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完成的逃逸
——论莫迪亚诺《地平线》的新寓言特征
2019-01-27安洺芊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46
⊙安洺芊 [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46]
《地平线》(L'horizon
)讲述了一位老人——博斯曼斯偶然间回忆起过往曾与一个女孩玛格丽特交往的故事,他们因相似的经历而共同期许逃离痛苦的过去,却在最后各自逃亡,失去联系。四十年后的博斯曼斯决定拾起这段往事,重新寻找玛格丽特,全文则在他踏上柏林寻人之路的描写处戛然而止。莫迪亚诺描绘了人们极平常却极易被忽略的生活状态,通过对记忆闪回情态的刻画以及对无意识状态下个体考量自身存在的心理状态的深刻把握,呈现了博斯曼斯与玛格丽特渴望抵达地平线、抵达新生活的过程中尽力却无力的精神困境,塑造出一个既完整真实,又破碎凌乱的记忆世界。文本所展示的新寓言式的特征主要可从以下四个方面加以阐释。一、语言的碎片化运用
作为一部以人物的回忆及思维思考过程为主要内容的小说,《地平线》的语言显得简洁而无序,人物对话多以问答的短句表现,期间穿插以简略的描写,如:
“那份报告,您能很快译完?”
“明天晚上译完,先生。”
她称他为先生,因为他年纪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大得多,是的,大约三十五岁。
“来这儿不是谈工作的。”梅罗韦说时盯着脑袋像斗牛犬的棕发男子看,活像一个缺乏教养,等着被人扇耳光的孩子。
对方没发脾气,仿佛对这种话早已习以为常,他甚至对这个青年有点宽容。
莫迪亚诺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演讲时讲道:“时代加速了,现在是跳跃式的前进了。这就可以解释过去的小说和今天的小说之间的区别:过去的小说结构宏大,就如大教堂,而今天的小说艺术没有连贯性,是碎片化的。”受制于回忆视角这种有意味的叙述限定,文本中无论是人物对话或是细节描写都在表述上尽可能的简化,就像是人突然想起来的一句又一句断裂的记忆内容。行文在描写中都明显地带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如引文中“缺乏教养”的描述便已清晰地表达了叙述者对回忆中人物的主观态度。这种断裂式的语言是莫迪亚诺常用的片段式叙述法的形式载体,在他的其他作品中也多有呈现,如《缓刑》中的儿童视角下语言逻辑的不连贯以及表述能力的弱化便同《地平线》中的回忆视角是相类似的,语言的碎片化展现了作者塑造隐性发声主体、寓意味入结构的艺术手法,并在此基础上为文本整体架构的破碎提供了可能性。
二、架构虚幻的真实世界
《地平线》通过构建虚幻的真实世界将人物命运放置在历史与现实的断裂处,思考人本性迷途的出路。文本中大量出现了如“佩尔尚街”“拉济维乌街”“马萨林街的街心公园”“布瓦西埃地铁站”“贝卢瓦街”等 20 世纪 60 年代巴黎真实且细致的地名,并在描写中添加了如“午夜十二点”“晚上七点”等时间限定,增加了文本叙述者回忆过程的时刻性,使其组成片段化的链条,而恰恰作品本身又从主角的回忆过程出发,是一个虚构艺术作品中的虚构内容,具有自传色彩的同时完成了自我虚构,为独特寓意的放置开辟了空间。莫迪亚诺曾说过:”精确地重现某一个环节,而其余的部分都是不确定的,这也是我童年印象的一个写照。有些人的童年是合乎逻辑的,容易理解的,而我的童年是被割裂的,是一个个我难以拼接的凌乱片段。”作者在真实的社会背景中放置一座座记忆的孤岛,在过去的虚幻空间里,叙述者得以不断强调现时与过去的纠葛联络,笔调似实又虚,诉说出一种在迷幻间穿梭的游荡感。具象的严丝合缝与虚拟的自在随意共同结合,为文本情节放置的内在无逻辑创造了空间。
三、情节结构的粉碎构造
从回忆到回忆,由回忆引发思考,《地平线》的主要情节叙述是主角的思考过程而非事件的顺序发生,所以不可避免地出现时间交错和空间跳跃,“一天晚上,他背靠花园的栅栏,在天文台大街的人行道上等玛格丽特,那个时刻脱离其他时刻,永久固定在那里。为什么是那天晚上,是天文台大街?”叙述者的思绪觉察到哪里,文本的故事就从哪里开始讲起,如同一个个片段拼接起整段回忆。每个片段都配有画面性的设置,成了回忆中的一幅幅图景,“他看着楼房的正面。费尔纳教授住在哪一层楼?当然是一排落地窗有灯光的那层。他背靠花园的栅栏,心里在想,从那天晚上起,他们的生活也许会有新的进展。这里的一切都十分宁静,令人放心,如树叶,寂静,楼房的正面,通行车辆的大门上方饰有狮头雕塑。那些狮子仿佛在站岗,并神色迷茫地打量着博斯曼斯。其中一扇落地窗打开,可听到有人在弹钢琴。”回忆中人物的念头定格在回忆的画面里,片段式的叙述充满了人精神本身具有的不确定的念头,正如莫迪亚诺其他作品中所阐述的那样:“迄今为止,我仍觉得一片混乱而又零散……都是些片段,是我寻找过程中,猛然想起来的某件事的零碎情节……也许归根结底,人的一生就如此。”《地平线》在情节上的拼接和粘贴打乱了时间的秩序,让人直面固定的世界,即已发生的过去,以流动的现时维度对立于静止的以往的一切,并试图超越过去和现在的对立,以创造一种固定不变的时间,即永久的现在,对过往的探寻切割了情节结构,同时赋予了与时间有密切联系的“地平线”意象的象征意味。“地平线”本指地面与天空的分割,本就是切割两个完全不会交集的平面,片段式的情节已是固定的现实无法更改,而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结束却是叙述者无上的权力,博斯曼斯不断回忆起向往“地平线”的画面,其实也正是在不断揭示他永远无法到达自己所渴望的未来的现实。
四、寓意的哲理复义
不能释怀的往昔追忆成了《地平线》中博斯曼斯与玛格丽特的精神困境,玛格丽特东躲西藏,为了摆脱布尔瓦尔的纠缠从安讷西开始四处逃亡,不得安宁。博斯曼斯在巴黎出生,总要一直躲避想要问自己讨钱的亲人,时时刻刻不能摆脱焦虑。这两个人有着相似的愿望,都处在困境中的他们互相把彼此看作能支撑自己的帮手,而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又不同于正常的情感交往,博斯曼斯与玛格丽特本就不具备正常生活的能力,他们“无法正常稳定的生活,无法摆脱过去的幽灵,无法留住自己喜爱的人,消失后立刻变成幽灵,无法到达这‘地平线’”。总在向往地平线的两人,其实始终是迷失方向的。
“地平线”作为小说题目也在文中多次出现,“这是一条条逃逸线,全都通向未来和地平线”,博斯曼斯和玛格丽特都渴望着通过一道地平线,分隔开可怖的过去与未知的未来,不住地借回忆憧憬着在被生活淹没前得到救赎,他们不稳定的生活状态使焦虑不安成了常态,也许用“地平线”作为精神栖息的最后场所已是他们所能做到的全部。《地平线》通过留下开放式的结局引发了多种哲理寓意的思考,极度恐慌的人们在回忆中祈祷着地平线,在现时中追寻着地平线。四十年的时间过去,博斯曼斯仍旧活在他生命中那精彩的一年里,没有人知道“地平线”是否会真正来临。莫迪亚诺真实塑造了博斯曼斯拼命闪躲过去却又不自觉陷入过去以期待未来的无力感,传神刻画了人在面对社会无时无刻袭来的压力时无处可去的难题,而每个人凭之存活的“地平线”成了全文中从未真正触及的部分,作者将一切答案同困境一起留在了文本中,形成了《地平线》的多重哲理境遇。
五、结语
作为一部发表于2012 年的新世纪小说,《地平线》在语言运用、艺术手法、结构设计、意蕴塑造上都极具新寓言特征,在“追寻与寻找”中营造了弥漫不散的神秘氛围,模糊的人物与混乱的情节在主人公从未停止也从未成功的对“地平线”的向往中逐渐凝练出一种虚实明暗、含混不清的风格,无序的时空试图传递出超现实视角下对人类命运的思考。试图逃往新的地平线的博斯曼斯与玛格丽特永远无法阻止自己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但却也永远无法抵达地面与天空的分割,永远无法完成这场受制于现实的逃逸。总而言之,《地平线》成功地建构了一个迷幻且深刻的寓言世界,关于该文本的新寓言特征尚有诸多可探讨之处,值得今后进一步分析探讨。
①④⑤⑨ 〔法〕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地平线》,徐和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版,第18页,第43页,第44页,第74页。
② 〔法〕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2014年诺巧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的诺贝尔讲演》,万之译,《东吴学术》2015年第4期,第1页。
③〔法〕 玛丽莲·艾克《:唯写作最真实——莫迪亚诺访谈录》,郑立敏译,《当代外国文学》2015年第1期,第2页。
⑥ 〔法〕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暗店街》,李玉民译,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162页。
⑦⑧ 徐和瑾:《时间长廊中的莫迪亚诺——〈地平线〉译后记》,《东吴学术》2015年第1期,第17页,第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