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都》的文艺情怀与人格审美
2019-01-28北京李美皆
北京 李美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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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都》以书画为端口,进入潍坊历史文化的纵深,故事也由此展开。民国十年,即1921年,潍县的郭兰村等三人成立了研究国画艺术的“益社”。1922年,在益社基础上创办同志画社,社员增为三十余名。同志画社是潍坊书画历史的新高峰。虽时局动荡,同志画社从未间断活动;画社存在十七年,举办画展十九次,形成“潍县画派”。“潍县画派”主要是指其同仁性质,艺术风格上并非一律,而是兼容并包。《画都》借助同志画社这段历史的影子,虚构了一个叫郭昌隽的画家。郭昌隽与潍县望族李家的二儿媳张月容因画相通而生爱。缘起是张月容完全出于审美本能而画出了一幅哺乳图,郭昌隽一下子为这幅画所打动。张月容解释:“……路过一家门前,无意中看到院子里的一个妇人给孩子喂奶的情形,心里面一下子软软的,有种想掉眼泪的感觉……”艺术的发生,就是自然触发、情动于衷,而同样的情动于衷,会使人通过艺术而达到灵魂的相认。
郭昌隽与张月容爱情不能自已,生下了儿子郭鹤鸣(初叫李鹤鸣),即本书的灵魂人物之一。小说让郭鹤鸣出生在乐道院,这又牵出了潍坊近代史上一个著名的历史遗迹。1881年,即光绪七年,美国长老会的代表在潍坊买地建造教堂、医院和学校,取名乐道院。“二战”期间的1942年至1945年,日军把乐道院变成了“敌国人员生活所”,关押在华欧美侨民,它是中国境内最大的“奥斯维辛”。张月容之所以选择在外国人开办的乐道院生产,而不是像当时妇女普遍选择的那样在家里,是因为郭鹤鸣乃私生子。
李家有一件传家宝,就是李成的画《寒林奇石图》。李成是潍坊历史上的一个真实人物,是五代宋初画家,其山水画被誉为“古今第一”。通过《画都》可以了解到,书画之所以成为今日潍坊文化血液中的基因,是因为这块土地拥有文化艺术的宿根。潍坊文化艺术的历史渊源,首先在于潍坊历朝历代出了不少文化艺术大家,除了李成,《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清代著名的金石学家陈介祺等,都是潍坊人;书法家、宰相刘墉则出生于潍坊诸城;有趣的是,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也与潍坊有关,这幅画的主人公韩熙载就是潍坊人。许多文艺大家曾在潍坊任职或生活,也大大丰富了潍坊的文脉,如苏轼任职密州(今潍坊诸城),范仲淹和欧阳修任职青州,郑板桥任潍县县令,李清照也曾随夫赵明诚居于青州。正因有着如此丰赡的文艺底蕴,潍坊的民间艺术才会发达起来,潍坊的风筝、木版年画、布玩具、嵌银漆器、剪纸、泥塑、扑灰年画等,在明清时期就已经美名远扬,这与书画艺术的带动是分不开的,与潍坊丹青翰墨的文化氛围是分不开的。书画创作、鉴赏、收藏是潍坊士大夫们文化修养和风雅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正如《画都》所写:书画对于过去的潍坊人来说,似素质教育的必修课。
《画都》中某些过去的人与事,有原型和出处,但又不拘泥于史实。马永安巧妙地把历史嵌入故事,达到了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让读者感觉仿佛潍坊历史上真的发生过那样一些故事。李成是真实的历史人物,但《寒林奇石图》却是马永安虚构的一幅李成的山水画,围绕着它展开了跌宕起伏的故事。日本侵略者来了,堂而皇之地闯进李家索要《寒林奇石图》,李家的当家人李德厚拿出了备好的假画,随后让儿媳带着真画和独苗儿李鹤鸣远避北平。他知道日本人识破假画后全家将面临毁灭之灾,而这幅画和这根独苗儿是李家最重要的东西,他一定要保存下来。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早已分别参加了共产党和国民党的军队,他的女儿和女婿在潍县创办潍武堂,组织民间抗日活动。古画以假代真的秘密李德厚的家人都不知道,女儿女婿立志夺回古画,潜入日军司令部,结果却与那幅假古画同归于尽。痛悔“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李德厚带领全家一夜间消失了。
这幅古画如一根坚韧有力的线,串起了与书画有关的一段潍坊抗日史。同志画社的同仁画家们除了醉心于书画艺术,还有着热切的家国情怀,他们有的追随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有的投身抗日战争的烽火,体现了知识分子“位卑未敢忘忧国”的传统精神。画家在日本入侵家乡时所表现出来的气节,正是书画艺术的精魂。郭鹤鸣说,中国画是中国文化的符号,其实,又何尝不是中国精神的凝聚。那幅古画的真迹躲过了日本侵略者,却没有逃过“文革”中的红卫兵,最终的结局还是被毁灭。从一幅画的命运,我们也看到了历史的沉重一笔。
当历史翻开新的篇章,1950年,张月容带着从北平艺专毕业的儿子回到了潍坊,李家已经举家去往台湾,她把儿子的名字从李鹤鸣改为郭鹤鸣,开始了新生活。“文革”中,郭鹤鸣的家和那幅古画都被毁了,从此之后,他不再画画,只在私下义务指导了两个小徒弟:陈词和李墨。
从《画都》对潍坊书画文化历史的挖掘可以看出,马永安具有强烈的使命意识。无疑,只有了解一种艺术在一方水土的血脉相承、源远流长,才能更好地延续它、发展它;但是,马永安没有因为使命感的存在而让小说流于简单的历史罗织,而是使之与故事融为一体,成为小说的有机组成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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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都》以中国画为主轴,横向扫描潍坊地方文化。潍坊人对文化艺术的重视,远远超出潍坊本身的层次。除了潍坊发达的书画产业,还有一个衡量指标,即潍坊美术类考生在全国出类拔萃,有一个说法是:“全国看山东,山东看潍坊。”当古典的艺术底蕴遭遇现代的商业追求,必然乱象纷呈,《画都》把潍坊的艺术传承与现实乱象相交织,深度思索了古典艺术在现代发展中遭遇的问题。
陈词是一个过气诗人,在一所高校校报当编辑,因为一场“被离婚”而猛醒,发现金钱已经腐蚀到自己的家庭和人生,而自己却是“一辆不合时宜的破车”,一直在心无旁骛地按个人方向走着。他明白不能再那么走下去了,但也不知道新的方向在哪里。适逢前画家李墨邀他合伙开办画廊,他血性回归,愤然辞去了那份令人未老先衰的所谓“铁饭碗”工作。他们给画廊取名“昨日重现”,一个主营中国画的画廊,却取了一个著名的洋名字,这就是当代艺术市场之吊诡、匪夷所思的一个“能指”。
是遵循艺术的法则还是市场的法则?是醉心艺术还是醉心金钱?这是自古开办画廊者首先要面对的永恒问题。月亮还是六便士?也是人生的永恒追问。李墨和陈词都曾跟郭鹤鸣学画,后来,陈词醉心于诗歌而放弃了美术,李墨倒是学了美术,但成绩平平又耐不住寂寞清贫,已经改做了书画经纪。《画都》对这两个人的定位,是陈词负责“清者自清”,李墨负责“浊者自浊”,但无论是清是浊,他们其实都是不彻底的人。
李墨说,“把浪漫变成钱,才是真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画廊利用陈词在诗歌界和朗诵界的影响,办起了艺术沙龙,顺带拍卖。自有真风雅和附庸风雅者趋之若鹜,加之潍坊人较为普遍的收藏传统,沙龙对于画廊的营销效果还不错。附庸风雅,是一种模糊地带的文化态度。完全不懂风雅者,是连附庸都不会附庸的;但若是真懂风雅,又不会冠以“附庸”二字。所以,附庸风雅,可以理解为正走在通往风雅的路上,是“庸”向“雅”的过渡;说明了附庸风雅者内心有风雅的追求,只是还在路上,尚未抵达。文学艺术之于芸芸众生的关系,大部分就涵盖在这附庸风雅中。附庸风雅者必是前赴后继永不断流的,有的真正抵达了“雅”,有的玩够了退回“庸”,有的一直走在从“庸”到“雅”的路上,就像徘徊在奈何桥上,这是真正的附庸风雅的“中坚力量”,可叹又可爱,还有一点点可敬。不懂附庸风雅,就不懂市民文化,马永安显然是懂得的,所以他借陈词之口说了一句话:“很多人的心里其实是向往文化的,虽然不得法,但是很努力。”这是他对小城市民文化骨髓的体悟和体恤。
陈词说:“有人饱暖思淫欲,有人饱暖找诗意,起码出发点是好的。”其中况味,有一点平庸的不甘,也有一点升华的无力。王烨就是“饱暖找诗意”的一个典型。富足优渥的生活使她感到乏味无力,她渴望挑战、突围甚至毁灭,以刺激自己活着的欲望。当她与陈词发生婚外情时,呼唤的是:“毁灭我。”当她的激情得到满足后,很快又会被愧疚所占有,无所适从。她完美诠释了叔本华的“钟摆理论”:人生有如钟摆,永远在欲望达不成的痛苦和欲望达成后的空虚之间来回摆动。由此,叔本华得出了人生的本质是痛苦是虚无的结论。王烨正是陷落在生命虚无的黑洞中,体验着在许多人看来是无病呻吟的痛苦。所谓“有文化”,也许就是能够看懂自己的痛苦,人有多少种痛苦,文化就有多少种关于痛苦的理论,在那里等着你。王烨是没有能力洞察自己痛苦的,所以,她很容易为消解痛苦的本能所裹挟,闻道这样的伪大师一出戏,就轻而易举地攫取了她的灵魂,令她执迷不悟直至毁灭。王烨这种“没事找事”的悲剧,正是体现了生命本身的悲剧性,是《画都》对于现代人生命痛苦的反思——这也是一个以荒诞为指征的现代主义的文学命题。
闻道创立所谓灵魂清洁理论,自奉为神性后现代主义艺术流派,在全国各地做灵魂清洁巡回演讲,王烨这样的迷途羔羊正好落入其网中。这种乱力怪神、五迷三道的现象并非偶然,也并非罕见,当代中国人精神的迷茫由此可见一端。文化上的纷乱与迷茫亦然。《画都》写到了书画界的乱象,各种标新立异拉大旗做虎皮的所谓流派与主张如过江之鲫,越是那些守不住艺术内在精神的所谓艺术家,越会玩概念,比如,“新新写意”,一个“新”都不够了,要两个“新”。而所谓“新新写意”的书法艺术,只不过把书法当成了一种表演,一种装神弄鬼的噱头,跟跳大神异曲同工。在一个只要名、不要誉的眼球经济或曰注意力经济时代,策划宣传包装忽悠无所不用其极,人为搏出位而不顾一切,甚至找专业的炒作公司来运作。《画都》塑造了一个打“隐士高人”牌的吴见素。青州乃潍坊的书画重镇,自唐宋始即出大画家,又有李清照、范仲淹等历史文化名人加持,文化底蕴可谓深厚。吴见素这样的隐士高人出在青州,就让人感觉其来有自了。甫一出场,吴见素确是“无欲无求,所以无名无分”的清流,言必称“我要那么多钱干嘛”。“昨日重现”画廊匿名推出吴见素这样一位隐士高人,大获成功。匿名之名,也成为一种出名的方式,这是一种反常合道的包装手段。可是,这“不差钱”的吴见素一旦为美女画家沈思的青春灵动所俘虏,立刻开了天眼,欣欣然配合炒作所谓“忘年恋”。此后一发不可收,吴见素在“金光大道”上一路狂奔,由画画的画家变成了“画钱”的画家。青州隐士高人吴见素的迅速陷落,正是验证了“艺术无所谓忠贞,只看诱惑大不大”的书画市场潜规则。
所有的包装炒作背后,自然都有资本这只手。“昨日重现”画廊的主要投资,是来自女书画经纪人许丹晨;而许丹晨的丈夫是南方的地产商,他建画家村,包养名画家,貌似以商养文,实际以文养商。书画界,无论文人还是商人,都在满世界寻找“大项目”。既然书画已经市场化,自然无往而不在资本的掌心。热闹与喧嚣背后,恰是人文精神的委顿无力。美术与市场,究竟应该如何良性互动?究竟应该如何辩证对待?《画都》通过郭鹤鸣这个人物做出了自己的回答。
郭鹤鸣有家学渊源,而且是老北平艺专毕业,艺术造诣是很深的,然而,自从在“文革”中艺术、家庭与爱情遭遇毁灭性打击后,他就立志封笔了。无论书画市场如何繁荣如何炫目,他都坚辞不出,他的“我执”是达到相当真纯的境地了。艺术的定力,原本就来自“有所为有所不为”,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生命状态,就是“为”与“不为”完全从心所欲,进而臻于“真自由、大自在”的境界。郭鹤鸣是陈词理想的君子国中的王者,他清高的人格风致,一直是陈词的内心明镜。但是,当他看到陈词自嘲“财富只有书,生活只有输”时,并不赞成弟子“书意味着输”的价值倾向,他告诫陈词:“卖画是帮画家挣一口饭,你们也要赚钱。少赚,钱多无益。”他是在艺术与金钱之间画出一条底线,艺术的坚守,生存的需求,以这条底线来约束和平衡。
郭鹤鸣寂然而淡定地去了,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我要画。”找到郭鹤鸣的遗嘱,陈词才知道,这些年,他其实一直在默默地画。他画,不为利,也不为名,他甚至根本不愿为人所知。那么,他是为了什么?陈词想起了自己曾经问老师的:“为什么而画?”老师回答:“证明我活着。”艺术何为?这也是陈词一直苦苦求索的,老师其实已经给出了答案。
郭鹤鸣亦早已为陈词指出一条精神的去路:你得写诗,你得画画,不为别人,为自己。只是,陈词当时没有意会到这些话的微言大义。艺术,可以是生命的自我表达,与一切外在无关,甚至与世界无关。梵高如果投入热火朝天的艺术市场,他就不再是梵高了。郭鹤鸣想念早逝的妻子梅兰,在他的幻想中,每年中秋月圆之夜,她会来,并与他做爱——这是他羞涩地告诉陈词的。陈词理解老师:“或许在这漫长的时光中,他对妻子的怀念会在万家团圆的月圆之夜变成幻觉,成为一种属于他自己的超乎寻常的生命仪式。”画画何尝不是这样的一种生命表达!高洁而飘零的郭鹤鸣很像木心,他的生与死,都应了木心那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啊!他把自己的遗作留给了陈词,精神上的血脉相通,早已使他们如父如子。这最后的安排,也体现了他的虚静无为,他的超脱。否则,他可以在最后拿出来一鸣惊人,亲身享有荣光;至少,他可以在生前送给陈词,亲身领受他的感激与尊重,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消逝得很干净,只把无尽的念想和启迪留给陈词。无论市场如何纷繁,到底,还是有郭鹤鸣这样的艺术家在。也正是拥有郭鹤鸣这样乱云飞渡仍从容的艺术家,潍坊数千年的艺术根脉才能绵延不绝。
郭鹤鸣的离去,令人感到苍凉而又有所感奋,这也是《画都》小说精神的高潮。由此,陈词的人生与艺术的困惑也渐臻清明之境。他在梦中与李成和郑板桥神交,听见李成说:“不为目的而画才能随心所欲,你为了钱而画,那就会不知不觉地迎合人家的喜好,渐渐变成了一个画匠,最后把一件本来很有趣的事情变得很无趣了。……更重要的是,我不喜欢那些有钱有权就觉得想得到什么就得到什么的嘴脸……”他请教郑板桥有时卖画有时又不卖的原因,郑板桥说:“字画都是高雅的艺术,钱有的干净,有的肮脏,求画的人有的风雅,有的俗不可耐,还是让它们匹配起来比较好。”《红楼梦》里的妙玉连自己用过的茶杯的去处都在意,何况艺术家凝聚心血灵魂的画作呢?艺术绝不能只认金主不讲人格,艺术与人格是必然相关的。君子的有所为有所不为,与艺术家的择善固执、精诚专一原是相通的,它们既是一种人格的高度,也是一种艺术的高度。
许丹晨是一个善于“钩”住男人的女人,李墨则是一个“深度上钩者”;何况,许丹晨还是“昨日重现”画廊的金主。可是,许丹晨失联了。几天后她的尸体被发现,是被绑架并灭口。小说写道:有人猜测她的死跟南方某省一个落马的“老虎”有关,因为许丹晨这些年一直游走于官场、企业界和艺术界之间,做“雅贿”的“掮客”,也就是为行贿者提供字画古玩等艺术品,并帮助那些受贿的贪官销赃洗钱,据说数额大得惊人。许丹晨的结局,其实是在特定时代形势下某一类人的共同结局。2012年中央“八项规定”出台,确曾造成艺术品市场的震荡,因为,很多艺术品是做了“雅贿”的用途,“雅贿”被堵住了,艺术品市场自然就会走向低迷。当然,从长远看,艺术品投资与收藏的正途是永久不衰的。
看似玩世不恭的李墨,却是真爱玩世不恭的许丹晨的,难以置信的真,匪夷所思的真。在失去金钱与情感双重支撑的打击下,李墨精神失常了。陈词关闭了“昨日重现”画廊,把钱全部留给了李墨的家人;同时,他把郭鹤鸣的画捐给了潍坊博物馆。曲终人散,陈词是唯一留下来收场的人。
潍坊画廊联合会常务副会长、画界泰斗于知行出于爱才之心和责任感,约见陈词,挽留他继续留在画廊行业。陈词表示,自己不善经营,还是去研究潍坊书画文化比较合适。自然,这是寂寞的事业。“告别的时候,我才发现,最初泡上的那杯绿茶还没喝,临了端起来喝了一口,已经凉了。”这一句,看似闲笔,却又包含着无限况味,有繁华落尽的苍凉,也有守住本分的决心。周作人有著名的《苦茶随笔》,他的书斋叫“苦雨斋”,苦茶苦雨文化的境界,就是一种清苦的心境,一种落寞的坚守。《画都》中的这句闲笔,体现的正是相同的心境与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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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书画艺术,爱情也是《画都》的聚焦点。马永安设置了一个“从前的爱情”与“现在的爱情”的对比格局。“从前”,就是木心所写的“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的“从前”。“从前的爱情”,无疑也是古典的,黑白照片里的。具体到《画都》里,倒也没有太“从前”,就是20世纪90年代大学校园里的爱情,与青春有关的爱情。那时那地的爱情,不可能不纯,而且很容易就纯成了悲剧。陈词和夏小雨的爱情,是本书的爱情主唱,其荡气回肠、悲情绵长,自然实不必说了。另一个好朋友李文瑞,为了保卫女朋友的前途和名誉,从楼上纵身跳下的身影,也永远写进了同学们的生命记忆。这种不会再来的青春精神,放置在功利化的时代背景中,是不可思议的。“那个年代、那个年代的那群人,血气方刚且怀揣梦想,把神圣的爱情置于自己的生命之上,可以毫不犹豫地为自己的所爱抛弃一切。这种行为无法用值不值得来衡量和评价,对李文瑞来说,这就是一种圣战的牺牲,一种摇滚青年的血性释放。”我想,马永安写到这里,必定是热泪滚滚了。“从前的爱情”的书写,其实也是对他本人的一个青春的祭奠。当然,不光是爱情。李文瑞和李墨,都是陈词的好兄弟,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而他自己,正在从迷茫的沼泽中站起。陈词的苍凉况味,正是马永安内心感喟的代入。
《画都》中的“现在的爱情”,首先体现在主人公陈词身上。大学校园里走到一起的柳叶儿,曾经是深爱着他的,可是现在,在金钱狂潮的席卷之下,她那么迫不及待地要与他离婚,而投身于书画商人钱志勇的怀抱。如果说从前是“青春不解红尘”,现在则是“胭脂沾染了灰”。
《画都》中写得最好的爱情,我认为还是在陈词和燕翩之间。这是不纯的爱情,然而又终将证明确乎是爱情,虽然证明了也没什么用。这不正是“现在的爱情”之典型吗?以诗入画的燕翩,乍一接触让陈词感觉太文艺腔,故而排斥;深入了解才发现,她确实是一个诗化到骨子里去的人,并非矫情。这个诗意女画家出身贫寒,人生艰难,被一个画商所包养。“昨日重现”画廊慧眼识珠,为她举行了“诗意女画家燕翩工笔画展”;在这个过程中,她与陈词也有了亲密关系。这关系里掺杂着功利,但同时也包含二人在诗和艺术上的知音之感,比如,陈词从燕翩的画里看到情欲,燕翩很惊讶被他看透。燕翩不懂弗洛伊德的原欲升华产生艺术的理论,但她已经在艺术中实践了“移情论”;而只有懂得她的人,比如陈词,才能看到她艺术创造中的生命激情甚至情欲。这也是他们爱情的基础。
这份爱情注定不易被当作爱情,陈词坦白:那不过是一次“下半身男人”卑劣的占有,她的诗意和美貌是内在和外在动因,而她给别人做情人的身份是辅助动力。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甚至有鲁迅先生《阿Q正传》里的阿Q“和尚动得,我动不得?”的心理。当然,也可以换一种冠冕堂皇的说法:我喜欢她的诗意和美貌,因而产生了那种可以称为“爱”的情感,但是她给别人做情人的身份阻碍了我要娶她的愿望的生成。
陈词在与燕翩欢爱之时,不由自主地想象她跟包养她的画商欢爱的场景:如果躺在身下的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妻子,在这样的联想之下会委顿疲软,然而她只是自己的情人或者还算不上情人的仅仅是有好感的“外人”,则有一种拿人东西的不赚白不赚心理,甚至还有抢夺、竞争乃至是攀比的刺激。于是,坚挺而勇猛,疯狂且放纵。
这些,都是男人的某种不高级心理的赤裸裸的揭示,陈词亦能感觉到自己的无耻,然而,这就是男人的真实心理。他很矛盾:那个诗意的女子让我感动,而那个“小三”让我不安。
当燕翩出国后,陈词才确认,自己其实早就爱上她了,只是心中的魔鬼使他忽略了爱的本质,背离了爱的真相。这样的爱情很像杜拉斯的《情人》,因为两个人的关系涂抹着世俗功利色彩,所以,主人公不愿意承认那是爱情。而当他们顿悟时,彼此已经远离。总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爱情里面似乎包含着这样的吊诡:人总是不肯老老实实、“是什么就是什么”地去爱,似乎没有某种遗憾和错过,爱就没劲了。也许,这就是爱的张力?就艺术本身的魅力而言,大团圆的结局总是显得平庸。爱情故事的魅力与男女主角的幸福值是不成正比,甚至没有关系的。而我们只负责看故事。
把“从前的爱情”与“现在的爱情”作比,可以发现,即便相爱,也是回不到从前的爱情了,正如青春是回不去的。这时候再想想“昨日重现”,只能苦笑了:昨日,不可能重现。
《画都》把寻找潍坊作为“中国画都”的文化根基的过程,与陈词寻找人生支点的过程巧妙结合,更好地反映出文化现代化的进程中人的混乱与迷茫。而寻找的价值终点,是陈词相信自己不是最后的理想主义者,因为,人心最终还是向善向上的。这是文化自信的证明,也是人格自信的证明。从这意义上,《画都》是马永安对家乡、对自己交出的一份满意答卷。对于我这样的读者来说,读《画都》,则如同读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