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叔
2019-01-23◎方原
◎方 原
暮色渐沉,寒风凛冽。
仁叔(二叔)用单车载着我,往永和墟的方向踩去。面前是一个长长的斜坡,又一个长长的斜坡。终于累了,仁叔下车推着单车,我也下车,他在前,我在后,一起步行爬坡。
刚才,放学不久,我到了公社邮电所,一见我,仁叔便拍拍我的肩膀:“今晚我们去永和看电影。”
看电影?好呀!我最喜欢的就是看电影了。问:“什么电影?”
“《南征北战》,打仗的。”
我看过《地道战》《地雷战》与《平原游击队》,但还没看过《南征北战》。打仗的电影是我的最爱。
从上草到永和九公里的沙土公路,不太远,但有近半路程是爬坡,过了白羊坳,便一马平川,仁叔踩车就轻松自在了。到达永和电影院,天已刷黑。仁叔买了些面包、柿子、柑子之类,匆匆吃了,我们便买票进影院。
看完电影,踏上回程,我们又穿行在茫茫的夜色中。路旁的一棵棵桉树、柳树与一座座模糊的村庄、一片片田野从身边闪过。上坡走路时,仁叔问:“电影好看吗?”
“好看!”
“怎样好看?”
“解放军厉害,打了大胜仗。”我说不出个所以然。
仁叔说:“解放军那个师长、肥仔,和国民党的张军长、李军长很过瘾。” 张军长与李军长的确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尤其是那句“看在党国的份上,快拉兄弟一把”和“希望你们坚持最后五分钟”的对话可谓终生难忘。
这是一九六七年冬天的某夜。
那年,父亲病逝已一年多,母亲改嫁他乡。本来我和弟、妹应该一起随母亲走的,但我却留在了村子里。留下的原因,年仅七八岁的我并不知究竟,只是听说生产队不让我跟母亲走。塘村七队那么多人,到底是谁首先主张不让我走?我一直“蒙查查”。猜想,很可能是当时的生产队长、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的意思吧,但仁叔起了关键作用是不可置疑的,因为我那么小,如果没有一户人家收留,“留下来”将会落空。
就这样,我与仁叔成了一家人。
仁叔当时全家三口:仁叔(学名修增),福眉(仁叔小妹,我称其为眉姑),仁叔母亲(我称其为十婆老),现在加上我,变成了四口之家。
初始, 仁叔还在上草公社邮电所工作。我有时到邮电所找他,他的同事便说:“修增,你的侄儿来了。” 仁叔便热情地招呼我进他那间逼仄的小房子。
仁叔给我与弟弟德星留下最初的印象,缘于两件玩具。儿时,山村的娱乐生活极度贫乏,不过打打闹闹,捉捉迷藏。忽一日,仁叔从商店买回一架玩具飞机、坦克送给我与弟弟。这下,我兄弟俩可得意(高兴)了,不时拿到生产队地堂,一来把玩,二来是显摆显摆。呼啸向前的飞机、“突突突”的坦克,吸引了村里的不少小朋友。他们大多也是第一次见过这玩艺儿。
不久,仁叔离开了邮电所,回沙水当了人民公社社员。为何放着好好的邮电所职员不当,偏要回村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很久后才知,他当年不过是一个临时工。
某夜饭桌上,我们正品味着墟日买回来的猪肉,忽听仁叔郑重宣布:“今后我们家每月要吃四餐肉、三餐鱼!”这在当年应是“小康”标准了。我听罢满心欢喜。也许是要实现他的诺言,两天后的一个夜晚,仁叔忽然要带我去捉鱼。他拿着电筒、提着小捞网,我背着竹编鱼篓,举着竹篱火把,来到村前的小河。
我们挽起裤腿,迈进沁凉沁凉的河水中,仁叔拿小捞网在水中捞几下,便网住几条小鱼,活蹦乱跳的,将鱼装进鱼篓再捞几下,又逮住几条。接着,他从河中摸起一块石头,猛地朝水中一掷,“嘭”的一声,顿时水花四溅。我吓得退后几步,不解其意。仁叔说:“这是为了把鱼赶吓到石隙里去。”说毕,又向河中扔了几块石头。然后,他弯腰将手伸进水边的石隙,摸索着,不一会儿,就摸到一只肥大有三寸宽的草鱼。见状,我也跃跃欲试,将火把插上河边的沙草地,学仁叔,将右手伸进另一个岩洞。“摸到鱼了!” 右手抓到了一条鱼,正在高兴,岂料鱼儿一滑溜,便从手心逃走了。仁叔说:“唉!你真笨!要用力捏住它,或者用双手箍住不放。”我吸取教训,双手伸进长着水草的河沿与石隙,上下左右地摸,好不容易摸到一条鱼,忙用双手死死把它箍住,哈,是一条鲤鱼!翌日中午,一家人吃了个大鱼餐:煎鱼,佐以豆豉辣椒,饭是吃了一碗又一碗;打鱼汤,鲜甜无比。
某日,我与地主儿子陈朝华打架,我落败,狼狈回家,将此事告诉仁叔,祈望他帮我出出气,骂朝华几句。岂料仁叔非但没帮我出气,没说“地主仔竟敢欺负你,我要教训教训他”,怒冲冲去斥责朝华,反而笑着责怪我:“你也太差了,连朝华都打不过。” 仁叔的话令我啼笑皆非,甚至还有点怨气。朝华虽与我年纪相当,但长得高大,平日村里的孩子并没因他是地主儿子而敢骂他“地主仔”。
我跟二叔生活不久,他便结婚了,妻子是上草高坪村的姑娘,名叫梁发英。嫁入二叔家,我喊她二叔婆。婚后,孩子接连问世,人口一多,生活就没那么宽裕,住房也日显狭窄局促。见状,我提出与仁叔分开,搬回自家的屋子居住。
回村后过了两三年,仁叔干了一件大事:建生产队的水电站。从策划、协助上边来的技术员测量、设计、修水渠、建筑水池、压力池、安装水泥管与水轮机……他都全身心投入,忙里忙外,跑上跑下,说他是沙水冲电站第一功臣绝不为过。电站甫一建成,队里便安排他管理电站,负责发电、碾米、锯板等工作。从早上七点多忙到晚上十二点关闸蓄水,才歇下来。
村人说仁叔精明,有头脑,多计仔。他还很“潮”。他家可能是队里最早有收音机的家庭。其时正逢文化大革命高潮,傍晚,仁叔常将收音机搬出门口的地坪小桌子上,将声音开到最大,对北京发生的重大时事政治新闻如八届十二中全会、九大的情况和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予以播放,左邻右舍都能听到其声。仁叔还是村里第一个买高压煲的人。煲买回家,他怕眉姑与十婆老不会用,便手把手教她们。他示范,煲熟莲藕猪蹄后,他将压力煲拿下放到门口地面,先给煲盖淋一瓢冷水,再用钳子轻轻掀动气阀,待锅内的气出完,才揭开盖子,捞肉,捞骨,舀汤。他是村里第一个用上“自来水”的社员。他从外面买回一根十几丈长的胶管,在生产队的水电站蓄水池引水,在家门口筑一个小水泥池,装上水笼头,一扭,那纯净的山冲水就汩汩地、源源不断流进池里。一下子,就节省了许多劳动力。他还是村里第一个盖起水泥楼的,巍峨的二层洋楼,擦亮了多少村民的目光!
某夜,我们村一帮人去公社礼堂看完样板戏电影《龙江颂》,翌日田间劳作时,社员们七嘴八舌议论这部电影。好几个人都说这部电影好,仁叔也说好。有人问:“好在哪?”仁叔说:“里面有两句唱词讲得好:农业损失副业补,堤外损失堤外补。”大伙赞同。我则对黄国忠“把火烧得越旺越好”和江水英“巴掌山挡住双眼”印象深刻。
仁叔嫉恶如仇,最见不得鸡鸣狗盗之事。村里某人有小偷习惯,某日偷了别人的鸡正要挑去永和墟卖,不巧被仁叔发现,仁叔狠狠训了那人一顿,那家伙从此“金盆洗手”,改邪归正。
或许是看中他的一技之长,一九七六年初,仁叔被公社抽去主持建设水电站,电站建成,他又被留下来,成了电站的一名合同制职工,直到十多年前退休。是年九月,他向公社加工厂推荐我到该厂工作(做临时工),刚在该厂干了十多天,我就被县里抽去搞路线教育运动。
仁叔知道后很高兴,说:“你有更好的前途,你自己闯吧。”
早几年,他得了类风湿,这本非致命的绝症,但因服药太多,身体许多功能严重受损。去年国庆期间,我与妻子专门回沙水看他,见他面貌与气色已大不如前,右手背被碰伤,正鲜血淋漓。他对我们说:“你们下次回来,我可能已不在人世了。”我听了,一阵心酸,忙安慰:“不会的,又不是癌症,肯定会好起来的。”
没想到,仅仅过了四个月,他真的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