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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张爱玲小说的语言和意象

2019-01-28覃子阳华北电力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102206

名作欣赏 2019年29期
关键词:金锁记张爱玲意象

⊙覃子阳[华北电力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2206]

一、苍凉、舒缓的音乐基调

(一)舒缓的节奏

女作家苏青曾感慨,“张爱玲的作品,觉得自有一种魅力,非急切地吞读下去不可。读下去像听凄幽的音乐,即使是片段也会感动起来。”张爱玲的语言节奏感、音乐感强烈,她的文字常有一种娓娓道来的舒缓,说不尽,道不完,如同“long,long,ago”的细小的调子。张爱玲自八岁上开始学习钢琴,后因为家庭和自身的原因又放弃了音乐,但是“十几年严格的音乐训练培养了她对音乐深刻的体悟力,不仅能感悟音乐传达的情绪和形象,还能领会到常人往往忽略的文学的音乐性”。她在《谈音乐》一文里这样自述:“我不大喜欢音乐。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而一切的音乐都是悲哀的。”她追求的是“素朴”,音乐的悲凉是需要改变的,因而她采用舒缓的语调将悲哀转换成苍凉,将“绝调”改写成夜曲。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倾城之恋》)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金锁记》)

酸梅汤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迟迟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长,这寂寂的一刹那。(《金锁记》)

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 Long Ago,”——“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金锁记》)

张爱玲的节奏都是舒缓的、不紧不慢,冷眼旁观,而这种节奏点带来的感觉近似李煜和纳兰容若的词。他们的词句都是一个个苍凉的故事,在缓缓讲述着、不问由来、不问过往的故事,只留下淡淡的怅惘。如李煜的《清平乐》:“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这首词是说作者在恼人的春色中归思难解,睹物怀人。最后一句尤为韵味悠长,意思是离别的愁绪犹如春天的野草,越行远越繁生,无穷无尽。作者运用比喻,赋予离愁以具体的形象,让人觉得忧愁无边无际、有增无已,以此结尾使整首词别有深意,读之意犹未尽。对比上文摘录的张爱玲小说中的句子,他们之间的相似点可见一二。第一句既是小说的开头也是结尾,胡琴咿咿呀呀的声响使苍凉之感贯彻了全篇,如同一个无限循环的圆,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点。第二句的韵味十分浓厚,七巧等待了多年,终于等到了姜季泽的表白,内心激荡着欣喜与狂欢,可是张爱玲没有选择细腻的内心描写,而是用一句“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一笔带过,这就足够了,像音乐一般的喜悦是细细的、小小的,是柔和而腼腆的,带着一丝悠长的意味。第三句舒缓的节奏感更为明显,作者通过细数时间的流逝来强制减缓读者的阅读速度,使七巧绵延的悲伤弥漫在字里行间。

张爱玲曾说自己不喜欢凡哑林(小提琴),“拉出的永远是‘绝调’”,“是乐器中的悲旦”,而对于胡琴则青眼有加,她说“胡琴就好得多,虽然也苍凉,到临了总像是北方人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依旧回到人间。”这种音乐观和她的写作观、写作实践一脉相承,她在《自己的文章》中自述,她的人物“没有悲壮,只有苍凉”,音调苍凉但不至于绝响,忧伤是淡淡的,更多的是绍兴姑娘唱开的“越思越想越啦懊呃悔啊啊”稳妥的拍子。因此,她的语言也模仿着胡琴的音调,不会唱到绝境,总能带来一种缓慢而悠长的感觉。正如李煜、纳兰的词调一样具有一种延伸性,“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这个故事是讲不完的,即使“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故事说到了尾声,也是兜兜转转,余音未了,绕梁三日而不绝。有研究解释为这种感觉来源于对“汉字声调的平仄形式”的运用,“在张爱玲的小说语言中,从语音上来看,较多使用平声字”,“平声哀而安”,平声的感觉既悲凉又稳妥,在四声中它的声调又最长,音调最平稳,好似毛笔字中的雁尾,总要平平地拖开了去。

(二)总结句式

张爱玲的小说语言中有一种特别的句式——“总结句式”,即以两个或三个中长句起头,紧接着一个或两个短句作为总结或者解释。总结句式又可分为两类,以下为第一类。这类中短句的语气比前面的长句要更加强烈,感情更加冲动。

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来还有今天!(《金锁记》)

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凉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这就是他所怀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金锁记》)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金锁记》)

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倾城之恋》)

第一句开头便是缓慢的、抒情的,可以体会到七巧的喜悦是“细细的”,发自心底的小喜悦,慢慢地这喜悦开始变大,对比这些年的苦,这些年的“捉迷藏”,七巧变得兴奋起来,原来还能等到今天!走到这里,喜悦就达到了顶点,紧接着便是情绪的急转直下,“他难道是哄她么?他想她的钱——”喜悦变成了愤怒,幸福变成了恐惧,最终是二人反目。第二句开头的排比式描写以平和的笔调契合了童世舫的内心,此时的不可置信与悲伤尚且是淡淡的、愣愣的,这就是古中国么?他的温柔娴静的中国闺秀竟然抽鸦片!这时他的情绪被推到顶峰,惊讶、难以置信、失望、悲伤……他承受不住了,“感到了难堪的寂寞”,终于走了。第三句说,三十年前曹七巧的故事已经说完了,但是她所受的苦痛与她带来的苦痛仍然在延续,女性在旧社会受到压迫而产生心理变态的血债也是“完不了”的!这一类句子的节奏和感情的变化都比较明显,并且总是在结尾的短句时达到节奏的最快点和情绪的最激烈处,给人循序渐进、直击心灵的冲击感。

以下为第二类,这类句子中的短句更像是总结句或阐释句。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封锁》)

总有一天……那时候,是他的天下了,可是他已经被作践得不像人。奇异的胜利!(《茉莉香片》)

一个女人,再好些,得不着异性的爱,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女人们就是这点贱。(《倾城之恋》)

听无线电向来不听申曲滑稽京戏什么的,而专听贝多芬瓦格涅的交响乐,听不懂也要听。世界上的好人比真人多……翠远不快乐。(《封锁》)

第一句十分简洁地说明了情况,封锁了,于是电车的行进中断了,于是一场短暂的爱情发生了。第二句说聂传庆会胜利,却是“奇异的胜利”,张爱玲用这五个字对传庆做了一番总结和预测,虽然传庆最终会掌管这个家,但到了那时他或许也会变成父亲那样的人,这算不得胜利。第三句是对女性血淋淋的剖析:得到了异性的爱才能得到同性的尊重,这就是女人的贱。此类句子中,节奏的改变并不如第一类明显,情感的波动幅度也较小,更多的是作者冷眼旁观式的分析总结。与张爱玲的总体风格不同,这类总结句没有大量的形容词渲染,而是采用简单的陈述句,短短几个字就交代完了故事或人性的本质,语言简洁,甚至具有跳跃性,这样一来便增大了感受的难度,延长了感悟的过程,使读者在这个过程中最大化地感受和体验作品。

二、具有象征意义的“意象”

“意象”的概念中西方文化皆有。早在《易经》中就已经提出“立象以尽意”的命题,将“象”解释为象外之象,意内之象。“意象”这一概念正式确立于刘勰的《文心雕龙》:“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他将“意象”纳入“神思”的范畴。在西方意象派中,“一个意象是在瞬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庞德用意象这个范畴,将意与象化合为同一个复合的视觉形象。意象在中西方文化中的含义不尽相同。中国古诗通过“兴”的手法,使意象可以独立存在而不必依附于作者的主观情感,因此中国的意象往往是多层内涵的,它既可以理解为作者表情达意的工具、情感的附属,也可以理解为能够独立存在的客观事物。然而西方意象不同,由于西方不存在“兴”,而只有象征手法,因此西方的意象无法独立存在,而需依附于作者的主观情感,具有强烈的暗示性、象征性。张爱玲的意象更接近西方文学理论中的意象,在她的作品中,意象不会平白无故地出现,而常带着表达意义的目的,也就是说,张爱玲描写意象并不是为了意象而意象。例如她使用月亮意象,则这轮月亮不会单纯代表着“月亮”这个符号出现,而是象征着作品人物的情感、心理,或带有作者本人的主观感受,它是依附于推理性的生活话语存在的。

象征存在本体与象征体,却不要求二者之间有紧密的相似点,因此,象征所表达的意义往往难以捉摸。读者需要通过结合语境与想象来实现对作者创设的委婉、含蓄的话语的较为准确的理解。象征又常与意象结合在一起,“作为一种文学表现手法,象征主要是通过具体的形象,来暗示另一事物或某种带有普遍性的情感或意义”。同样地,意象也“可以作为一种象征和隐喻行为而存在”,即作者将真实想法隐藏在象征物(意象)中,通过对象征物的描写来暗示人物内心或情节走向,以意象来替代抽象的概念,从而使其打上象征性、隐喻性的烙印。张爱玲将意象创造性地转化为了“私设象征”,与“公共象征”(如白鸽象征和平)相反,“私设象征”是作者依据文本环境和主观判断,在作品中靠一定方法建立的不具有普遍性(放之整个文学界而言)的象征,如高尔基《海燕》中的海燕、雷电,艾略特《荒原》中的水等。她通过这种手法,使意象描写超越了对客观物象的机械重复和客观感觉的捕捉,上升到追求不尽的言外之“意”和丰富的象外之“象”的审美意蕴的高度,从而达到“寓理于象”的目的。

夏志清认为,张爱玲“小说里意象的丰富,在中国现代小说家中可以说是首屈一指”。例如,“小蓝牙齿”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反复出现,给人一种恐怖诡异的感觉,在《倾城之恋》《心经》和《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均涉及“风雨”,它暗示着人物命运的重大转折,象征着生命中的暴风骤雨,在情节的关键处起着推波助澜的作用,以及《沉香屑·第一炉香》中的“皇陵”……其中月亮、灯光、玻璃与镜子等是常用意象。艾略特曾说,“用艺术的形式表达激情的唯一方式是找到‘客观对应物’”,作家通过描写独特的意象来唤起读者“同样的激情”。由于意象与主观意图在本质上存在“同构性或相似性”,因此,“赋予主观感情以客观对应物”的方式不仅能够“含蓄地表达作者的感情态度”,同时能使小说的内涵更为深刻。

(一)月亮

在所有张爱玲小说的意象中,月亮占着最大比重,每一个时点、每一个人眼里的月亮都不一样。夏志清指出:“张爱玲的世界里的恋人总喜欢抬头望月亮——寒冷的、光明的、朦胧的、同情的、伤感的,或者仁慈而带着冷笑的月亮。”这些月亮依据情节、环境的不同而产生变化,因此“功用繁多,差不多每种意义都可以表示”。在其小说中,月亮的每一次升起都带着不同的象征意蕴和话语暗示,且大部分月亮都象征着爱情或情欲,如薇龙的月亮,七巧的面具般的月亮;月亮也象征着残缺和破碎,如长安的缺月;也有象征着绝望和死亡的月亮,如寿芝的白得反常的“小太阳”。

《沉香屑·第一炉香》中,月亮是爱情的隐语。薇龙为学业之故来求助姑妈,从姑妈家出来后,看到“烟树迷离,青溶溶的,早有一撇月影儿”,薇龙越走,“那月亮越白,越晶亮,仿佛是一头肥胸脯的白凤凰”,“越走越觉得月亮就在前头树深处,走到了,月亮便没有了”。这里的月亮已经暗示了薇龙的结局,当她越往前走,月亮变得越大越白,可是走到头月亮却没有了,薇龙以为她走向爱情,到临了才发觉这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后来,当薇龙与乔琪进一步接触,乔琪向她展开恋爱攻势时,“那时天色已经暗了,月亮才上来,黄黄的,像玉色缎子上,刺绣时弹落了一点香灰,烧煳了一小片”。月亮变成了无法磨灭的烧焦的印迹,缎子被烧灼了,薇龙的心也被烧灼了,表明此时的她已经完全属意于乔琪。不幸的是只有薇龙付出了真心,身为情场老手的乔琪自始至终都是逢场作戏,他“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并未停留,月光下的人正是薇龙的心上人。当薇龙发觉真相后,那时“月亮已经落下去了,她的人已经在月光里浸了个透,淹得遍体通明”。象征情欲和爱情的月亮笼罩着她,她得到了爱情——只有“一刹那”,爱情终于显示出了他的真面目:虚幻。

《金锁记》中的月亮出现得更加频繁,意义也更为丰富。小说开头便是“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年轻人幻想中的月亮像一滴泪珠,模模糊糊的,老年人记忆中的月亮比眼下的月亮更大更圆更白,却也更凄凉。作者将年轻人想象中的月亮与老年人记忆中的月亮进行对比,让三十年前的故事蒙上了一层“凄凉”,至此,月亮便完成了它作为引子的任务,为全篇打上了悲凉的烙印。小说又在结尾处加以呼应,“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三十年的月亮变成了一个永恒的存在,就如同这个故事永远也“完不了”,月亮转变为一种象征符号,象征着女性悲惨的命运成了不断重演的悲剧,在一个又一个三十年中不断“升起”。长安看到的是一轮缺月,“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七巧在学校里大闹,使长安丢尽脸面而不得不离开学校。七巧又妒恨长安得到爱情,于是从中作梗终于使长安走入“没有光的所在”,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人。“缺月”象征着长安,长安本身就是那一轮“模糊的缺月”,自出生起,她就注定了会缺失母爱,缺乏正常的成长环境,自始至终她的人生都是模糊而残缺的。七巧的月亮则更加变态、扭曲,“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无论是脸谱化的月亮,还是面具样的月亮,无论是黑的月亮,还是白的月亮,都是阴森而狰狞的,正是躺在榻上的七巧的写照。七巧没有尝过爱情,只有将变态的情欲射向自己的儿子,成为一个妖魔化的母亲;她耗尽青春只换来了金钱,从此便戴上了黄金的枷锁,劈杀了爱情和儿女,最后又劈杀了自己。最后是寿芝的月亮,那是一轮“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月光下的她透出死人的气息,“她的脚没有一点血色——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荒诞的月亮和恐怖的月光下的景象充分表现出寿芝的绝望,正是“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的现实将她逼上了绝路。

(二)灯光

灯光常在张爱玲小说中出现,它往往被象征着绝望的黑暗笼罩,代表了一种注定会消亡的希望,有时它又在某种特定氛围中出现,暗示着人物不幸的或不可知的命运。小说人物在这点灯光下做着徒劳的挣扎,最终仍然逃不脱悲惨的结局,这暗合了张爱玲悲观的态度和疲于挣扎的人生处境。中篇《小艾》里的女佣小艾自幼被卖进席家,终日饱受家主的欺负,一日,席景藩回到家中,发现只有小艾一人在家,意欲图谋不轨时,作者对灯光进行了特写,“房间里的灯光很暗,这城市的电灯永远电力不足,是一种昏昏的红黄色”,在实行强奸的过程中“灯光是黯淡的红黄色”。红黄色本属于暖色调,但这里的红黄色的灯光却显得十分诡异、逼仄,甚至有了一丝色情的意味。灯光即是厄运的象征,它如同梦魇一般笼罩在小艾身上,并且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灯光也出现在《沉香屑·第二炉香》中,得知靡丽笙的丈夫自杀身亡的罗杰,猛然间明白了自己与他“没有什么不同”,他感到死亡的阴云正向他袭来,“起先他仿佛是点着灯在一间燥热的小屋里,睡不熟,颠颠倒倒做着怪梦,蚊子蜢虫绕着灯泡团团急转像金的绿的云。后来他关上了灯,黑暗,从小屋暗起,一直暗到宇宙的尽头。”灯光亮着时因蚊虫缠绕而烦闷不堪;灯光熄灭后就是无边的黑暗。灯光意象反衬着无边黑暗与烦恼,象征着不真实的希望。随着灯光的熄灭,这种悲剧意味也加深了。

(三)玻璃与镜子

张爱玲在小说中常运用玻璃或镜子的意象,并取它们“易碎”的特点来实现其象征意义,暗示着小说人物生存环境的虚无和两性关系的脆弱。正如她在《流言》中写道:“这个世界什么都靠不住,一捏便粉碎了。”《金锁记》中七巧赶走姜季泽后,跑到窗前准备目送他离开,她透过玻璃窗看到反射出的影子,有绿色的邮差,有缩小的巡警……“这是些鬼,多年前的鬼”,从玻璃中反射出的影影绰绰的人影,使这个世界充满虚幻和鬼气,而这个鬼气森森的世界正是七巧所在的世界,这些鬼正是七巧本身,她断送了最后一个满足情欲的机会,换来了一道黄金的枷锁。白流苏(《倾城之恋》)离婚后在娘家受尽委屈,她跌跌撞撞地“上了楼,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她开了灯,扑在穿衣镜上,端详她自己。还好,她还不怎么老。”镜子照出了她尚显年轻的容貌,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这点残存的容貌是她与命运赌博的赌注,于是便注定了流苏赖以生存的婚姻是多么脆弱。

张爱玲总能将人物感情、故事情节发展成充满暗示性的丰富意象,从而寓情绪于“不言”中,做到使感受具象化。占主导地位的月亮意象表现最为突出,通过对月亮本身加以扭曲来折射人物的感情,无论是用“模糊的缺月”暗示长安的牺牲,还是用“狰狞的”月亮表现七巧的变态情欲,实际上都是人物内心的侧面反映,暗示了人物真正的心理状态和本质化特征。张爱玲的创作受西方现代派的影响较大,“她在写自然景物的时候,往往将人物的情感映射进去,使景物成为人物心理的载体”,她把原本是客观事物的意象变为了超越本体的象征符号,采用一种“托物寓意”的方式委婉倾诉,从而使小说充满更为丰富的内涵。

综上所述,张爱玲有着高超的遣词造句技巧,她的语言往往踩着舒缓的拍子,富有特别的音乐性,并在这种节奏中传达出“苍凉”之感。“总结句式”是她的语言中的一大亮点,一类用以表达突变的情绪感受,另一类在结尾处总结说明或话题兜转,以此引起读者的思考。张爱玲的另一高明之处在于合理运用纷繁复杂的意象,使人性的塑造和主题的表达更为深刻,并且为读者提供了差异化的新鲜体验,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①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年版,第 80页。

②唐宁丽:《论张爱玲小说的音乐性》,《江海学刊》1999年第4期,第180页。

③张爱玲:《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59页,第188页,第160页。

④张爱玲:《张爱玲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页。

⑤贾荟册:《张爱玲小说语言的音乐性特质研究》,《武汉纺织大学学报》2013 年第4期,第66页。

⑥〔美〕庞德:《象征主义·意象派》,郑敏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50页。

⑦陈周:《诗境与诗心》,武汉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页。

⑧〔美〕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上海三联书店1984年版,第203页。

⑨⑫ 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9页,第259页。

⑩转引自罗杰·福勒:《现代西方文学批评术语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82页。

⑪李建军:《小说修辞学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 234页。

⑬吴伟宁:《张爱玲小说的意象研究》,《文学教育》2017年第20期。

⑭晏淑君:《创新与袭旧——试析〈金锁记〉中的月亮意象》,《文学研究》2006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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