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陌生化手法在庞德诗歌中的体现
——以《在地铁站》为例
2019-01-28于天伊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210094
⊙于天伊 [南京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94]
埃兹拉·庞德是20 世纪英美文坛举足轻重的人物,是现代派著名诗人和意象派诗歌运动的发起人。意象派是英美诗人发起的反对维多利亚浪漫诗风的文学运动,彼时全球刮起了追求新奇的热潮。庞德将“日日新”作为口号,先后以新古典主义的意象、激进未来派艺术的旋涡、小说的散文化、音乐的复调、中国汉字等概念标新立异,频频挑战保守的批评权威,激荡英美诗坛。他发表的作品《中国诗集》(Cathay)为英美诗坛引入了中国古典诗的震撼,得到艾略特的评价:“庞德是我们时代的中国(诗)的创新者。”深受多国文化影响的庞德,在其诗歌创作中与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手法不谋而合,即“艺术的存在就是为了使人能够恢复对生活的感知,为了让人感觉事物”,艺术家运用各类技巧使观赏过程的难度加大以及时间拉长,以达到观赏者完成感知艺术作品的审美目的。由此,一旦审美的过程被拉长,艺术作品的文学性凸显,感染力随之加强,人能够真正体验现实带来的激荡和震撼。它打破了由维多利亚时代以来诗歌的一贯语言作风,是读者一次全新的异质化审美体验。本文将从庞德代表作《在地铁站》探究“陌生化”手法的运用。
一、诗歌语言的陌生化
庞德这首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短小凝练,看似不经意的抽象式描绘,实质上是对语言千锤百炼的精粹之作。该诗写于1913 年,是诗人对在巴黎地铁站看到的超自然现象的描述。诗歌的第一句写地铁站中涌动的人群,第二句以隐喻手法,将苍白面孔闪现在黑压压的人群中的景象比作花瓣垂落于乌黑的枝头的样子。
如同谈论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无法绕开那一句:“任何有钱的单身汉都想找一位妻子”;要谈论庞德的《在地铁站》同样绕不开第一句的“apparition”(幻影;幽灵)一词。布拉格结构主义者穆卡若夫斯基曾阐述,即诗歌语言最显著的特征是“前置”自身,作用是打消由常规语言造成的“自动化”“麻木化”。有评论家认为“apparition”暗含了“鬼影”(ghostly)的意味,因而不采用常规的“出现”(appearance),是这首诗的诗歌语言区别于日常语言的极致体现。另外,也有相当多数人从庞德的创作动机着眼来探求这个词语的隐含意义,即暗指一种超自然的或者非物质的、突发性超乎预料的经历。而拉尔夫·贝维拉夸(Ralph Bevilaqua)却认为,庞德作为一个精通欧洲多种语言、特别是法语和意大利语的诗人学者,在描绘在巴黎地铁站这一特定地点观察到的一幕场景时,是可能会使用法语的。“apparition”在法语文本中往往意味着“观察者在某一精确时刻所实现的观察方式”,而这一瞬间的刺激也将促进观察者的隐喻性联想(metaphorical imagination)。贝维拉夸的猜想也并非全无道理。如果该词在法语中的释义成立,那么刚好完美契合庞德关于意象的阐释,即刹那间感性与智慧的交融。那么在这首诗歌当中,庞德舍“appearance”用“apparition”,不仅仅是将日常语言提升至诗歌语言而拥有了“诗性”品质,更跨越了语言层面充分发挥了该词在法语中的深层次含义,达到了“陌生化”手法中语义层面的创作,延长了读者与文本间的距离,深化了审美感受。
二、诗歌体裁的陌生化
19 世纪后期,美国内战的爆发和惠特曼、狄金森等人的去世结束了成就非凡的浪漫主义时期,美国诗歌进入了一个较为沉寂的阶段。庞德认为美国19 世纪的诗歌带有一些语言和格式上的缺点,他倡导诗歌创作应该遵循意象的准确性,使用精准简练的语言,反对过多地涉及情感和写作技巧。他以这首《在地铁站》宣告了意象派诗歌的诞生,并从中国古诗和日本俳句中提炼出“意象理论”,庞德在写给友人戈蒂尔(Gaudier-Brzeska)的一封信中写道:“很久以前,一位中国人说过,如果一个人不能在十二行诗歌里将他想说的话说清楚,那么他最好保持沉默。”而后他提及了一首更为短小的日本俳句为例:
The fallen blossom flies back to its branch:
A butterfly.
可以看出,日本俳句是庞德《在地铁站》的直接灵感来源,是他将三十多行初稿减至两行的推动力。其实,除了俳句之外,如前文提到的,庞德也深受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整理过由东方学者芬诺罗萨(Fenollosa)的遗稿而译成的中国古诗英译本《中国诗集》(Cathy),中国诗学对庞德留下的启示之一是诗句的非联结并列模式。如我们所知,中国古典诗的一大特色就是对偶格式,语法连接自然脱落,句型呈现无联结并列悬置结构。但一旦放到英文中就变成棘手的问题,因为英语传统没有类似无联结结构模式。即使是“英雄双韵体”(heroic couplet)一般只讲五个音节相同,二句相押韵,但句子还是需要语法连接的,与中国的对仗完全不相同。所以庞德为了完成中国古诗翻译这项艰难的工作,选择了逐字对译的方法,比如将“浮舟弄水箫鼓鸣,微波龙鳞莎草绿”译为:
With boats floating,and the sound of mouth-organs and drums,
With ripples like dragon-scales,going grass-green on the water.
庞德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中国无联结的句式,并用以建构自己的片语并置结构模式。这种模式的建立对庞德诗学至关重要,是他打破意象诗的封闭静止,走向开放、灵活、循环、辐射型诗学的第一步。1917 年庞德写给Quinn 的一封信中提及,“中国是根本的,日本不是,日本是一种特别兴趣”,强调了中国文学的奠基性影响。
吸收了东方文学的神秘传统的庞德,为遥远的太平洋彼岸的读者带去了无以言说的震撼。这首《在地铁站》打破了维多利亚时期由丁尼生、阿诺德等诗人形成的冗长晦涩的诗歌作风,寥寥几笔,“人群”“面孔”“花瓣”“树枝,”将意象作为诗歌本身而不是借以抒情的背景来进行描绘,英语的语言被浓缩、重组,在新颖的诗歌长度带给人不习惯感的同时还诱发了读者的无限联想。
三、诗歌意象的陌生化
意象主义(Imagism)独创的核心范畴是“意象”。对意象的阐释,集中体现了埃兹拉·庞德的诗学主张。
一方面,这位别具匠心的诗人认为:“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情结)。”诗歌于他,既是景物意象的刻录与描绘,更重要的是情感的宣泄与表露。意象实质上是话语,意象是超越于普通文字的话语。这一点与什克洛夫斯基的思想十分契合,他认为“艺术的目的是传达事物的视觉感受,而不是提供事物的识别知识”,“艺术是体验事物艺术性的途径,而事物本身并不重要”。
另一方面,在庞德看来,思想感情的“复合体”若不能在瞬间呈现为“象”(形象),便不可构成完整的意象。“象”,即“形象在视觉想象上的投射”。对于“象”的要求,庞德倾向于提倡一种精确描写物象的主张。从《在地铁站》的诗句来看,其中的意象既是客观描述,也是主观表达,而删去所有动词只留下意象的做法也使每一个意象都承载了丰富的意义。诗人用花瓣比喻面孔,用湿漉漉的黑树枝代替雨后的地铁站和人群,黑白对比,软硬相衬。花瓣传递的一丝美感,用以深色带有湿气的树枝加以反衬变得更加鲜明突出了,给人以模糊重叠之感,已然更加丰满。庞德作为诗歌创作者,不仅基于自身情感的迸发而妙笔生花描绘出别具一格的意象,更基于读者角度对意象的接受做出相关的心理分析,正是“意象”这种“复合体”的突然呈现给人以突然解放的感觉;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的感觉,使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获得了审美自由和解放的感觉。因此,这首《在地铁站》可以说是意象创造的巅峰,让读者从习以为常的19 世纪的旧诗歌接触到陌生的意象,使“石头有了石头的质地”,使地铁站中人群的面孔也有了新的审美视角。
四、结语
在美国诗歌沉寂时期,庞德凭借他深厚的掌握多国语言技能和开放的心态吸收东方传统诗歌精髓,对诗歌的语言和形式进行再创作,使自己的意象派诗歌震荡英美诗坛,也与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陌生化手法相契合。本文选取的《在地铁站》诗歌虽短,其蕴含的诗性特质和文本张力却远远超出这十四个单词,足以见出庞德这一“拿来主义”使东西方文化相互碰撞而产生了超乎寻常的审美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