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经典叙事学视域下艾丽丝·门罗小说《逃离》的对话性

2019-01-28江南大学人文学院214062

大众文艺 2019年9期
关键词:对话性逃离门罗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 214062)

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花落艾丽丝·门罗,这是短篇小说首次摘得诺奖殊荣。艾丽丝·门罗被誉为“当代短篇小说大师”,其短篇小说创作亦被称为“完美的写作”。短篇小说由于篇制有限带来创作不便,但门罗通过有意识地调动各种叙事要素,创造对话性,为作品带来多声部的审美效果,使看似单薄的故事厚重起来。对话性是巴赫金复调小说理论的核心观念之一,是文学研究领域重要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根本上强调一个观点多元、价值多元、体验多元的世界,“单一的声音,什么也结束不了,什么也解决不了。两个声音才是生命的最低条件。”在文学世界里,众口一词是虚伪的假象,百家争鸣才是生活的真相。门罗作品对话氛围的营造主要表现在叙述视角、情节结构、故事合成三个方面,几十年来门罗执著耕耘于短篇小说创作园地,带着镣铐跳舞,在有限的篇幅内充分发挥各叙事要素的作用,赋予作品对话性,对于其叙事策略的研究是领悟作品内蕴、细窥其小说艺术的关键。

一、叙述视角的对话性

门罗深谙视角变换之道,热衷于变化聚焦方式。热奈特在《叙事话语、新叙事话语》中说到“聚焦(即视角)的本质是对叙述者视野的限制。”不同聚焦方式的选择就是站在不同人物的立场上进行信息表达。门罗经常在作品中设置各种视角,为读者创造了站在不同立场感同身受的权利,不同立场的态度相互对话、碰撞,形成了一种“罗生门”式的效果,构建了一个复杂的“价值场”,视角的转换极大丰富了作品的对话性。

其一,充分利用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的双重聚焦,构成今昔对话。门罗的故事大多具有极强的自传性,而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则深为此类小说青睐,小说区分出两个主人公“我”:一个是经历往事的“我”,一个是回顾往事的“我”,申丹将前者称为“第一人称叙述中的体验视角”,后者称为“第一人称主人公叙述中的回顾性视角”。年轻的经历者稚嫩而莽撞,年长的回顾者在历尽沧桑之后回首往事,产生恍然大悟的今昔之感。经验者涉世未深,容易落入任性和片面,回顾者早已拨开迷雾,产生顿悟体会。两种不同时期的态度统一于“我”,形成遥远的对话。《激情》即采用了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主人公格雷斯回顾了四十年前的一段悲剧,多年前她曾作为当地一位富公子的未婚妻频繁出入于特拉弗斯家的避暑别墅,然而她知道自己的虚荣心远胜于对未婚夫的感情,在未婚夫的哥哥尼尔出现的时候,她终于向自己的欲望屈服,满足于与尼尔的调情,间接造成了一段无法挽回的家庭悲剧。年长者历尽岁月沧桑回顾少不经事的自己,不禁感慨那永远无法消除的迷惘与自责。究竟应该站在年轻者的立场上鼓励青春的诚实,还是应该站在年老者的角度谴责不负责任的任性,这构成了一种对话与选择。回顾视角“构成了最适合作家的那种风格的基础:它帮助作家构造出一种现在与过去的辩证关系,也是经验与理解的辩证关系……最终为读者呈现出复杂的阅读体验。”

其二,利用零聚焦与内聚焦的配合增加故事“版本”,创造对话。零聚焦即传统意义上的全知视角、“上帝”视角,可以透视任何人物的心理活动。零聚焦在所有视角中最为客观公正,冷静甚至“冷血”,采用零聚焦时,读者与人物的距离最远,仿佛与叙述者一同站在审判席上观望作品中的芸芸众生,于是门罗在必要时就会进行视角切换,插入“不冷静”的不定式内聚焦,增添主观性,赋予辩证的声音,旁观者清的冷静与当局者迷的执念形成对照,这种对话的氛围、难以一言蔽之的状况,才符合剪不断、理还乱的真实人生。《法力》讲述了一位拥有奇妙法力的姑娘泰莎被“我”的表亲奥利拐骗,落得悲惨结局的故事。首先,小说聚焦于南希,倾注着对泰莎的同情;其次,又以信件交流的形式分别聚焦于南希、泰莎和奥利,呈现了泰莎的单纯与奥利的卑鄙;另外,又辅以全知叙述者的冷静眼光,引发读者的思考。“人物视角与其说是观察他人的手段,不如说是揭示聚焦人物自己性格的窗口。”四种视角,四种态度,彼此对话与补充。如果说第一人称回顾性叙事中的比照更侧重在不同时间维度上的对话,零聚焦与内聚焦的比照则更侧重同一时间维度上的对话。

二、时空策略的对话性

门罗还从情节结构的角度制造对话性效果。在叙事中,时间串联起故事的纬度,而不同时间点上的事件必须在一定的空间内发生,空间则为故事发展提供了经度,时间与空间双璧合一,构成故事的情节结构,情节结构就搭建起了作品的骨架。门罗热衷于非线性叙事,经常插入倒叙打乱常规的故事节奏,产生穿越时空的对话;非线性模块化的叙事突出了对空间的关注,各具意味的叙事空间也形成了意蕴上的比照。

其一,游刃有余的时间倒错,门罗尤擅利用时间倒错创造对话效果。热奈特认为在叙事中存在两组时间序列,一组是故事实际发生的“故事时间”,另一组是用于叙述事件的“话语时间”,作者总是在顺序、长度、频率方面调整二者的关系,丰富审美效果、服务主题表达。门罗经常利用时间倒错进行非线性叙事,使得作品呈现出模块效果,她的“创作风格更接近于绘画中的印象派,或者像女性文化中的百纳布传统”。碎片化的人生体验要求时间错乱,而时间错乱又实现了碎片化,这些时光碎片呼应着、比较着,既有利于打破“风平浪静”的叙述,制造悬念,更展现了复杂真实的生活。

《逃离》中时间倒错的策略十分精彩,话语时间的叙述顺序大致为:

A、卡拉在马厩中得知贾米森太太归家,心生担忧;

B、倒叙卡拉与克拉克结婚以来日渐窘迫的生活;

C、克拉克怂恿卡拉勒索贾米森太太,两人发生争吵;

D、倒叙卡拉在贾米森家的一段帮工,回顾根本莫须有的勒索理由;

E、转入西尔维娅的视角,回忆了卡拉在西尔维娅无助时产生的精神助益;

F、卡拉在西尔维娅面前失控,接受了逃离家庭的计划;

G、转入西尔维娅的视角,描写卡拉的形象崩塌后她的失望;

H、三个驿站的之间的出逃行程中卡拉的所思所见,其中大量插叙了与克拉克的相识成婚以及当初对原生家庭的逃离,逃离的心理基础全盘溃败;

I、卡拉放弃逃离,请求克拉克接自己回去,生活如旧。

门罗在正常故事顺序中插入了大量倒叙:B段对生活境况的回顾、D段对勒索理由的说明、H段大量对以往生活的回忆……H段中顺序的段落代表着自由但不确定的未来,倒叙的内容则暗示卡拉回归家庭继续委曲求全。线性叙事往往“一马平川”地前进,过去与未来在时间轴上显而易见地承接,非线性叙事则通过对时间模块的自由调度,突出了过去、现在、未来的对比效果,形成鲜明的对话性,“时间倒错能够将过去、现在、未来发生的事件杂合在一起,通过零散的碎片拼凑来呈现整个故事的原貌,从而加强故事的真实性和复杂性”。

其二,移步换景的叙事空间。门罗善于取舍与安排故事发展的空间,使带有象征意味的场景产生对话。查特曼在《故事与话语》中首次提出了“故事空间”与“话语空间”的区别。故事空间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话语空间则是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门罗作品对空间作用的发挥主要体现在前者上,故事空间不仅是行动空间,更是从不同人物视角出发的心境的外化。空间的选择会产生类似“意境”的效果,具有象征意味。门罗在《逃离》中宛如一位人间故事的“导游”,带领读者穿梭于她精心营造的普通女性的生活日常,移一步而换一景,揭示他们单纯而又复杂的人生。《机缘》《不久》《沉寂》三部曲中表现了这样的空间利用,三部曲整体上讲述了古典文学博士只身离开家乡、放弃学位追求爱情,最终夫死子离的故事,故事空间整体上在回忆与现实的交织中跳跃于故乡与鲸鱼湾,一边是安稳却沉闷的故乡,一边是新奇但冒险的鲸鱼湾,两种空间亦象征着朱丽叶在安于现状与冒险逃离之间的徘徊。

三、短篇故事合成体的对话性

小说集《逃离》的对话性不仅体现在单篇小说叙事策略的经营上,一部小说集里的几篇作品往往在内容、主题甚至艺术上互相指涉、构成对话,形成一个“短篇故事合成体”。“短篇故事合成体”指的是出自一位作家之手的具有主题关联性的短篇故事合集。短篇故事合成体有其缀段性的特征,但也由于主题、结构上的关联而呈现出长篇小说的完整性,瑞典学者伦丁指出“‘短篇故事合成体’包含了内部各篇故事之间的‘内互文性’。”门罗的《逃离》即是短篇故事合成体的典型。

对话性的基础在于文本之间一定的相似性,对话是门罗对相似情境下不同解决办法的探索。内容上,《逃离》中的8篇文章写的都是女性的生活与体验,这与门罗的女性身份与作品自传性特点密切相关。8篇故事聚焦于女性生活的各个阶段,表现命运的无常和悲剧性,连缀起一部女性成长史;主题上,各篇都围绕着“逃离”的母题进行变形阐释。

对话性的核心在于异质性,几篇小说具备自足性与封闭性。小说集《逃离》包含了各篇故事之间的对话性。一方面,各篇故事在主题、内容的维系下表现出整体倾向;另一方面,每一个故事都有其区别于其他故事的边缘要素。内容上看,虽然8篇小说都聚焦女性群体,但还是描写了不同年龄、不同境遇下女性的生活,《逃离》中的卡拉相对单纯质朴,所以终归没有脱离家庭的勇气;《机缘》《不久》《沉寂》的朱丽叶是受过现代高等教育的博士,独立做决定对于她来说比卡拉容易;《激情》的年轻格雷斯任性而有些不负责任;《罪债》的女孩则充满了成长中的不安定感;《播弄》的若冰始终怀揣对爱情的浪漫幻想;《法力》的泰莎天赋异禀却又因此悲剧重重。每个女性角色都有自己独特的身份标记,这些不同的女性形象的差异构成了小说集的内在张力。主题方面,每篇故事也都从不同角度解读“逃离”,如果说《逃离》是对过程中矛盾心情的刻画,《机缘》三部曲则是对虚妄结果的揭示;若说《激情》谴责对于暧昧的放纵,《播弄》又含有对机不可失的劝告。8篇文本在小说集内部对“逃离”的话题展开了讨论,回归是向泥淖现实的屈服,逃离又无法对抗不可靠的命运,逃离与否似乎都无法摆脱悲剧命运的捉弄,女主人公们只能甘心接受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与重。门罗从来无意为读者明确一种答案,而是提供一个辩证思考的机会。这些观点彼此对话、吵嚷不休,形成了对话性。

四、结语

门罗通过对叙事策略的良苦经营赋予作品异质性与对话性,在文本内部形成回响,寥寥几十页的故事有了超出篇制的内涵。在门罗的《逃离》中,无论是回忆性叙事中的双重聚焦、还是内外视角的结合,无论借助空间的象征意义进行辩证对比、还是利用时间错乱产生今昔之感,不管是单篇文本内部的互相回应、还是几篇文本的各抒己见,其实质都是对生活这场故事的不断改写,门罗始终寻求以不确定性取代确定性,以开放性代替封闭性,挖掘现代小说的可能性限度,以高超的讲故事的手段探讨真实生活的状态。正如罗伯特·撒克评价,门罗的创作是一种“引人遐想,耐人寻味的叙述,”揭示逐渐“浮出水面的真相”。

猜你喜欢

对话性逃离门罗
《海浪》的复调特征解读
彼岸与此岸:门罗《好女人的爱》中的加拿大相对主义伦理观
艾丽丝·门罗小说《忘情》中的图书馆意象
高房价逼韩国人“逃离”首尔
中国商人正在“逃离”迪拜(海外日记)
年轻人“逃离”心态值得关注
论摘要语篇的对话性与人际意义构建
高中历史对话性课堂的构建
门罗,一个家庭主妇的完美逆袭
门罗作品《逃离》的生态女权主义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