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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的告别》:“枣树”开口说话了么
——《野草》精读之二

2019-01-28浙江彭小燕

名作欣赏 2019年22期
关键词:语汇假象虚空

浙江 彭小燕

《影的告别》的写作时间为1924年9月24日,晚于《秋夜》(9月15日)10天。这样短的时间,很难说,鲁迅的思想本身有何显著变化,只能说主体的写作态度:即他表达心声时的自我控制程度,可能有所不同。《秋夜》展现的是一个暗夜朦胧图景,但写作主体却是异常清醒的,他将自己的写作边界控制得颇为严密——朦朦胧胧,欲说还休,正是心性仍然难定的表征。《影的告别》则开篇就表示:“深夜了,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说出来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深睡中的人,放松了自我控制,庶几进入了心性的自由,言说的大胆是明显的——直抒胸臆、直接表达(不再拿枣树、高空、花草、圆满的月亮、小青虫等说事了):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这里,“天堂”“黄金世界”(地狱一句不用多论,因为其中并无悖论之处)既可以与《秋夜》中“圆满的月亮”构成一定的逻辑关联,也可以和小粉红花做的好梦、小青虫所飞向的明“光”形成相通之处,即:都可以指向某种未经自我怀疑、反思与人间锻冶的“好物象”。然而,无论在《影的告别》里,还是在《秋夜》里,作为话语主体的“我”都对它们给予某种怀疑、否定,直至对峙。《影的告别》直接宣示,一般语义上意味着尽美尽好的“天堂”“黄金世界”,影(“我”)都“不乐意”“不愿去”。《秋夜》则如前篇所述,经由枣树“直刺着天空中圆满的月亮”这一意象来完成对高空、月亮的否定、对峙;同时,又经由对枣树的欣赏,而呈现对做着好梦的小粉红花、径直趋光的小青虫所处的生命状态的温情存疑。

那么,这些不乏决绝的否定、对峙,抑或温情存疑的真实意图究竟何在呢?似乎隐隐指向——对某种看似尽善尽美、高上圆满,抑或暂居美好的事、物的执着否定、对峙、质疑么?进一层说的话,这其实是对一种意义帷幕、光之假象的否定、对峙、质疑。这一思路,也许并非过度解读。那么,就姑且把这个解读意向放置在此处吧。

然后,在这样的意识背景下,影(“我”)就对自身的自我(文本中影的本体吧),抑或自己的朋友,断然地告别了: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乐意的。/朋友,我不想跟随你了,我不愿住。/我不愿意!/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

从逻辑上延续的话,此处的另一个“自我”“朋友”,本质上是跟前文影(“我”)所不乐意的“天堂”“黄金世界”一样,属于某种看似善、美,而其实并非如彼如此的假象。的确,有你非亲非故,甚至你淡漠、讨厌的人,立居在你所不认同的意义假象间;但一定也有你庶几相识、熟络的亲友,停留在你所否斥的、缺失意义的人生境状里。在意欲告别某种不堪人生境状的时候,最难言别的,不就是后一种情形么?这个后者,既可以指向一时的亲友,亦可以指向一度与亲友相与共在的旧我行状的吧。

如今,影(“我”)就要离开这种俨然意义之光,而其实不过假象的旧我状态了!“影的告别”不乏决绝,反复地言说:

呜呼呜呼,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无地。/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没。/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我将向黑暗里彷徨于无地。/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这可以说,是鲁迅借着《野草》,是《影的告别》借着影(“我”),相当直接地呈现出一种个性主义的风骨了——“我”要肆意、执意抉择“我自己”的人生路:宁愿与“无地”、“黑暗”、“虚空”、孤独(所谓“独自”:“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一整个世界“全属于我自己”)合一,也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间,或是消失于光明之中——分明是遁化消失了,还自以为置身明光之中,正是一种生之假象啊。那么,这是要拒斥意义假象,而宁愿趋向“无地”“黑暗”“虚空”和孤独的意思了——这至少来得真实,知道自己的置身“无地”,知道自己的处乎黑暗、虚空与孤独,而不再滞留在“光明——意义”的假象里。

这里存在的一个问题是:“无地”“黑暗”“虚空”……究竟意味如何呢?似乎这类的消极性、否定性语汇还可以无限期地增加、累积啊!

在《影的告别》这里,即在1924年9月的这个时间,我们对于出现在《影的告别》里的这些语汇,是没有办法多说的。我们要悉心等待《野草》23个系列的持续出场,在情形相对清朗、更为直接的时候,再来断言这些语汇可能赋出的意向——在我看来,这是人文科学研究应该遵循的求精准,即在探求真实的道路上,应该持有的求精准、存敬畏的认知心态。

而在《影的告别》这里,可以多说几句的地方也还是有的。比如,这里的“黑暗”依上下文的语境,要把它引向时代、社会意义上的“黑暗”,即社会状况的落后野蛮、陈腐不仁、酷虐禁锢等,我以为也是不够精准的。《影的告别》里的“黑暗”,跟同一文本中反复出现的“无地”、“虚空”、孤独这类的语汇相融与,更多地指向人在精神上的某种消极、幽昧、空洞等否定性境况。其次——

你还想我的赠品。我能献你甚么呢?无已,则仍是黑暗和虚空而已。但是,我愿意只是黑暗,或者会消失于你的白天;我愿意只是虚空,决不占你的心地。

此番告别话语中的温情,令人难免联想影(“我”)要作别的、要走出去的场域,的确,不同于枣树与之泠然对峙的高空,以及“圆满的月亮”,这是对“影”之“旧我”、“影”之熟络“友朋”所居留的,或一境况的不得不别——因为“仍是黑暗和虚空”啊。生命是不能止于“黑暗和虚空”的,要“活”着,而且,要真正地活进意义之光里,影(“我”)的抉择是:

我将在不知道时候的时候独自远行。

仍然反复言说,决绝中,也还有徘徊:

然而我终于彷徨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

这是《影的告别》只能是《野草》第二篇的文本证据啊,无论是鲁迅本人,还是那个告别中的《野草》的话语主体影(“我”),都还有着对于茫茫前路的几许犹疑——毕竟,一条拒斥普遍有效的意义假象,真正属“我自己”的、个性化的生命之路,不那么容易显形。这令我们恍然记起《秋夜》之中,夜游恶鸟的笑声——那意味着自嘲与他讽的夜半笑声。

卓异如鲁迅,也反复不断地与自我的犹疑、彷徨相杀相爱。《野草》23个系列,在精神构建上反复回环的特质,日本学者木山英雄先生在20世纪60年代已经观察得比较清楚了,赵京华先生的中文译词,用的是“往复探求”“往复运动”等。(木山英雄:《〈野草〉主体构建的逻辑及其方法——鲁迅的诗与哲学的时代》,赵京华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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