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咫尺万里 元气淋漓
——杜甫题画诗评析(下)

2019-01-28北京张晶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画马题画杜甫

北京 张晶

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凌烟阁上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良相头上进贤冠,猛将腰间大羽箭。褒公鄂公毛发动,英姿飒爽犹酣战。先帝御马玉花骢,画工如山貌不同。是日牵来赤墀下,迥立阊阖生长风。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须臾九重真龙见,一洗万古凡马空。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至尊含笑催赐金,圉人太仆皆惆怅。弟子韩幹来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将军画善盖有神,偶逢佳士亦写真。即今漂泊干戈际,屡貌寻常行路人。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

——《丹青引赠曹将军霸》,见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47页

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雄且杰,騣尾萧梢朔风起,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伊尹太仆张景顺,监牧攻驹阅清峻。遂令大奴字天育,别养骥子怜神骏。当时四十万匹马,张公中其材尽下。故独写真传世人,见之座右久更新。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如今岂无騕裛与骅骝,时无王良伯乐死即休。

——《天育骠图歌》,见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253页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渠画无敌。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见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53页

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初惊无拘挛,何得立突兀。乃知画师妙,巧刮造化窟。写此神俊姿,充君眼中物。乌鹊满樛枝,轩然恐其出。侧脑看青霄,宁为众禽没!长翮如刀剑,人寰可超越。乾坤空峥嵘,粉墨且萧瑟。缅思云沙际,自有烟雾姿。吾今意何伤,顾步独纡郁!

——《画鹘行》,见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77页

近时冯绍正,能画鸷鸟样。明公出此图,无乃传其状。殊姿科独立,清绝心有向。忆昔骊山宫,冬移含元仗。天寒大羽猎,此物神俱王。当时无凡材,百中皆用壮。粉墨形似间,识者一惆怅。干戈少暇日,真骨老岸嶂,为君除狡兔,会是翻韝上。

——《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见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340页

上一篇对杜甫题画诗的评析主要是诗人题咏山水松石画的,这一篇则是诗人题咏画马画鹰的名作。其中前三篇是画马题材,后两篇是画鹰题材。这几篇题画诗都是颇有代表性的。因为在杜甫题咏画马画鹰的诗中,颇为鲜明地表达出诗人的审美价值观念。

《丹青引》是一篇七言歌行体的题画诗,主要是赞赏唐代著名画家曹霸的绘画成就。但这首诗并非一般地题画,其中对曹霸的身世寄予无限同情,同时也有着诗人自己的身世之感。在与曹霸的弟子韩干的画风比较之中,诗人是扬曹抑韩的。诗的开篇数句,叙述曹霸的身世,赞赏他的成就与人格。诗人首先强调其是魏武曹操的后裔,而接着说他“于今为庶为清门”,透露出世事沧桑之感。“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今尚存。”是说曹霸不能继承乃祖的霸业,却发扬曹氏的文体风流。“学书初学卫夫人,但恨无过王右军”,是言其书法造诣。卫夫人是晋代著名的女书法家。大书法家王羲之曾师事之。张怀瓘《书断》中载:“卫夫人,名铄,字茂猗,廷尉展之女弟,恒之从女,汝阴太守李矩之妻也。隶书尤善,规矩鍾公,右军少尝师之。”庾肩吾《书品》,列其书为中之上品。王右军即王羲之,因其有右军将军的称号,故称“王右军”。“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赞美曹氏对绘画的专精态度以及淡泊名利的超然。

曹霸在唐开元(713—741)年间即以画著称,尤为使人注目的是他的人物写真。因此,诗中又说:“开元之中常引见,承恩数上南薰殿。”言其甚为君王赏识。“凌烟功臣少颜色,将军下笔开生面。”这两句称赞曹霸人物写真的不同寻常。凌烟阁,是朝廷展示功臣画像的地方。《唐书》载:“贞观十七年(643)二月,图功臣于凌烟阁。”《两京记》:“太极宫中有凌烟阁,在凝阴殿南,功臣阁在凌烟阁南。”《五代会要》则载:“凌烟阁,在西内三清殿侧,画像皆北向,阁有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写功高侯王,隔外次第图画功臣题赞。”(均见仇兆鰲:《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149页)凌烟阁上的功臣画像本来已经斑驳(“无颜色”),而当曹霸下笔图画凌烟阁后,文武功臣的形象便栩栩如生地跃然阁壁了。褒公、鄂公,即褒国忠壮公段志元、鄂国公尉迟敬德,他们都是辅佐太宗打天下的猛将。在曹霸的画笔下,他们的形象十分传神,气势不凡,毛发皆张,英姿飒爽。

“先帝御马玉花骢”这八句,写曹霸画马的卓越造诣。先是写先帝御马的不凡。此马作为皇帝的爱物,出场便气势夺人。“画工如山貌不同”既是烘托御马的出众,又是为曹霸的出场预热。“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曹霸受君主之命画马,极尽能事!“惨淡经营”遂成为形容经营事业的成语了。“须臾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是对曹霸画马的赞誉,在题咏画马的诗中,是无出其右的,尤可见出杜甫题画诗的语言功力!杜甫自谓:“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真可谓“惊人之语”。《杜臆》评这几句:“只‘迥立阊阖生长风’七字,已夺天马之神,而‘惨淡经营’,貌出良工用心之苦。”(王嗣奭:《杜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00页)宋人许顗在《彦周诗话》中称赏《丹青引》说:“老杜作《曹将军丹青引》云:‘一洗万古凡马空。’东坡《观吴道子画壁》诗云:‘笔所未到气已吞。’吾不得见其画矣,此两句,二句之诗,各可以当之。”(《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版,383页)

“玉花却在御榻上”这八句,一是形容曹霸画马的神骏,与真马相对交映;二是通过与其弟子韩干画风的比较,表达了诗人独特的审美观念。榻上庭前,指真马和画马。二者难分真假,且屹立相向,极具神采,充满生趣。“至尊”二句,是写君王对画家的高度欣赏,“圉人太仆皆惆怅”是与御马相关的官员的神态。“惆并佳怅”是形容他们看到画马的神骏逼真而惊愕,而非妒其赐金。太仆是马官,“圉人”是御马的饲育者。接下来对于曹霸与韩干的比较,将诗人的审美观念突显出来。韩干也是唐代的著名画家,以画马著称,他的“出道”晚于曹霸,而且曾师事后者,但后来形成了自己的画风,与曹霸颇有不同,却代表了唐代最典型的审美观念。朱景玄《唐朝名画录》将韩干置于神品下,在画史上的地位是很高的。《唐朝名画录》中载:“韩干,京兆人也。明皇天宝中召入供奉,上令师陈闳画马。帝怪其不同,因诘之,奏云:‘臣自有师,陛下内厩之马,皆臣之师也。’上甚异之。其后果能状飞黄之质,图喷玉之奇,九言之职既精,伯乐之相乃备。且古之画马,有《周穆王八骏图》。国朝阎立本画马,似模展、郑,多见筋骨。皆擅一时之名,未有希代之妙。开元后,四海清平外域名马,重译累至,然而砂碛且遥,蹄甲多薄。玄宗遂择其良者,与中国之骏,同颁马政。彼此内厩有飞黄、照夜、浮云、五方之乘,奇毛异状,筋骨既健,蹄甲皆厚。驾御历险,若举辇之安;驰骤应心,中韶頀之节。是以陈闳貌之于前,韩干继之于后。写渥洼之状,不在水中,移騕褭之形,出于天上。韩故居神品,陈兼写真,居妙品上。宝应寺三门神,西院北方大王、佛殿前面菩萨、西院佛像,宝圣寺北院二十四圣等,皆其迹也。”(《太平广记》卷二百十一,陈高华编:《隋唐画家史料》,文物出版社1987年版,第151页)画论画史上的记载,都说他是陈闳的门生,而且是唐明皇钦点的。而杜甫则云其为曹霸弟子,未知其根据如何,可能只是从画坛上的辈分来说的吧。韩干自称是以皇上内厩中的骏马为师,有其独特的创作理念,与曹霸的画风大有不同。诗人只是在审美观念上更为赞赏曹霸,并非对韩干的画风有强烈的不满。杜甫另有一首《画马赞》,则对韩干画马极尽赞美之辞,不妨全诗录于此:“韩干画马,毫端有神。骅骝老大,騕褭清新。鱼目瘦脑,龙文长身。雪垂白肉,风蹙兰筋。逸态萧疏,高骧纵恣。四蹄雷雹,一日天地。御者闲敏,云何难易。愚夫乘骑,动必颠踬。瞻彼骏骨,实惟龙媒。已矣茫哉。但见驽骀,纷然往来。良工惆怅,落笔雄才。”对于杜甫这首赞美韩干画马的诗作,这里不加评析,但其通篇的赞赏跃然纸上。此与《丹青引》一诗相比较,可以看出杜甫对韩干画马的评价,是有很大反差的。问题便在于,杜甫题咏画马诗的审美趣味,是瘦硬有骨而非肥硕无骨。本文中所引《天育骠图歌》,充满赞叹地描写了画上的天子骏马,同样体现出这样的标准,如诗中所写:“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今之画图无乃是。是何意态何雄杰?鬃尾萧梢朔风起。毛为绿缥两耳黄,眼有紫焰双瞳方。矫矫龙性含变化,卓立天骨森开张。”画上的天子骏马极尽俊杰之态,分明又是骨相峥嵘的。“卓立天骨森开张”是杜甫题咏画马的审美取向之形象标志。诗中叙太仆张景顺喜瘦劲有神之马,检阅众马唯取“清峻”,实则是诗人的趣味。诗人又通过张太仆之口,以御厩四十万骏马“其材尽下”,来烘托陪衬这匹天育骠骑的“神骏”,充分说明杜甫最为推崇的便是瘦硬有骨的画法。在《李鄠县丈人胡马行》中,诗人也是如此描写骏马的:“头上锐耳批秋竹,脚下高蹄削寒玉。始知神龙别有种,不比俗马空多肉。”称瘦劲之马为“神龙”,多肉肥马为“俗马”,褒贬立见。在题画诗中,杜甫一向是以此标准来品评画马成就的。

这种褒贬轩轾在画论界引起了很大的争议,主要是画家和美术评论家对杜甫的观点颇为不满。晚唐张彦远直斥杜甫不懂画,《历代名画记》中说韩干“尤工鞍马,初师曹霸,后自独擅。杜甫《曹霸画马歌》曰:‘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干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彦远以杜甫岂知画者,徒以干马肥大,遂有画肉之诮”(《历代名画记》卷九,浙江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页)。著名美术史家俞剑华先生则认为:“老杜赞曹霸,认为韩干‘画肉不画骨’,赞韩干则又认为‘毫端有神’。彼此之间似有矛盾,故张彦远直斥为不知画。其实文人习气大都如此,轻重抑扬之间并无一定方针,只是为了行文方便也就顾不得自相矛盾了。”(俞剑华注:《历代名画记》卷九按语,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版)笔者对这两种看法都难以认同。说杜甫不懂画,这是不顾起码的事实。很多题画诗都足以说明,杜甫对于绘画鉴赏造诣精深。俞先生则认为杜甫没有一定的标准,只是捧甲时便说甲好,捧乙时又说乙好,因而自相矛盾,这也未免冤枉了诗人。从前面的引述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杜甫的审美标准是一贯的,就是尚瘦硬有骨,轻肥硕无骨。

在韩干之前,画马艺术是以瘦硬见骨为传统风格的。这个传统风格相沿既久,被视为正道。《宣和画谱》说:“且古之画者,有《周穆王八骏图》,阎立本画马,似模展(子虔)、郑(法士),多见筋骨,皆擅一时之名,未有希代之妙。”由此可见这派画法的发展轨迹。其实,古代画马,也并非都是瘦硬的,如汉代画像石上的马,就是丰满肥硕的。以瘦劲笔法画马,以《周穆王八骏图》为开端,经展、郑这些名家祖述相传,具有了正宗地位。曹霸是三国魏髦的后裔,在开元、天宝时期,以画马和人物擅名当下。其画马风格,就是瘦硬一派。汤垕在《画鉴》中评曹霸画人马成就时说:“曹霸画人马,笔墨沉着,神采生动。余平生凡四见真迹。一《奚官试马图》,在申屠侍御家。一《调马图》,在李士弘家,并宋高宗题印。又《下槽马图》,一黑一骝色。圉人背立见鬚,奇甚。其一余所藏《人马图》,并佳。红衣美髯奚官牵玉面骍,绿衣阉官牵照夜白,笔意神采与前三图同。赵集贤尝题云:唐人善画马者甚众。而曹(霸)韩(干)为之最。盖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众工之右耳。此卷曹笔无疑。圉人太仆,自有一种气象,非世俗所能知也。集贤当代赏识,岂欺我哉!”(沈子丞:《历代论画名著汇编》,文物出版社1982年版,第179页)对于曹霸的画马,有全面的评价。

韩干画马,先是师事陈闳,后曾师事曹霸,而无疑是对曹霸画风有了很大的转变。韩干脱略这种传统风格,自出机杼,开创肥硕雄壮一派画法。韩干画马明显不同于曹霸,但与陈闳画法是否有某种联系呢?陈闳在唐明皇时是有名的宫廷画家,深受明皇器重。朱景玄《唐朝名画录》中的记载如是:“陈闳,会稽人也。善写及画人物士女,本道荐之于上国,明皇开元中召入供奉,每令写御容,冠绝当代。又画明皇射猪鹿兔雁并按舞图,及御容皆承诏写焉。又写太清宫肃宗御容,龙颜凤态,日角月轮之状,而笔力滋润,风采英奇若符合瑞应,实天假其能也。国朝阎令公之后。一人而已。今咸宜观内天尊殿中画上仙,及图当时供奉道士、庖丁等真容,皆奇绝。曾画故吏部徐侍郎本行经幡十二口,今在焉。又有士女亦能机织成功德佛像,比重妙绝无比。惟写真有入神,人物士女,可居妙品。”(于安澜:《画品丛书》,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2年版,第82页)朱景玄作《唐朝名画录》,系中国画论史上的经典名著,后面的评析文章中很快就会论及。朱氏以神妙能逸四品评画,神、妙、能三品又各分其上、中、下。陈闳置于妙品中,在唐朝的画家排名中只是中等而已。然而,唐明皇(玄宗)对其爱重有加,置之身边,御用画家的性质非常突出。“善写真”是陈闳最大的优势,明皇多次让他画“御容”,其后也为肃宗画像,当然成了明皇心目中最重要的画家。让韩干师从陈闳,当是情理之中的。韩干虽然受命师从陈闳,但他的目标更为专精,决意以画马擅名。韩干画马如欲异军突起,必须与传统画风有所不同。摆脱传统窠臼的突破口在哪里?韩干选择了以明皇内厩之马为师的途径。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正是最能显示盛唐气象的时代。万国来朝,中外交聘,从物质到文化,都因交流融合而呈雄伟新奇之貌。

韩干画马何以开一代新风?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的分析,道出了其中奥妙:“古人画马有《八骏图》,或云史道硕之迹,或云史秉之迹,皆螭颈龙体,矢激电驰,非马之状也。晋、宋间顾(恺之)、陆(探微)之辈,已称改步;周、齐间董(伯仁)、展(子虔)之流,亦云变态。虽权奇灭没,乃屈产蜀驹,尚翘举之姿,乏安徐之体。至于毛色,多騧骝騅駮,无他奇异。玄宗好大马,御厩至四十万,遂有沛艾大马,命王毛仲为监牧,使燕公张说作《駉牧颂》。天下一统,西域大宛,岁有来献。诏于北地置群牧,筋骨行步,久而方全,调习之能,逸异之能。骨力追风,毛采照地,不可名状,号木槽马。圣人舒身安神,如据床榻,是知异于古马也。时主好艺,韩君间生,遂命悉图其骏,则有玉花骢、照夜白等。时岐、孽、宁、申王厩中皆有善马,干并图之,遂为古今独步。”(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九,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1年版,第153页)张彦远的分析是很令人信服的。以往画家所画之马,都是“国产”,而明皇厩中之马则多是来自域外的名马。作为画家,韩干敏锐地感到,这是画马开辟新风的最佳契机,于是以明皇内厩名马为师,遂有“照夜白”这样的千古经典!《宣和画谱》中的说法也佐证了这种认识:“且古之画马者有周穆王《八骏图》,阎立本画马似模展、郑,多见筋骨,皆擅一时之名。开元后,天下无事,外域名马,重译累至,内厩遂有飞黄、照夜、浮云、五方之乘,干之所师者,盖进乎此。所谓‘干惟画肉不画骨’者,正以脱展、郑之外,自成一家之妙也。”(《宣和画谱》卷十三《畜兽一》)这些域外名马,不唯肥硕,而且神采飞扬。在明皇眼中,恰可与盛唐气象相匹配!而韩干画马正以此突显了盛唐气象,遂树画马之一代丰碑!杜甫在此诗中对韩干的讥诮,并未得到很多的共鸣,因为韩干的画马,成了盛唐气象的符号性标志,在中国美术史和审美意识史上都是划时代的事件!

关于韦偃,上篇已有评介,下篇主要介绍他的画马。诗人杜甫与画家韦偃是好友,对韦偃的画高度赞赏,故诗中写“知我怜渠画无敌”,“戏拈秃笔扫骅骝,歘见骐驎出东壁”,使画上之马活了起来,而且极具奔逸之态。《丹青引》中的“须臾九重真龙出”“榻上庭前屹相向”都是以真写画,使画面亦真亦幻。洪迈《谷斋随笔》中说:“江山登临之美,泉石赏玩之胜,世间佳境也,观者必曰如画。至于丹青之妙,好事君子嗟叹之不足者,则人以逼真目之。如老杜‘人间又见真乘黄’‘时危安得真如此’‘悄然坐我天姥下’‘斯须九重真龙出’‘凭轩忽若无丹青’‘高堂见生鹘’‘直讶松杉冷’‘兼疑菱荇香’之句是也。”(引自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54页)杜诗的这种特征,几乎呈现于他的所有题画篇什中。在后面题画鹰诗中也很突出。

杜甫题画马画鹰诗中呈现出突出的“时危”意识,国家危难,亟需肱股之才。在马或鹰的形象中,诗人寄托了对人才的认同与渴求。之所以把马和鹰写得如此不凡,其实都是人才的化身!同时,这其中还有诗人的身世自慨,将自己能够一展长才的意愿都投射到了马或鹰的形象之中。

再说杜甫之题画鹰。本文选了其中两首,此外杜集中尚有题画鹰之什若干首,如《画鹰》《姜楚公画角鹰歌》等。与题画马诗相比,画鹰诗没有更多的画史上的问题需要理解与分析,却有鲜明的诗人情怀可以感受。对于这里所选的画鹰诗,笔者亦无意于细加考论,而是就其精神气质略做申说。

鹘,鹰隼之属,画鹘即是画鹰,至少在杜诗中是如此,无须细究。“高堂见生鹘”,画面上的鹘在诗人面前如同活生生的鹰隼,杜甫写画鹰画马,多是如此写法,气势顿起。以活态写画面,这是杜甫题画诗的“拿手好戏”。这也不一定都体现在篇首,而是成为杜甫题画诗的整体特征。人们在读诗时会马上进入真实世界的情景之中,画面与真实自由切换。如他的《画鹰》一诗前四句:“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鹰在现实中的情态呼之欲出。《姜楚公画角鹰歌》起首二句:“楚公画鹰鹰戴角,杀气森森到幽朔。”也是如此。王嗣奭评此诗云:“赞画之妙曰生,此径云‘见生鹘’,高人一等。至以‘飒爽去秋骨’‘轩然恐其出’,形容生鹘甚妙。‘乾坤空峥嵘’以下,又进一等,匪夷所思。”(《杜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62页)“生鹘”就是现实中的活生生的鹘,诗人题画鹰,都是写出观赏者如见生鹘的神奇感受。而诗评家们也都指出其如真如幻的审美特征。《杜诗详注》中评:“从生鹘突起,转到画鹘,顿挫生姿。此鹘无绦镟拘挛,何以兀立不去乎,及细观之,方知画师夺化工也。”(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477页)

按照常理,画鹰当属花鸟画一类。然而,中国画的花鸟画,较为经典的形态应该是具有很强的装饰性的。杜甫所题画鹰,则往往是一种孤独的英雄形象。它们昂首青天,睥睨凡鸟。我们无从见到画家真迹,却能强烈地感受到诗人杜甫在其中寄托的意兴情怀。本文所引的《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就尤为鲜明,如写道:“殊姿各独立,无乃心有向。天寒大羽猎,此物最神王。当时无凡材,百中皆用壮。粉墨形似间,识者一惆怅。”刻画鹰的形象,毋宁说是刻画鹰的精神;刻画鹰的精神,毋宁说是表白诗人的胸臆志向。殊姿独立,心有所向,正是诗人的内心世界!王嗣奭的分析可谓中的:“公赋鹰马最多,必有会心语,人不可及,如‘清绝心有向’是也。‘识者一惆怅’,无限感慨!虽奇材异能,用之有时;如今干戈少有暇日,则真骨老于崖嶂矣。此诗气魄不常,盖发兴于鹰扬也。”(《杜臆》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81页)

无论是题咏画马还是画鹰,诗人都表现出强烈的蔑视凡俗的意识。他所题咏的画马画鹰,都是矫厉不凡的。《丹青引》所说的“一洗万古凡马空”,即为此意。《画鹘行》中“乌鹊满樛枝,轩然恐其出。侧脑看青霄,宁为众禽没!”这个“生鹘”,矫然不群,而那些凡鸟嫉其英拔,唯恐其出。而其睥睨众鸟,超越凡俗。这其中又寓含着诗人的孤独与自悲。世无伯乐,空有异才,诗中充满了世无知音的悲凉。《天育骠图歌》中末尾所说:“年多物化空形影,呜呼健步无由骋。如今世无騕褭观念骅骝,时无王良与伯乐死即休。”完全是借马抒慨。正如《唐宋诗醇》所评:“杜甫善作马诗、画马诗,篇篇入妙。支道林爱其神骏,少陵当亦尔耶!末语一转,抚物自伤,感慨无限。”所言不虚!这种对凡俗的不屑,对后世的审美意识形成了深刻的影响,甚至也为宋元文人画的审美观念开了先河。北宋诗人黄庭坚也是文人画审美观念的代表人物之一,其论书评画,最为贬斥的就是“俗气”,称赏他人书画成就之高常说“笔下俗气一点无”,这也成为文人画美学观念的重要因素。

杜甫题画马画鹰之诗,都是以瘦硬见骨为其价值尺度的。《丹青引》是较为典型的,《天育骠图歌》也以“卓立天骨森开张”来形容天子骏马。《画鹘行》写“生鹘”是“飒爽动秋骨”,《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也写“真骨老岸嶂”,可见瘦硬见骨是诗人杜甫在题画马画鹰诗中所推崇的绘画美学标准。

与王维颇为不同,杜甫并非画家。但在他的诗中多有题画之什,这些题画诗使我们对于盛唐时期的画坛有了相当切近的感性认识。杜甫与同时期的若干画家多有交谊,题咏其画使人感觉到特别生动。诗人对画家的际遇有深切的同情,这种同情并非局外人的,而是将自身的际遇之感与画家融为一体。如《丹青引》中所写的“途穷反遭俗眼白,世上未有如公贫。但看古来盛名下,终日坎壈缠其身”,是对曹霸的深刻同情,又何尝不是诗人的顾影自怜!

2019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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