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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哲学视域的《神圣家族》
——从“生活”出发的历史条件、时代任务和研究路径

2019-01-26

中国浦东干部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国民经济现实生活恩格斯

(复旦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433)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4年合作撰写《神圣家族》时,在思想认识上经历了从黑格尔的思辨哲学到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哲学,再从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转向了感性实践的生活哲学。现实的人、感性的实践、物质的生活等概念,构成了他们从绝对精神的抽象理念转向对现实生活进行具体考察过程中的一个个理论枢纽,为后来的实践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的形成指明了方向。此时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面向资本主义的生活世界本身,找到了突破观念世界走向现实生活批判的路径。这就是从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条件出发,建立从感性实践的和物质的生活出发解释资本主义的发展和历史命运的理论。这一研究路径在思维方法上正是以感性实践为基础的生活哲学的体现。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劳动和异化生活,指出必须改变被资本主义异化的社会关系,才能使人重新回归符合人性的实践和生活。这对于理解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发展,不断完善中国人民的生活方式,提升广大群众的生活水平,具有极为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历史条件:从生活贫困的事实揭露自由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经济危机

以往对《神圣家族》的考察,多从批判思辨唯心主义和肯定人本学唯物主义的视角来展开,很少有生活哲学视角的研究,更缺乏从当时资本主义发展的社会历史条件出发来解读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轨迹转变的研究。在1844年首次联合完成《神圣家族》的写作时,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在思想上超越了青年黑格尔派,而且开始通过辩证法改造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更在对社会问题的分析上超越了国民经济学和蒲鲁东。马克思和恩格斯发现,青年黑格尔派仅仅局限于自我意识的抽象讨论,而不会深入到社会历史运动的具体条件中回答时代问题;费尔巴哈虽然提出了理解生活世界的全新方式,却无法从历史的视野出发,通过对生活过程的研究来理解物质世界;国民经济学是为资本主义私有制进行辩护的理论,蒲鲁东虽然批判私有财产给人带来的悲惨生活,却无法看到被资本主义异化的社会关系,所以只能在国民经济学的范围内提出改良私有制的措施。当人们还在不断对平等的问题进行抽象的哲学论辩时,马克思和恩格斯受费尔巴哈的影响,已经开始深入现实生活的本身,研究更为实际的社会问题。他们在资本主义社会的具体的现实生活当中,批判了青年黑格尔派对人的生活贫困这一事实的遮蔽,认为国民经济学和蒲鲁东都没有找到解决社会问题的正确方案,提出通过阶级反抗来改变被异化的社会关系,经过工人自觉的联合和漫长的抗争,最终实现无产阶级自我解放的道路。

那么,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如何实现这一历史性的转变的呢?

他们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发展当中,分析了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条件,从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中得出了否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结论。他们首先肯定了资本主义在历史上的积极作用。在1844年马克思和恩格斯撰写《神圣家族》之前,资本主义经历了两百多年蓬勃发展的历史上升期。17世纪中叶英国爆发资产阶级革命。英国的封建势力不甘心退出历史舞台,与新兴的资产阶级展开了近一百年的夺权斗争。18世纪中叶第一次工业革命的爆发,不仅意味着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与生产力相互适应,推动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的大发展,而且意味着资产阶级对国家政权的彻底掌控。此时,资产阶级推翻封建专制彰显的是它的历史进步性的意义。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8年的《共产党宣言》中,这样进行了评价:“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1]36经过自由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后,资本主义内部的矛盾和危机逐渐显现出来。1825年7月,英国爆发了资本主义历史上的第一次全国性的经济危机,即普遍生产过剩的经济危机。这次危机从货币的信用被破坏开始,物价暴跌但大量商品还是卖不出去,工人因失业而无钱购买商品,银行和企业纷纷倒闭破产。这次经济危机的本质是资本主义生产的相对过剩。相对于底层民众的支付能力而言,资本主义的生产过剩了。在此之后的1837年、1847年、1857年和1866年,资本主义世界平均每隔十年就会出现经济危机。

资本主义爆发周期性的经济危机,说明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下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内部矛盾和冲突。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资本主义的私有制是导致经济危机的根源。在《神圣家族》“批判性的评注2”中,他们“从那种体现私有财产充满矛盾的本质的最彰明较著、最触目惊心、最令人激愤的形式,即贫穷、贫困的事实出发”,[2]259认为资产阶级对私有财产的掠夺性占有,导致了无产阶级的生活贫困,使得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成为对立的两个阶级。资产阶级通过不对等的雇佣劳动,压迫和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成为对立中自我满足的一方;无产阶级在雇佣劳动中,被支付的单个工人的报酬却不足以重新买回自己生产的产品,导致工人的生活日益贫困。为什么工人付出了劳动却不能对自己生产的产品行使支配权?这是因为,在当时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中,工人既不拥有生产资料,又不掌握支配生产资料的国家政权,更没有意识到并自觉地团结起来争取自己的权利,于是就在雇佣劳动中使劳动产品成为与自身相分离的异己力量而存在。为了维持日常生活,工人被迫购买自己生产的产品。而资本家占有着社会财富,使工人无钱购买这些产品,导致了资本主义生产过剩的相对危机。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这里已经意识到:第一,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下的私有财产的运动,导致工人丧失了对劳动过程、劳动对象和劳动产品的支配权,使雇佣劳动变成了资本家剥削和压榨工人的异化劳动。第二,造成工人贫困生活的根源是被异化的雇佣劳动。马克思和恩格斯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下的异化劳动看成是推动资本主义发展的基本动力。正是在异化劳动中,资本主义制度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空前大发展;也正是因为异化劳动,资本主义开始频繁出现生产相对过剩的经济危机。于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就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中找到了推动历史前进动力的秘密。他们在1844年前后指出,解开历史动力机制之谜的答案正是劳动。劳动作为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活动,是人类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自我的根本方式。第三,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以生活危机的形式蔓延开来,造成了社会普遍贫困的事实。蒲鲁东就从社会贫困入手,对社会财富不平等分配和占有的现象进行了批判。马克思和恩格斯对此进行了充分肯定,认为这同国民经济学遮蔽社会不平等和存在贫困事实的做法分道扬镳。但是,他们同时指出,蒲鲁东是在资本主义私有制的范围内来提出解决措施的。他虽然反对资产阶级通过私有财产制造社会不平等,却并不排斥小农对财产的私人占有,还鼓励通过普遍提高工资待遇来增加每个人的财富。与这种改良方案不同,马克思和恩格斯把消灭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和异化劳动,作为改变无产阶级命运,实现社会平等的根本途径。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存在弊端进行描述和对资本主义的本质进行揭露时,以私有财产为分析的切入点,以解决人的现实生活问题为研究路径。其一,他们认为,蒲鲁东指出私有财产是造成社会不平等的根源,这是具有理论进步性和实践指导意义的。私有财产和贫困确实是资本主义社会相互对立的两个事实。然而,在当时的思想界,青年黑格尔派利用绝对的抽象的观念否定这一事实,国民经济学却极力维护私有财产而拼命掩盖贫困的事实。蒲鲁东在现实生活中考察了私有财产和贫困之间的因果关系,这就为马克思和恩格斯揭露资产阶级理论家有意识地遮蔽社会贫困事实的做法提供了借鉴。随后,他们深入资本主义发展的具体历史条件,研究私有财产和社会贫困、雇佣劳动与异化劳动、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社会革命和社会平等之间的关系。此时的他们已经意识到,制约着无产阶级生活的具体的历史条件正是研究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突破口,从而超越了青年黑格尔派、国民经济学和蒲鲁东。其二,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从青年黑格尔派的观点来分析资本主义社会存在的平等问题,也没有从国民经济学的立场上去批判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那么他们是从什么样的历史观出发呢?这里只能解释为,他们把费尔巴哈的人本学唯物主义与现实的生活相结合,从具体的历史条件出发来分析资本主义私有制的运动、发展、弊端和最终的历史命运。所以,在随后的1845—1846年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明确阐释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思想:“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因而也能够描述事物的这些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2]544

二、时代任务:批判思辨唯心主义和国民经济学转向感性实践的生活哲学

《神圣家族》序言的第一句话就揭示了该书的主要创作目的。“现实人道主义在德国没有比唯灵论或者说思辨唯心主义更危险的敌人了。”[2]253马克思和恩格斯从一开始就直入主题,当“批判的批判在各方面都低于德国的理论发展已经达到的水平”[2]253时,批判思辨唯心主义就成为时代赋予的重要使命。马克思和恩格斯深入到资本主义生活贫困的事实当中,既对青年黑格尔派的观念世界进行了批判,又对国民经济学的理论前提进行了反驳。“生活”成为他们论战的有力武器。在历史唯物主义形成的初期,“生活”这一概念并未引起人们的兴趣。马克思和恩格斯在从对观念世界的批判走向现实批判的转变中,从“非人性的生活条件”[2]262出发研究现实生活中的实际问题。这成为马克思和恩格斯哲学思想发展的一个关键性转变。因此,研究“生活”概念在早期历史唯物主义产生过程中的作用,既是具体的历史条件为他们提出的一个重要的时代命题,也是我们理解马克思和恩格斯与思辨唯心主义、国民经济学进行论战的一个重要抓手。这直接促使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论战的过程中,转向了感性实践的生活哲学。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批判思辨唯心主义时,使用了从观念到生活的论证逻辑。马克思和恩格斯从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现实生活出发,以无产阶级摆脱生活贫困的状态为目的,来批判思辨唯心主义的抽象和不切实际。他们首先要解决的理论难题,是生活世界观视野中的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的界限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以埃德加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派之所以崇尚观念的力量,是因为他们认为工人生活贫困的事实是由思维造成的,“当今工人的思维只顾及自己,也就是说,他只是为他个人而索取报酬。正是工人自己不考虑他在同其他力量合作中所产生的那种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力量”。[2]273

把工人只顾自己说成是工人的思维只顾自己,透露了青年黑格尔派思想的秘密:“照批判的批判的意见,一切祸害都只在工人们的‘思维’中。而事实是,英国和法国的工人成立了各种联合会,在这些联合会中,工人们彼此谈论的话题不仅有他们作为工人的直接需要,而且也有他们作为人的各种需要,此外,在这些联合会中,他们表现出了对从他们的合作中所产生的那种‘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力量的非常全面而充分的认识。但是,这些群众的共产主义的工人,例如在曼彻斯特和里昂的工场中做工的人,并不认为用‘纯粹的思维’就能够摆脱自己的企业主和他们自己实际的屈辱地位。他们非常痛苦地感觉到存在和思维之间、意识和生活之间的差别。他们知道,财产、资本、金钱、雇佣劳动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决不是想象中的幻影,而是工人自我异化的十分实际、十分具体的产物,因此,也必须用实际的和具体的方式来消灭它们,以便使人不仅能在思维中、在意识中,而且也能在群众的存在中、在生活中真正成其为人。”[2]273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工人的实际状况反驳了批判的批判。“批判”只把现实看作一些思维的范畴,把工人的劳动实践活动归结为批判的批判的辩证思维过程。他们的论证逻辑是,只要工人在思维中消除劳动中的对立想法,在思想上克服私有财产所导致的异化劳动,不再认为自己只是现实中被剥削的雇佣工人,就能在思维中把现实的我变成抽象的我,就不会认为要现实地改变自己的实际生活、改变自己生活的具体条件,作出改变自己的任何实际行动。这样“批判”就从观念上完成了论证。

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反驳时谈到两点:第一,这里的人不再是抽象的人,而是在生活中懂得联合的人。就像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一样,他们认为,英国和法国工人的联合会已经超越了市民社会,成为未来的人类社会的萌芽形态。因为他们不仅有作为工人的异化的需要即动物般的生存需要,而且有作为人的需要,即对象性的、相互联合的需要;也就是说他们不再把分割和对立当作正常状态,而是把联合和团结当作正常状态。第二,工人们认识到并不能用革命的理论来代替革命的实践。工人们已经意识到存在和思维之间、意识和生活之间的差别。显然这里讲的“思维和存在的关系”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近代认识论问题,它被等同于意识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因此是生活世界观的基本问题。青年黑格尔派教导工人们用在思维中的自我改变来代替现实生活的改变,这属于生活世界观意义上的“唯心主义”。青年黑格尔派拒绝研究资本和雇佣劳动之间的现实关系而满足于两者关系的空谈,因此他们才教导工人们从思维上克服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弊端。马克思和恩格斯总结说,青年黑格尔派既然把现实只看作一些范畴,自然也就把人的一切活动和实践统统归结为“批判的批判”的辩证思维过程。他们还指出,埃德加之所以认为蒲鲁东缺乏青年黑格尔派的那种“意识”,正是由于他从这种唯心主义立场出发,不顾蒲鲁东对现实生活的分析。马克思回到最初的主题,讽刺说,批判的批判“连最基本的国民经济关系都还未能认识,更谈不到认真考虑,却以它所特有的批判的机敏,感到自己有责任对蒲鲁东作出自己的评价”。[2]274

马克思和恩格斯一方面指出埃德加·鲍威尔对蒲鲁东的平等思想进行了绝对化的歪曲,另一方面肯定了蒲鲁东通过对私有财产的剖析批判社会不平等的现象。但是他们也抓住了蒲鲁东受国民经济学理论前提限制的局限性,通过反思蒲鲁东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扬弃了蒲鲁东的国民经济学。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的解决方案是,否定造成贫困生活的私有财产,从改变工人自身的生活条件出发,发动无产阶级联合起来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社会革命。

在“批判性的评注1”中,马克思和恩格斯指出,蒲鲁东的《什么是财产?》这部著作“是根据国民经济学的观点对国民经济学所做的批判”,“因此,通过对国民经济学,其中包括对蒲鲁东所了解的国民经济学的批判,蒲鲁东的著作才能被科学地超越”。[2]255他们反复强调,蒲鲁东做了国民经济学家在其内部所能做的一切批判,但蒲鲁东本人还是一个国民经济学家。私有财产是国民经济学的前提,但国民经济学却不考察这个前提。马克思和恩格斯高度评价了蒲鲁东,认为他终于追究了国民经济学的前提,因而“第一次使国民经济学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科学”。[2]256但是,他们马上笔锋一转指出蒲鲁东的局限性:“如果说蒲鲁东本人还没有把私有财产的各种进一步的形式,如工资、商业、价值、价格、货币等等,像《德法年鉴》那样看做私有财产的形式(见弗·恩格斯的《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而是用国民经济学的这些前提来反驳国民经济学家,那么这是完全符合他上述从历史上说具有充足理由的观点的。”[2]256这就是说,同恩格斯不同,蒲鲁东的立脚点仍然是市民社会,而不是人类社会。换言之,恩格斯是双重批判,即同时是对国民经济学和“国民经济”(本质上是私有制经济)的批判,而蒲鲁东则只是一重批判,即只是考察了国民经济学的历史发展进程,而没有考察国民经济的历史发展进程。

国民经济学对自己的自相矛盾缺乏意识。“把私有财产关系当做合乎人性的和合理的关系的国民经济学,不断地同自己的基本前提——私有财产——发生矛盾,这种矛盾正像神学家所碰到的矛盾一样:神学家经常从合乎人性的观点来解释宗教观念,而正因为如此,他们就不断地违背自己的基本前提——宗教的超人性。”[2]256接下来,马克思和恩格斯以国民经济学对工资的相互矛盾的认识为例进行了论述。工资最初作为劳动报酬以合乎人性的份额出现。在发生经济危机之后,工人才发现用工资也无法购买自己生产出来的产品。因为资本家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工资压到尽可能低的水平,并通过强制立约的方式确定了工人的工资。除了工资,商业和国民经济关系的其他一切方面的情况也都是如此。有时候,国民经济学家们会意识到这些矛盾,从而对私有财产的某些个别方面进行反思。例如,“亚当·斯密有时抨击资本家,德斯杜特·德·特拉西抨击汇兑业者,西蒙德·德·西斯蒙第抨击工厂制度,李嘉图抨击土地所有制,而几乎所有现代的国民经济学家都抨击非产业资本家,即仅仅作为消费者来体现财产的资本家”。[2]257但是,国民经济学家们只是在这些经济关系严重违反了人性的时候,才开始不自觉地寻找原因,企图为维护私有财产提供论证。

这表明,国民经济学家不仅对自己的研究前提,而且对自己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缺乏意识。除了像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所说的那样即国民经济学本质上是“私经济学”而根本不是“国民经济学”那样,在工资与利润之间究竟是和谐关系还是对立关系、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究竟是自由契约关系还是强制关系等等问题上,国民经济学都是自相矛盾的。只有在个别场合,他们才把工人当人并从这个角度批判资本家,但绝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只把工人和资本家当作经济人来研究。这当然不是说不能把工人和资本家当经济人来研究,因为《资本论》也是这样做的;问题在于要揭示工人和资本家之所以成为抽象的经济人的历史根源,而不是把工人和资本家这样的经济人当作永恒的自然现象。马克思认为,“蒲鲁东永远结束了这种不自觉的状态。他严肃地看待国民经济关系的人性的假象,并让这种假象同国民经济关系的非人性的现实形成鲜明的对照”。[2]257蒲鲁东考察经济关系在现实生活中是不是国民经济学家们所想象的那种关系。他迫使这些经济关系承认自己在现实生活中是赤裸裸的非人性的。因此,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蒲鲁东进行了高度评价,“蒲鲁东始终不同于其他国民经济学家,他不是以限于局部的方式把私有财产的这种或那种形式描述为国民经济关系的扭曲者,而是以总括全局的方式把私有财产本身描述为国民经济关系的扭曲者。从国民经济学观点出发对国民经济学进行批判时所能做的一切,他都已经做了”。[2]257蒲鲁东的特点在于,他把经济人放到现实生活中进行考察。他看到了现实生活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找到了问题的根源:私有财产本身。遗憾的是,他只是“从国民经济学观点出发”对国民经济学进行批判。换言之,蒲鲁东需要像《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那样,超出国民经济学的视野。

那么,蒲鲁东怎样才能超越国民经济学呢?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蒲鲁东不能仅仅看到私有财产和生活贫困之间的关系,更需要在现实生活中分析被异化的经济关系,从改良私有财产走向推翻资本主义私有制。然而,蒲鲁东并没有达到这样的认识高度。马克思和恩格斯在自由资本主义发展的经济危机中,看到了资本主义经济关系的本质,即雇佣劳动向异化劳动的转变,以及在这一转变的过程中资产阶级对无产阶级的剥削和压迫。为了改变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被全面异化的关系,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通过无产阶级的联合才能使自身拥有“巨大的”“不可估量的”力量,进而发起改变自身生活条件的革命,实现蒲鲁东梦寐以求的社会平等。

显而易见,马克思和恩格斯开始重视“实践”和“历史”的重要作用。他们在批判思辨唯心主义和国民经济学的过程中已经开始转向感性实践的生活哲学。第一,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开始有意识地从被异化的社会关系入手分析普遍的生活贫困现象,从改变无产阶级自身的生活条件出发看到了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无怪乎有学者在分析《神圣家族》时认为,“我们看到马克思强调的是客观经济运动的现实发展中私有制消亡的必然性,而这种必然性的实现只能通过客观地变革社会的生活条件!这种重要的思想不是任何旧唯物主义哲学所能包容下的,我以为这是马克思思想中正在生长起来的一种新的唯物主义思路!”[3]它的哲学基础正是基于现实生活中人的劳动的实践,以及历史地看待私有制的命运。这是一种与思辨唯心主义、国民经济学不同的分析路径,强调从现实生活出发,以现实生活为目的的新型唯物主义逻辑。第二,与青年黑格尔派不同,马克思和恩格斯非常重视物质利益的作用。他们指出,资产阶级将自己的利益与所有人的利益混淆起来,从而把自己所理解的利益强加在无产阶级的身上。在频繁爆发的经济危机中,无产阶级才发现,“他们获得解放的现实条件和资产阶级借以解放自身和社会的那些条件是根本不同的”。[2]287无产阶级要想实现自身的经济利益,就要通过政治上的革命改变现有的一切非人性的生活。因此,无产阶级必须要有自己的“思想”,即能够指导工人运动的理论体系。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创作《神圣家族》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说“‘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2]286这里的“利益”不是蒲鲁东所认为的工资福利,而是无产阶级自身生活的条件。他们认为,这才是历史的发源地。从无产阶级要实现自身利益来分析被异化的经济关系,从改变片面化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来认识资本主义的历史命运,这已是一种全新的哲学,即生活哲学。

三、研究路径:从批判观念的世界到改造人的生活世界

“生活”概念在《神圣家族》乃至马克思主义的实践唯物主义或历史唯物主义中具有理论桥梁的作用,其不仅在马克思和恩格斯从青年黑格尔派的迷雾中走出来时发挥了理论武器的批判作用,而且在超越国民经济学和蒲鲁东对私有财产的辩护时起到了彻底性的革命作用。更为重要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把当时被理论思想家们所忽略的人的现实生活重新重视起来,强调了人的实践在现实生活中的决定性作用。[4]他们所理解的现实生活当然是指人能够改变自身生活条件的物质生活。这样就能解释在该书中,他们为什么一再关注工人普遍贫困的生活本身,而不是如青年黑格尔派那样在纯粹的观念中意淫社会公平的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所使用的研究路径,就是从批判绝对的抽象的观念世界出发,通过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观念决定论和蒲鲁东的改良论,走向彻底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从而现实地改造人的生活世界的道路。

马克思和恩格斯首先对以思辨唯心主义为主的观念决定论展开批判。以布鲁诺·鲍威尔和埃德加·鲍威尔为首的青年黑格尔派在《文学总汇报》中自诩为“批判”。这些人用绝对的观念来取代现实生活中的人,认为脱离并超出群众的精神活动才是解释现实世界的永恒的出发点。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种观念至上的论断是基督教教义的拙劣翻版。所以,他们把鲍威尔兄弟,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其他成员形象地比喻为基督教的门徒,并把这些自以为能超越于群众之上的思辨谰言家们称之为“神圣家族”。马克思和恩格斯的论证,并不是要否认人类精神活动的重要性,而是指出只有通过人类实践活动进入到社会历史发展进程当中的精神活动才具有意义。思辨唯心主义的缺陷在于它有意识地超越于实践之上,蔑视群众的实践活动。这种教条主义的思想把人类历史的发展看成是一个仅仅由绝对的抽象的观念起决定性作用的推动过程,从根本上无视了人的现实生活。马克思和恩格斯进而指出,人的思维是否具有真理性,要通过现实生活中的实践来检验和判断。这是一个具体的实践问题,而不是一个抽象的理论问题。所以,他们一再关注人的现实生活,一再强调群众的实践的重要性。

马克思和恩格斯继续对埃德加·鲍威尔的《蒲鲁东》一文展开批判,既批判了埃德加沉浸在思维的臆想中来空谈人的概念,又肯定了蒲鲁东从生活贫困的事实出发对私有财产的批判,更为重要的是指出了蒲鲁东对资本主义私有制进行改良的局限性,提出通过变革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来克服私有财产对人的异化。蒲鲁东虽然看到了私有财产所造成的普遍的生活贫困现象,但仍然依循国民经济学的理论前提,试图在普遍提升工人工资的范围内反对资产阶级的私有财产。这虽然比国民经济学完全肯定私有财产有了进步性,却只是对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经济危机提出的缓和措施。因为蒲鲁东的措施并不是要彻底消灭私有财产与生活贫困的对立,并不是要根本改变资本主义私有制,而是要把地租、利润和利息等私有财产从生产费用中剔除出去,只把工人的劳动时间作为生产费用中的决定性因素,从而提高工人的工资待遇,使资本主义私有制相对而言显得不那么非人性。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蒲鲁东还是以国民经济学的、因而也是充满矛盾的形式恢复了人的权利。他从国民经济学观点出发处理这个问题正确到何种程度,可以从下述事实看出来,即新国民经济学的奠基者亚当·斯密在其著作《国民财富的性质和原因的研究》的开头部分就阐发了这样的见解:在私有制确立以前,也就是在不存在私有财产的条件下,劳动时间曾经是工资以及与工资尚无区别的劳动产品的价值的尺度”。[2]270

正处于思想转变期的马克思和恩格斯通过对思辨唯心主义和蒲鲁东的国民经济学理论进行剖析,走出了青年黑格尔派的误区,在人的生活实践等问题上有了重要突破。这体现在,他们对资本主义存在的问题有了全新的认识,对工人联合的意义有了明确的论述,对群众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历史的作用有了更深入的研究。

第一,从对资本主义某一阶段、某一局部问题的分析到对资本主义历史命运的解答,马克思和恩格斯已经深入到资本主义的历史条件当中,开始为资本主义经济危机寻找“药方”。在对资本主义存在的问题进行分析时,青年黑格尔派完全不顾自由资本主义发展时期的经济危机对群众生活的影响;蒲鲁东虽然看到了私有财产与生活贫困的关系,却仅仅从私有财产的个别的存在形式、局部的现实体现和扭曲的经济后果等方面进行分析,导致他所期待的社会公平从来就没有真正实现过。只有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仅仅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内部进行调整是行不通的,必须跳出资本主义制度本身的束缚,才能对资本主义存在的问题进行彻底批判。早期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在1825年的经济危机之后,就对资本主义内部存在的矛盾展开了激烈的批判。但是他们往往是从朴素的道德情感出发,既看不到底层群众联合起来的力量,又不能自觉地上升到阶级斗争的高度,所以他们始终找不到变革社会的真正的力量。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生活的历史时期,资本主义的生产状况已经有了空前的提升,工人们也在被异化的生活中寻求联合的途径,这就为他们深入到群众的现实生活当中提供了成熟的历史条件。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局限于从理论到理论发展的研究,而是试图回答资本主义内部矛盾的实质,从而预言了资本主义必然会被推翻的命运。所以,有学者才会作出这样的评价:“在19世纪二三十年代,对自由资本主义历史命运的思考中,才有马克思主义的诞生,马克思、恩格斯在19世纪40年代对资本主义历史命运的思考中,得出资本主义必然向社会主义过渡的科学论断,从而为科学社会主义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和理论主题。”[5]

第二,从重视生活实践到重视从事生活实践的人民群众,马克思和恩格斯不仅回答了唯物史观与唯心史观在历史问题上的争议点,即历史从何而来的问题,而且明确指出群众才是历史的创造者和推动者。青年黑格尔派把全部生活发展所形成的历史看作是精神发展的历史,主张“人所以存在,历史所以存在,是为了使真理达到自我意识”。[2]284这种观点不仅赤裸裸地把人和自然从历史当中剥离出来,而且还用自我意识否定了历史存在的独立价值。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这种观念至上论展开了批判,认为是群众的利益而不是观念在推动历史的前进。历史的活动和思想就是群众的思想和活动。要研究真实的历史,就必须要深入考察,在现实生活中,群众对利益究竟关注到什么程度,群众对自身利益的实现究竟怀有多大热情。

马克思和恩格斯区分了性质根本不同的两种利益,指出:“任何在历史上能够实现的群众性的‘利益’,在最初出现于世界舞台时,在‘思想’或‘观念’中都会远远超出自己的现实界限,而同一般的人的利益混淆起来。”[2]286在这里,“人”是加了着重号的,也就是说,特殊利益以一般利益的面目出现,从而导致特定时代的群众不是在追求自己独特的利益,而是在追求一般利益的错觉。例如,1789年的大革命本质上是资产阶级革命,因此对于资产阶级来说并不是“不合时宜”(鲍威尔语)的;它只对于无产阶级来说才是“不合时宜”的。这里就涉及“群众”的历史性:资产阶级革命意义上的群众,其主体只能是资产阶级;无产阶级革命意义上的群众,主体才是无产阶级。更具体地说,从群众生活条件的范围来看,在资产阶级革命当中,主体仅仅是由占少数人的资产阶级组成的,并没有把全体群众包括在内。即便是广大群众也对这场革命怀有热情和热切地关注着,也并不会使这场革命的资产阶级性质发生任何改变。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人数众多的、与资产阶级不同的那部分群众认为,在革命的原则中并没有体现他们的现实利益,并没有体现他们自己的革命原则”。[2]287因此,群众必然会从普遍贫困的现实生活出发,发起能够体现自身利益和革命原则的无产阶级革命。马克思和恩格斯由此认为,历史活动就是群众的活动,随着历史条件的进一步变化,必将是群众队伍的扩大,直到无产阶级成为革命的主体,消灭现存于自身的非人性的生活条件,用全新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代替与资产阶级的对抗。

综上所述,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神圣家族》中,从自由资本主义发展阶段的社会历史条件出发,揭露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内部不可调和的矛盾,否定了思辨唯心主义和国民经济学对私有财产的辩护,扬弃了蒲鲁东的改良方案。这种从抽象的观念到现实的生活的论证逻辑,不仅回答了资本主义历史命运的问题,而且回答了群众创造历史的问题。这些重要观点和研究方法既对于我们深入考察马克思和恩格斯思想轨迹的转变,正确认识科学社会主义在当下中国的生活实践,具有现实的理论启示意义;同时对回答如何实现新时代广大人民群众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景,更好地进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也具有重要的理论指导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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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1-5月黑龙江省各市(地)国民经济主要指标
2022年1-6月黑龙江省各市(地)国民经济主要指标
2020年河北省国民经济核算
2019年河北省国民经济核算
色彩的堆积——迈克尔·托恩格斯作品欣赏
函数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
马克思、恩格斯对中国的观察与预见
假期归来
不等式创新题荟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