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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穿云鹘到不系舟
——苏轼岭南诗歌艺术透视

2019-01-28何贺婧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710119

名作欣赏 2019年29期
关键词:佛学儋州入世

⊙何贺婧[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西安 710119]

一、诗味与谐趣:生活的艺术化

宋人重视诗味,讲求“知味”,苏轼将司空图“韵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说法概括为“味外味”,对其岭南时期的创作也产生了一定影响。《汲江煎茶》以月夜煎茶抒内心苦闷,杨万里曾赞此诗“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正印证了“诗味”之说。

深受儒家思想感染,苏轼在惠州仍怀有“愿为穿云鹘,莫作将雏鸭”的政治抱负。这种入世心态是他为官时期济世利民情怀的延续发展,在此期间,苏轼一样写复杂深沉的人生感慨,只是入世和出世的矛盾由激烈转向平和。如《残腊独出》,早年的豪情壮思在此诗中几乎无迹可寻。

苏轼曾从佛老哲学中排遣苦闷,他自述“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静,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旦往而暮还者,五年于此矣”。从而寻求到了另一种入世价值,既不同于愚忠君主的仕宦心理,也不同于遗世独立的出世思想,是其经过早年入世、中年避世后的思想升华。

因此,尽管豪气未被消磨殆尽,但从前的矜尚气节已因磨难而变得深沉。随缘自适的生活态度始终贯穿着苏轼的贬谪生活,这种态度经由他的诗笔就成为一种盎然的生活情趣。岭南时期所作诗歌的题材更为日常化,如《谪居三适》,写“旦起理发”“午窗坐睡”“夜卧濯脚”的生活小事,代表了苏轼在岭南时期形成的文化性格。

苏轼在贬谪时期创作了不少描绘岭南风光的诗作,对自然的观照在此时亦有所体现。如著名的《食荔枝》,妙语解颐,风趣横生。值得一提的是,苏轼在惠州时曾作“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一诗惹怒章惇,因言获罪。被贬儋州后,又作“寂寂东坡一病翁,白头萧散满霜风”,重新引用招祸之诗,正是苏轼人格精神的体现。

“风趣之妙,悉本天然”,“天然”源自苏轼独特的情感体验。苏轼在惠州时期仍有出世与入世的两难心境,《食荔枝二首》表面赞美岭南风物,抒发闲适乐趣,实则暗含仕途困顿的辛酸,别具苦衷。

二、豪气抑敛,平淡显扬

苏轼在黄州时期初露端倪的淡远风格,在岭南时期得以发扬。不同于一贯的超迈豪横,这一时期他竭力推崇自然平淡,将陶渊明作为师范的圭臬。

苏轼评价陶渊明“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趣”,纠正了前人对陶渊明评价的偏颇,一百多首和陶诗是其诗风由豪迈向淡雅过渡的标志,力求从神理上贴近陶诗风味。如《和陶〈归园田居〉六首》,看似枯淡,实则含味深厚,“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

以和陶诗为代表的岭南时期诗作是苏轼诗艺走向成熟的关键阶段,将宋代诗学的平淡理论推向自觉和高峰。宋初的白体因其平白浅淡的风格备受推崇,在争相效仿中趋于浅俗,而苏轼之平淡对尚浅俗的诗风也有相应的匡正作用。“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不同于梅、欧从改革文风的角度提倡平淡,也不同于重视诗法、几乎囿于江西诗派影响的黄庭坚,苏轼提倡的平淡是由“气象峥嵘”“彩色绚烂”演变而来,这种“以审美的方式超越现实以后再对现实进行反观回照的宁静淡泊”,正印证了苏轼对平淡的审美态度。因此,宋人对苏轼晚年,尤其是过海后的诗风极力推重,“东坡文章,至黄州以后,人莫能及,惟鲁直诗可以抗衡;晚年过海,则虽鲁直亦瞠若乎其后矣”,足见苏轼此期间的艺术成就。

周裕锴将宋诗风格分为平淡与雅健两种形态,分别表现为冲淡的襟抱和执着的情怀,苏轼在这两种基本形态上均有所建树,不彻底遁世,也不执着入世,在其作品中就呈现出一种中和阔朗的意味。苏轼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心理在岭南时期开始得到平衡,进而升华为自得潇洒的人生境界。

三、非吃烟火食人语:佛老思想的深度濡染

苏轼很早就接受了佛学和老庄的影响,在他的诗文中时常表现出“援佛老以入儒”的思想特质,前后赤壁赋就是典型的例子。尽管在苏轼的作品中很难系统整理出佛学思想,但也可见明显的佛学浸染痕迹,如《鱼枕冠颂》就使用了佛学的三个经典概念,即如露如电、我非我、幻身,可见佛老思想对于苏轼的影响之深。

佛老思想对苏轼的濡染在岭南时期更深一层,甚至占据了主尊,这种深层滋养直接影响了苏轼在这一时期的创作。如《迁居》就融合了佛教的时间观与道教的空间观:

吾生本无待,俯仰了此世。

念念自成劫,尘尘各有际。

下观生物息,相吹等蚊蚋。 ——《迁居》

这种融合式的思维,使苏轼原本就受庄子感染的“万物齐一”的道家思想更加浓厚强烈。

苏轼很大程度上是向往通过求诸佛学的方式,淡化固有社会准则的干预,建立起新的人生准则,如他在《雪堂记》中所写的“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可见苏轼对于佛老思想表现出鲜明的理性精神,并非真的要遁入佛门,而是为获知一种不由君主和爵禄衡量的价值标准,他自己也能清晰地看到佛学的不足:

佛书旧亦尝看,但暗塞不能通其妙,独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若农夫之去草,旋去旋生,虽若无益,然终愈于不去也。若世之君子,所谓超然玄悟者,仆不识也。 ——《答毕仲举二首》

学习禅理只为净化本心,这种以经为我用代替我为经用的理性态度,使苏轼避免了在“四大皆空”和“万物齐一”中迷失自我,而是承认并推重情感的重要性,演化成苏轼独创性的哲学体系。

四、此心安处是吾乡:旷达的极致

如果说苏轼在惠州时期的诗风转变展现了艺术人生到自适人生的转化,那么儋州时期的苏轼则实现了由自适人生向快意人生的转化。快意既形容苏轼在儋州随缘放旷的生活态度,亦指他在此期间的哲学思想。前后《赤壁赋》都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对整个存在、宇宙、人生、社会的怀疑、厌倦、无所希冀、无所寄托的深沉喟叹”。由于受佛老思想的深度濡染,苏轼在儋州时期的诗作,多呈现澄明安适、旷达淡泊的特点,流露出圆满透彻的生命感悟,堪称苏轼旷达境界的极致。

苏轼在岭南时期开创了一种新的生存价值衡量标准,建立起“无思”“无待”的“自由人格”。“无思”是一种以心灵本体为出发点的思维方式,抛开对现世局促狭隘的思考;“无待”是一种不依托于功利目的生活准则。庄子的无待带有显著的物我同一思想,本质上是“丧我”,即人和自然的同化,忽视了人的主体性;而苏轼对庄子的“无待”做了不同意义的阐发,否定了探寻确立社会角色的意义,代表对本性的觉悟和主体性的确立。这种“自由人格”强调以情感为本体,注重自我求索和心灵的回归,对现实不作功利的价值关怀,追求精神的独立高蹈:

彼其趑趄利害之途、猖狂忧患之域者,何异探汤执热之俟濯乎?子之所言者,上也。余之所言者,下也。我将能为子之所为,而子不能为我之为矣。譬之厌膏粱者,与之糟糠,则必有忿词。衣文绣者,被之皮弁,则必有愧色。子之于道,膏粱文绣之谓也,得其上者耳。我以子为师,子以我为资,犹人之于衣食,缺一不可。——《雪堂记》

关于儒道的矛盾在《雪堂记》中显出得以平衡的迹象,也代表苏轼创作主体性的最终确立。“整个人生过程,呈现为人在饱经风霜之后找回主体性,使自身成为真正的寄寓主体的过程,而此寄寓主体,其实就是审美主体”。这种主体性一直延续到苏轼南迁渡海,并经历了不断地深化稳定。

然而,苏轼被贬惠州儋州时期的创作心态和诗歌风格并非一成不变,在岭南时期具有向平淡诗风转变的倾向,但其中仍不乏豪健雄奇之作,故本文仅选取代表性作品,对其诗歌艺术的嬗变态势做大致梳理。

①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0页。

②③④⑤⑦⑨⑪⑫⑬⑭〔清〕王文浩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99年重印版,第383页,第2103页,第2203页,第2327页,第2167页,第2523页,第2181页,第410页,第1671页,第383页。

⑥〔清〕刘大櫆、吴德旋、林纾:《论文偶记·初月楼古文绪论·春觉斋论文》,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83页。

⑧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卷二十一,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106页。

⑩〔宋〕惠洪、朱弁、吴沆:《冷斋夜话·风月堂诗话·环溪诗话》,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0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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