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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明代会试、殿试改至北京举办要早于永乐迁都?

2019-01-21孟义昭

文史杂志 2019年1期
关键词:会试朱棣永乐

孟义昭

永乐十年(1412年),为壬辰科会试、殿试举办之年。二月举行会试,三月初一日举行殿试,这是明代在南京举办的最后一科会试、殿试。自永乐十三年(1415年)乙未科始,明代会试、殿试皆在北京举办。从此以后,南京的科场地位一落千丈,不仅丧失了东亚世界科举体系的中心地位,也不再是整个帝国独一无二的科举中心城市。明代会试、殿试由南京改移至北京举办,要早于永乐皇帝朱棣迁都北京之诏的发布和实施。对于这一重要的历史事实,学界迄今尚未予以合理的解释。实际上,会试、殿试举办城市改移先于迁都,既是明初政治的现实需要,也是永乐年间迁都北京准备工作的重要一环。

一、明代会试、殿试举办城市改移的前兆

永乐十年,明廷在南京举行最后一科会试、殿试,此后会试、殿试皆改在北京举办。对于南京来说,最后一科会试、殿试在其科举史上有着重要意义。

当年二月,壬辰科会试举行,主考官为内阁大臣、翰林院侍讲杨士奇和金幼孜。其中,金幼孜为建文二年(1400年)进士。

关于此科会试的应试人数,梁潜在《〈春闱倡和诗〉序》中说:“因念其时,天下士子二千人,聚三场文如山海。”[1]但该科主考官杨士奇在《故广西按察佥事刘长吾墓表》中却说:“永乐以来,进士历七科,唯辛卯、壬辰两科取士最少。就试皆三千人,而所选皆不过百人。然两科之士,其初擢官显要者最多,至其后有政誉者亦多。”[2]相比之下,杨士奇所说更加可信。各地赴南京参加该科会试的举人数与永乐九年(1411年)辛卯科相同,达3000人,中式贡士100名,会元为林志。该科会试中式人数,不仅在南京举行的历科会试中最少,也是整个永乐年间最少的一科。从现存文献来看,该科会试中式率约为3.33%,是在南京举行的历科会试的最低值。这一反常的历史现象,其实就是明代会试、殿试举办城市改移的前兆。

自洪武十八年(1385年)开始,明代创立在国子监建立进士题名碑制度。但永乐十年壬辰科殿试后,本应由皇帝下令在南京国子监树立的进士题名碑迟迟未有消息。在《永乐十年进士登科录》中,此事有迹可循。在此书“恩荣次第”部分,该科殿试详细流程和登科后各种恩荣皆有具体日期,唯独建立进士题名碑是个例外,未书写具体日期,仅写作“三月□日,工部奉旨于国子监立石题名”[3]。可以认定,当时刊刻《永乐十年进士登科录》时,执笔者迟迟等不到建立进士题名碑的旨意,便直接按以前登科录的格式书写刊刻,留下空白以作日后补写之用。

直至正统九年(1444年),明英宗朱祁镇才采纳陈敬宗的建议,在南京国子监补立永乐十年进士题名碑。《明英宗实录》将此举解释为:“建永乐十年进士题名碑于南京国子监。初,太宗皇帝既策进士毕,巡幸北京,故碑未建。及是,祭酒陈敬宗以为言。上从之,命翰林院侍講学士王英撰文勒石。”[4]巡幸北京而未及兴建之说,并不能完全令人信服。自当年三月殿试榜发,至次年二月朱棣巡狩北京,如此漫长的时间足够用来遵循旧制,勒石立碑。唯一符合实际的解释是:朱棣此时已下定决心将会试、殿试改至北京举行,不再树立进士题名碑于南京国子监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信号。

二、明初政治的现实需要

按照明代科举制度,殿试时皇帝必须亲自御殿主持考试。如果皇帝不御殿主持考试,则殿试不得举行。永乐七年(1409年)二月,己丑科会试在南京举行,取中95人。当时明成祖朱棣身在北京,无法举行殿试。皇太子朱高炽下令将会试中式者悉送国子监进学读书,“俟车驾回京廷试”[5]。至永乐九年三月初一日,在朱棣亲自御殿主持下,明廷才正式集中己丑科会试中式者,举行殿试。

朱棣取得帝位后,仍以南京为京师。但在政权稳固后,或巡狩北京,或亲征蒙古,其本人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未驻在南京。

如永乐七年二月,经过充分准备后,朱棣正式离开南京,巡狩北京,以皇太子朱高炽监国。本应在三月举行的己丑科殿试,因皇帝不在南京无法按期举办。至次年十月,朱棣才离开北京,车驾返回南京。

在永乐七年七月,朱棣曾命淇国公丘福为征虏大将军,进讨本雅失里。八月,丘福败绩于胪朐河,“福及聪、真、忠、远皆战死”[6]。除丘福外,此役战死的主要将领还有武成侯王聪、同安侯火真、靖安侯王忠、安平侯李远。朱棣大为震怒,开始准备亲征本雅失里事宜。永乐八年(1410年)二月,朱棣正式下诏,开始北征蒙古,大获全胜后班师北京,十一月方至南京。此后,朱棣方有时间亲自御殿主持考试。

永乐十一年(1413年)二月,朱棣携皇太孙朱瞻基再次离开南京,巡狩北京。朱高炽监国,蹇义、黄淮、杨士奇、杨溥辅佐。次年二月,朱棣决定亲征瓦剌。三月,他率军离开北京,六月班师,“以败瓦剌诏天下”[7]。但王世贞认为:“盖是时虽胜,所杀伤相当,几危而复安,班师之令所以急下也。”[8]可见,当时蒙古实力强劲,依然是明廷需要着重对付的势力。因此,八月至北京后,朱棣暂未返回南京。

永乐十三年二月,朱棣正式命行在礼部会试天下举人。三月初一日,“策(问)士于北京”,“试礼部选中举人洪英等三百四十九人及前科未廷(试)举人刘进等二人”[9]。朱棣亲阅对策后,擢陈循为第一,“赐循等三百五十一人进士及第、出身有差”[10]。此外,朱棣认为“礼部会试下第举人中或有学问可取者”,命翰林院“再试之,得朱瑛等二十四人,并赐冠带,给教谕俸,送国子监进学,以待后科”。[11]据郭培贵考证,给经考选入国子监进学的冠带下第举人“以教谕俸”,这在明代是首次,也是永乐朝仅有的一次。这一笼络士子的举动,更好地诠释了朱棣将会试、殿试从南京改至北京举办的意图。

从时间上看,朱棣多次巡狩北京、亲征蒙古的活动,使其驻在南京的时间大为减少,从而影响了殿试的正常举行。从政治需要上看,强大的蒙古势力对明朝北方边境的威胁,给朱棣驻跸北京提供了完美而又合理的政治解释和军事借口。二者合一,自明朝立国以来便一直在南京举行的会试、殿试,改至北京举行,便顺理成章而又迫切需要了。明代人张朝瑞在其《皇明贡举考》中记载了“(永乐)十三年二月,始会试天下举人于北京”这一信息,并在其下作注:“十一年二月,帝巡狩北京。”[12]张朝瑞作注,试图对会试改至北京举行这一事件作出合理的解释。可见,明代士人也默认了会试、殿试由南京改至北京举办的历史合理性。

三、迁都准备工作的重要一环

如果从北京城市地位的上升过程和迁都北京的完整历程来看,则可以得出另一个符合历史事实的结论:明代会试、殿试由南京改至北京举办,不仅是明初政治现实的需要,更是朱棣迁都北京准备工作的重要一环。

拥有850年历史的南京江南贡院

朱棣迁都北京的原因,学界众说纷纭。而其能够最终得以成功的原因,则往往被忽略。

其一,朱元璋始终对定都南京不太满意,为朱棣迁都北京提供了历史渊源。由于对定都南京不甚满意,朱元璋多次谋划迁都。直至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太子朱标病逝,朱元璋深受打击,才放弃迁都之念,但仍耿耿于怀。当年,他在《祭光禄寺灶神文》中说:“朕经营天下数十年,事事按古有绪。维宫城前昂中洼,形势不称。本欲迁都,今朕年老,精力已倦。又天下新定,不欲劳民。且废兴有数,只得听天。惟愿鉴朕此心,福其子孙。”[13]朱元璋之说,成为朱棣迁都的一个历史由头。

其二,在朱元璋谋划迁都之时,北京也曾作为备选城市之一。陈霆《两山墨谈》有言:

我朝迁鼎北平,虽成祖弘规远略,然本太祖之意也。洪武改元,驾御谨身殿,顾问廷臣曰:“北平建都,可以控制胡虏而运掉东南,比今南京何如?”众对曰:“胡主起自沙漠,立国在燕,今已百年,地气天运已尽,不可因也。今南京兴王之地,宫阙已完,不可改图。《传》曰:‘在德不在险也。”于是中止。昔武王克商,谓周公曰:“我尝南望三途,北望岳鄙,顾瞻有河,粤瞻洛、伊,毋远天室。”营周居于洛邑而后去。继而武王崩,志不克就。成王立,周公追继先志,卒营洛以为成周。东迁之后,保固守险,绵延周祚于八百年之永,非细故也。今国家控据上游而宰制六合,建帝王万世不拔之基,则成祖继志之孝,圣子神孙迓衡之休也。[14]

江南贡院

陈霆认为朱棣迁都北京是继承朱元璋的遗志,并将其与周代故事相比,为迁都北京建构了极具合法性的依据。

其三,明初在建都问题上,君臣之间始终未形成较为一致的看法。这种现实情况,对于朱棣北迁决策的实施来说,无疑减小了阻力。如君臣一致认为必须定都南京,则极其不利于迁都北京的顺利开展。有明一代,都城問题始终未能达成完全统一的意见。迁都北京后,朱棣御奉天殿行京师宫殿告成礼。百日后,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罹灾尽毁。多名大臣疏言迁都北京之非,或被下狱,或遭杀戮。洪熙元年(1425年),明仁宗朱高炽又以南京为京师,北京为行在,并积极准备还都南京。不久,朱高炽去世,明宣宗朱瞻基即位,还都南京之议暂且搁置。正统六年(1441年),明英宗朱祁镇正式重新确定北京为京师。朱祁镇被俘后,迁都南京之议再起。其后,景泰、嘉靖、崇祯年间,仍不断有大臣以京城危急为由力请迁都南京。

其四,朱棣力排众议,以坚决的态度迁都北京,并积极筹划,作了大量准备性工作。朱棣迁都北京正式开始是在永乐十九年(1421年),但在此前的18年中,他大规模地经营北京的城市建设,并在政治、军事、经济等方面作了充分准备,从而为迁都创造了条件。

朱棣通过靖难之役取得帝位后,即着手提升北京的政治地位,以便为日后迁都做准备。永乐元年(1403年),朱棣采纳礼部尚书李至刚等人建议,下诏以北平为北京。[15]其后,朱棣连续提升北京的行政建制,使其地位仅次于南京而高于其他城市。此外,朱棣还采取了以下两方面措施:

营建长陵于北京。永乐五年(1407年)七月,皇后徐氏病逝,却一直未葬。永乐七年,朱棣巡狩北京,下令在昌平县天寿山营建陵寝,此即长陵。永乐十一年正月,长陵初步告成。不久,朱棣巡狩北京,将徐皇后安葬于长陵。此后,朱棣以巡狩北京、亲征蒙古之名,长期驻于北京。

兴建北京宫殿城阙。永乐四年(1406年),淇国公丘福等人请建北京宫殿,“以备巡幸”。朱棣采纳其建议,正式开始准备兴建北京宫殿。朱棣为兴建北京宫殿,专门下令:“遣工部尚书宋礼诣四川,吏部右侍郎师逵诣湖广,户部左侍郎古朴诣江西,右副都御史刘观诣浙江,右佥都御史仲成诣山西,督军民采木,人月给米五斗、钞三锭。命泰宁侯陈珪、北京刑(行)部侍郎张思恭,督军民匠砖瓦造(造砖瓦),人月给米五斗。命工部征天下诸色匠作;在京诸卫及河南、山东、陕西、山西都司、中都留守司、直隶各卫选军士;河南、山东、陕西、山西等布政司,直隶凤阳、淮安、扬州、庐州、安庆、徐州、和州选民丁;期明年五月俱赴北京听役,率半年更代,人月给米五斗。”[16]永乐十三年三月,修北京城垣。同日,命状元陈循为翰林院修撰,其他进士也各有任命。永乐十四年(1416年),在朱棣的授意下,不断有大臣上奏请求加速营建北京宫殿,并称北京为“圣上龙兴之地……帝王万世之都”[17]。兴建工程全面展开,迁都之意跃然纸上。至永乐十八年(1420年),北京宫殿正式告成。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日,朱棣正式下诏,以北京为京师。

从以上迁都前的历次事件来看,各项准备工作次第展开,环环相扣。毋庸置疑,永乐十三年会试、殿试由南京改至北京举行,是迁都整体布局中的重要一环。

综上所述,出于明初政治的现实需要,永乐十三年会试、殿试由南京改至北京举办,不仅具有合法性,而且合情合理。在迁都北京的整体布局中,会试、殿试举办城市的改移既是正式迁都的前奏和准备,也是明廷迁都整体工程的重要组成部分。

注释:

[1]梁潜:《泊庵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3年,第340页。

[2]杨士奇:《东里续集》卷三百三,《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3年,第91—92页。

[3]《永乐十年进士登科录》,《明代登科录汇编》第1册,台湾学生书局影印本,1969年,第208页。

[4]《明英宗实录》卷一百二十二,正统九年十月丁未,“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2444页。

[5]《明太宗实录》卷八十八,永乐七年二月己亥,“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校印本,1962年,第1175页。

[6]张廷玉等:《明史》卷六,中华书局,1974年,第87页。

[7]张廷玉等:《明史》卷七,第94页。

[8]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六十五《亲征考》,中华书局,1985年,第1215页。

[9]《明太宗实录》卷一百六十二,永乐十三年三月己亥,第1835页。

[10][11]《明太宗实录》卷一百六十二,永乐十三年三月壬寅,癸巳,第1837页。

[12]张朝瑞:《皇明贡举考》卷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69册,齐鲁书社影印本,1996年,第461页。

[13]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第八册《江宁、庐、安》,《续修四库全书》第59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02年,第48页。

[14]陈霆:《两山墨谈》卷一十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14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本,2002年,第351—352页。

[15]礼部尚书李至刚等人奏言:“自昔帝王或起布衣平定天下,或繇外藩入承大统,而于肇迹之地皆有陛崇。切见北平布政司实皇上承运兴(王)之地,宜遵太祖高皇帝中都之制,立为京都。”见《明太宗实录》卷一十六,永乐元年正月辛卯,第294页。

[16]《明太宗实录》卷五十七,永乐四年闰七月壬戌,第835—836页。

[17]《明太宗实录》卷一百八十二,永乐十四年十一月壬寅,第1964—1966页。

[基金项目]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近代徽州归户文书与报刊资料的整理与研究”(项目号:16JJD770002)、安徽大学博士科研启动经费项目“明清南京科举研究”(项目号:J0100328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历史学博士、安徽大学徽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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