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书写的小说立场与叙事艺术
——以格非长篇小说《人面桃花》为例
2019-01-27郭名华绵阳师范学院四川绵阳621000
⊙郭名华 [绵阳师范学院,四川 绵阳 621000]
⊙王名辉 [乐山师范学院,四川 乐山 614000]
中国近现代革命史,给小说家提供了无比丰富的写作素材。中国的革命书写从“十七年文学”到新时期文学,产生了《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红旗谱》《保卫延安》《红日》《吕梁英雄传》等革命英雄传奇、革命战争史诗等优秀作品,它们追求宏大叙事和历史的深广度,取得了应有的成绩,不过,这些小说在当时的政治思想意识形态的支配下展开革命历史叙述,带来了时代的局限。进入21 世纪,近现代革命的书写出现了什么思想观念的转变,在叙事艺术层面取得了哪些进展呢?2004 年,格非潜隐多年之后,出版了长篇小说新作《人面桃花》。这个作品是中国革命书写的一个显著的例子,它获得过华文传媒文学大奖。它经过读者的接受,它经受起文学市场的考验,现在重读这部文质兼美的作品,会让我们确信,当代小说家确立了革命书写的小说立场之文学审美的价值评价系统,展现了高超的叙事艺术水平。
一
革命题材的小说写作进入了新历史主义阶段,小说家不再匍匐在政治意识形态的视角叙述革命,而是有了更大的言说革命史的自由,站在小说审美的立场,从身体的角度,从人性的隐秘角度,特别是从性的原动力的角度,来叙述革命历史的驱动力,表达了对以往革命和革命叙述的一种质疑。
小说应该建构起自己独立自主的价值评价体系,确立小说的革命叙述的主体性。文学审美内在地需要一个自由的价值立场,摆脱成规强加给它的一种政治意识形态评价体系和框框,摆脱种种束缚,文学创作才能实现飞跃。姜文讲,艺术应该在现实的政治面前有足够的自信,因为,从整个历史长河来看,文学艺术确立的价值评价体系永恒长久,明显地超过了某一个时代的政治衡量。尼采也把人类终极的拯救和希望寄托在文学艺术上。小说不是革命史的奴仆,不是革命史的附庸,而是独立于革命历史正史叙述的,它有着自己的独立的审美立场,它关注的是人,是人的内心,是身体的隐秘,是人性。
也许政治生活,历史生活是一种真实,有着它的社会和历史的规定性,但是,小说家从审美的角度,也在开掘一种存在的真实,人的内心隐秘。小说的革命历史叙述和革命史的叙述是一种并立关系,它甚至往往颠覆历史叙述的意义与价值,它是和革命史处在不同的维度中。小说中人物的心灵遭际,特别是人性的隐秘,我们不敢说它的真实到底符合多少革命史的真实,但是,在艺术领域里面,它是自足的,令人信服。这样,在革命史当中发现了人的身体史,受欲望主宰受性驱动的历史。让历史革命者还原为人,不再只是成为图解“革命”概念和“革命”真理的存在,而是有着七情六欲的人,有着悔恨,有着性的隐秘的人,他们有着各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和情感。当代小说家在革命书写领域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小说家有着他的独立的思想价值和独立的视角。小说美学的审美价值追求得到了实现,凸现了小说应有的品格,文学创作进入到自由境界,获得了较大的创作空间。
小说《人面桃花》的主人公革命者秀米和鲁迅笔下的革命先行者“狂人”有相通的地方,也有不同,主要是叙述她的视角不一样,从整体上来说,小说是从平民视角来叙述她的一生。秀米从十五岁直至生命结束,她的历史就是她身体的隐秘史。她参加革命,一方面是受父亲遗传基因影响,另一方面是人生的命运使然,她在出嫁的路途上被劫到花家舍,那里恰好经历革命巨变。她像父亲陆侃一样,像革命者张季元一样,个人汇入革命的洪流中。而小说暗示,对秀米投身革命有着巨大影响的是张季元对她的性启蒙。革命者张季元这个成熟男人闯入她的青春期生活,她的内心起了涟漪;青春少女秀米沉湎于披露了这个男人内心隐秘的日记。因为革命牺牲的张季元占据了她的全部内心世界。由于对这个男人的痴迷,她的思想与自己根本都没怎么弄清楚的革命联系了起来。她从事革命,她的身体却与精神意识是分离的。她也没有掌控自己的思想,而是随外界社会政治而盲动。她很随意地处置自己的身体,她与花家舍的男人,与马弁,与谭四,与其他的男人,或者是迫于一种境遇,或者是逆来顺受,她的身体被别人任意利用。她一心扑在革命上,她的革命本质上是因张季元日记的有关身体隐秘的描写而引发狂热的。革命与性,在她的思想当中是如此混乱地搅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本来她也许追求的是对于人性隐秘的体验,没想到,自己却不期然投入到革命之中去了,在革命中迷失了自己。此外,她的儿子“小东西”,从某种角度来说,也是她的肉身。由于革命工作在身,她对儿子的爱,天然的母性,被压抑到了潜意识的深处。只有等到参加过革命之后,秀米在自我反省自我责罚的时候,终于心生忏悔,发现自己对孩子的无限依恋,情感上难以割舍,但是,这时的“小东西”早已经不幸死去了。革命者秀米出狱后,不愿意说话,她成了“哑巴”。她彻夜不眠,经历革命受挫和失败之后,秀米对自己参加的革命人生,充满了怀疑。究竟是为了革命,还是为了自己的身体、生命,还是灵魂而活着呢?人活着,是听从于内心,听从于身体的需要,还是追求革命?
小说中秀米的父亲陆侃一方面在做着自己的桃源美梦,“今日所梦,漫长无际涯。梦中所见,异于今世。前世乎?来世乎?桃源乎?普济乎?醒时骇然,悲从中来,不觉涕下”。另一方面,他又买来妓女翠莲享受生活。另一个小说人物革命者张季元,一边干着革命工作,一边与有夫之妇秀米的母亲梅芸发生暧昧关系,且觊觎正是豆蔻年华十五岁的秀米。张季元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为这个诱惑而内心充满了幻想。这些内容,和以往的革命叙述不同,都指向了革命者的隐秘的性心理。此外,小说中策动了花家舍起义的六指人小驴子以及那个被卷入起义的马弁,革命时都想到了金钱,女人。在秀米这个美貌的女人面前,马弁甚至说,只要答应他,一切都听她的。小说中写到了有的人也许对革命丝毫不了解,他们也革命。可见,革命对他们而言,不是目的,只是手段而已,甚至,颇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小说中,有一个妓女翠莲的身影,穿梭在这一场革命的诸多场景之中。这是否也隐喻着一部革命史和性隐秘史的内在关联?小说家在叙述革命时,发现了身体的隐秘。隐秘,构成了人的秘史,也是人类革命活动的秘史。在小说中,革命与性似乎分不开,革命的冲动和性隐秘冲动搅和在一起。
小说中,陆侃、张季元、陆秀米,等等,都有着相同的梦想,天下大同,桃花源。我们简直可以把他们看作是同一个人。为着人类的这个似乎是终极的理想,多少人为之献出了生命啊。乌托邦的美梦,是怎样给人类燃起了希望,又是怎样给人类带来了灾难!小说中,花家舍,这样一个俨然桃花源的世界。革命的烈火燃烧到了花家舍。从事革命的人因受辱而复仇的怒火,以革命的名义,给这个几乎是“大同”的花家舍带来了火并,厮杀,大火的焚烧,血腥暴力,等等。一个桃源理想世界竟然毁于一旦。秀米在思考为之献出一生的革命时,对于大一统的思想,对于暴动、毁灭,等等,从她人生晚年安于平静的的生活,可推知她内心是充满了质疑。
疏离于宏大叙事,进入到人性的层面。文学让我们体验到存在,文学让我们回归生存的感觉,在情感和心灵的体验中,感受到人活着的真实状态。文学的审美体验,让人回归到人的生活,而不仅仅是政治的动物,不仅仅是物质欲望奴役的动物。文学是和政治相并立的,文学往往能够体察到政治所不能够达到的人性深处。小说也可以对价值进行重估!人如果没有一种精神价值意义的赋予和肯定,那么,人活着形同蝼蚁。小说对于人类的历史评价,有着自己的独立的价值体系,这让小说获得了自身的价值和地位。有了这种文学气度和高度,上升到这种创作境界,小说进入到自由王国。《人面桃花》把革命者不仅仅当作革命者来看待和评价,更重要的是把他们当作丰富内心的人来分析。这个时候,我们就可能更多地体验到了人的生命的痛感。我们可以看到革命者小驴子,包括马弁,他们的革命的原初动力,有女人,有金元宝,革命是为了实现个人目的。革命历史的一些真相或者是革命历史的隐秘在这部人性的秘史中给展现出来了。
小说文本中,张季元的日记、陆侃的遗稿和历史正史叙述(县志或者其他官方史志)和小说叙事共同呈现。我们发现,官方对这些革命者的记叙,与小说中的革命者日记、文稿,以及小说叙事者的叙述,形成了互文性,各种材料之间的评价大相径庭的。小说对于革命的价值评价和史书的评价不同,体现了小说立场的审美性,确立自己独立的价值评价体系。在革命正史叙述之外,小说揭示了女革命家者秀米一生的心路历程中,她身体内部充满了狂热与灼痛。
二
《人面桃花》的叙述,在篇章结构安排和叙述手法的多变方面,堪与莫言的《檀香刑》的凤头、猪肚、豹尾的小说结构和语体风格相媲美。《人面桃花》的四个部分包括《六指》《花家舍》《小东西》《禁语》。在小说叙述技法和语言风格上,不断变化。比如,小说的前半部分,有着推理小说的悬疑,谁在杀人,谁是好人,罪魁祸首是谁?再比如,小说中写梦的情节也有多处。下面梳理分析各个部分。
第一章《六指》充满着迷离和神秘,这是一个设置整部小说悬念的部分,表面看来有点沉闷,似乎没有给读者传达出任何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不过,出于对成熟小说家的信任,我们有足够的耐心阅读完这一部分。这个部分,是奠定了以后的所有人物活动的一个基础,是小说叙述的一个起点,不可或缺。在后面《花家舍》等部分,通过引用了小说中人物张季元的日记,小说前半部分制造的悬念,逐渐云开雾散,一道道迷蒙的神秘之雾都得到了解释。原来,涌动在暗流之中的,都是性的隐秘,有着他和秀米母亲的偷情,有着他对于十五岁美丽少女秀米的性幻想,等等。
第二章《花家舍》,富有传奇色彩,里面写了屋舍俨然的怡然自乐的桃源胜景,又有着被劫被强奸的遭遇,笔墨灵动起来了,写得摇曳生姿。这部分还充满着悬疑,凶杀,紧张,恐怖。这样有着通俗小说传奇故事的写法,让读者阅读起来颇为畅快。这些内容,因为有了桃源世界,有了革命因素加入进来,这让我们不仅仅感到是男女之间的赤裸裸的性和血腥暴力,小说中的杀戮因为革命的名义而变得富有历史纵深感。最后一切真相大白,这场戮杀的幕后黑手,既不是死到最后的庆生,而是一个马弁!当然,背后搅动革命的是上面派来的代表小驴子。这个六指人,是搞革命的蜩蛄会的核心人员之一,是金蝉的拥有者之一。他才是这场内讧杀戮的幕后策划者。这场杀戮,源于人性的残忍和人性的隐秘。从外部杀过来,是多么不容易,而从内部都开始破毁混乱了,就不可逆转地倾覆:因为花家舍当家的爷们相互开始了猜忌,导致了这场相互之间你死我活的杀戮。虽然前面几个爷是外人有组织地杀戮的,但是,一切都源于自己内心的鬼,也就是人性深处的阴暗。从某个角度来说,花家舍的毁灭是源于自己内心的恶。
第三章《小东西》,如果在历史叙述当中,革命了的普济村应当是一幅如火如荼的画卷,但是,小说却非常平淡地叙述了这些情景:秀米是怎样回到了家乡的,是怎样冷漠地和母亲会面,乡亲怎样地不愿意搭理,是怎样在送信人传达的上级命令下组织自救会的,怎样开展革命,怎样舞枪弄棒,怎样办普济学堂,甚至怎样被绑入监狱,等等。本来是火热革命的内容,小说都是采用不动声色的零度叙述,语调冷漠平淡。让人感到,这些革命活动与正史叙述又很大的距离,显得有点荒唐可笑,有点无聊:好好的闺阁小姐不做,却要革命,而且,还把一百八十多亩地给卖了,购买枪支弹药。我们却发现,整部小说的叙述者或者叙述视角,都是在不断地调整变化的。这一章,小说家设置了非常独特的视角,这个视角是假定从一个没有受到革命启蒙的普通村民的眼光,这与小说第一章《六指》从秀米的视角来写有很大的区别。这个平民视角把一场历史上轰轰烈烈的抛头颅洒热血的革命淡漠化了冷处理了低调描写了,没有了我们习见的革命的热度,让我们感觉到革命的无意义。在叙述这些革命活动的琐琐碎碎,虽然是那么冷静不动声色,但是作者没有忘记,在革命的背后,有着被利用的阴谋,比如说龙守备这个人物就是这样,革命的时候,佯装革命,革命退潮的时候,就捕杀革命党人,革命上升期,又赶紧捕杀知府等清朝官员而起义搞独立之类。龙守备坚持不变的是积累自己的财富和资本,如他们父子耍手腕购买秀米一家的一百八十多亩土地、抓秀米进大牢,等等。除了写这类人物,作者在叙述革命时候,不忘记把在革命的进程中翠莲她们寻欢作乐也记上一笔:她和乔装成弹棉花匠的男人在孙姑娘家的屋子里苟合偷欢。还有,写十四岁大的小虎子,是怎样被引诱到妓女的床上去偷食禁果的。这个小说探讨了革命、革命与性之间的隐秘关系。
三
《人面桃花》第四章《禁语》的叙述风格又发生了变化,转为深情地回顾、沉思,语言空灵。人类的思考有两个维度,即一个是空间,一个是时间,但是,哲学最后的思考总是要上升到时间的维度当中来。对于生命,最重要的是对于时间的感悟与彻悟。生命中各种各样的痛,只要熬过去了,也许就遗忘了。然而,生命没有重来一回的可能,引发了人对生命消逝的无限叹惋。格非在小说初版三年之后作的序中说,这部书是对自己心目中虚构故乡的一种缅怀和想象之书。小说的结尾,秀米想到花家舍的岛上去看看,那里有着她人生重要转折的记忆。但那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秀米回不去了,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花家舍这个秩序井然的村落,也是作者爱恨交加的梦想吧。说到底,秀米是作家的一个梦魇,在她身上投入了作家的多少思想感情,也许,这是小说家心灵隐秘的自画像,或者秀米就是作家本人。
“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也许这两行诗可以透露秀米对人生的总结。迷茫,怅惘,痛悔自己人生,爱恨交加。秀米的怨恨与绝望满腹,她以无言(禁语)来进行一种自我惩戒和责罚,这个女革命者,对于自己的一生革命大概是否定的。逝水年华,让人愁叹,秀米回到了普通的家居生活。两个女人(她和喜鹊)一起吃饭,一起度日,开始了寻常的交流。生活与生命复归于平静。
人生无限的怅惘,生命是一种痛,生命行将结束,悲凉始终缠绕着。秀米迷迷糊糊的参加革命了,她大概没能够明白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而后家破人亡,最后落得空寂。在人世间经历过一回,到最终还是空无,人生荒凉感不禁生发开来,这大概是人类生活的本质体验吧。
小说家格非有些迷茫,他不能确定该肯定还是否定,比如说革命行动,比如说后来的遇到灾年的施舍稀饭粥,等等,这么一些,未置可否,作家有些茫然,把评判交给了读者。与托尔斯泰等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相比,这只是现代小说迷茫的一个例子,也是现代人的精神迷茫的一个缩影。《百年孤独》写了一块大陆的孤独,更写出了人类的孤独,同时写出了作家的孤独。而《人面桃花》忠实地传达了人类对于生命的痛失和迷茫感,氤氲着一种迷蒙的氛围,对生命的哀逝是越发深重了!
总之,革命题材的写作进入新历史主义小说时代,小说家有了更大的叙事自由,不再匍匐在政治意识形态的视角讲述革命,而是立足于小说自身的审美立场,探入革命的深处,发掘出人性和革命之间的隐秘关系,揭示出革命中的人性的因素,表达了对以往革命史叙述的质疑,较好地突出了小说审美立场中创作者的主体性。由于革命书写思想观念的变革,有关革命书写的叙事艺术臻于绚烂。革命书写叙事艺术融汇了前一阶段先锋小说在中国的实验成果,叙事技法日益成熟,手法摇曳多姿,妙笔生花,引人入胜。当代的革命书写叙事,已经由革命加爱情的刻板叙述手法,进入了一个能够体现文学审美、开掘人性隐秘、表达对于生命和时间的深沉思考,以及对于人类生存命运的更加深沉思考的阶段。当代革命书写的叙事艺术已经提升到了一个较高的水平,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成为中国当代小说叙事的重要成果,当代的革命书写,在文学上达到了令人瞩目的高度。
① 姜 文、周黎明:《姜文:把观众当作恋爱对象》,《收获》2011年第2期,第144页。
②④ 格非:《人面桃花》,作家出版社2009年9月版,第264页,第247页。
③ 格 非:《人面桃花》,作家出版社2009年9月版,自序,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