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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罗式“逃离”新解

2019-01-27沐永华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名作欣赏 2019年33期
关键词:逃离门罗克拉克

⊙沐永华[南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在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丽丝·门罗的小说中,一直有两个世界:一个是世俗的国度,另一个是获得拯救的第二个国度——艺术的世界。在后者那里,缺失是可以弥补的,奇迹是可以接受的,甚至是可以期待的。在这个世界里,人们期待着和解与奇迹。“在宗教中,这种超越与世俗的交集被称为‘恩典’——一种来自其他地方、被赋予你的救赎品质,尽管你没有造成它,也不配拥有它。”霍夫曼阐述了基督教的恩典条件:“我确信我们都是天生堕落的,但我们也天生可以获得救赎。”对于苏格兰——爱尔兰裔的门罗来说,“阴郁的部分”有时会得到救赎,即“更好的东西”——“好运的一击”。在门罗的小说世界里,主人公们在某种程度上得到恩典,找到了或被赋予了走出缺失或悲伤的方法。逃离就是一种重新获得权利、力量和新生的重要方法。

豪威尔斯(Coral Ann Howells)指出,门罗的“故事极大地改变了关于女性的故事情节,使之成为困境和逃离的故事”。在这里,逃离不仅意味着身体上的逃跑,还包含着心理上的逃离。“逃避主义”的意思是“通过关注文化约束的存在和意识形态建设来应对文化约束,而不是一味地逃避”。正如新哥特主义所表明的,“逃避”指的是“自觉地探索交替的空间、形式或文本”。门罗笔下的人物通过逃避到另一个现实世界——一个自由和补偿的世界——寻求另一种安慰空间。在大多数情况下,门罗作品中的主人公们都有离开的冲动,或者通过想象其他地方的生活,来摆脱束缚和缺失。在《沃克兄弟的牛仔》中,叙述者急于躲避掌控家务的母亲,并乐于和父亲待在户外,因为和父亲在一起能带来自由;《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的戴尔试图逃离她的家乡小镇,去追求自由的未来。

《逃离》是门罗第一部被翻译成中文的短篇小说集,代表了门罗作品中反复出现、交织在一起的困境与逃离主题。在《机缘》(Chance)、《匆匆》(Soon)和《沉寂》(Silence)中,朱丽叶放弃了学位去追求爱情,而朱丽叶的女儿佩内洛普永远摆脱了母亲的控制。在同名小说《逃离》(Runaway)中,卡拉对不幸福的家庭生活的本能反应是幻想着离开:“为了离开,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在《激情》(Passion)中,格蕾丝选择了一个短暂的自由时刻——与未婚夫的哥哥私奔,从而避免了一段无聊的婚姻。《你以为你是谁?》中的罗斯“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很快就变得异常快乐。她感到弗洛(继母)在后退,西汉拉蒂(家乡)从她身边飞走了,她那疲倦的自我也像其他一切东西一样轻易被抛弃了。她越来越不喜欢这个小镇,对它也了解得越来越少”。通过各种各样的逃离,门罗的主人公们希望能获得力量和安慰。

一、逃离以获得自我

门罗作品中的众多女性在家庭的束缚和社会的禁锢中感到窒息,试图通过逃离来寻求真实的自我。克罗奇(Robert Kroetsch)在《草原小说中女性的恐惧》(

The Fear of Women in Prairie Fiction

)一文中对“马”和“房子”做了一个非常有趣的解释,以展示社会对女性的传统规约:“骑在马身上就是移动:向远处移动。住在一所房子里就是固定的:以静止为中心。马是阳性,房子是女性,女人不应该移动。”在《逃离》中,卡拉却通过逃离解构了上述关于女性的论述。第一次逃离,她抛弃了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嫁给了经营马场的克拉克,住在一个流动的房子里。这表明卡拉试图追求自由,追求真实的生活,追求她所渴望的幸福,去拥有掌控自己生活的能力。门罗在她的故事中多次使用“真实”这个词,她认为“真实”是会让你感受到真实的感觉,即使它并没有真正发生。在笔者看来,“真实”意味着通过回应一个人的灵魂深处来完成一种精神追求。克莱斯特说:“女人的精神追求包括独自沉思的时刻,但只有与人分享,这种追求才能得到加强。它包括一些基本命题的拷问: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在宇宙中的位置是什么?”小说中卡拉的探索就是一个富有成效、自我反省的内在探索,是满足她愿望和欲望的自我发现,而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追求独立和自由的过程。因此,当卡拉第二次逃离,即逃离她的丈夫时,她“希望能恢复自我”。在女权主义代表西尔维娅的帮助下,她无法想象自己像女权主义者所倡导的那样,以一个孤独的冒险家的身份去寻找自我:“她无法想象这个场景。她自己乘坐地铁或电车,照顾新的马匹,和新朋友聊天,每天生活在一群不是克拉克的人中间。一种生活,一个地方,因为某个特定的原因而被选择——那里不包含克拉克。”这种女权主义所倡导的独立生活不是卡拉想追寻的生活。相反,她更喜欢在家庭生活中体现自我的力量,所以,在逃离过程中经过认真思考,她决定回到克拉克身边,回归家庭,接受自己内心的召唤。创作于公元前8世纪末的《奥德修斯》(

The Odyssey

)中的“探寻”叙事原型,就是“史诗般的回归”。当奥德修斯回归时,他回到了妻子佩内洛普身边,佩内洛普代表着“家”,即出发和返回的固定地点。在《逃离》中,克拉克也为卡拉扮演了类似的角色。卡拉离家出走期间,开始思考自己生活在宇宙中的基本意义,并突然被克拉克在她的存在过程中充当的中心地位所震撼。坐在公交车上,她意识到:“当她逃离他的时候……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中占据着一席之地。”显然,她对自由及自我的追求不能通过抛弃克拉克来实现。加拿大重要的政治理论家和哲学家泰勒(Charles Taylor)认为:“发现自我的身份并不意味着个体要孤军奋战,而是通过与他人公开或私下地进行对话协商。”于是卡拉重新回归家庭去找寻自我。事实上,卡拉的回归是对漫无目的的冒险的又一次逃避,同时也体现了她前两次离家出走时同样重要的功能。此外,卡拉的出走让她的丈夫意识到她在他的生活中的重要性。克拉克向她坦白道:“当我读到你的便条时,我的内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这是真的。如果你离开我,我会觉得我已一无所有。”这样的坦白让卡拉意识到她在家庭中拥有的自我的力量,让别人快乐的力量。逃离复归后,克拉克似乎变成了卡拉第一次遇到的那个男人,意气风发、不可抗拒,尤其是对她不再不理不睬,而是非常温柔。女权主义者西尔维娅最后也承认,有了克拉克,卡拉可能仍然会找到幸福和自我的。这里,门罗解构了典型的女权主义自由——女性通常为了追求个人自由而抛弃家庭。她笔下的卡拉为女性提供了关于自由和自我更多层、更丰富的意义。

二、逃离以获得安慰

面对压抑和悲伤,门罗小说中的人物试图将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物上,升华自己阴郁的情绪,从而来补偿他们的痛苦和缺失,获得力量。在《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中,戴尔的母亲和外祖母都有着痛苦的回忆,为了转移伤痛,她们把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一个特定的领域。戴尔的母亲对知识表现出狂热的喜爱,对她来说,教育、知识、学习和文化追求是她获得安慰和力量的领域。她不顾父亲的反对,努力争取上高中,给当地报纸写信,并加入“伟大图书讨论小组”,热衷于挨家挨户地推销百科全书。因为知识的慰藉,戴尔的母亲振作起来,摆脱了童年痛苦的记忆。与此同时,作为对苦难生活的一种补偿,戴尔的祖母全身心地投入宗教活动中。她成为一名狂热的宗教分子,尽管生活拮据,却用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小笔遗产买了几本《圣经》送给穷人,而不是买必需品来减轻家庭贫困的痛苦。弗洛伊德认为,通过转移特定的爱的对象,人们可能会“避开生殖器之爱的不确定性和失望,偏离它的性目标”。在这里,我们不局限于性带来的痛苦和损失,而是拓展为所有的痛苦。因此,虔诚的祖母通过把自己的爱给予所有的人得到了一定的安慰。

和戴尔的母亲一样,《快乐影子之舞》中的小女孩博伊尔,一个在别人眼中的弱智和白痴,通过对其他事物——艺术的热爱,超越了被排斥和孤立的状态。当她弹钢琴时,她很快确立了自己的地位:“这一次,音乐毫不费力地确立了自己的地位,不需要太多关注,因此我们几乎不会感到惊讶。她演奏的曲子我们不熟悉。那是一种脆弱的、高雅的、欢快的东西,带着一种巨大、非情感的幸福的自由。而这个女孩所做的一切——这是一件你永远也不会想到她能做的事情——就是演奏它,这样你就能感觉到,即使是在一个荒谬的下午,在马萨尔斯小姐位于巴拉街的客厅里,你也能感觉到这一切。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母亲们坐着,脸上带着抗议的表情,一种比以前更深沉的焦虑,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们已经忘记了的东西;白发苍苍的女孩毫无风度地坐在钢琴前,低着头,音乐从敞开的门和窗户传到了灰扑扑的夏日街道。”这个毫不优雅的女孩和她的老师马萨尔斯小姐,这两个局外人,通过他们神奇的表演获得了人们的关注和认可。这就像一个诡计——一个非常成功和有趣的诡计,他们用崇高的艺术获得了尊严,寻求了安慰。由此可见,正是通过转移、升华他们在外部世界所遭受的挫折和痛苦,门罗的主人公们获得了部分的慰藉,实现了暂时的超脱。

三、逃离以获得新生

门罗笔下的人物经常通过否认尴尬或痛苦的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联系来安慰自己,让自己开始新的生活。正如罗斯所言,“现在的人无法被放回过去”或“在卫生间发出噪音的人与走出卫生间的人没有关联”。在《多维的空间》中,一次夫妻争吵后,妻子多丽当晚外出住到朋友家,导致丈夫的疑心,于是丈夫杀死了三个儿子以报复多丽。事后,丈夫在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而多丽一直活在深深的痛苦中,难以自拔。通过探访丈夫,她试图欺骗自己,听信丈夫关于儿子在天堂里幸福生活的胡言乱语,缓解伤痛。最终,在一次车祸中,她下了原本打算去探望丈夫的汽车,待在原地等救护车,而不是继续去看望丈夫,并给受伤的年轻人做了口对口人工呼吸,挽救了他的生命。这个生命之吻使年轻人复活,同时也象征着多丽新生活的开始。当巴士司机问她是否继续她的旅程时,她说“不”。这个故事结尾的最后一个字“不”,可以理解为多丽最终逃离、摆脱了被丈夫控制、困扰的困境,勇敢地表达了与过去的最后决裂。从那时起,她终于能够开始新的生活了。

在《孩子们留下来》中,波林试图学习的技巧是不让过去破坏现在。“对自己说,反正你也会失去他们。他们会长大。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她总是在等待着这种有点可笑的孤独。他们会忘记这一次(母亲为了爱情抛弃他们),不管怎样,他们会和你断绝关系。”不管她过去是和他们待在一起还是抛弃他们,未来她都会和孩子们分离,她试图用这种信念安慰自己抛弃他们的痛苦的过往,努力驱除过去对现在的影响,从而能够保持自己现在所拥有的生活。

在《比家更好的地方》中,詹姆斯直接通过忘记一切来直面可怕的过去:“他会把这些记忆藏在他的日常生活中,不说出来,但他总是知道它就在那里,就像他知道甲板下有什么一样。但即使在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也认为他可能会忘记,这可能是人们的做法,从梦到醒,从醒到梦,从生到死,忘记。”詹姆斯积极主动地通过“遗忘”来驱逐痛苦的记忆,从而坚强地活下去。

《乌得勒支的平静》中的叙述者丢下生病的母亲去上大学。妹妹曼迪再也无法忍受令人窒息的生活,打算把生病的母亲送到医院。把死亡转移到医院,使“幸存者能够隔离垂死的人,从而使自己逃离每天提醒自己死亡的东西。疾病和病人变成了‘他者’,不再有能力把身体衰竭的可怕症状强加给健康的人”。通过对他们即将死去的母亲的情感排斥,叙述者和麦迪表明了他们强烈的信念——为他们独立和自由的生活而努力。

总之,为了帮助她的主人公们摆脱烦恼、缺失、不幸、压抑或痛苦,门罗赐予他们以恩典。通过对过去的驱魔和遗忘,他们获得了安慰和力量,继续活在当下;通过逃离——远离令人压抑的环境、对真实自我的追求、升华痛苦以获得安慰、驱除过去的影响、情感上的自我封闭等,门罗的主人公们在各自失落的世界里努力获得了生存的力量,赢得了自由,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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