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巩建丰的人格特质及文学成就

2019-01-21霍志军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霍志军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天水741001)

明清时期,随着封建王朝疆域的开拓,交通的发达,强大的统一国家有力地促进了各地经济、文化的发展。不仅南方地区如江、浙、赣等地区文化持续繁荣,像西北等较闭塞落后的地区,其商业经济、书院教育、文化水平亦有长足发展。关陇学术经过长期积淀终于焕发出新的生机,形成了著名的“三秦诗派”,巩建丰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人物。

巩建丰(1673~1748),字文在,号渭川,别号介亭,甘肃伏羌(今甘肃省甘谷县)人。“少颖悟,务逊敏,汲汲于古昔贤圣之书”,[1]330好奖训士类,为躬行实践之学,以天下为己任。康熙癸己年(1713年)进士及第后,历任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读学士、四川正主考、提督云南通省学政等职。巩氏处为理学,出为名臣,老成持重,学识渊博,曾为雍正皇帝“讲《大学》一章,以明新、至善启沃宸衷,上动容听之,赐御物数种。”[1]490云南地处祖国西南边陲,经济文化较为落后,巩建丰任云南通省学政期间,奖引后进,唯恐不及,赏识之下,率多门人,被誉为“关西师表”。雍正皇帝也夸奖“巩某持重老成,尔等讲官,皆当效法。”[1]490对其给予高度评价。乾隆十三年(1748年)巩建丰卒于伏羌故里,享年七十五。巩建丰一生历仕康、雍、乾三朝,风尘奔走宦海之中五十余年,与当时名臣鄂尔泰、张廷玉等俱有交往,然了无一般官吏之宦习,明事理而不妄取,尚名节而不苟合,重理学而不迂腐,是清代“关学”的代表人物之一,显示出深沉厚重的人格力量。

一、巩建丰的人格特质

宋代大儒张载一生主张实学,强调经世致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关学自张载创立以后,成为宋代著名的理学流派。“张载的思想,在关陇地区影响很大,从学者甚众,一时门生云集,颇有声势,以他为中心,形成了理学史上最大的四个学派之一——关学学派。”[2]91-92“关学”自横渠先生首倡,成为儒学史上承前启后的一个重要学派,誉播华夏,影响深远。巩建丰生长在关陇地区,其人格思想受“关学”影响颇为深厚,表现出以下几方面的特点。

(一)崇尚气节、忠君爱民的人格节操

陇右之地,“土厚水深,其人厚重质直,而其士风亦多尚气节而励廉耻,顾有志为圣贤之学者,大率以是为根本。”[3]97秦陇文人讲究躬行,崇尚气节、重在担当,这在巩建丰身上表现尤为突出。其在《就正编》中对之多有论述:

义利关见得不分明,任他有经济文章,俱被此坏之。故必取舍分明,而后为真君子。

声色货利四字,能超然不受累者,方为大丈夫。

勇与刚有分别,出于义理者,刚也。出于血气者,勇也。

圣贤同于人者,血气有时而衰。异于人者,志气则无时而衰也。故吉人为善,惟曰不足,自少至老,总是以孳孳勤敏,真有一息尚存,此志不容稍懈之意。[1]344-362

诗作鲜明地体现出巩建丰尚气节、重廉耻的关学修养、关学品格。不仅如此,巩建丰一生的政治实践中以忠君爱民著称,屡次受到朝廷的嘉奖和赏赐。雍正皇帝认为巩氏能“激浊扬清、维风正俗”,且朱批云:“尔人品端方,朕信得尔。”即使晚年退居伏羌故里后,亦多爱民保民之善举。伏羌县令何公筑沙堤,防御洪灾,巩建丰热情颂扬是役“乘农之隙,尽人之力,度地之势,培堤之固,屹然而峻高于邱陵,渊然以深驯流不惊。田者恒于斯,井者恒于斯,安居服业,各保平康,公可谓勤恤民隐矣。”[1]409为民着想、于民获利的纯正节操昭然于笔端,至今读来仍令人赞叹不已。可以说,关陇文化培育了巩建丰崇尚气节、忠君爱民的品格。其长期潜心力学、古代大儒的高尚情操也潜移默化于巩建丰之人格形成。同时,巩建丰又将陇人的忠勇爱国、崇尚气节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树立起陇人淳厚平实性格的丰碑,被世人广为传颂和认同。

(二)经学为本、力主践行的实践品格

关陇地区虽地处西部边陲,然自秦汉以降,关陇文化中的儒学成分和礼仪价值体系,始终是其文化的主体。因而“关学”与中原儒家之学高度同质,主要表现在道德为先的修身观和经学为本的知识观。巩建丰一贯倡导求实理、务实用的实学思想和学风,他注重学人自身的人格修养,强调经学力行品格:“学人以诗鸣世,不如以文,文所以载道也。以文鸣世,不如以道,道所以躬行也。”[1]349一般而言,文人多逞才使气、看重灵动的诗情,巩氏则强调为学之人必须磨砺情操、尚德崇礼,以躬自践行为准的。其一生宦海沉浮数十年,“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务期自得诸己,绝不苟行,不务浮华”,正是此种理学功夫之体现。

“关学”倡导刚毅厚朴、崇尚气节、躬体力行的实践品格。因为有着数十年如一日的深厚理学功夫涵养,巩建丰在儒释道的价值判断上亦表现出鲜明地攘斥佛老、崇尚儒学之特点。“释氏万事皆空,吾儒万理皆实。以五事言:貌曰恭、言曰从、视曰明、听曰聪、思曰睿,其用不同也,究其体,总是一实理贯之。以五伦言:父子亲、君臣义、夫妇别、长幼序、朋友信,其用不同也,究其体,总是一实理贯之。推之天下,万事万物,莫不皆然。”[1]352巩建丰作为有清一代著名的学官、教育家,一生接受儒家正统教育,身为“醇儒”,故其思想必然会符合儒家规范,具有强烈的儒家正统色彩。另外,康乾两朝强调文章“经世致用”、主张文学的“中正和平”、讲究义法。这种时代思潮对巩氏人格形成之影响,如油渍衣,湔除不去。

(三)博学多能、化育英才的大师风范

伏羌为陇右文教渊薮,早在春秋时期,冀县人(今甘肃省甘谷县)石作蜀,为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学成返乡,传播儒学,淳教化,移风俗,自此天水一带文教大兴,人文蔚起。明清以降,陇右地区社会平均知识文化水平普遍提高。明代以前,陇右地区没有一所书院,明成化年间,陇右地区出现了第一个书院——静宁陇干书院,以后陇右地区书院大盛。伏羌等地逐渐成为文教之乡,弦歌之声不绝。从有关历史记载来看,巩氏家族是明清时期伏羌县一个文学世家,巩建丰祖父“石斋公,讳国势,邑庠生,笃于学行”;父亲“曰乾庵公,讳维祯,博士弟子员”;其兄巩建中先生,亦“沉酣典籍”、好学不倦。生长于这样一个书香之家,巩建丰“幼秉至性,数岁能耳文字,几小学、四子书、《纲鉴捷录》诸书,悉自扇枕温席,时熟诸口”,立志以圣贤为期,不好二氏学。未第之前“在家乡攻读经史”,同时教授生徒。其子巩敬绪在《巩介亭府君行状》中言:“邑中学人慕先大夫品端而瘁于学业,聚少长数十余人,相率诣门,启讲堂于柳湖之侧”,[1]492一时伏羌贤俊云集于此。在此种崇文重教的环境中成长,自然形成巩氏博学多能的人格气质。综观《朱圉山人集》,集中既有对传统儒学阐幽入微之作,也有对史学的真知灼见,同时一股灵动的诗情迎面而来,充分显示出这位翰林学士在儒学、史学、文学等多方面的精深造诣。

巩建丰40岁时举于乡,后联捷进士,康熙癸己年(1713年)入仕后历职日讲官起居注、翰林院侍读学士、四川正主考、提督云南通省学政等职,授朝仪大夫,为康熙皇帝的文学侍从。清代通渭大儒李南晖在《巩介亭先生传略》中谓其“平生主敬存诚,……嗜学笃行,虽至老不倦,恒挟一匣肩舆中,朝暮自随,多所记录”。[1]330因其好学不倦,又善加收集,故所得甚多,著书数十卷,今有《朱圉山人集》、《伏羌县志》等流传于世。任云南学政期间,他以敦厚持重、好学力行、奖掖后进受到人们敬重。作为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著名的学者和教育家,巩建丰锐意改革士风,致力于人才的培养,为朝廷选拔了众多优秀人才。年老致仕、退居乡里后,他仍然讲学伏羌,孜孜不倦,被誉为“关西师表”,真正做到了桃李满天下。

二、巩建丰的文学成就

虽然“文史不分家”是古人之共识,但真正要从容游走于两个领域,在学问与创作两个领域均有精深造诣,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巩建丰一生宦游各地,处为理学、出为名臣,据邑所在、循声甚著,公务之余、手不释卷,表现出较高的艺术才力,与明清诸大儒同其馨香。

(一)奏启题记与学者之文

巩氏家族长期以来生活于陇右地区,以重文尚礼著称。巩建丰之祖父、父亲均是明清之际伏羌名儒。生长于这样一个儒学浓郁的文化环境,巩建丰从小便形成了雅正醇厚的人格节操。由于对儒学的笃信和理解,在巩建丰的职业生涯中,“礼”不但是他赖以整合社会、维系秩序、调节行为和纠矫事务的重要手段,也是其修身原则和价值标准。作为一种文化理念,巩建丰将儒家之“礼”贯穿到其一生做人之中。儒家“礼”之道德内涵、伦理价值在其人生价值观形成、人格建构、行为取向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清代陇右著名文士吴之珽在《蜀滇采风集跋》中评论巩建丰诗云:“盖其温柔敦厚、有得于诗教之本;而又缘情绮靡,按律谐声,三唐要妙,并体时出,此其诗之所以非苟作欤!”[1]486正指出了巩建丰文学活动的特点。

巩建丰的文学活动与其宦游生涯密切相关,其注重理学、力主践行、博学多能的人格特质也外化在其诗文风格上。《朱圉山人集》中所收的奏、启、题、记达100余篇,如《就正篇》、《滇南课士条约》、《题选拔贡生疏》、《奏实核义学疏》、《文体八则》等,均是其督学滇南、拔擢人才之见证,主要是阐述义理、课士督学、衡文论艺的内容。在《滇南课士条约》中,巩建丰从敦伦修行、尚志立品、务实力学、尊师择友四方面对云南诸生提出了具体考核标准,要求莘莘学子“毋慕近利,思定性以闲情;毋甘小成,思任重而道远。主敬以清其原,存诚以践其实。严取与于一介,辨义利于毫芒。宁为矩方,勿为环圆。”[1]475其对滇南人才的渴望之情,跃然纸上,表现了巩氏作为学官和教育家的本色,堪称典型的学人之文。

巩建丰号为“醇儒”,是一位老成持重、端方谨言、淡泊自守之人,其品性常形诸于诗歌。如其《送张明经之任学博》诗云:

风度曲江噪渭城,欣看秉铎振群英。才如平子应工赋,学本横渠自著铭。

士课三余经义重,文宗两汉丽词□。茂陵夙号人文薮,桃李裁来满塾黉。[1]456

此类诗的感情基调平和,很符合儒家温柔敦厚的审美观,亦是巩建丰学人之诗的典型体现。

(二)贡院意象和夫子气象

巩建丰是雍正朝著名学官,“两奉简命典试于蜀,督学于滇”,[1]485持衡得士,为朝廷选拔人才,故巩建丰诗作的一个显著特点是贡院意象分外引人注目。披阅《朱圉山人集》,多首与贡院相关的诗作扑面而来,仅从诗题来看,即有《入蜀闱次日偕副考分校各官矢神即事抒怀》、《十五日闱中夜坐对月》、《丙午仲冬奉命视学滇南谢恩领训星驰赴任恭纪》、《十五日闱中夜坐对月》、《七夕考闱即事》、《秋九月试院选士夜坐有感》等。其中,锁院、龙门、闱中、蟾影、桂树、棘院、奎堂、玉漏、魁宿、双星、文场、试院、选士、抡才、鹿鸣等,成为巩建丰诗歌中“占据中心”的意象,令人想到一种雍容大度、德高望重的夫子气象。试看其《入蜀闱次日偕副考分校各官矢神即事抒怀》:

锁院垂帘屏点尘,瓣香一炷袅清晨。昔年窗下经辛苦,今日闱中质鬼神。

二月龙门桃浪暖,三春蟾影桂花新。锦江故与珠江汇,共钓□湖献紫宸。[1]448

贡院是明清两代举行科举考试最主要的专门场所,贡院因其选拔人才的特殊地位,成为具有独特意趣的审美对象。[4]在古代中国,贡院其实包含着莘莘学子对未来人生旅程的追求,对仕途经济的期待,对读书生涯的热爱。此诗中锁院垂帘、蟾影桂花,表现了清代贡院的的教育特色。“锦江故与珠江汇”,又形象地折射出天下人才如百川归海一般,融入国家发展大潮的美好前景。全诗充盈着浓浓的书卷气、弥漫着缕缕书香。

(三)地方山水和灵动诗情

《汉书·地理志》云:“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及《车辚》、《驷》、《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5]1644朱熹所谓“秦人之俗,大抵尚气概,先勇力,忘生轻死,故其见于诗如此。”[6]100巩建丰以秦人而为“秦风”,他的诗中描写了关陇地区特有的山川地势,有关秦人、秦地、秦俗、秦事的诗文层出不穷,从而使巩建丰之诗呈现出浓郁的“秦风”特征,又丰富了关陇地域文化的内涵。如其《登台望南山寺》:

独立高台望,南山忆旧游。浮云经几劫,老树挺千秋。

寺是鄂公建,诗因工部留。尚闻一泉水,清冽味殊优。[1]446-447

南山寺,即天水南郭寺,建寺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唐代诗人杜甫于干元二年(759年)流寓秦州时,曾作诗赞美。再如《双明洞补造奂新,因偕友人往观,率成六韵》:

天开石洞异,新构焕丹楹。危磴扳岩上,鞠躬穿窟行。

疏窗通窈窕,古像萃灵英。秀起云烟渺,光临日月明。

尘氛飞不到,梵韵听来清。结侣盘桓久,超然物外情。[1]469

双明洞,即今甘谷县大像山双明洞,为丝绸之路上著名的石窟之一。作为陇人,巩建丰生命深处潜藏着对故乡山水的热爱留恋。此诗描写大像山上松桧丛生,丁香溢彩,亭台楼阁依山而建,雕栋画廊绿树掩映。伏羌城附近开阔的高原风光融合着清新、雅丽的江南风景,就像一幅幅真实生动的人情风俗画,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特征,也显示出巩诗灵动的诗情韵致。

另外,《朱圉山人集》中的《南北征途览胜》,是雍正七年(1729年)仲冬,巩建丰自云南北上赴京旅途中的山水游记,叙写了滇、黔、湘三省沿途的山水形胜;《旋里途中记》则是巩建丰自京城还乡沿途的游记。从中可见巩氏一生宦游之广,均是优美的山水美文。《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却云巩氏之作“大抵平实简易,无擅胜之处,亦无踳驳之处。”[7]1004未免带有东南士人对关陇文学的偏见了。

纵观巩建丰跌宕起伏的一生,寡欲清心、质直端方的人格特质贯穿其人生体验的整体长河,他心系民生、民胞物与的悲悯情怀与其质直端方的性格密不可分。另一方面,巩建丰又集教育家、文史大家于一身,其渊博的学识、独特的教育理念、多方面的艺术才力,堪称清代关陇地区一代宗师。长期以来,学界对陇右学人的研究相当冷清,言下之意即陇人文化落后,实力有限,道德文章无甚可观之处。事实上,这种看法大大低估了陇右古代学人实际的文化水平和文化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