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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按计划进行吧

2019-01-21唐棣

新民周刊 2019年2期
关键词:万军国柱杨树林

唐棣

大风在刮,河水也在荡,能望见的地方都在荡。河边的杨树林荡了有一个多月了。除了这片,远处还有更大一片杨树林,那片也在荡。

万军站在这片树林前,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长发。

更远处就是我们马州的万家村了。

瘦小的牛敦个子不高,他从土路上扬起的一片烟尘里走了出来。很多小孩也陆续走了出来。

万军说:“小子,咱们按计划进行吧!”

牛敦在一棵樹下找准自己的位置,躬腰,靠树,低头。就在这棵树后是一道小沟,高高低低的树窠子填满了它。上学的孩子从他俩身边走过,从牛敦靠着的树下走过,万军旁若无人地看着他。牛敦眼神躲避着,没敢搭话。

万军又说:“那个计划可是非你不可。”

牛敦不敢抬头,也不敢回话。

这就是故事的开头,写一对冤家,我当年的小伙伴,和他们周围的故事。

大风把杨树林里的鸟惊动了。牛敦心狂跳着,小跑着,离开了背靠的那棵树。等鸟散了,阳光弱下来,就到了下午。

放学之后,剩下几个做卫生的同学。有的趴在教室窗口,有的在操场玩闹,有点吵。

“来了,来了。”喊话的孩子回头看去。

万军气喘吁吁地从那溜杨树林里走出来之后,就能看到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和草籽,朝学校这边来了。自从自己被盯上,跑也跑不了,他身后总是冒出几双手把他按倒在地。一来二去,他也不想跑了。

万军进了校园,过了操场,进了教室前门,来到了牛敦身边。也可以说,先他一步来的是一股烟味。

烟应该都不是买的。牛敦见过他从护秋人的窝棚里偷烟。那次,他们看到一个人影从窝棚里跑出来。万军笑嘻嘻地,跟他们父子点了点头,脸上还是有点紧张吧。他把手背在腰后,整个人就跟现在站在牛敦眼前的人没什么区别。

牛敦记得,他爹拉着他,朝护秋的田地走,走出了很远,才说:“小小年纪,不学好,再这么下去,要出事的。”

万军看着他们父子,也是越走越远,他在心里琢磨,这姓牛的从城里跑出来干嘛?一定出了什么事。

万军看了好一会儿,揣着偷来的烟,继续往河边走。

万军从河边走上来,穿过了杨树林,走上土路,对牛敦说:“咱们按计划,你还记得吧?姓牛的,我算想明白了。”

他想明白的事,在这个黄昏,分成了若干小问题。

首先是马州还有姓牛的吗?万军说,没有。那你从哪来?牛敦跟他爹牛国柱连夜逃出城,他的确不记得城的名字了,城里到处都在贴标语、游街、打人。第三是伟大科学家牛顿的问题——无疑,这个问题才是万军心中最过不去的坎儿。哪怕到了现在,牛敦也解释不了自己和牛顿的关系。这就是这个万家村、这个世界的奇妙啊!

万军说:“就是说,你们还很有可能是一家子哦!”

万军带着几个人一起来。

“这是咱村的科学家!”万军说,“那就得按计划进行下去。”

挨揍是小事,一个身份的问题,突然落到了牛敦头上。村里人过去不知还有个叫牛顿的人,并且还很伟大。他们知道这个伟大的人要怪在说书人余德丏头上。他不说,好多事就没有了。

余德丏最早也不说书,公社给他分配过一辆钻石牌自行车,让他做采购员。他光荣地骑自行车度过了忙碌而丰富的青年时代。对于见多识广的他来说,各种各样的事情经历的多了,各种人遇见的多也学会了一些说话方法。本来只是自己取乐,朋友间玩笑。没想到还为自己被红卫兵打瞎双眼后的生活打下了基础。好多事通过浑身脏兮兮的余德丏的那张吃百家饭的嘴进入了马州。他摇着拨浪鼓,隔三差五来万家村。大人们每次都把他围拢起来,让他好好说说外面的事。说完了,赏口饭吃,他就知足了。

关于吃饭,一来二去全村人都和他熟悉了,他会开开玩笑,评说一二:“二兔家不去。”原因是太咸。“三德家少去。”原因是婆娘不给好口气。“玉茂家可以去。”原因是菜样多端,尽管有点淡。对于牛国柱家,余德丏说:“牛敦恁瘦!不应该啊不应该。”意思是牛家的饭菜很好。

关于历史,一个一九四三年一月四日在英格兰一个农村出生的早产儿,和另一个国家村里一九八三年八月二十日出生,看起来同样营养缺乏的小孩因为余德丏有了联系。在当年也算离奇,又令人无法反驳。没几个人知道村外还有个英格兰村,其次一九四三年是哪一年?祖上的人都已作古,更是无人可答。你问余德丏,回答就是:“我不是说了么?牛顿出生的那年。”又等于无人可问了。

那年,余德丏讲的这个故事发生了,像村北头的果园子一样的地方,相隔四十年的两个瘦瘦的小男孩身上。他俩坐在里面发呆。有次,像以往屡次发生的那样,一个苹果从树上掉了下来……

牛敦他爹牛国柱,在人群中,越听越激动。天到了傍晚,在说书人余德丏也有点累了,吧唧嘴,语调慢下来,还用那双干涸的眼窝打量起四周时,他说:“老余晚上到牛家吃来。”

这句话说在了刚讲完的那个牛顿故事的节骨眼上。平时,为人小气的牛国柱不会这么说。这次,不仅说了,还对周围的几个哥们继续说:“你说说!我们姓牛的可咋整!”

这个牛国柱啊,心跳得好厉害,赶紧往家走。大家看他往家走得这么火急火燎时,牛敦正走在杨树林边的那条土路上。他走得很快,怕还有人追上来。牛敦到家后,牛国柱让儿子站在余德丏跟前,余德丏每次到牛家来都要摸牛敦一遍,他摸牛敦时,牛国柱让婆娘去做饭。

他说:“今儿,来点好的。”

余德丏说:“不应该啊,不应该。”

“可不是!”他也坐下来。

“你老可得跟外面说说,都说儿子不是亲的,不给饭吃。”

“你,看看!”一个瞎子与看的关系总是很有趣。每当他感叹一下,或无话可说,都用这句表示。这天,牛国柱请余德丏到家吃饭的目的,还有一个是让他把故事给牛敦讲一遍。

一个苹果的偶然落地成了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它使那个坐在果园里的人的头脑开了窍……牛敦坐在牛国柱旁边,目睹了余德丏如何讲得口沫横飞。每次,他自己讲着,还插话:“你看看!”感叹一下。

“可不是!”牛国柱像第一次听牛顿的故事一样配合,“您老不说彻底喽,我哪知道哇?”

牛敦妈把饭菜放上桌,余德丏耸耸鼻子:“牛敦赶紧多吃几口!”

然后,他一边吃,一边小声说:“你,看看!不应该啊不应该。”

余德丏的手特别认真地把握着筷子的角度,嘴巴张得很小,牙齿咬出吱吱声响,碗沿的粥一点也不粘,他低头,弓脖子,眼窝里那簇光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余德丏在牛敦记忆里却是个看得见的人,这个人骑钻石牌自行车,经过果园看见牛顿的情景,就在眼前突、突、突地抖动,他从一条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来时的阳光始终亮着。

对于这个故事至关重要的苹果出现在这个鲜活情境中。那个按计划……然后,牛敦就醒了。

没人注意到余德丏手上摇的那个拨浪鼓,很久没在村中响起了。那块留给他坐的大石头上满是灰尘。牛敦想见这个人。有几次,听到拨浪鼓声,半夜蹴在那块余德丏坐过的石头边。天是黑的,在黑色中的远方,什么也看不到。有段时间,才有村里的大人想起了说书人余德丏。老余,有日子没来了。老余,要是再来……

黄沙天,马州都成了一个颜色,更别提他们万家村了。大风中裹着沙子,由北面的沙堡村卷起的黄沙,每年这时都会盖住万家村附近,石榴河方圆十里的田地。

牛敦跟小伙伴們放了学,只能找背风处玩耍。这时,远处走来一个人,近了,就说是来找村里的月芽。他很着急,说找一圈了,没找到。看到墙后还躲着几个小子,于是走了过来。

“姓牛的,你见月芽了么?”找月芽的人问道。

每个人觉得他和万家村这么多姓万的不一样,好像什么事他都知道似的。谁不知道月芽生得俊俏,牛敦甚至梦到过几次。然而,他却在找月芽的人面前,摇了摇头。看着来找月芽的人,歪歪斜斜地,走远了。牛敦才好意思反驳,你们就没梦见过月芽?少在这笑!

比牛敦大两岁的孩子地插戳穿了姓牛的和科学家牛顿屁关系没有,和大家也没啥区别这件事。他们在河边相遇,那天的风也很大。地插歪歪斜斜地,站上一块苇子滩,他问牛敦:“见过苹果么?”

“还用说?”牛敦浑身的衣服呼呼作响,不一会儿,又说:“啊?”

地插喊:“我说,啥色?”

“啊?”牛敦只看得见他的嘴在动。

“我说苹果是啥色?”地插抹去嘴上的沙子。

“一疼就闭上眼了。”牛敦说。

“我问你,苹果。”

“啊?苹果怎么了?落下来了。”

“知道,落下来了。我操。”地插呼呼喘起了气。

人站在黄沙风里说话,肚子都鼓鼓的。

牛敦去杨树林时丢下一句:“你闭眼能看见我?”

走着,走着,继续丢话儿:“这么大风沙,睁眼也看不见。”

马州的黄沙天是每年的灾难。

牛国柱以前听说过,没见过,等他们父子到了万家村才觉得传说不假。他俩在屋里,隔着窗户瞪眼见到了漫天的土黄色越来越浓,往后什么也看不见。

他跟牛敦感叹:“真是说看不见,就看不见了。”

牛敦没明白他爹当时的意思,不全是在说黄沙天。据说,余德丏黄沙天起头的几天在河边喝水时一不留神掉进河里给呛死了。

地插的继父是开药铺子的万张罗。

之前,万张罗参与打捞过余德丏的尸体。余德丏再也不会来万家村了。说起这个,万张罗感慨,人这一生不就这么回事嘛!

那时,不少村里人对万张罗说过:“继父不好当,带犊子不好处。”

“看吧,人是要讲良心的。”万张罗相信自己。

地插在药铺子帮忙管药材,主要是晾药材,药材若不干燥充分,爱发霉,水分重,处方里各药材预定的比例就不准了,走马胎采来的根就要切片晒干,辛夷花就得阴干。独脚金不晒干久用不得……

万张罗为人挺不错,给他吃住,还教他这些。

牛敦是跟着他爹牛国柱投奔三姨奶的。三姨奶就住在万家村药铺子边上。万张罗一直念叨这个事,那天药铺子打烊不久,他让地插把在院子里晾的药材都搬回了屋子,然后去该切片切片、该研粉研粉,该入库入库。他自己在前厅收拾着,就听有人敲窗户。

那人满头大汗:“这里原来不是个旧牌坊?”

万张罗说:“旧牌坊隔着两条街呢。”

那人身边站着一个小个子的男孩。

那人又问:“这里原来不是个丁字路口?”

万张罗笑说:“丁字路口的话,得去牌楼西边。”

眼看着那人又要说话了,他一摆手:“你到底去哪啊?”

牛国柱投奔三姨见到的第一个人,却是开药铺子的万张罗。后来,万张罗收回了手,不知道该笑是不该笑,就告诉他:“你要去的地方,看见么了?从我这药铺子后面进去,那户小院就是。”

第二天,牛国柱从牛敦三姨奶家里走出来,又见到万张罗。这两人就熟悉很多,慢慢地关系越来越好,有空时常在一块坐坐。

牛国柱在他俩一块坐着时,不怎么说城里的事,自己的事总是叫自己烦。那段,万张罗刚娶了带犊子的寡妇搭伙过日子,顾不上问,两人一坐,他就问:“国柱,谁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牛国柱叹气:“我当爹又当妈比不了你这长久买卖……”

万张罗说:“我养他母子不易,买卖也要有后人维系啊。”

“可不是!”牛国柱说。

“犊子吃得多,成本大,不比你家娃不进饭。”

“可不是!我也是发愁。”牛国柱说。

“你说,这人心是不是都是肉长的?”万张罗看着远院子里来来回回搬药材的地插,说着这样的话。他心里是相信的。

万张罗比牛国柱爱说,牛国柱爱听他说,村上总要有点关系扯着,做事才顺畅些。内心话有助于把关系加深。临走,开药铺的万张罗,扔了一包草药给牛国柱,他说:“你三姨家的伙食还是不行,你娃这么瘦,得调。”

就是说,牛敦身体更瘦弱的那会儿,就和万家药铺子的地插有点联系了。他的名字与石榴河边杨树林里的一棵树联系在一起是在他们长大后。

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在河边那片杨树林里的一棵树下,十多个村里的孩子,听到他质疑村的牛顿是冒牌货。虽然,孩子们还不太知道为什么,但议论声就这么起来了。在地插他们平时玩的破庙的另一侧,牛敦占了一块地方,聚集五个孩子,气呼呼地非要搞发明证明点什么。

他不知道第一步要干什么,就其他人说:“快说啊,要发明点啥?”

从石榴河边寻来的两枚石子撞击出的火花让牛敦激动得脸通红。当然,火花没能如愿燃起稻草。这样下去不行。尤其是地插用酒瓶底将干稻草点燃的消息传到他耳朵里时,他表情凝重地,又重复一遍:“这样下去,真不行。”

“我看,有奸细。”牛敦说。

最远处的一个孩子,开始后退,然后就要跑。

“我看,你就有点问题。”

那孩子继续跑。后来,跑不动了。没等牛敦问,那孩子就流着鼻涕,喘着气,站在那里不动了,哆哆嗦嗦地招认:“地插说——哇哇哇——我不说哇哇哇——就不放我——哇哇哇回家——哇哇哇。”

没办法,牛敦不得不计划,先一步让村里孩子们知道有这么个事。接下来无数个放学后的下午,顶着黄沙天,擦着满嘴沙子,全村各个背风口都出现过一支表演队,牛敦带领他的小伙伴在很短的时间里,让全村的孩子们相信了一句话:“我牛敦在哪里,火就能烧到哪里。”

牛敦不是拿瓶底在杨树林深处把一垛柴草点着火了么?

本来是一次简单的实践,后来发现太不划算。火烧起来后,从垛上突、突地跳下来一对身体。这对身体如此惊慌,它们在牛敦的眼前一前一后,拉着手,喊着叫着,咿咿呀呀地落到了地上。整个树林里的风声,还混杂了火烧柴草的噼噼吧吧声,显得很响。

牛敦后脖子一紧,身体往后仰了过去,看着一对光秃秃的身体一会儿拉着,一会儿抱着、一会儿又扶着,越跑越快,越跑越远。

他倒在了地上,黄沙天的风把火吹得越来越大。牛敦认出其中一个在风中颤动的屁股就是月芽的,和他梦里一模一样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他几乎不能站起来。呼呼的风,把火引向了他,后来他记得自己喊着叫着,往反方向跑啊跑,火苗一直追啊追。月芽惊慌的身体闪着光,直到他又摔倒在土沟边上,眼前还是一阵黑、一阵亮的。

后来,只要牛敦这边一有表演,万军就是观众中最热情的那个。

他没念过几天书,平时只知道跟同村里几个流里流气的人在小学外的杨树林里勾搭女学生和打架。牛敦刚开始还没有把杨树林里的火与他联系起来,只知道孩子们都怕万军。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躲也躲不开。表演又不能不进行下去,每次刚准备好,万军就不晓得从什么地方来了。他神出鬼没地,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他一来,就得让他蹲在最近的地方观赏。他看人的眼神有点吓人,眼珠不爱转。有时,就让他举着道具,如瓶底、草棍之类的这些参与进来。这样,他就不看你了,他对道具的兴趣,好像比这些孩子的兴趣大。他举着道具,身体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慢慢地,牛敦开始害怕起来。因为,透过眼前扭动的这个身体,他发现和月芽一起被火烧出来的另一个人就是万军。

黄沙天几乎过去了,背风的地方也不用去了。牛敦就算闭着眼,也能灵活、迅速将东西点燃了。万军看牛敦自己做实验的兴趣越来越小,就说:“那咱俩做个实验?”

他的手指着水塔。

所有人都能看到操场西竖立的那个高高的水塔。

万军拉他朝水塔走去。

牛敦问:“去干嘛?”

万军说:“咱们照计划来吧。”

一格一格的梯子在风中作响。最后,两层梯子中间有一个破损,牛敦减慢速度,慢慢跨过去,继续爬。水塔顶的牛敦看起来就是一个黑点。上面的风好大好大。恐惧飘散在风中抽打着二百零六块骨头,让它们发出你推我搡的磕碰声。

塔下的人是一群黑点。万军在黑点中举着个镜子,用反光照牛敦。牛敦在人群外面,一眼就认出了扎红头绳的月芽。

“跳啊!”万军一声令下。

“啊?”牛敦没听见。

“那你上去干么?”万军喊。

“啊?”牛敦还是没听到。

“我来帮帮你,谁让你这么爱做实验呢。”万军向水塔走来。

“你,让我上来的。”牛敦听到喊话时,万军已经开始爬梯子上来了。

“我现在让你,像苹果一样落下来!”

在这个疯狂的实验里,牛敦需要客串落下来的苹果,万军则成为了科学家牛顿。

自从万军走到牛敦身边,一股假想中的血腥味已经填满了牛敦的鼻子。在学校里,看热闹的人不說话了,有的偷偷耸了耸鼻子。虽然,大家什么都不说。万军可没打算放过这个放火的人。

万军很快爬上水塔。

万军说:“看来,我还是得让你好好记住实验的诀窍。”

牛敦站在水塔的边缘,衣服在风中呼呼地响。

“你就从这,跳下去,听说过重力吧,你是牛顿当然知道。”

牛敦吓得不说话。

到处采药、晒药的地插是什么时候爬上水塔的,似乎没人注意到。地插站在万军和牛敦中间时,牛敦只知道发抖。

从塔下看上去,三个人小小的。大家意识到接下去的牛顿实验,也许会变得有些不同。

“你来也没用。”萬军说完,“我得让他知道……”

他们僵持不动时,风声最大。忽然,扎红头绳的月芽捂着肚子昏倒了。大家的喊叫声,传到塔顶也没那么尖锐。赶快救人,人群一哄而散。

三个人前后爬下楼梯。

地插跑上去,号了号脉,然后对万军喊:“你他妈的!”

万军不知干什么,站着也不是,伸手去拽牛敦,又想打他。

“还不快送卫生所去!”地插又说。

牛敦抬着脚,万军抱着头,地插扶着腰。

月芽被送去了卫生所之后,三个人在病房外蹲着,一句话不说,大口喘着粗气,似乎连抬眼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那个下午,谁都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在破庙里玩时,万军弟弟突然跑来问牛敦,地插的铁锤拳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牛敦没听懂。

“要不我哥才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万军弟弟还说,“月芽他爹带着很多人打上我家之后,我哥就计划着跑了。”

村里更是闹得沸沸扬扬,都说月芽晕倒是流产。在外面被坏人强奸了。越传越厉害,眼看就要惊动警察了。

万军跑路那天,天还有点黑。街上没一个人。他走到院门口,正尿尿的弟弟没感觉身后有人。

万军想起什么似的,小跑过去,照着弟弟屁股,上去就是一脚。

“你个小奸细!放心,我死也不回来了,天大地大。”万军弟弟也没听懂。他只是把话原原本本,转告牛敦,他想不通一个事,“你说,他咋知道咱们有个计划?”

那个计划是烧遍石榴河边所有的柴火垛……

半年后,万军手下的一帮人陆续投靠牛敦。万军弟弟也跟着牛敦玩。自从万军跑了之后,他老实很多,还是爱在孩子群中传小道消息,其他还好。特别爱学着他爹教训他哥的口气说话:“等我学会了铁锤拳,不打死你!整天想着去城里、去城里,城里有什么好!”

关于铁锤拳的事是突然有一天,地插问牛敦知不知道水塔上为啥能把他救下来?

牛敦知道是地插用门牙换来的,但他嘴上却说:“因为,你会铁锤拳啊!”

地插像这样,咧开了嘴,像在无奈地笑。他的门牙的确是万军打断的。然后,他把杨树林里撞见的一幕跟他说了,万军跟月芽有一腿!我被他打了一顿,然后听说那段时间你到处放火……他就找上了你。我让他看看我的牙,他就明白这个秘密最好不要让更多人知道为好。

牛敦心想,自己没看错,那一阵黑一阵亮的感觉是真的,他知道那天自己跑得比那一对光屁股的人还要快,他害怕,他怕得要紧。

现在,这样的新闻已经不新鲜了,这样的无知还是很少见。后来就是在一些关于月芽姑娘私奔、殉情的传闻中又加深了不少印象,还有那条杨树林边上的土路,牛敦忘不了。

牛敦觉得,万军就是从这里逃走的,逃到城里就自由了吧?就不受白眼了吧?他们光溜溜地从起火的草垛上逃跑的那刻起,就该一口气跑到马州外面的地方去……说书人余德丏不是说过,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吗?那又怎样?一刻也不要在这里待。

牛敦还觉得,因为月芽,自己和万军的关系也变得没那么紧张了。他们在柴草垛上约会时,万军一边搂着月芽,一边看她的眼神,他是可以感觉到的。于是,之前的那个害怕,变成了紧张,变成了焦灼、变成了浑身燥热、更变成了口干舌燥,变成了眼前一阵清晰一阵模糊,也变成了脑子里嗡嗡的山响,这是什么感觉?

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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