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刻薄寡恩”辨
2019-01-28张莉蕊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0
⊙张莉蕊 [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0]
商鞅作为一个改革家,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商鞅(约前390—前338),名鞅,本是卫国人,也叫卫鞅,后来封于商,号商君,所以又叫商鞅,战国中期著名思想家、军事家、改革家。在《史记·商君列传》的结尾,司马迁对商鞅做出了评价:“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迹其欲干孝公以帝王术,挟持浮说,非其质矣。且所因由嬖臣,及得用,刑公子虔,欺魏将卬,不师赵良之言,亦足发明商君之少恩矣。余尝读商君开塞耕战书,与其人行事相类。卒受恶名于秦,有以也夫!”很明显地可以看出,司马迁对商鞅持着一种批判的态度,他对商鞅的评价用“刻薄少恩”来概括。但是纵观商鞅一生的得与失,已经不能用“刻薄少恩”四个字去简单评论。
一
司马迁在论述商鞅刻薄寡恩的时候,提到了“欺魏将卬”,意思是说商鞅曾经在魏国时候与卬交好,然而在秦国与魏国交战的过程中,他利用往日交情欺骗了卬,从而大败魏国。暂不论商鞅与卬的交情如何,单说战场上,兵不厌诈,实属常事。
《商君列传》中写道:
公叔座知其贤,未及进。会座病,魏惠王亲往问病,曰:“公叔病有如不可讳,将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孙鞅,年虽少,有奇才,愿王举国而听之。”王嘿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王许诺而去。公叔座召鞅谢曰:“今者王问可以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许我。我方先君后臣,因谓王即弗用鞅,当杀之。王许我。汝可疾去矣,且见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卒。惠王既去,而谓左右曰:“公叔病甚,悲乎,欲令寡人以国听公孙鞅也,岂不悖哉!”公叔既死,公孙鞅闻秦孝公下令国中求贤者,将修缪公之业,东复侵地,乃遂西入秦,因孝公宠臣景监以求见孝公。
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到,商鞅在魏国的时候并没有受到重视,他的存在感极其微弱,微弱到不值得魏王去考虑他的生杀问题。当他听说了秦孝公在全国发布了求贤令后,立马便去了秦国。所以在商鞅那里,他一身抱负,渴望能得到明君的赏识。很幸运的是,秦孝公很看重他,因此也就给了他变法的机会。然而初到秦国,提出变法,不能服众。国家制度是根基,自古以来,一旦涉及变法问题,都会触动贵族阶级的利益,遭到他们的强烈反对,所以商鞅变法受到甘龙、杜挚等人的强烈反对,而这股反对力量中间虽然也因变法有所削弱,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消失过,甚至在秦孝公死后,间接致使商鞅被杀。所以在商鞅改革期间,他的处境极为艰难,可以说他不能有任何的差错,一旦有失,必然会影响变法的实施。因此,他领兵与魏国交战的时候,只能胜,不能败;只有胜利了,他才能够有更高的声望和地位,才可以更有底气地与保守派抗衡,所以此战中,他只能以牺牲旧日“交情”来为他的变法铺路。
再者,商鞅本就是法家代表人,他的思想观念里,更多的是“势”占据着上风,在紧要关头,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也是在情理之中。
二
《商君列传》中写道:
孝公既见卫鞅,语事良久,孝公时时睡,弗听。罢而孝公怒景监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监以让卫鞅。卫鞅曰:“吾说公以帝道,其志不开悟矣。”后五日,复求见鞅。鞅复见孝公,益愈,然而未中旨。罢而孝公复让景监,景监亦让鞅。鞅曰:“吾说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请复见鞅。”鞅复见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罢而去。孝公谓景监曰:“汝客善,可与语矣。”鞅曰:“吾说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诚复见我,我知之矣。”卫鞅复见孝公。公与语,不自知膝之前于席也。语数日不厌。
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秦孝公对商鞅的态度与魏王的不同。魏王在公叔痤的推荐下对商鞅依旧冷落待之,秦孝公前后见了商鞅三次,而且秦孝公初见商鞅的时候,听他讲三代之治是很不耐烦的,即便如此,他仍然有耐心见他第二第三次。商鞅看出孝公的求贤若渴,也感动于孝公的礼贤下士,所以对变法之事更为坚定,更有信心。
变法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动摇了贵族阶级的利益,但是商鞅自始至终都没有动摇过。其中除了自己想在乱世之中成就一番伟业的雄心壮志,恐怕也与孝公的期望和信任有关系。君如青山,我如松柏,这样的君臣关系恐怕放眼整个历史长河都罕见。作为一个君王,他不仅采用了商鞅的政策,而且还为商鞅变法扫清障碍,尽最大的能力为他铺路。
如果没有孝公,便没有商鞅变法,秦国或许早就被齐魏等国吞并。孝公胸襟似海,知人善任,既能像先贤一样自德自律,又大胆开明有创新意识,更具有统一天下的雄心,所以商君遇孝公,犹如千里马遇伯乐。为君者如此坚定变法者,唯孝公而已。为臣者如此全面系统深彻变法者,唯商君是也。如此君臣同心者,亦为古今罕见也。
所以与其说商鞅“少恩”,毋宁说商鞅是“傲”;因为傲,所以非明君不信,非明君不投,非明君不忠。卬或许曾经确实与他交好,但是在卬和孝公之间,他毅然选择了孝公,这不能说明他的不义和少恩,恰恰说明了他的知恩图报。在他内心深处,也许卬不值得他去为之付出前途和命运,而孝公值得,这不是义与不义的问题,而是轻与重的取舍问题。
三
秦孝公时期,秦国位于偏远地带,国力衰弱,常受外族欺负。秦当时半游牧民族的老秦人生性野蛮,民风剽悍,传统的德治政策过于柔和,根本无法压制和软化老秦人野蛮的本性,因此以强制强在当时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商君书》里的弱民政策也是针对秦国实际民风而提出的,当时的礼乐制度已经不能适应日益复杂的社会形势,因此这也是孝公初见商鞅听他讲三代之治时恹恹欲睡的原因,他深知德治救不了秦国。
社会由周代发展到战国,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平民阶级形成了自己独立的经济体系,因而力量渐渐强大,甚至可以与贵族阶级相抗衡。但封建经济仍然由贵族垄断,平民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也日益激烈。想要达成一种平衡,就必须强制性地压制贵族势力,让人民的自由经济得到一定的发展。正是因为商鞅的铁腕手段,才能压制住根深蒂固的世族力量和剽悍野蛮的秦风。但是随着秦国的强大,世族力量又开始复兴,加之孝公去世,新君继位,商鞅没有了后盾,往日太子旧党积累的仇恨浮出水面,他也必然走上了死亡之路。
商鞅的死,与其说是“作法自毙”,不如说是“以身殉法”,功业已经完成,理想也已实现,他想要的只是让变法的成果得以延续,因此,他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完成了最后壮烈的一笔,为变法而血祭。不是不可以活,只是非死不可,所以最后商君虽死,秦法不灭,正因为前代君王清除了诸多障碍,等到秦始皇登位的时候,秦国已够强大,积累已足,万事也备,再加上秦始皇的才华和能力,统一天下便是水到渠成。因此秦国统一天下,孝公和商鞅功不可没。
商鞅之法确实有许多弊端,但是我们也该清楚地认识一点,商君变法是战时变法,特定时代的变法。孝公想要在短时间成就一番伟业,而儒家徐徐而行的政策根本满足不了他的愿望,天下未定,暴乱四起,在那个道德观和伦理观严重颠覆的时代,只能用商鞅的霸道之法。至于后来秦国灭亡,不该只推给商鞅。随着时代发展,秦国渐渐强大,世风也渐渐有所好转,根基已稳,便可以以柔化刚,渐渐转型,走向德治。尤其是秦统一全国后,本该在和平稳定时代对法律制度进行修改以适应国家需要,但后世帝王不知变通,一味沿袭,更不知惕厉自省,致使先辈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毁于一旦。
司马氏对他的评价更多的是站在西汉统一的基础上去考虑,西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家被推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因此对法家思想抱有强烈的反对意见。司马迁对商鞅的评论,更多是一个儒家士子对法家思想的批判和反对;再加上汉朝推翻秦朝,司马迁对商鞅的批判也反映出他对旧制的批判。他并没有真正站在当时七国动乱的文化语境里去分析当时的人物心理和时代背景,导致了评价的主观性。
①②③〔西汉〕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2718页,第2707页,第27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