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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断片

2019-01-27汪剑钊

延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汪剑钊

科学家认为,阿拉伯数字“7”是一个尤为特殊和奇妙的数字。他们发现,在计算中,如果分别用1、2、3、4、5、6去除以7,结果都是无限循环的小数,仿佛意味着世界的无穷、无限和深不可测。众所周知,在中文里,“七”也是一个耐人寻味的数字,它意味着轮回、循环、完整和圆满。或许由“北斗七星”获得启示,人们喜欢以“七”来命名某个群体或社团,著名的有魏晋之际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贤”,明代的“前七子”与“后七子”,清乾隆年间的“吴中七子”,等等,归入其中的成员均以文字称名于世,赓续千年之文脉,领导一时之诗风。

在西方,“七”也同样是一个蕴含无限神秘的数字,例如,根据圣经传说,上帝用了七天时间创造了世界,分别创造了天地、昼夜、光、水、山川草木、飞禽走兽。于是,人们就以此确定了七天为一周期的单元,以太阳为标识安排了一个休息日。在外国文学史上,也同样有七人组成的诗歌群体,最著名的当数法国的“七星诗社”,龙沙、杜贝莱是它的重要代表。七星诗社的宗旨在于研究古代的希腊罗马文学,并以此为借鉴,汲取民间诗歌的精髓,对诗歌的语言和韵律予以革新,为法语诗歌的繁荣发展起了很大作用。

本文以札记的形式论及的七位中国现当代诗人,他们分属不同的地域、不同的代际,并且,各自的写作风格和审美趣味也不同,把他们集合到一起的是对诗歌的信念、对美的理解、对艺术的虔诚和对中国现代诗作出的贡献。或许唯其不同,他们的存在构成了现代诗版图的丰富性。

(一)艾青

艾青是中国现代诗的标志性人物,他的创作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即引起了诗坛极大的关注。少年时代,我最早读到艾青的一首作品是《黎明的通知》,记得它好像被收录在一本诗文选读的文本中。该诗洋溢着一种明朗、昂扬、蓬勃的青春气息,全诗除四个逗号之外便没有任何标点,保持着连贯的语气,而诗中的每个句子都如同滚动的露珠,清新、晶莹、饱满,充满了希望。当时,它最吸引我的是全篇对拟人化手法和祈使句的使用:“为了我的祈愿/诗人啊,你起来吧”,把真诚的愿望付托给了每一个聆听者,作者意欲做一名“忠实于时间的诗人”,“带给人类以慰安的消息”,他“叫醒”的人不是达官贵人,而是芸芸众生,有“清道夫”、“村妇”、“殷勤的女人”、“病者与产妇”、“负伤者”、“难民”,“衰老的人们”和“呻吟在床上的人们”。显然,这是有深刻的寓意的。这首诗最初的创作动机是对革命的赞美和对新生活的期待,最后却突破了单一的指向而具有了普遍的意义。

他的名作《太阳》,刻画了一个大写的人,豪迈、沉着、自信,对于太阳,人们多半会怀有崇敬、膜拜的心情,倘若进入文学的写作,多半会写出朝着太阳奔去,迎向太阳一类的文字,但艾青却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从远古的墓茔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1937年)

但是,艾青也并非是一味地激昂的,他也有不少沉郁的作品,那首流传甚广的《我爱这土地》便以飞鸟的形象倾诉了对土地的眷恋,真挚地表现了人与土地那种血脉相连的关系,“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作为诗人,艾青对比喻的使用极为重视,在他看来,“形象思维的活动,在于为自己寻找确切的比喻,寻找确切的形容词,寻找最能表达自己感觉的动词;只有新鲜的比喻,新鲜的形容词和新鲜的动词互相配合起来,才有可能产生新鲜的意境。”他的《冬天的池沼》一诗便是其诗歌追求最恰切的证明,从而显示了尤为出众的想象力,在物我的对应共振上拨动了读者的心弦。首先,诗人抓住了冬天的季节特点,从凋敝的各种景象中选择了一个典型的意象“池沼”,并由“池沼”在湿润与干涸之间的变化引发了诗人的想象,并拈出了一连串的比喻,在描述中叠加了情感的因素: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由此渲染了一种悲凉、黯然的氛围,物象因情感的渗入获得了形而上的提升,情感则在物象的凸显下具有了感性的光泽,末三行“冬天的池沼,/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在复沓中加重了人们对冬天的感受和对暮年的垂怜,读来令人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

1929年,艾青在林风眠的鼓励下,曾在巴黎勤工俭学,希望成为一名画家。但最终的结果却是,他自嘲为“母鸡下了鸭蛋”,也就是说,未来的画家在无心栽柳的情况下成了一名诗人。这种转向无疑与艾青对绘画和诗歌的个人理解有关,他在一篇文章中说道:“诗比起绘画,是它的容量更大。绘画只能描画一个固定的东西;诗却可以写一些流动的、变化着的事物。”于是,他“借诗思考,回忆,控诉,抗议”,并且,诗也成了他的“信念”、“鼓舞力量”和“世界观的直率的回声”。艾青熟读欧洲象征主义的诗歌,并自陈深受凡尔哈伦的影响,曾经翻译过后者的《原野与城市》等作品,而从这首诗中,我们多少能感受到那位比利时诗人的风格:低沉、灰暗、沮喪、怅惘,但对人性和美充满了憧憬。

1957年,与不少耿直的知识分子有着相似的命运,艾青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被遣送到黑龙江、新疆等地生活和劳动,创作中断了二十余年。新时期以后,他捡拾起失落已久的诗笔,写下了一批“归来的歌”,登上了又一个台阶,其中的《虎斑贝》是极有代表性的作品,诗人百感交集地说道:“要不是偶然的海浪把我卷带到沙滩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能看见这么美好的阳光”,说出了一个历经沧桑的歌者对世界的重新认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正是在艾青一代人的“归来”和年轻诗人的现代性探索中,诗歌开始复归于艺术的本位。

(二)蔡其矫

蔡其矫是一名诗如其人、人生如诗的歌者。他出生于印尼一个富有的华侨家庭,抗战期间投身学生救亡运动,奔赴延安参加革命,在“战争的困苦中”度过了自己的青春,与缪斯同行,并赢得了最初的诗名。四十年代,他便以极具个性的写作在大量重复性咏叹和口号式鼓动的战争诗中脱颖而出。如《肉搏》一诗,在现实主义的白描中结合了英雄主义的浪漫精神。诗歌记述的是现代战争中最残酷的一个场景,敌我双方短兵相接,两把刺刀同时刺中了对方的胸膛,在决死的时刻,青年勇士因为自己的刺刀比日本人的刺刀“短几分”,为了置敌于死地,不惜与之同归于尽,他“猛力把胸膛往前一挺,让敌人的刺刀穿过背梁,/勇士的刺刀同时深深地刺入敌人的胸脯,/敌人倒下,勇士站立着。”这种对细节的抓取显示了诗人对生活的敏感。最后一节,诗人借助了民间神话的模式,塑造了“鹰”的出现,对一位无名英雄投去了诚挚的敬意。他的《兵车在急雨中前进》令我想起了杜甫的《兵车行》,尽管两者之间存在很大的差异,前者在艺术上也不能与后者相提并论,但在探索中却给出了另一个方向,为忧国忧民的写作提供了勇者的姿态。

新中国成立以后,蔡其矫主动放弃不少人可能热衷的仕途,继续进行诗美的探索。与不少成名于三四十年代诗人的写作轨迹不同的是,蔡其矫五十年代的诗歌在艺术水准上普遍高于四十年代。他一边收集、整理散佚的民歌,一边尝试对外国诗歌的翻译,其中有惠特曼、聂鲁达和埃利蒂斯的诗歌。显然,翻译工作对诗人的个性之形成大有裨益,前者的豪放、自由与后两人奇诡的想象、肆意的组合词语为蔡其矫的写作提供了很多启示,让他的诗歌在艺术上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发展的方向。

蔡其矫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散淡的人,但内心又有着很强的英雄主义情结,他的《川江号子》便贯穿着一种粗犷、悲怆的语调。有感于“从悬岩到悬岩,从漩涡到漩涡”,诗人追问道:

我看见终身搏斗在急流上的英雄

宁做沥血歌唱的鸟

不做沉默无声的鱼;

但是几千年来

有谁来倾听你的呼声

除了那悬挂在绝壁上的

一片云,一棵树,一座野庙?

这首诗描写的是他在长江岸边的见闻,落脚点是在江上搏命的船夫。诗人并不着意刻画船夫的音容笑貌,而是由号子声入手,以点写面,饱含同情地书写了他们在卑微的生存中那一股坚韧的生命力。

或许是因为倔强的个性和唯美的艺术信仰,很长一个时期,蔡其矫的写作处在一种边缘的位置。北岛在一篇纪念文章《远行——献给蔡其矫》中认为,“蔡其矫跟我们一样处于地下,摸黑走路,靠手抄本借光。如今说到地下文学,看来界定要宽泛得多,且源远流长,最早可追溯到1962年他写下的《波浪》一诗。”《波浪》是一首堪与普希金的《致大海》进行对比的诗,在阅读和吟诵中,我们不难体会到其中“自由的元素”那“高傲的美”:

永无止息地运动,

应是大自然有形的呼吸,

一切都因你而生动,

波浪啊!

自然与人的精神世界得到了一个相互对应的契合,波浪成了人生的一个象征。“对水藻是细语,/对巨风是抗争,”这句诗既是对波浪的赞美和肯定,也是诗人对自己的期许。

有意思的是,与那一代不少诗人随年龄增长而在创作上呈颓势的现象相反,他在七八十年代的诗歌则更上一个臺阶,甚至超过了五十年代。这或许与诗人永远年轻的心态有很大的关系。蔡其矫是一个至情至性之人,他把诗的追求落实到了生活的实践。为此,他高傲地宣称:“为了一次快乐的亲吻,/不惜粉碎我自己。”这句诗如同一个谶语,烙印在诗人的身上。据说,他曾经因为一段不为常人理解的爱情而招致身陷囹圄。讨论这样一位诗人,如果不涉及他的爱情诗,不免是一种缺憾。在蔡其矫的创作中,爱情诗实际上也占有很大的比例,其中《距离》一诗是重要的代表作。或许已是人到中年,诗人内心虽说仍汹涌着澎湃的激情,同时也拥有了更多的理性,这让他对人生有了更清醒的认识,也使落笔的对象有了予人思考的空间,爱情不再是单一的甜蜜,而是掺和了怪味的苦涩:

在现实和梦想之间

你是来去无踪的怨嗔

是阴雨天气的苦苦思念;

你是冷月,是远星

是神秘莫测的深渊。

(三)流沙河

早年,流沙河曾因《草木篇》被认定是“假百花齐放之名,行死鼠乱抛之实”而被打成右派。1979年平反以后,他回到四川省文联,在《星星诗刊》担任编辑。八十年代,诗人在《星星诗刊》开设专栏“台湾诗人十二家”与“十二象”,前者向大陆的读者介绍海峡对岸诗人的情况,显示了出色的评论能力,影响了一大批年轻诗人;后者以“象”为切入点,对汉语的诗性功能进行了深入的挖掘,为传统诗学的现代性转化做了很好的尝试。

对于“象”,流沙河的感悟自然深刻,这也影响到他诗歌的创作。组诗《草木篇》在今天看来虽有“意”大于“象”的弊病,但在当时诗坛已是不多的几首堪读的作品,每首诗都如同等待绽放的蓓蕾,有着蓬勃的“意”的汁液。据说,《仙人掌》是其中含有“剧毒”的一首:

她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

遍身披上刺刀。

主人把她逐出花园,

也不给她水喝.

在野地里,在沙漠中,

她活着,繁殖着儿女……

诗人根据植物的特性,耐干旱,耐高温,生命力顽强,以此宣示了自己的人格追求,同时也对谄媚者进行了隐微的讽刺。但是,在一个不正常的时代,它被视作“反骨”受到了修理。

《草木篇》代表着诗人的风骨,日常中的流沙河却是幽默、睿智的。这一点,从他的一首早期作品即可领略,他如是描述《小院夏天》:

邻家的葡萄藤悄悄翻过院墙,

带须的嫩尖偷看我的小窗。

窗外的牵牛花爬上瓦檐,

太阳透过青叶在我桌上洒下绿光。

一只蜜蜂飞进小屋嗡嗡地唱,

推开窗子又吹来茉莉的清香。

诗人熟练地运用了拟人的手段,让“葡萄藤”、“牵牛花”和“蜜蜂”秉有了人的情态,在“悄悄翻过”、“偷看”、“爬上”和“推开”等动作描写的词语中复现了一幅生动的画面,打开了人与物之间交流的通道。

作为诗人,流沙河所遭遇的命运显然是不公的,在风华正茂的年龄被封杀,他的书籍变作“群鸟飞散”,诗稿变成了“灶里柴烟”,诗歌才能不曾得到施展就被迫消失;但作为人,他又有异常的幸运,以自己的才华和人格赢得了一份尊严,尤其是独特的爱情,他后来的妻子,一位美丽而善良的女子,在逆境中主动靠近了这名右派分子的“戴罪之身”。迄今,这都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行为,同时也是一份可以温暖诗人终生的情义。正是这样的爱情让他对世界有了独特的理解,领悟了生活的辩证法:

要不这样弯曲地走

我们将会永远陌生

迟速一秒就不再相逢

恰如两颗交轨的行星

这是对命运的接受,也是对生活的感恩,诗人以自己的情怀将苦涩酿成了诗歌之蜜,没有抱怨路的“弯曲”,而是从“弯曲”中发现了“直”所不具备的风景,由此也凸显出诗人溢于言表的豁达与乐观。

流沙河曾略带自嘲地“愧对少作”,认为不是自己缺乏诗才,就是“那些新诗出了问题”。显然,两者都不是,而是时间出了问题。他的《故园九咏》便是那有伤痕的时间留下的一个记忆。诗人捡拾身边的生活细节,从平凡中发掘出了诗的意趣,其中既有“贫贱夫妻”的“恩爱秀”,也有对“芳邻”与狗之世态炎凉的对比;既有弱者对更弱者的悲悯和同情,也有“哄小儿”的黑色幽默;还有“夜捕”与“残冬”那种“悲秋式”的由自然而及现实社会的领悟。必须承认,这些看似游戏的文字实际透露了一个智者内在的傲骨,同时也折射了一种愠而不出、哀而不伤的人生哲学。

(四)邵燕祥

近年来,杂文家邵燕祥的声誉日隆,他自比为“一根思想的芦苇”,其名字时常出现在各种散文选集和文摘中间。犀利的文风、渊博的知识,以及对历史的深刻反思,令其散文有极厚的思想底蕴,耐人咀嚼。不过,正如他的自述:“我把诗引入了杂文,”透过绵密的文字,我们看到站立在这一切背后的,还是诗人邵燕祥。前述那句话的后半段是“正如我曾把杂文引入诗歌一样。”可以说,这是理解他的诗与文的一把钥匙。邵燕祥在一本散文集中有这样的题记:“人间忧患诚如海,沾丐吾身未一瓢。”他自觉地把个人放在了整个社会和现实中称量,对充满忧患的人间投去了深情的一瞥。

阅读邵燕祥的诗歌,读者往往能感受到充溢其间的现实主义精神,那种介入社会的使命感和责任感。他曾经表示:“诗、杂文,以及我曾涉足的其他体裁,都是我对人间社会的发言;它也是人生的驿站上题壁的留言。时间会把它抹去,但它确实存在过。”而“一个人的写作,特别是在大变动的时代,不可能不受外在的影响:冲撞,摩擦,激励,改塑……从人到文(诗),表面的改变较易辨识和索解,而外因如何通过内因起作用,恐怕复杂得多。”

四十年代末,正是现代主义诗风在中国传播的重要时期,邵燕祥走上诗坛,不能不受到它的浸染。他的一首早期作品《箭楼》便显示了最初的艺术探索:

箭楼像一滩野鸟的粪便

孤零零地遗落在荒野里

古老的城堞,一堆灰色的砖石

箭楼像搁浅的船只

或受伤的小兽剥秃了毛

蹲伏在旷野梦着咆哮

稍显怪诞的意象,透露出波德莱尔式的艺术之端倪,把“箭楼”想象成野鸟的粪便,无疑是离奇的、亵渎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但仔细一琢磨,读者不难发现其中的合理性。斑驳的历史在世情的风吹雨打下,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威严与庄重,犹如扬子江的“折戟沉沙”,只能在凭吊中叹息江水的东逝。但是,邵燕祥尽管生逢乱世,却不是一味地颓唐,而是沿袭着五四建立的小传统,“不肯在云堆里沉落”,而是“驰骋在负载我的道路上”,立誓“把荒野的尸布撕破/把天空的棺盖射穿”。

祖国,对于每个诗人而言,都是一个重大的主题,那是与他的血脉紧密连接在一起的存在。如何处理这一宏大的主题,却是判断一个诗人才能高下的试金石。邵燕祥的《呼唤》一诗由细微处写出了对生于斯长于斯的這块土地的热爱与感恩:

当我还是贪玩的孩子的时候,

我就熟悉那拖长的呼唤的声音;

傍晚了,每一缕炊烟下都有人在呼唤,

我能立刻辨出哪一声是母亲。

在诗中,作者把母亲与祖国联系在一起,这或许谈不上多么的新颖,但由于第一节的铺垫,诗末由对乳名的呼唤自然地过渡到对祖国母亲这个称呼的确立。

毋庸讳言,邵燕祥一代诗人大多曾接受过俄罗斯文学,尤其是普希金诗歌的滋养。俄罗斯文学的忧患意识,它对公民权利和社会良知的强调,在一定程度上已成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榜样。我们在《假如生活重新开头》一诗中不难看到听到由《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诗发出的回响:

假如生活重新开头,

我的旅伴,我的朋友——

还要唱那永远唱不完的歌,

在喉管没被割断的时候。

该欢呼的欢呼,该诅咒的诅咒!

“假如”领起的句式,把读者带进了一个曾经可能却不再可能的世界,时间虽说不可逆转,但诗歌有自己的钟摆,借此,诗人在虚拟的时空中写出了关于正义、关于阳光、关于灵魂的信念。那是历经厄难的诗人对明天的向往,他把悲叹扔到了时间的灰烬里,笃信一个比昨天更明媚的未来。

(五)陈明远

在入选本诗集的七位诗人中,陈明远有一段传奇的经历。他是纯理科出身,曾是中国科学院电子研究所一名从事计算机工作的研究人员,因喜爱诗歌而得到中国诗歌界几位前辈,如郭沫若、田汉、宗白华、冯至、卞之琳、赵朴初的指点和教导。“文革”期间,他创作的十几首旧体诗词曾经广泛流传,一度被当作毛泽东诗词而翻印和传播,因而险招杀身之祸。陈明远的诗歌十分注重音韵和节奏、句式的设计、段落的平衡,等等,因此,他也被看作新格律诗的一名重要代表。

或许因了旧体诗词的熏染,陈明远的诗歌除注重音韵、节奏以外,在遣词造句上也非常考究,非常注意修辞和比喻,其用语大多偏于圆润和典雅,早期诗歌氤氲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甚至不乏唯美主义的水珠。这方面,《维纳斯》一诗是典型的例子,该诗的前两节陈述维纳斯遭受迫害的情景,展示其困厄中不失的坚贞,烈火焚烧后的清白;后两节则转向抒情的赞美:

雪白的肌肤薰为灰末

拨开血光,显露真形

美啊!不朽的诗作——

收敛翅膀的飞蛾

闪亮一双瞳仁

死死地钻进我心窝

这些诗句令人想到歌德《浮士德》中的感叹:“美啊,请停留一下!”在这首诗中,美,作为不朽的存在,被诗人烙刻进自己的心窝,并再度出发以感染世人。

作为一名诗人或一位数学家,如何协调这两者的关系,这是很多人觉得好奇的事情。陈明远给出的答案则是:

“数学创造的独特方法,主要支柱是理性的逻辑思维,通常认为属于自然科学领域;而诗歌创造的独特方法,主要支柱是感性的形象思维,通常认为属于艺术领域。”

在常人看来,这是两个相互对立,不可融合的领域。但诗人以其独特的经历和体验认为,两者并非水火不相容,而是可以互补的;对待事物不能停留在表象上,而是要透过浅层的表面,捕捉到事物的本质,“本质上,两者的特征都是人类创造的极致,两者的立足点、生长点都以脑力劳动为主,两者的追求目标,殊途而同归——都是‘美!”诗歌的指向为美,几乎是一个公理,但在数学这一很多人望而却步的领域中发现美、欣赏美,倘若没有专业的训练和艺术的敏感,委实难以达到的。

在理性与情感之间找到平衡点,这是陈明远的优势,也是他诗歌的特点。在自述中,陈明远宣称:“我总是活跃在这两个半球的交界处:正如地球上总有一个环形地带是在白昼与黑夜的交界处一样。这个地带永远交织着绚烂的光彩,因而形成一道道旋转不断的花环……”应该说,他弥合了双方的差异,找到了它们内在的秘密联系,亦即诗人所称的“最佳契合点”——创造心理。在诗人看来,“现代心理学既不仅仅归属于自然科学,也不仅仅归属于艺术或社会学。诗的心理现象,兼有自然性又有社会性。通过全球联网,普遍使用电脑处理的文字信息,包含了诗的丰富信息。世界范围内,早就有一些诗人意识到:诗的韵律、意象、境界,即人类心理交互感应的美的体现,其本质溯源于独特个性的创造心理。诗的韵律对于听觉的作用、诗的意象对于视觉的作用、诗的境界对于通感的作用,全都基于独特个性的创造心理。”

那么,陈明远是如何把创造的心理贯彻到艺术的实践中的呢?在长诗《九章》中,他以现代汉语向数千年前的前辈表达了由衷的敬意。这组诗无疑受启发于屈原,其中的一些诗题“招魂”、“天问”、“惜诵”、“思美人”都是楚辞中经典篇章的名称。诗中的“慈母”是祖国的一个象征,诗人自比为魂魄在天地间飘荡的孩子,一咏三叹,在追问和感慨中尽情抒发赞美母爱的情怀:

归去吧,孩儿的血滴

把苦涩,归还浩茫的东海

归去吧,孩儿的皮肉

把贫瘠,归还黄土高原

归去吧,孩儿的毛发

把情结,归还原始森林

归去吧,孩儿的白骨

把坚贞,归还巍峨的珠峰

归去吧,孩儿的目光

把渴望,归还朦胧的星云

归去吧,孩儿全身的原子

飞扬,四散,把旋涡的梦幻

归还宇宙的每个角落……

于是,我们看到了徘徊在汨罗江畔的那个诗人在现代时空里的复活,他怨愤、不平、绝望,但矢志不渝,依旧把个人的冤屈抛在一边,渴望让自己的血肉、身躯、毛发、白骨与国家同生存、共命运。值得注意的是,诗中还出现了一个新词“原子”,这显然来自现代科学的发现。诗人将其嵌入其中,不仅为彰显科学的精神,更是以细微来极言对慈母——祖国的爱恋之深。

陈明远后期的作品除延续着对美的信任和善的追求之外,有了更多哲理思考和介入社會的自觉,如《琥珀》一诗以“琥珀”的形成过程暗喻了生与死之间的关系,让“透彻的死”穿越了“黑暗岁月的堆积”而拥有了永恒。

另一首诗《珠贝需要自己的壳》则从一个独特的角度阐述了生命的奥义。诗人自述这是一首历时二十多年的作品,多次删改而成。全诗不长,句式很短,但“心脏”、“头盖骨”的植入带来了丰富的含义。诗人还翻用了“珠胎暗结”的成语,既点出珠贝的特性,仿佛给人以“野百合也有春天”的暗示:

不必藏经洞

不必黄金屋

也不必首饰盒

珠贝

只追求自己的壳

(六)傅天琳

谈及傅天琳的诗歌,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她的《绿色的音符》。在那个充斥着“假大空”、“高大全”风气的文坛,她那些洋溢着水气和果香的作品给了读者以强烈的刺激,令人陶醉于鲜活、剔透的音韵中。这部诗集初版于1981年10月,次年获得了全国首届新诗奖的二等奖。它是诗人多年生活现实的诗性积淀,也是一次厚积薄发的绽放,仿佛是得了自然的悉心传授,其中的每一个字句都如同跳荡的音符,闪烁着青春的光彩。诗人自述道:“我在果园生活了19年,那是我色彩的宫殿,青春的纪念碑!是那个叫缙云山农场的果园,给了我最初的诗的启迪。”该诗集中有一首诗《我是苹果》,被收入小学的语文课本中,诗人如是写道:

一只小小的,红艳艳的苹果

我的微笑,挂在孩子的脸上,

我的甜蜜,流进老人的心窝。

……

我是太阳和大地的女儿,

我是叶子和花儿合唱的歌。

我是可以摘来的月亮和星星,

我是可以拾得的珍珠和贝壳。

我是凝固的汗水和结晶的露珠,

我是跳跃的希望和热情的火。

在诗中,诗人由微笑和甜蜜分别对应于孩子与老人,把世界上最珍贵的物赠送给了最值得托付的人那里,接下来,她赋予抒情主人公以各种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女儿”、“歌”、“月亮和星星”、“珍珠和贝壳”,从而在浅显的语言中形象地赞美了甘于奉献的“苹果精神”。

傅天琳曾将自己的写作进行了分类,认为除果园外,第二类是关于母亲的诗,第三类是儿童诗,其余则是一些因旅行而得的“行吟诗”。在我看来,第二类与第三类似乎可以归作一个大类,母爱与童趣往往是密不可分的。诚然,早逝的母亲显然留下了不可治愈的创伤,使童年蒙上了一道挥不去的阴影,或许也是她人生的第一个至深的遗憾:

是缺柴,是少炭

煮一顿团圆饭竟用了二十年

嚼得烂的是鸡肉,嚼不烂的是思念

人世间的泪雨,溢出了杯盏

关于这首诗,傅天琳有一个说明,“母亲坟头已开过十一度桃花,头上的思子蔓绵绵持久地攀援。这就是团圆啊!几十年了,第一次团圆。”家人的团圆,缺少了母亲,让这本该喜庆的日子陡生了无限的悲愤,当兄弟姐妹们嚼着鸡肉,喝着转转酒的时候,泪水自然如倾盆的大雨,从杯碗中流出,在心田里泛滥。或许是机缘不合,或许是别有隐情,二十年的等待于人生可谓漫长,这绝非“缺柴”或“少炭”轻易可以解释的理由,其追问中有着极可感慨的无奈和感伤。诗不长,用语也极为朴素,但字里行间溢出了深切的怀念。傅天琳的另一首诗《母亲》在意象的运用上显得更为纯熟:

在田野,母亲

你弯腰就是一幅名画

粘满麦秸的脸庞

疲劳而鲜亮

……

儿孙般的玉米和谷穗

一代代涌来

将你围成一座村庄

在母亲博大的清芬里

我只有一粒绿豆的呼吸和愿望

诗人以乡村常见之物“麦秸”、“玉米”、“谷穗”铺排在诗中,令她与自然合二为一,复以“绿豆”的细小、谦卑为反衬,勾勒和凸显了一个勤劳、慈爱、博大的母亲形象。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一种修为,也是人生的隐喻。如前所述,傅天琳的作品有一部分来自游历,相对于她的果园诗和母爱作品,它们大多是名胜古迹或独异的景物,有着更开阔的背景和丰富的历史承载,所引发的思考也更具普世的意義。《约书亚树》便是一首由自然之景生发人文关怀的作品:

你看它紧握毛茸茸的绿色拳头

那是从砾石里取出的生命

河流在这里断裂

死亡在饥饿、焦渴、困顿与灰烬里繁殖

它到底是约书亚,还是约书亚树

圣经故事有几页扔进了北美的荒漠

那些现代性的技巧自然地隐匿在分行的句子中,在陌生化的审美意味中激发读者对历史的凭吊和思索。作者在末尾说道:“它引领一个不曾读过圣经,一生/处于艰难跋涉的旅人,行进在一种意义中。”在异域的风光中,诗人仿佛找到了某种殊途同归的文化启迪,不论是什么样的道路,“行进”就是意义。

(七)舒婷

第一次知道舒婷,便是对她那首成名作《致橡树》的阅读,引起我关注的是这首诗中所表露的女性独立意识:

我必须是你近傍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这几行诗句鲜明地亮出了诗人的爱情观:人格上的尊重是相爱双方的基础。自从人类进入父系社会以后,男尊女卑的模式一直存在于历史中,几千年都没有变更。《圣经》神话里“女人是男人的肋骨做成”的传说更是强调了它的所谓合法性。仰仗男人鼻息生存,甘愿做他的附庸也构成了绝大多数女性所恪守的生活原则。朦胧诗的起点之一,就是人道主义的张扬和主体意识的凸现,作为女性诗人,舒婷正是以自己的创作参与了这场恢复人的尊严的诗歌运动,从而使读者在品味一种纯真情感的同时,又听到了那更为深刻的女性解放的呼声。

出于对传统的女性观念的反叛,舒婷以批判和怜悯的目光来审视披上美丽轻纱的“神女峰”。她敏锐地看出,那代代相传的所谓“美丽的梦”不过是“美丽的忧伤”所铺织而成。陈腐的伦理道德使一颗鲜活的心灵变成一块僵硬的石头,这是愚昧和残忍共同造成的悲剧。舒婷从现代女性的角度出发,宣称:“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劈开诗的表层意义,《神女峰》一诗更多地是以女性的视角传达个体生存的重要性,深化着一贯的人道主义主题。

女性天生的敏感总是更容易受到伤害,忧伤的灵魂就像诗人某种宿命的诗歌精神。这就使得舒婷不久就放弃了初期创作的明快风格,转入“以忧伤的明亮透彻沉默”。她站在“四月的黄昏”下,以苦涩的调子这样吟诵道:

要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

轻轻,轻轻,温柔地

诗人似乎对“也许”一词特别投以青睐,在《四月的黄昏》里,她写下“也许有一个约会/至今尚未如期;/也许有一次热恋/永不能相许”一类的句子,仿佛意犹未尽,素性以《也许》为题创作了一首诗来“答一位作者的寂寞”:

也许我们的心事

总是没有读者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

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

也许燃尽生命烛照黑暗

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

这些充满柔情的句子,用以安抚一颗受伤的灵魂,内在温柔的情愫,配合不做定夺、伸缩自如的“也许”,亲切,平和,更易深入人的心灵深处,从而显出柔中见刚的特色,显示出诗歌的张力。作为新时期现代主义诗歌的代表人物之一,舒婷较为自觉地体现出这一创作倾向是在与《今天》诗群接触以后,她在一篇题为《生活、书籍与诗》的随笔中说道:“七七年我初读北岛的诗时,不啻受到一次八级地震。北岛的诗的出现比他的诗本身更激动我。就好像在天井里挣扎生长的桂树,从一颗飞来的风信子领悟到世界的广阔,联想到草坪和绿洲。”或许是有了现代主义诗学的自觉追求,《往事二三》所刻画的心态比之以前的创作要更为丰富和复杂: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动

青草压倒的地方

遗落一枝映山红

酒盅被打翻的场景一下子就将读者拉进了醉意的朦胧、晕眩中。石路开始浮动,青草的压倒,映山红的遗落,对应着凌乱的心理活动,借着醉态,打开了理智紧闭的意识之门,千变万化的世界凝成一个缩影,像“万花筒”一般在脑海里旋转。“生锈的铁锚”暗示出心灵之舟的长久搁浅。有感于和这外在世界的格格不入,抒情主体呈现内倾的意向,进入沉思(“手指轻轻衔在口中”),末两句则写出诗人的无奈:不能兼济天下,唯求独善其身,以梦幻对抗现实。全诗建立在超验的幻觉之上,繁杂的意象统一于表达失衡的心态的主旨,舒婷以诗美完成了社会学的阐述。

诗人是矛盾的,《会唱歌的鸢尾花》作为一部阶段性总结的作品,散发着一个理想主义者在痛苦的熔炉中迸溅的光辉。骚动不安的灵魂与温柔多情的女儿性相互冲撞,在看似不和谐的表达中体现了诗的和谐。这首长诗写于1981年,恰逢诗坛关于她作品的争鸣愈演愈烈的时期,当时她本人也决意辍笔一段时间,诗人发出了低沉但不屈服的呼吁:

和鸽子一起来找我吧

在早晨来找我

你会从人们的爱情里

找到我

找到你的

会唱歌的鸢尾花

整首诗流动的是一种平静、温婉的语调,但依然遮掩不住丰沛的热情,只是脱却了早先的激越或浮躁,以更为深刻的沉思进入存在意义的生命内部。就舒婷个人而言,它们显示出超越的努力,诗作融入了较多现代人的体验,对现实处境的敏感,揭示着历史的沉重和个体生命的脆弱。对此,诗人给出了如是的说明:“对于我自己来说,一个人的生活有了重大变化与转折,他的感情和经验也进入新的领域,用以表达感情和经验的艺术作品面临岔口,沉默即是积蓄力量,沉淀思想,在抛物线之后还有个重新选择新方位的问题。”这再一次表明,舒婷的创作绝不是“致橡树”一类作品可以遮蔽或覆盖的,而是有着更广阔的空间,更丰富、更耐人寻味的内涵。

在逐一品读了上述诗人的作品之后,我试图寻索其中可以归纳的一些规律性的特征或共性,最终发现那只是一种“出发即意味着终点”的徒劳。诗无达诂,即便是同一位诗人的同一首作品,在不同的时代和不同的读者那里,都可能产生多种的解读意见,更何况面对个性如此分明的七位优秀诗人。高尔泰曾经说过,“美是自由的象征。”自由,则意味着诗歌拥有无限的可能性,而诗的存在就是让我们成为每一个独立的自己,它不仅针对创作,也同样适用于阅读。最后,套用一下这位美学家的名言,我想说,诗是美的归宿,而读诗,亦即另一种意义上的回家。谨在此祝愿读者诸君在精神还乡的途中愉快、顺畅,并且不断有丰硕的收获!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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