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市博物馆馆藏《李瑞清临古十一帖》研究
2019-01-22陈立果
陈立果
摘 要:李瑞清精通书法,工于绘画,擅长诗文,是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和中国近现代教育的开创者之一。李瑞清浸淫书法数十年。他早年痴于碑学,上追周秦,博宗汉魏,临遍钟鼎碑刻,声名显赫。晚年在其他书家淡化法帖之际,李氏却主张由碑返帖,碑帖融合,勇于拓新。他把碑刻的雄强厚拙和帖学妍美流利相融合,作品超键若鹗,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风,影响深远。
关键词:李瑞清;临古十一帖;化碑入帖;碑帖融合
李瑞清,字仲麟,号雨农、梅庵、梅痴,晚号清道人。斋名玉梅花庵、黄龙砚斋。清同治六年(1867)丁卯七月初九日出生,江西抚州府临川县人。辛亥革命后,李氏以遗老自居,着道士装,自署清道人,在沪上靠鬻书画自给。庚申年(1920)八月初一日去世,享年54岁。李瑞清生前著有《梅庵诗文稿》《春秋君臣大义通考》等。其遗文由侄儿李健等人编为《清道人遗集》二卷、《佚稿》一卷、《捃遗》一卷。
1 浸淫北碑
李瑞清生于仕宦书香门第。高祖李宗瀚(字北溟,一字公博,号春湖),官至工部侍郎,是清中期著名书法家、文学家和收藏家。父亲李必昌(原名翊芬,字慕莲,号兰生),同治七年(1868)授长沙清军府同知。尝任长沙府同知,武陵、平江、长沙、衡山县知县,诰授资政大夫、中议大夫,其山水、花卉均秀逸出众。受家风影响,李瑞清自幼好书法、绘画,痴于金石。10岁时,在父亲的指导下,以篆分入门,开始学书法。李瑞清早年专习北碑,遍临钟鼎碑刻,其中以魏碑成就最为突出。他上追周秦,博宗汉魏,取法高古,各体兼备,能以篆籀之意行于北碑,笔道遒劲老辣,跌宕生涩,富有金石味;篆、隶、草、真、行都能自成流派,独具一格,和曾熙并称“北李南曾”。
李瑞清知识渊博,对殷墟、周秦、两汉乃至六朝文字皆有综合研究。其自论学书道:“余幼习训诂,钻研六书,考览鼎彝,喜其瑰伟,遂习大篆,随笔诘屈,未能婉通。长学两汉碑碣,差解平直。年二十六习今隶,博综六朝,既乏师承,但凭意拟,笔性沈膇,心与手午,每临一碑,步趋恐失,桎梏于规矩,缚绁于毡墨,指爪摧折,忘其疲劳。”[1]北魏摩崖、碑志极多,千姿百态,面目迥异,正是书家驰骋的天地。李瑞清创造性地将大篆笔法施之于六朝碑志,获得了探索上的成功。北碑本身已具有刚劲雄健的特色,再加大篆曲折劲转的韧力,故李瑞清的魏书既具有阳刚之美,又富有秀逸的韵致,当能超迈时人,自成面目。曾熙赞叹:“阿梅(李瑞清)于三代金文,皆能造其极眇,至其取散盘奥衍,以入郑羲碑,可谓后无来者。”[2]对六朝碑刻包括碑碣、摩崖、造像、墓志等进行综合研究。并六朝碑刻之精华融于自己书法创作中。
李瑞清早年浸淫北碑,不重帖学。寓居上海之后,通阅书史,对自己“桎梏于规矩,缚绁于氈墨”,过分注重跌宕生涩的碑学书风进行了反思,开始关注帖学。李瑞清曾自述“余学北碑二十年,偶写笺启,每苦滞钝”[3]。为了解决这一困顿,他身体力行,研习帖法,对帖学领悟渐深。在其后多年的帖派书法实践中,李瑞清善于化碑为帖,在帖派书风融合了碑派笔意,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其书作雄深雅健、朴茂清冲而不入清末俗流,在扬碑抑帖风气下能够安然定足,求变求通。李瑞清重碑不贬帖,化碑入帖,将碑帖熔铸一炉,开创了一代金石书风之先河。长沙市博物馆馆藏《李瑞清临古十一帖》,即是其研习帖学的重要作品。
2 化碑入帖
长沙市博物馆馆藏《李瑞清临古十一帖》,共26页,每页宽16厘米,高28厘米。从曹魏时著名的书法家钟繇,到晋代王羲之、王献之,唐代欧阳询,宋代苏轼、黄庭坚、米芾等,李瑞清精选了十一种法帖。每临一通,其后或题评,或叙心得,或明流变,此件作品是李瑞清研究帖学、化碑为帖、碑帖融合的重要见证。从中我们可以窥见李瑞清在帖学研习时精深的领悟与精湛的书法。帖后有长沙名人徐崇立、雷恺、汪恩至等书法家题跋,使作品弥显珍贵。
第一帖临钟繇《荐季直表》(图1),其后题“抚太傅书时时露隶法”。钤朱文印“梅庵主人”。《荐季直表》为魏黄初二年(221)八月,钟繇70岁时上魏文帝曹丕表,通篇规整而不失畅快,笔画以瘦硬为主。此帖笔法既有《礼器碑》中的典雅、飘逸沉着,又有《张迁碑》的朴厚劲秀、方整多变。在临习时,李瑞清将两者巧妙地融入笔中,化碑入帖。整体笔画劲健有力,干脆利落。尤其是部分捺画、勾、点,瘦劲如铁,入木三分。行笔棱角分明,笔画之间粗细匀称,以方为主,含蓄自然,如“直”“尚”“书”等字尤为精彩。
第二帖临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图2),其后题跋“快雪帖当知其蕴蓄异唐人”,钤白文印“奇观”。《快雪时晴帖》是晋朝书法家王羲之的一封书札,其内容是作者写他在大雪初晴时的愉快心情及对亲朋的问候。李瑞清临此帖时,用笔以圆笔藏锋为主,由横转竖多为圆转的笔法,结体匀整安稳,显现气定神闲,不疾不徐的情态。深得晋人平和简静、从容中道的特色。在起笔收笔、转换提按中,偶有碑法笔意,如“雪”“力”“不”等字,骨力中藏,精神内涵,显其和谐中妙合造化的意境。
第三贴临王羲之《二谢帖》(图3),其后题跋“余去年见大令鸭头帖,墨迹与右军此帖皆类海岳书,何耶?”钤朱文印“李”“李瑞清印”。此帖笔法精妙,结体多欹侧取姿,有奇宕潇洒之姿。在临习时李瑞清没有亦步亦趋,追求形似。而是遗貌取神,直窥法书堂奥。“若但以形貌求之,愈近则愈远”[4]。此帖用笔轻重缓急,笔法碑帖融合,沉着痛快,自然洒脱而富有节奏感。
第四帖临王献之《中秋帖》(图4),其后题跋“此帖殊乏静气”,钤朱文印“梅庵主人”。李瑞清在临习此帖时,认为“此帖殊乏静气”,耐人寻味。中国书法受儒、道、释三家哲学思想影响,对“静”有着深刻的理解和追求。如老子把“虚静”视为万物之根,认为致虚、守静就能达到自然之道。庄子进一步倡导“坐忘”的境界,对老子虚静思想进行进一步的发展和继承。书法亦把虚静作为个体修炼所追求的一种境界。在临习此帖时,李瑞清根据自己書写的经验,观看作品的感受,欣赏的心理特征,对此帖提出了“此帖殊乏静气”的质疑,与后来徐邦达先生等人的感受是相通的。徐邦达先生通过对《中秋帖》笔画的形态以及作品的气息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考证,否认其为王献之真迹,并进而认定其为米芾的“不全临写本”。他在《古书画伪讹考辨》中说:“今以两本相较,《十二月帖》虽只见石刻,但书法劲逸,自是东晋风度。而《中秋帖》笔肥墨饱,很像米芾书《秋深帖》真迹,此与前述王羲之《大道帖》是一类的米氏临书应无疑议。”[5]认为《中秋帖》是宋代米芾据王献之《十二月割帖》的不完全临本,是目前比较一致的看法。
第五帖为节临王羲之《兰亭序》(图5),其后题跋“米老得此帖最深,盖无笔不折,无折不超”,钤白文印“临川李氏”。李瑞清临帖,并不主张固守帖法,一成不变。而是倡导在临帖过程中灵活运用,如参以其得心应手的碑法用笔。对此,他深有感悟:“余每临帖,从碑笔求之,辄十得八九,若拘守法帖,无异向木佛求舍利子,必无之事,不可不知也。”[6]在临习此帖时,李瑞清化碑为帖,顿挫如意,将笔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左右逢源。运笔抑扬顿挫,跌宕起伏,转折圆活。作品寓流美于意态挥洒之间,妙妍多姿而富有书卷气。
第六帖节临颜真卿《湖州帖》(图6),其后题跋“不若座位神妙”,钤白文印“临川李氏”。李瑞清临此帖的心得是“不若座位神妙”,“座位”即《争座位帖》,又称《论座帖》,是唐代宗广德二年(764)十一月颜真卿写给尚书右仆射定襄郡王郭英乂的一封书信稿。《争座位帖》字如屈铁,神采焕然。通篇刚烈劲挺,字字浩然正气,读之无不令人肃然起敬。与《争座位帖》相比较,《湖州帖》用笔则圆转连绵,多侧媚之姿,少雄浑强劲之气。据徐邦达先生从用笔、纸张、墨色等多方考证,认为此帖为宋人仿作。
第七帖为节临宋苏轼《颖沙弥帖》(图7),其后题跋“上承鲁公,下启香光”,钤白文印“奇观”。《颖沙弥帖》是元符元年(1098)十二月,杭州的和尚参寥子欲携徒弟颖沙弥渡海来见苏东坡,苏东坡写信阻止他而作的一封书札。这件书法作品被收入《三希堂法帖》,帖后有董思白的题跋:“东坡先生此卷乃海外书,不复作徐季海圆秀态,将以颜清臣之劲、王僧虔之淡收因结果。山谷所谓‘挟以文章忠义之气,當为宋朝第一者,不虚也。”[7]由此可见,董氏对此帖评价极高。在临此帖时,李瑞清化碑为帖,笔法既有碑的朴拙厚重、跌宕生涩,又有帖的端庄娟秀、灵活多变。
第八帖临宋黄庭坚《跋争座位帖》(图8),其后题跋“超键若鹗”。黄庭坚是北宋书坛杰出的代表,其大字行书中宫紧收,凝练有力,几乎每一字都有一些夸张的长画,并尽力送出,这种崭新的结字方法,对后世产生很大的影响。李瑞清以曲折顿挫、圆转流畅的笔法临习此帖,单字结构险峻,线条组合新奇,章法富有创造性,横画节奏变化强烈,具有特殊的魅力。
第九帖节临宋米芾《临沂使君帖》(图9),其后题跋“学米当得其折处,余好六朝两汉碑,帖学了不留意,晓窗临此,亦希有事也”,钤朱文印“李瑞清金石印”。李瑞清对米芾用笔深有体会。“学米当得其折处”“米老得此帖最深,盖无笔不折,无折不超”。米芾的用笔特点主要是善于在正侧、偃仰、向背、转折、顿挫中形成飘逸超迈的气势和沉着痛快的风格。李瑞清临习此帖时,起笔往往颇重,到中间稍轻,遇到转折时提笔侧锋直转而下,欹纵变幻,雄健清新,深得米字神髓。
第十帖临王献之《送梨帖》(图10),其后题跋“董香光临此便觉忙乱,乃知晋人书品之高”,钤白文印“临川李氏”。《送梨帖》首句“今送梨三百”刻帖为“今梨三百”,按字距实缺一字。李瑞清此作品笔法变化较多,布局多变,字忽大忽小,字距忽宽忽窄,寥寥十一个字构成空灵的意境,颇耐人品味。如“梨”“百”“雪”等字,横画起笔较原帖更为粗重,保留了其碑法用笔的特点。
第十一帖临唐欧阳询书《张翰帖》(图11),其后题跋“险峭大变晋法,当书皇甫碑年书”,钤朱文印“李瑞清印”。《张翰帖》原属《史事帖》,是唐代著名书法家欧阳询存世的四件墨迹之一,十分珍贵。宋徽宗赵佶在其后题跋称欧阳询:“晚年笔力益刚劲,有执法廷争之风,孤峰崛起,四面削成,非虚誉也。”李瑞清临习此帖时,结字中宫收敛,外画伸展,字体修长,用笔刚劲挺拔,险劲瘦硬,深得其中三昧。
馆藏李瑞清《临古十一帖》,其后有众多长沙名人题跋,如徐崇立、雷恺、汪恩至等人。李瑞清与长沙关系密切。同治七年(1868),李必昌授长沙清军府同知,李瑞清一岁时随其父母居住在长沙,直到光绪二十八年(1902)三十六岁时,应云贵总督魏光焘之请,离开长沙赴云南学堂主讲《大学》。前后三十余年,李瑞清生长活动一直以长沙为中心。而徐崇立、雷恺、汪恩至等人与李瑞清年龄相仿,彼此之间交往密切,甚为熟悉。因此这些题跋为我们欣赏和理解李氏书法提供了重要的参考依据。
3 碑帖融合,影响深远
中国书法传统美学中,有“碑派书法”和“帖派书法”之分,且各有专美。碑因其镌刻剥蚀,厚拙苍浑而凸显金石气;帖则出流美于挥洒之间,温润多姿蕴含书卷气。在中国书法史上,阮元在《北碑南帖论》中第一次将书法明确分为碑、帖两大流派,并说:“短笺长卷,意态挥洒,则帖擅其长;界格方严,法书深刻,则碑据其胜。”[8]阮元在书坛首倡北碑,以上溯汉、魏古法,从而成为清代碑学的倡导者。
在阮元等人的倡导下,清末碑风大盛。作为集收藏、鉴赏、考据和书家于一身的著名学者李瑞清浸淫北碑数十年,他上追周秦,博宗汉魏,开一代金石书风之先河。但李氏重碑而不贬帖,在其后期的书法创作中,李瑞清化碑入帖,碑帖兼容,把碑刻的雄强、生涩和帖学流畅灵动相融合,独辟蹊径,化碑入帖,李氏其意亦在救其书写笺启简札的困踬苦滞之病。从长沙市博物馆馆藏《李瑞清临古十一帖》可以看出,李瑞清在学习方法上反对临帖亦步亦趋,追求形似。而是灵活运用,或以篆笔求之,或以碑笔求之,取长补短,从而洗刷滞钝之弊,形成新风格的典型。李瑞清勇于拓新,将碑帖熔铸一炉,影响深远。■
参考文献
[1]马宗霍.书林藻鉴[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
[2]曾迎三.清道人年谱(五)[J].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4(11).
[3][4]李瑞清.二十世纪诗词名家别集丛书:清道人遗集[M].段晓华,点校.合肥:黄山书社,2011.
[5]徐邦达.古书画伪讹考辨(上卷)[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
[6]崔尔平.明清书法论文选[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3.
[7]爱新觉罗·弘历.初拓三希堂原本[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
[8]阮元.北碑南帖论[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