相呼应这一原因外,笔者认为,堀辰雄特殊的人生经历也是其作品中出现“向死而在”思想的要因。翻开史料便可得知堀辰雄短暂的一生里多次面对死,少年时代其母亡故于关东大地震的灾害中,走上文学道路后遭遇导师芥川龙之介的自杀事件,与矢野绫子相恋后陪伴其居住于结核病疗养院直到绫子病逝,其后又遭遇了爱徒立原道造的病故。母亲、恩师、恋人、学生都是堀氏的至亲至爱,可以说亲人的离世、爱人的生死别离对堀氏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特别是身患肺结核的事实更加拉近了他与死的间距。这些都客观上刺激了他对死的思考。可以说,染病后的堀辰雄每天都“践行” “向死而在”。值得庆幸的是,堀辰雄没有对此番“践行”保持缄默,而是将这些经历和领悟融入文学创作里。不论是纪念导师的作品《神圣家族》、还是纪念未婚妻的作品《起风了》,抑或是《菜穗子》,都言涉其对死的思索。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事实上,堀辰雄这一特殊的人生经历也是里尔克曾经面临的。或许正因如此,堀辰雄才对里尔克的《安魂曲》产生共鸣和触动。但我们不能断定海德格尔早期也曾受过里尔克的影响。因为海氏对里尔克的解读出现在1946年《诗人何为》的文章里。而他初次涉及艺术作品的时间可追溯到1935年。这两个时间都已然过了其思想的早期阶段。因此可以说1927年发表的《存在与时间》中的“向死而在”思想并未受里尔克诗歌影响。可以断定堀辰雄的作品中出现与海德格尔近似的思想,这其中不存在里尔克的中介作用。从另一个角度看,有没有可能里尔克的《安魂曲》中自带着“向死而在”思想从而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堀辰雄?笔者研读了《安魂曲》后,认为答案是否定的。例如《起风了》中引用了两段《安魂曲》的诗节。第一段(节选):
我有许多死去的亲人,我听凭他们离去,
他们如此笃定,很快便安于死亡,甚至相当愉快。
你是被谁的物什引发了乡愁。即使我们看到了它,
它也并不在此处。它仅仅存在于我们的感受当中,仅是我们自身的折射。
第二段(节选):
请别再回头
就从死者们当中逝去吧。
就如远方的种种屡屡给予我力量一般——在我心深处。
从这两段诗篇里我们可以读出,《安魂曲》中抒发的是生者对死者的离世感到极度的悲伤。第一段表明诗人在悲伤里产生死者归来的幻觉,第二段表明诗人幻想着死者依然活在彼岸世界里,或者活在诗人的心里。该诗作中里尔克并未对死作出理性思考。可见《安魂曲》中并没有“向死而在”的思想。
至此,笔者在探求原发性产生于堀辰雄文学的原因的同时,也排除海德格尔的“向死而在”思想与里尔克有关的可能性,亦排除《起风了》中的“向死而在”与《安魂曲》有关的可能性。故而,笔者可以进一步断言:堀辰雄的作品中所演绎的现代哲学思想具有原发性特征。
三、“成形”阶段的原发性载体——内容
对多种史料的研读后笔者曾撰文论证发表于1930年横光利一的小说《机械》更早具有现代日本文学的原发性特征。笔者认为,出现于横光文学中的原发性尚处于“萌发”阶段,主要体现在“形式”层面。《机械》中意识流形式的出现之所以早于西方同类作品传入日本的时间,简言之,这是由于作家继承志贺直哉文学中“内心独白”的形式,但刻意消去志贺文学中表明心理活动的文字(例如,“我觉得”,“我想”,“心中暗想”等),令人物的心理时间流和作品的叙事时间流合二为一。加之横光利一创造性的将电影领域中的蒙太奇剪辑手法运用于心理时间和叙事时间的衔接上。营造出意识流的形式特效。例如《机械》中,作为新人的“我”受到“主人”教授重要的技术原理,招致“轻部”的嫉妒,终于演变成争吵。这一段落里第一句是按情节发展的物理上的时间,属叙事时间流。随后即是“我”的主观感受,属心理时间流。由于小说作者、故事叙述者、人物、读者四种身份皆用“我”字表达,既淡化物理时间与心理时间的界限,也淡化了四种身份的界限,在创作和阅读上造成一种心理张力,加强了意识流的形式效果。
但《机械》中的原发性仅限于“形式”层面,“内容”层面上表现的仍是是日本传统的无常思想,非现代哲学的主题特征。
与此不同的是,堀辰雄作中的原发性已由“萌发”转为“成形”阶段,其表现不在“形式”上(关于这一点,堀氏于《普鲁斯特杂记》或其他访谈录中都曾毫不讳言的宣称,自己作品形式受普鲁斯特意识流小说的影响。所以笔者认为在意识流小说的形式层面,堀辰雄的作品不具有原发性),体现在“内容”层面,具体展现在思想主题领域。正如前面所例举《起风了》的情节设定那样,作中人物节子通过双眼发现大自然真正的美的这一现象,意识到自己“向死”的事实,做出对人生与世界的静观与哲思,并在所剩无几的每一天里努力“去生”。另一方面,作家于作品中“冬”章节里的“我”在“十月二十七日”的日记中写道:
有一个主题一直在我脑海里:两个人真诚约定结为连理的主题——在过于短暂的一生当中,我们究竟能给彼此多少幸福?(中略)若是抛开这个不写,我如今还能写些什么呢?
对此笔者认为:文中“在难以违抗的命运面前”是指“我”构思笔下的人物时,有意设定人物处于意识到自己生命随时到达终点,即“向死”状态。“落寞却毫无悲伤的”年轻男女形象中,“落寞”是由于这对男女属于与死距离很近的少数人,即一种身为少数人的孤寂、落寞感。“毫无悲伤”则正是他们自省、体悟到“存在”感,并感受到自己实现“去存在”后的充实与满足,即达到了“向死而在”的境界的表现。作家借“我”的日记向读者表明他旨在演绎“向死而在”主题的创作意图。在“十一月二日”的日记中,作家通过“我”更加明确地写道:
我们习惯了灯下沉默不语,我卖力地写着以我们的生之幸福为主题的故事。
日记中提及“生之幸福”,据日本《汉字源》辞典的解释,“幸”是象形字。原意为古代捆住囚犯的手枷,后引申为免于被抓捕的那份“自由感”和“好运感”。“福”是会意兼形声字。左边“示”为祭坛,意为神,右边意为酒杯里的酒满满的状态,即神的恩惠满满的。后引申为一种内心的“满足感”。故“幸福”二字为自由感(或好运感)加上满足感的总和之意。作中“节子”和“我”因为疾病,不得不在疗养院里生活,在身体上被限制了自由,但是正因为“我”在“向死”状态中展开了对生命的无限思考,体会到精神世界的自由感。同时,“我”与“节子”间这份超越生死的爱的力量让“我们”感受到了自己虽处于不幸中,但又是万幸的,这份好运感让“我们”内心体味到莫大的满足。“我”或者作家想向读者展现的“生之幸福”,其本质即是这份内心的自由感、好运感与满足感,这份感受的获得正是“我”和“节子”实现了“去存在”,即“向死而在”的表现。并且作家赋予了“我”在创作中去表现“向死而在”这一思想的使命。等等。诸如此类的情节设定和文字描写皆说明这部作品实现了“内容”层面承载原发性的这一事实。
如果说横光作品中“形式”层面的原发性的出现内含相当程度的偶然性,那么堀辰雄作品中“内容”层面出现原发性则可谓冥冥中的必然。正如“生死观”一词在日语中为“死生観”的语序一样,日本人习惯将“死”置于“生”之前加以思考。这和作为东亚文化母体的中国在“生死观”上大有不同。中国在这一问题上深受孔子《论语.先进第十一》中“未知生,焉知死”典故的影响,将“生”置于“死”前优先思考,并或多或少、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对死的思考。而日本由于岛国内频繁出现的天灾人祸等,使日本人不得不经常直面死。所以此种环境下,即使没有出现堀辰雄,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面对震灾、战争和疾病的日本国民中,相信也较容易出现作家或诗人承担起对死、生展开思考和演绎的创作使命。因此,笔者认为,于内容层面承载“向死而在”这一现代哲学经典的原发性,于天(岛国的多灾环境引发的死,例如结核病的流行)、地(震灾等)、人(发动战争所引发的死和当时文坛兴盛,作家活跃)三个维度看来,皆具备产生的土壤和条件。
四、结语
回到主题,作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现代哲学思想,“向死而在”由海德格尔阐释于其哲学著作里。在未接触该著作的背景下,堀辰雄用文学创作的方式演绎了该思想的要义。这一现象产生的原因有三:海德格尔与东亚思想的触碰经历;堀辰雄对古典文学的继承与发展;堀辰雄自身的经历。有别于横光利一的“形式”层面萌发出现代日本文学的原发性,堀辰雄更深一步,实现了“内容”上锻造出原发性的效果,可谓处于“成形”阶段。现代日本文学中正是因为有了原发性在横光利一文学形式层面的萌芽,堀辰雄文学里内容层面的成形以及太宰治《苦恼的年鉴》里超前于西方二十年出现的“历史书写元小说”特征,即形式和内容两方面形神兼备的“绽放”,呈现出一脉相承且又不断发展的特点。因而最终有了村上春树文学中实现现代日本文学由明治以来对西方文学的“输入”状态转化为对世界文学“输出”状态的结果,可谓原发性的成熟。因此笔者今后将继续深入现代日本文学原发性的研究,理清其成熟的特点并对其展开纵向梳理,分析现象背后的成因和意义,为重新认识现代日本文学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