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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运动中的新技术应用及其政治影响

2019-01-26

中央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政治运动

樊 鹏

(中国社会科学院,北京 100732)

一、前言

当今世界,似乎越来越不安宁,颜色革命的浪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些国家和地区并不太平,从法国巴黎到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从英伦半岛到欧洲腹地,从土耳其到俄罗斯,从伊斯兰极端主义活跃的南亚地区到中国台湾和香港,各类社会运动风起云涌、目不暇接。伴随着社会抗议和社会运动核心议题的多样化,各类社会运动爆发的频度和烈度也在发生显著变化。①据欧洲“Geoawesomeness”组织统计,2005年以来尤其是2012年以来欧洲范围内广义社会运动的数量规模呈现显著上升的趋势。

全球范围内风起云涌的社会运动,类型各异,动因复杂,这同全球化进程的加速、经济社会结构的巨变以及当今世界政治思潮“极化”的趋势密切相关;但是在观察新兴社会运动的众多角度中,科技变革与技术因素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视角,也是塑造当代社会运动与政治发展的重要变量。

新技术同社会的融合本身就意味着某种开放的社会交互系统的生成,社会运动同新兴技术的结合更是一个现象级的事件,人们凭借互联网和社交网络更容易以个体或群体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和倡议,也更容易组织起来形成行动组织和社会运动,发挥政治影响力;包括信息加密技术在内的一系列通讯技术手段的变革,为社会运动的隐匿运行以及制造更大影响提供了无限可能。从自媒体空间到大数据开发,从人工智能的算法革命到认知科学的应用,新技术因素正在深度改变社会运动的形式和效率,赋予社会运动的组织者和参与者更强有力的号召、动员、支援抑或摧毁的能力,从而使得他们可以凭借新兴技术工具借船出海,一跃成为高能量的政治力量。①Victoria Carty, Social Movements and New Technology, New York: Routledge, 2015.

作为互联网发展和新技术革命的后果,包括激进力量在内的各类行动组织被赋予了更多科技能力和推动变革的动能,许多地区的社会运动也因此呈现出较以往更为复杂的组织形态和社会权力运行的特征。新技术同行动组织和社会运动的纠缠,与全球范围内新技术企业群体的崛起以及“超级权力体”的形成关系密切。全球技术巨头若隐若现地出现在各国街头抗争和社会运动中,小型的技术组织更是充当了各类社会运动的前哨,在助推社会运动的集结、发展甚至演变为暴力化运动方面推波助澜。类似于南亚地区的“在线伊斯兰国”等极端伊斯兰势力的互联网虚拟政治社区,更是成为新兴社会运动的一种组织形态。②Nur Azlin Mohd Yasin and Nur Aziemah binte Azman, “Islamic State’s Online Social Movement Lifecycle: From Emergence to Repression in Southeast Asia,”Counter Terrorist Trends and Analyses,Vol. 11, No. 1, Annual Threat Assessment , January 2019,pp. 80-85.

然而,互联网新技术同社会运动的结合,还呈现出另外一种面相。在今天的发达国家和地区,尤其是在英美等自由民主政治体制中,各类政治主体要开展激烈的政治竞争,开始越来越多依赖于拥有科技能力的行动组织和社会运动的支撑。政治倡议类型的行动组织和社会运动的兴起,源自于新技术环境下政治领域的实际需求。在政党政治和政治竞争领域,例如美国的两党竞选、欧洲右翼政党的发展,以及包括绿党、选择党等在内的新兴政党的发展崛起背后,我们看到的是各党团和精英集团(包括新兴政治力量)对拥有新兴科技水平的行动组织和社会运动的倚重。互联网支撑的新技术在获取选票和政治支持方面,展示了极高的效能。技术组织同基层选举组织和游说团体的结合,助推了新型社会组织形态和社会运动形式的诞生。虚拟请愿、在线金钱炸弹、小型论坛,以及使用电子邮件、社交媒体乃至人工智能的方式,影响民众的观点和认知,号召、集结潜在的支持者参加会议和抗议活动,等等,所有这些都是当代政党和政治家试图吸引公民参与并影响政治进程的创新方式。

在新兴社会运动中,我们看到了技术因素前所未有地同社会运动和政治生活纠缠在一起。那么新兴技术到底如何塑造社会运动?它在何种意义上又通过何种方式实现对各类行动组织的“赋能”?在高度竞争的政治场域,作为复杂的政治棋局中玩家的各政党、政府机构以及新技术企业(机构)、社会行动组织等新兴政治力量,又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新技术革命以及拥有科技水平的社会运动的影响和塑造?这些崭新的政治参与结构以及伴随而来的政治权力运行方式的变化,对于未来的政治发展将会产生哪些可能的影响?这是下文将要探讨的内容。

二、新技术在新兴社会运动和政治竞争中的运用

任何新兴技术同社会运动以及广泛的政治生活发生联系,都需要特定的形式和机制。在新一轮技术革命的影响下,新兴技术在社会运动和政治竞争中的广泛应用及作用发挥,主要呈现为四种样态。

(一)组织网络与联络平台

互联网新技术对社会运动的塑造和影响,首先在于互联网承载的新技术克服了政治参与的障碍,为各类行动组织和社会运动提供了联络工具和组织平台。新兴社交网络和通讯工具在数次“颜色革命”和“阿拉伯之春”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脸书(Facebook)和推特(Twitter)早在2010年北非颜色革命中就已经臭名昭著;此后在全球范围内系列影响重大的社会骚乱和暴动中,这两个公司的产品被作为联络工具用以号召支持者和发布行动信息,成为社会动荡的催化剂。在2011年10月英国伦敦骚乱、2014年中国香港“占中”运动、2016年中国台湾“太阳花学运”、2016年委内瑞拉动乱以及2018年法国巴黎爆发的“黄背心”运动中,都有脸书和推特在背后推波助澜。作为新技术巨头的谷歌(Google)也“当仁不让”,在乌克兰、埃及和中国香港的一系列街头运动中,谷歌均提供了专用地图,为暴力分子的街头行动以及躲避警察的集中抓捕提供技术工具。哈佛大学的一项研究揭示,在四十多个国家发现了有组织的社交媒体操纵团队。

互联网平台和移动互联网络之所以在社会运动中得以广泛应用,乃在于虚拟化的网络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首先,社会行动组织一旦完成网络空间的建构,随即可以突破各种物理性阻隔,甚至可以演化成为备受关注的全球性组织。也正因此,社会行动组织的虚拟空间网络的构建,在发展中国家飞速发展。其次,虚拟网络空间的进入门槛更低。从参加在线讨论到签署在线请愿书,政治参与的门槛和成本都降到了最低。最后,虚拟网络空间可以更好地实现顶层的“权力操控”与社会动员的“权力下放”的双重效应,高效率地开拓“边疆”。当一个拥有技术能力的社会活动家创建了网络空间后,实际上他就拥有了动员和组织数百万人的工具。在这个意义上,互联网空间为新兴社会思潮的传播和聚集提供了容器与加速器,使得任何新兴的政治力量都难以忽略这种技术理性的助力。

2019年6月以来,中国香港暴乱事件不断升级,发展为一个新型的社会运动实验场。这场规模浩大的暴力事件不是因其暴力本身而吸引眼球,而是这次组织行动同新兴技术手段和虚拟网络空间的深度结合,使其获得了现象级的意义。除了人们所熟知的脸书、推特等新兴社交媒体之外,谷歌、连登社区(LIHKG)等新型网络平台以及即时通讯软件“电报”(telegram)也成为激进力量的新宠。后者是由俄罗斯人创建的跨平台型即时通讯软件,由于为用户提供了相互交换加密与自毁消息等功能,事实上为任何秘密的串谋和社会行动提供了最佳的技术工具。而脱胎于香港高登社区的“连登社区”,由更激进的社会分子在传统的文化空间“高登社区”受压而自立门户创立,其成立之初用户即获得爆炸性增长。①LIHKG 讨论区的成立由高登讨论区的第三方程式 HKG+ 被封杀及终止授权而引发,高登仔因高登讨论区 CEO 对待第三方程式的使用限制而表现出极度不满,在群情汹涌之下LIHK、Kaiboard等开发者配合 HKG+ 部分高质程式码创建“LIHKG讨论区”手机 App。

(二)行动组织和激进分子“学习能力”获取

传统政治学认为国家主权者拥有必要的“学习能力”(learning ability),那些学习能力较强的政治体比那些学习能力相对较差的政治体发展得更快。在新技术助力下,那些挑战传统国家的政治组织同样拥有较强的学习意识和学习能力。在不同类型的新兴社会运动中,成功的精英团体习惯于使用互联网通信和网络技术来教会支持者新兴的政治技巧和行动策略,并使他们参与到“现实世界”中来。例如通过迅速传播行动模型,为人们提供与社区中其他潜在支持者联系的工具,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之势教会支持者如何举办组织集会,或以最迅捷的方式团结持相同政见者或获取他者的关注。

多数运动型的组织具有相对扁平化的组织结构,导致其获取“学习源”的渠道更加丰富多元,开展群体学习的成本更低,收效更显著。在香港暴乱中,连登社区提供了一份游戏文档,暴徒可以将现实中的暴力当成一种游戏,围绕如何赢得暴力这一“使命”,针对分工、装备、训练、指挥和协作各环节,提供一个“know how”式的综合教程。暴徒通过连登以及加密通讯软件“电报”,自发组织和讨论活动,自行学会制造路障、盾牌和燃烧弹,自行摸索“前线如何组队”“哪种方法扑熄催泪弹最佳”,自行研发、推广各类手语和战术动作,自行侦察、刺探警方战术,自行批量生产近乎专业人员所做的政治宣传产品。

激进力量的学习背后,也不乏技术公司的助力。新技术公司掌控海量的数据,这些数据本身蕴含着广泛的组织力和暴力功能。全球多地激进主义运动的经验显示,新技术同激进势力相结合,已经对人类抗争的“肌肉”进行了某种自动化;而认知科学革命的政治应用,也正在对某些社群的“大脑”进行自动化,这种技术滥用所可能形成的社会与政治冲击波可想而知。全球多地的激进社会运动,已经使用了人工智能(AI)技术助力的小型武器和各类智能化无人装备。尽管谷歌已经明确禁令公司将AI应用到武器研发领域,事实上在一些政治失序的国家和地区,为了尽快颠覆政权,作为外围组织的技术企业通过同小型的民营化武器系统相结合,对各类激进行动组织和社会运动进行支援的情况时有发生。可以想象,随着技术手段的蔓延,从可及性和获取成本的角度来看,全球范围内社会运动的暴力化程度可能会呈现上升的趋势。

(三)跨主权的掌控与干预

新兴技术在政治领域最具国际性的影响,乃在于新兴技术提供了穿透国家主权和传统组织边界的能力。在传统政治学的定义中,国家被认为是在一定领土内拥有绝对主权的机构,而主权则建立在暴力垄断与广泛有效的治权基础上。但是随着新兴技术的出现,现在任何一个主权国家都难以宣称可以在领土范围内拥有绝对的治权。

在新兴技术的助力下,那些拥有技术的组织均有可能穿透传统国家的主权范围,干预一国内部事务。这里的“任何组织”有可能是国家,亦可能是包含了新技术公司、商业机构、党派组织、行动型的智库,甚至极端宗教组织在内的各类新兴政治主体。事实上,国际势力和跨国技术公司在一个国家和地区社会运动中,经常发挥这种“积极”作用,例如它们可以通过大数据分析、认知科学和人工智能技术,对潜在的激进分子进行识别并加以无形的组织。除了这种针对性极强的跨主权干预外,外部干预的范围已经不再简单等同于传统的“干涉内政”,而是可能通过各类新兴的技术,以更加隐匿的方式介入一个国家内部的微观社会生活甚至公民日常隐私,参与社会权力的运行,乃至社会文化生活和大众意识形态的塑造。全球技术公司的触角穿透各类国家和政治组织边界,把知识产品延伸到特定公民的眼前和耳边,也不算什么难事,例如东南亚极端宗教势力对网络空间的运用等。

(四)政治竞争中的意见产出与精准助力

社会运动的背后是意见的竞争,是关于何种政治意见以及政策选项的辩争,意见产出机制在社会运动和政治竞争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基于大量社会运动的经验,新兴技术在政治观念的塑造、传播和竞争等方面,拥有强大的优势。无论是美国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中国台湾的“太阳花学运”、香港的“占中”运动,在社会网络的行动背后,都在以某种方式进行鲜明的理念表达、意见竞争与政治说服。今天,传统的政党机构或强势媒体集团在发达国家主流政治意见的塑造方面,仍然发挥着主导作用,但是在类似政党竞争、领导人的竞选这类充满高度竞争和不确定性的领域,政治意见的产生机制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高能量的新技术公司在政治意见产出和精准的政治营销方面,拥有其他类型的游说团体所无法比拟的优势。

“技术+”社会运动模式,正在加速替代传统的以企业财阀、游说集团、传媒帝国以及精英智库主导的政治宣传和动员方式。在今天的美国,新技术公司正在逐步替代传统的垄断传媒集团,成为美国选举政治中最重要的意见产出平台,新兴技术组织同政治的距离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密无间。在索罗斯基金会资助的美国左翼团体中,技术类公司的比重已经显著上升。在美国的左翼阵营中,1998年两位来自硅谷的科技企业家创建了“继续向前”(MoveOn.org)组织。作为支持左翼运动的进步组织,MoveOn构建了一个基于互联网高度集中的网络,任何参与者都是这一行动网络的组成部分。该组织鼓励地方激进主义势力在全国运动中主持活动,成功实现了相对集中化的顶层操控与相对分散的分工运营之间的平衡。而作为右翼民粹主义的茶党,虽然没有中央管理系统,但是在其全国性的激进行动中仍然大量使用了电子邮件、匿名黑客技术等数字化工具来实现其政治目标。

赋予基层组织和行动人员以新兴技术的优势,可以确保政治场域的胜利。在脸书(Facebook)用户数据丑闻中,公众看到了剑桥分析(Cambridge Analytica)在美国总统选举中的角色。新技术公司已经作为一个重要的政治玩家介入了美国大选,它们将用户数据分析和选举行为联系起来,基于海量级别的用户产生数据(UGC- User-Created Content),利用心理学侧写(pro fi ling)和心理计量学 (psychometric)对选举过程进行了有力干预,把有利于本阵营候选人的政治意见通过技术手段有效投放给目标选民。除了脸书,谷歌和推特也都深度介入了选举过程。可见,新技术公司同政治的联合已经是政治生活中的现象级事件。有美国媒体评论,技术公司的介入大大改变了总统选举中政策辩论的平台和机制,也重新塑造了投票者同候选人之间的关系。①David Z. Morris, “Tech Companies Pushing for Political In fl uence of All Fronts,” Fortune,2016-03-13.

2018年,随着美国中期选举的临近,民主党已经吸取共和党总统选举的经验,通过一个名为“高地实验室”(Higher Ground Labs)的组织积极同新技术公司联合。这个合作项目投资并笼络了13家新技术组织的参与,其中包括一个名为“改变研究”(Change Research)的、从事民意调查的新技术组织——该组织在成本削减90%的前提下有能力提供更准确迅捷的民意测验,“雪崩”(Avalanche)这类以认知科学为驱动、旨在帮助他们所支持的左翼政党同选民拉近距离的新技术组织,“市民鹰”(Civic Eagle)这类基于新技术主导的政策倡导平台,以及“事实吧”(Factba.se)这家“通过新技术收集政治对手‘说出的每一个字’,以便迅速识别差异和变化并给出对策”的新技术组织。这些公司通过新技术改变或干预政治运行规则,帮助美国的左翼进步力量提供政治“创新解决方案”以便重新掌权。

三、新技术介入社会运动的政治影响

新技术在广义社会运动中的应用,其影响显然并不局限于社会运动本身。技术发展在全球范围内塑造了一个强大的新技术公司群体和“超级权力体”,新技术同社会运动的结合还在工具理性意义上实现了对社会多主体的“赋能”,在某种程度上改变了现今政治生活的参与结构和游戏方式,从而可能对人们所身处的政治世界的权力运行和基本宪制规则形成显著的影响。

(一)垄断技术帝国和“超级权力体”的诞生

新技术时代,站在国家对面的,不再是一个个经由传统资本主义和大工业经济形式揉碎了的公民“个人”,或经由国家和传统工业企业组织起来的“市场”和“社会”,而是出现了一个资本、技术、权力三合一的数字化垄断技术帝国和“超级权力体”群体。我们在全球范围内的社会运动背后,看到了广泛的技术应用以及“超级权力体”的助力。那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组织形式,背后多是依靠强大的西方技术巨头的干预和支持。崛起的新兴技术巨头,同过去几个世纪以来所形成的强势资本集团,既有重合之处,又存在质的差异。相比较于资本在工业时代的地位,技术本身已经构成了一种全新的权力载体。资本可以驾驭生产资料和劳动力,而颠覆科技可以驾驭包括人类精神世界在内的几乎一切,任何个体和组织都无可逃遁。

技术霸权可能会发展成为相比较于资本霸权和国家霸权更高阶段的霸权形态。仅从技术巨头的内部权力构成来看,它是一个比传统的资本帝国和国家政权更为复杂的权力结构,由于对资本、技术和数据的联合垄断,从而在事实上形成了拥有暴力资源、文化产品乃至政治话语的超级能量系统,这是包括国家在内的任何传统组织形态所难以企及的。超级权力体有能力同国家进行技术抗争,我们注意到维基解密形成了一个隐遁无形的政治空间,很多微小的个体凭借自己的知识进行集体“拼图”,同传统的“利维坦”国家争夺信用,乃至于最后同超级大国进行持续对抗。超级权力体亦可以同国家意图结合而“为恶”,由作为市场主体的技术企业转变为高能量政治参与主体,充当国家对内统治或对外干预的政治工具,这对发达国家来说已是家常便饭,对落后国家来说同样并不稀罕。缅甸军方领导人在因打击穆斯林少数民族面临灭绝种族罪而受到起诉时,宣称脸书(Facebook)是“一个有用的工具”,因为后者可以用来散布仇恨并煽动针对罗兴亚人的暴力行为。

(二)现象级新生社会事物和政治物种的登场

新兴技术在社会运动和政治领域中的运用,还产生了更为复杂的经济、社会结果,催生了一系列现象级的新生社会事物和政治物种。正如前文所述,新技术公司已经作为一种重要的政治玩家介入了选举政治;除此之外,在新技术的助力下,越来越多的政治玩家开始崭露头角,许多社会主体在技术助力下脱胎换骨,由文化、宗教领域的参与者演变成为政治参与主体,中国香港“连登仔”就是这样一个具有观察价值的政治物种。

“连登”脱胎于高登社区,后者是一个以文化休闲和恶搞闻名的讨论区。“高登仔”原本代表了不同社会地位、阶级和阶层构成的多元化网络文化的集合,但是连登社区独立后变异成为价值相对独立且更加激进的社会力量的组合,宣称“推动时代革命、维护核心价值”的“连登仔”登上了政治舞台。事实上在一些政治现象中,新政治力量的崛起和新事物的出现有时是不被认识到的,文化同政治的界限变得模糊。高登社区作为一个复杂的社会生态系统和亚文化集合体,同时也为不同价值甚至包括激进价值方案寻求集合壮大提供了场域,具有高度政治性的组织形态正是脱胎于此,并在一个去文化温床中发酵、发展。在这里人们看不到传统的建制和主体,而是一系列超出传统思维想象和知识范畴的事物。

(三)耦合性政治空间与政治市场交易形式的再造

传统的社会运动通常被定义为“有组织化社会运动”,乃基于一组特定的事实,即运动本身发生于特定物理空间,由特定利益诉求集结,并由人群中的精英分子加以组织。相应地,统治者可以有效识别那些清晰可辨的政治对手或挑战者(例如任何组织都由一个小型精英集团或党首构成),并与之进行接触、交易或管治。相比而言,大量新兴社会运动往往产生于一个松散的、开放的甚或耦合性的政治空间和社会网络,例如全球反对强奸犯和强奸文化的网上抗议,又例如国际性的网络行动组织“全力以赴”(All Out)——该组织以LGBT(女同性恋者、男同性恋者、双性恋者及跨性别者)为主体,曾经因一名乌干达籍女同性恋者的居英权问题,成功调动160个国家的6万人采取联合行动,以在线签署意见或发起针对英国使馆的游行等形式,迫使英国政府作出让步,也曾让谷歌因为不恰当的翻译问题而作出严肃道歉。

在耦合性开放政治空间和社会网络中,有一类是具备相当科技能力的交互空间,像中国香港的连登社区、中国大陆的B站就是这样一类小型的技术生态社区。这类由新兴技术所催生和支撑的虚拟社区,往往成为铸造社会行动网络的渊薮。在耦合性开放政治空间,政治管理和政治交易的对象是模糊不清的,政治市场的交易规则在运动中被无形改变,且未以任何方式被告知。在法国2016年和2018年爆发的两次社会运动中,对于试图恢复城市秩序的主权者及其管治团队来说,社会空间的“地盘”意识在下降,产权开始不清晰,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如何进行政治交易。2019年发生在中国香港的暴乱,同数年前的“占中”比较,各种隐匿的行动主体的行为互动和运动发酵方式更为复杂多变;更为重要的是,传统的政治力量在此次运动中失语、失效,旧有的政治玩家和交易方式不起作用,无论是旧势力和旧的交易对象,还是新势力的发展,在政治上的影响变得愈发不清晰,这跟新技术在社会运动和暴乱中的应用密不可分。

(四)政治聚合模式和宪制规则的挑战

新技术政治在新兴社会运动中的运用,最深层次的含义莫过于对西方政党政治传统运行模式的改变和挑战。政党政治是现当代世界最重要的政治整合机制,传统的政党动员模式主要依赖于大财团的支持,并通过政纲和政策吸引选民,这样的政党动员和运行模式已是今非昔比。在英美选举政治中,各党派越来越多地依赖于持有科技能力的基层社会运动的支持。美国索罗斯基金会资助的左翼团体中,各类担负政治助选功能的“行动组织”(Action Organization)的运作模式正在发生明显转变。①这里的行动组织,也可以理解为政治助选组织,由利益集团或传统智库依据美国税法501(4)c或527条款设立的倡议团体,主要工作为游说、干预竞选、社区活动等。类似于美国进步中心行动基金(CAP Action Fund)、美国传统基金会行动组织(Heritage Action for America)、联合公民组织(Citizens United)等,正在同精通互联网新技术的组织开展深度合作,以全新的行动方式从事社区选举宣传动员和政治竞争。各类基层行动组织有效利用互联网通信技术同社会运动相结合,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21世纪社会运动同政党政治之间的关系,从而也为政党政治的发展提供了新生动能。美国“继续向前”(MoveOn.org)组织作为支持左翼运动的进步组织,通过各种新兴的网络技术发起政治运动和宣传诉求,试图取代传统的大财团和游说组织的政治宣传和动员模式。在2016年美国大选和此后的地区选举中,该组织将摇摆州作为目标,成功地把网络上的虚拟社群转化成一股强大的社会力量,通过网络来动员社会、提出议题以及进行政治募捐。

把目光转向欧洲,当下多国出现政治“极化”现象,各类价值观念和目标相互对立冲突的社会运动每日都在上演。尽管没有证据表明这些规模集中的游行和小型的社会运动会冲击传统的宪政体制和政党政治的基本规则,但是伴随着这些大规模的社会抗议,我们看到传统政治聚合模式和政策供给模式遭遇挑战和冲击。德国传统老店社会民主党的衰落,伴随而来的另类选择党的崛起,以及大量小型政党和政治组织的遍地开花,可以部分反映社会正在放弃传统的利益和观念整合方式,不再满足于建立在传统政党政治和意识形态分化基础上的大政党政治和公共政策供给模式。我们并不清楚未来会出现何种政治形态,但是可以确定的是,新兴社会运动的发展反映了各类社会在新技术因素的助力下,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加以分化组合,某种意识形态乃至某个碎片化的“观念”都有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形成一股具有政治性质的“旋风”,甚至跨越这种观念所原本的社区和组织,发展成为一项具有广泛政治影响的政治议题。

四、结论

在世界范围内,新兴技术已经渗透到各社会阶层和群体的日常生活中,颠覆科技的触角几乎延伸到人类物质和精神生活所能企及的所有领域。全球范围内社会运动无论是规模还是形式的发展,都同过去一个时期创新科技的发展密切相关,新技术革命给以社会运动为代表的政治变革提供了强大的动能。互联网新技术彻底改变了所有政治主体所处的环境,帮助他们突破原来所处的信息基础、组织条件和行动结构,在实现观念的聚集、组织目标的塑造和广泛而高效的社会动员过程中,掀起了波谲云诡的社会变革。

新技术在广义社会运动中的应用,不仅可能创造出一系列新型的政治空间和新颖的政治参与形式,而且因它而起可能锻造出更加多元的政治主体,形成更加复杂的政治事件和政治现象。以互联网承载的新技术融合为核心利器的新技术公司崛起,不仅是一个经济事件,而且是一个现象级的政治事件,一个融合了资本、技术和权力的“超级权力体”正在登上政治舞台,若隐若现在社会变革和政治发展中并发挥着强大的影响力,甚至成为扰乱地区秩序的“通天神偷”。而伴随着新技术在社会运动中的广泛应用,更多现象级的新生事物和政治物种也开始层出不穷,超出了传统政治知识的范畴。这些变化催生了一个更为复杂多变的政治环境,这对于包括原有的政党政治、利益集团政治等政治聚合模式、“政治市场”的运行方式和交易规则,乃至于一个政治体的基本宪制规则,都可能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

互联网发展和新技术革命,以及这些因素同广义社会运动相结合所产生的政治状态,相较于现有以国家、政府、政党以及相对稳定的市场机构和社会组织为主体的政治形态,主要特点是整个政治场域发生了某种“再组织化”过程,催动多元政治主体和复杂政治规则的再造。自16世纪以来,人类历经多个世纪,建构了以现代民族国家和宪政结构为基本支柱的政治秩序,总体上结束了漫长的封建政治的状态;但是当互联网新技术出现并伴随着社会结构的深刻变迁以及社会思潮的极化,全球范围内的政治权力似乎又开始重新呈现出“散漫”和复杂性政治主体“竞争”“共享”的情形,一种信息技术和互联网政治意义上的“再封建化”状态(re-feudalized politics)得以呈现。

对于现有的统治结构和国家权力的掌控者而言,一时还难以因应这种新兴的社会变革。就对内治理而言,管治界限的紊乱带来产权和责任不清晰的问题,扰乱了国家治理的规则和国家社会关系的准则,进而在事实上增加了社会治理和政治交易的成本。新技术因素同广义的社会政治运动相结合,也可能会对国际政治产生深远影响,这个逻辑同国内政治的社会“再组织化”的逻辑异曲同工。跨越主权的技术巨头不仅为更广泛意义上的国际交易创造了条件,而且使次主权的结构和行为主体被加速赋能。正如新保守主义所预言的那样,相互冲突的生活方式、宗教信仰和统治模式会相互纠缠,一方面会破坏原有的相处方式和统治秩序,另一方面会强化某种全新的全球宪兵的新结构。“共济会”在过去可能是一个传说,未来则可能会一步步演化成一个个采取国际行动的组织,它们由于借助新兴技术带来的低成本的组织化,更进一步激发某种“自我崇高”的意识,激励着更广泛的激进行为,同时强化更保守的政治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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