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仁者的情怀 诗圣的造诣
——以杜甫草堂生涯中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中心解读

2019-01-20安建军杨倩倩

天水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广厦茅屋仁者

安建军,杨倩倩

(天水师范学院 文学与文化传播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乾元二年立秋之后,杜甫因安史之乱和对时政的痛心疾首而放弃了华州司功参军之职,“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1]523途径秦州、成都、夔州等地,度过了一段长达九年之久而又布衣飘零的“草堂”生涯(本文所引杜诗作品或诗句,均出自该版本,不再一一标注)。如果把杜甫58龄的人生分为五个阶段,那么,从天宝十五载(756)春离京到乾元二年(759)冬入蜀,属于他人生的第三个阶段,也是其诗歌创作的第一个高峰期;从上元元年(760)春寓居成都至大历三年(768)春离开夔州,结束了他流寓巴蜀、滞留夔府的草堂生涯,则是他人生的第四个阶段,也是其诗歌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期。由此可见,杜甫漂泊西、南天地间的草堂生涯,乃是杜甫人生历程中极不寻常的九年——九载寓居三地,两座诗歌高峰,共流传下来900多首诗歌,仅存诗数量就超过了现存杜诗的一半,可谓蔚为大观,堪称独步诗唐。这难道不应视作中国乃至世界诗歌史的一个奇迹吗?

一、杜甫的草堂生涯及诗歌创作概况

杜甫几乎终其一生都在关心朝政和民生疾苦,以天下为己任,具有儒家“仁者爱人”的仁爱精神和积极入世的济世情怀,尤以九载草堂生涯这一时期为最。

公元759年立秋之后,杜甫弃官西去秦州,这在诗人的一生中是一大转折、一大关捩,无异于一个分水岭。以此为标志,正式开启了他58龄人生中一段别具风貌的草堂生涯。有学者做过统计,在流寓陇右时期,类似于“三吏”“三别”之类记实叙事性描写国家不幸与人民疾苦的作品较少,但对现实、历史和自身的思考却更多也更加深入,对生活本质的揭示更加深刻。他将杜甫寓秦时期的作品分为五类,分别是遣兴抒怀诗、咏物叙事诗、怀人寄赠诗、登临寄行诗、生活综述诗。[2]53-57在此期间,即在从华州到成都的“一岁四行役”中,他写下了将近120首诗作。如《秦州杂诗二十首》记叙在秦州的游览和感怀;《佳人》记录了自己的悲惨遭遇,抒发了自己的身世之感;从秦州到同谷、从同谷到成都又写下各12首纪行组诗,记载沿途所见的山川景物、风土人情。这些诗中都充满了一种感怀身世、忧国忧民的感情,与他此前创作的“三吏”“三别”等号称“诗史”的不朽之作一起“构成了他个人和整个唐诗的现实主义的高峰”。[3]前言8杜诗名篇《凤凰台》《同谷七歌》就创作于诗人寓居同谷草堂之时。

如果把流寓陇右秦州和同谷称作杜甫草堂生涯的第一期或第一站,那么,寓居天府成都草堂则是其草堂生涯的第二期或第二站。

自乾元二年岁末抵达成都,一直到永泰元年(765)夏,因严武忽然病卒,杜甫在成都失掉了凭依,加之蜀中军变,兵戈不息,诗人一家便离开成都顺江东下止于三峡夔府,前后差不多有五年半的时间。这中间他虽然曾有一年多到外地游访避乱,但主要的生活都是在成都度过的。成都号称“天府之国”,这里自然环境、经济条件都比较好,他在这里的生活相对来说比前一段草堂生涯要好得多。依靠蜀中官府亲友的资助,杜甫在浣花溪畔建成了一所草堂,开始定居下来。他用诗歌尽情地歌咏自然景物、记述自己在那佳山秀水之间的游赏活动。可是,他却始终保持着与时代的密切联系,并牵系和关注着时局的变化,时时不忘“兵戈未息人未苏”的现实。安史之乱中,他“不眠思战斗,迥立向苍苍”(《病马》),渴望早日平息战乱;乱平之后,他更殷切企望“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凤凰台》)。他这一时期写下了400多首诗歌,总的特点是具有很强的抒情性,且有不少是抒发伤时念乱、忧国忧民感情的律诗。如《蜀相》《闻官军收复河南河北》《征夫》《遣忧》《释闷》《有感五首》等,反映了当时的政治事件、战争消息和社会状况。

从永泰元年夏到大历三年早春杜甫放船出瞿塘峡,为诗人草堂生涯的第三站,也是最后一站。

杜甫羁旅夔州瀼西与东屯草堂期间,创作力空前的旺盛,在近两年的时间里作诗超过450首;在抒发伤时念乱、心系家国情感方面,其广度、深度和力度均超越了过去,更将盛唐诗歌创作水平推向了绝顶。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的诗往往带有总结的性质,属于诗人另一层面的“诗史”——心史或自传。如《夔府书怀四十韵》《遣怀》《昔游》《壮游》《历历》《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等。或追忆自己坎懔不遇的一生,或回顾安史之乱前后唐王朝由盛到乱由乱至衰的变迁,反映时代面貌,总结历史教训,彰显仁者情怀,极具思想价值和感人力量。尽管杜甫当时在夔州期间的生活是艰难苦恨,潦倒穷愁,但即便在这种境遇之下,仍“穷年忧黎元”,不失一颗情系家国、感念苍生的仁者之心。如《白帝》《宿江边阁》《登高》《又呈吴郎》《虎牙行》《岁晏行》等许多优秀的篇章,都是表现杜甫仁者情怀的千古绝唱。

纵而观之,杜甫辞官西行的这段“草堂”生涯与“漂泊”岁月总的来说是艰难的、痛苦的、悲剧性的,他虽因自身的不幸遭遇和艰难处境而悲伤而苦恨,却失意而不失志,落魄而不消沉,依然未坠素业,不改仁者初心与诗圣诗心,始终如一地蒿目民艰、悲天悯人,为天下为苍生长歌短吟。无论是从诗人情怀,还是从其诗歌造诣,均达到了无与伦比的“双圣”境界,更将盛唐诗歌创作水平推向了无人企及的巅峰。综观杜甫这期间的诗歌创作,诗人诗兴高涨,数量可谓惊人;诗风可谓别开生面,不同凡响;诗歌主体是对家国时政、人民疾苦的反映和对爱国精神、仁者情怀的抒写;诗歌主调富有沉雄之气和崇高之感,集中体现了杜诗“波澜老成”“沉郁顿挫”的典型风格。确如邓魁英、聂石樵所言:“杜甫的一生是用诗歌谱写的一个悲剧,它的意义在于揭露了唐王朝盛极而衰这个历史时期的各种矛盾、动乱、黑暗和腐朽,揭露了形成他的悲剧的那个恶劣的社会环境,从而展示了他那种坚韧、不屈、崇高、伟大的人格和精神。”[3]前言12-13是的,杜甫的一生,几乎与盛唐相始终。而所谓的盛唐,对于“满京华”的冠盖来说,乃是“一个最好的时代”,而对于象李杜这样“独憔悴”的天人地圣而言,却是“一个最坏的时代”——杜甫的悲剧正在于他“遭遇了不该遭遇的厄运”。然而,艰难苦恨,玉汝其成——正是这样的时代及其际遇,才铸造了他那种“坚韧、不屈、崇高、伟大的人格和精神”,亦玉成了他那雄宏悲壮,光焰万丈的不朽杜诗。其诗圣诗心在其草堂生涯创作的诗歌中可谓体现得最为“充实而有光辉”。

二、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看杜甫的仁者情怀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正是这样一首广为传诵、备受关注,亦最能见出诗圣“充实而有光辉”的仁者情怀的名篇。

众所周知,境遇影响心态,而心态又决定创作。那么,公元761年,杜甫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大唐的时局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诗人又处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此乃解读该诗的前提,也是关键。

上一年的春季,杜甫一家入住新建的成都浣花溪草堂,这时诗人已是年将百半之人了。经过四年颠沛流离的生活,这只大唐落难的“凤凰”总算有了一个栖止之所、安身之地。草堂背向成都,临近百花潭,是一个极幽雅的江村。那里的翠筱、红蕖、杨柳、梅兰、水鸥、黄鹂都吸引着他,诗人或流连山水,游览名胜古迹,或经营药圃水槛,和邻居农民往来。这时故人裴迪、高适、韦偃、严武等都先后来到了西蜀,他们经常互相寻访,饮酒唱和,诗酒风流。在这样的环境里,他诗兴倍增,用诗歌描绘草堂周围的生活。但是,好景不长,到了761年秋,先是堂前“倚江柟树草堂前,故老相传二百年”(《柟树为风雨所拔歌》)的“柟树”为秋风所拔。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紧接着“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堂成》)的“新巢”却又被一场秋风给毁了。巢犹如此,这更让诗人情何以堪!偏偏又赶上连夜大雨,由此联想到安史之乱爆发后举家颠沛流离、居止维艰的惨状。这又怎能不令多愁善兴、悲天悯人的杜甫彻夜难眠,感慨万千,百忧交集!于是,便奋笔写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首体现他仁爱情怀的绝唱之作。

从陇右秦州开始,杜诗创作中出现了一个独特现象,即与其人生抉绝而豪迈的转身相应,杜甫的诗歌生涯亦随之一变,呈现出别开生面的态势:由向“上”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转而为向“下”的“再光中兴业,一洗苍生忧”;由以“诗史”为主的杜诗转而为以“图经”、以“心史”为主的杜诗;风格上也以沉郁浓重的悲凉之色取代了盛唐前期诗歌中瑰丽明朗的豪宕之气。其中,大量悲秋意象的运用及悲悯情怀的抒发,成为这一时期诗歌抒写的一大主题。从诗歌意象情感色彩看,其陇右诗意象多具“悲凉”情调,抒写极具个性化色彩的身世之悲、秋士之感。步入人生之秋,置身于大唐多事之秋和陇右边郡之秋的杜甫“老去才难尽,秋来兴甚长”,不但不因生计维艰、万方多难而减其政治热情,相反,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其创作热情空前高涨,诗歌风貌别开生面。再从物象特征看,杜甫陇右诗,尤其是其中的咏物诗意象又多具“弱”“微”“病”“残”“废弃”的异样特点,几乎都为弱小细微或病残废弃之物。这是杜甫以自己特殊的身世境遇和独特的审美心态去观物、体物、感物,把对人的“悲悯”之心推及到与人同样有生命的动植物,特别是那些被弃掷被损坏的弱小病残之物上而产生的一种超越个人境遇和人生体验的精神意绪,它表现了诗圣杜甫一种高远境界与慈悲无量的性情,一种“推己及物”、物我合构的天人合一精神。事实上,在杜甫其后流寓成都和夔州的草堂生涯诗作中,此类意象数量倍增,“悲凉”情调更浓郁,个性化亦更鲜明显豁。那“日暮不收乌啄疮”(《瘦马行》)的瘦马,那“萧萧半叶死”(《病橘》)的病橘,那为“秋风所拔”的柟树,那被“玉露凋伤”(《秋兴》其一)的枫林,那沧江之上夜半的筚篥声(《夜闻筚篥》)、秋原江村传来的恸哭声(《白帝》),以及《宿府》一诗所写“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等等,在一片衰飒萧条的秋风中,衬出乱世的哀愁与个人的迟暮之感,既是极具杜诗沉郁悲凉风格的意象,也是极具时代特征和个人写照的个性化意象。

显然,《茅屋为秋风所破》这首诗所写“秋风”“茅屋”意象,与杜甫草堂生涯之秦州诗悲秋意象群、夔州诗秋兴意象群,应属同一系统同一风格的典型意象,而且,“悲秋情调”与“仁者情怀”在该诗中达到了高度融合统一。细谙可知,此诗所写虽是一家一己的不幸遭遇,展现的却是天下苍生置身乱离之世的苦难境遇——在狂风淫雨无情袭击的八月秋高之夜,杜甫脑海里翻腾的不仅是“吾庐独破”的个体不幸,而且更是“天下寒士”茅屋俱破的广大苦难。换言之,杜甫此诗的别出心裁、难能可贵之处,更在于诗人并没有停留在对“破”境的层层递进极力夸张和渲染上,而是欲擒故纵,由抑而扬,笔锋突然一转,纵笔写道:“安得广厦千万家,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如此还不够,继而写道:“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这是唯有圣者才有的大情怀、大境界!又何尝不是杜甫其人境界的“凤凰涅槃”和杜甫其诗意象的“美学升华”呢?诚如霍松林先生所解:

别林斯基曾说:“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己和靠描写他自己而显得伟大,不论是他本身的痛苦,或是描写他本身的幸福。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为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器官和代表。”杜甫在这首诗里描写了他本身的痛苦,但当我们读完最后一节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孤立地、单纯地描写他本身的痛苦,而是通过描写他本身的痛苦来表现“天下寒士”的痛苦,来表现社会的苦难、时代的苦难。……杜甫这种炽热的忧国忧民的情感和迫切要求变革黑暗现实的崇高理想,千百年来一直激动读者的心灵,并发生过积极的作用。”[4]531

另有学者这样评论道:

杜甫的这种仁爱精神在他对“平人”“失业徒”“远戍卒”“天下寒士”等的关怀上表现得尤为突出。在《又呈吴郎》一诗中,诗人对曾是自己邻居的老妇人充满同情与牵挂,嘱咐“吴郎”予以关照。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诗中,诗人遭遇了丧子之痛,却“吾宁舍一哀”,因为他听到里巷的呜咽,想到了他人同样的遭遇,想到了自己“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都尚且如此,而一般的“平人”“失业徒”“远戍卒”,境况不是更加糟糕吗?这是由一己之悲到天下人之悲的升华,这是何等的情怀!这种情怀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中表现得更加明显。置身于风雨飘摇的茅屋之中,想得更多的却是天下寒士的遭遇,“安得广厦千万家,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之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还是将来,都会发出震撼人心的力量。“呜呼!何时眼前突兀现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之句,是一种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自我牺牲精神的高扬,可以说,此诗是杜甫仁爱精神的最高升华。[5]14

拜读杜甫此诗,也令人不由想到范仲淹《岳阳楼记》结尾的那段话:“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噫!唯斯人,吾谁与归!”[6]中编第二册,225以此观之,《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乃是杜甫草堂生涯创作中的一个里程碑式的力作。而此诗“安得”句也就无疑成为杜甫草堂生涯诗歌创作中仁者情怀的一个典型标志,当然也是熠耀后世,垂范来昆的“杜甫仁爱精神”的生动写照。

综上,对《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之“诗人诗心”的分析可知,杜甫从来就不是一个吟风弄月和顾影自怜的诗人,他秉持仁者情怀、永葆济世之心,常常由自己的不幸遭遇推想天下人的不幸遭遇,将一己之悲升华为天下人之悲,将自己的人格境界推向了儒家所崇尚的“圣域”。无怪乎有学者将杜甫的这种仁爱情怀称为“推己及人的人道主义精神”,并将其与杜甫以民为本的人文精神、人天同构的天人合一精神一起提升到“全人类”的层面和“世界性”的高度。他说:“人类的存在有其一套伦理价值体系,人道主义是这一价值的重要组成部分。杜甫体现在家人、朋友,乃至天下的仁爱精神,实际上是一种推己及人的人道主义精神。推己及人既体现了中华文化处理人伦关系的个性特征,同时又体现人类文化的人道主义的共同价值追求。”因而“得到世界范围内的广泛认同”、“达到人类伦理价值的同构”,[5]14-15因而千百年来一直激动读者的心灵,并产生了积极、深远、广泛的影响。

三、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看杜甫天才的艺术缔造力

杜诗的魅力,不仅在于其诗歌所表现出来的仁者思想情怀,而且还在于其作为千古诗圣非凡的艺术造诣。这种天才的艺术缔造力,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中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杜甫后期创作大都彻底摆脱了乐府旧题的束缚,是完全意义上的无复依傍的自命新题,为中唐新乐府运动导夫先路,率先垂范。《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正是杜甫寓居成都草堂期间大量创作的“即事名篇,无复依傍”新题乐府系列诗作中的名篇,既体现了杜甫博大的仁者情怀,又让我们惊叹其非凡的艺术创新力。

第二,众所周知,李杜都是有唐一代用意象说话的圣手,而杜甫在成都创作的这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确为诗人用意象说话的杰作,而“茅屋”“秋风”“广厦”作为全诗的核心意象,被诗人化腐朽为神奇,并赋予了多重含义。

从意象来分析,“茅屋”意象蕴含三重含义。首先,指杜甫当下居住的成都草堂,即“频来语燕定新巢”的新巢。这是不言而喻的;其次,指遭受安史之乱的唐朝。历时八年的安史之乱不仅对当时的社会政治造成了分离,而且使人民无家可归,国家支离破碎。此时的茅屋,指的便是经过了战乱之后变得破败不堪的“国家”;三是又暗寓诗人自己的人生理想。“茅屋”为秋风所破,这何尝不是诗人理想抱负为时代风云所破的象征呢?

“秋风”从意象来分析,也不仅仅是指大自然的秋风的意思。在诗人的笔下,与“茅屋”形成意象组合诗意关联,便衍生出大唐的祸乱——“安史之乱”及杜甫所遭遇的人生挫折等深层意蕴,换言之,杜甫所表达的乃是社会、时代所面对的“秋风”。开元盛世之后,唐王朝国富民安,但是在后期出现了许多问题,安史之乱的爆发成为唐朝走向衰落的转折点。而这里的“秋风”主要就是喻指安史之乱。若再联系诗人自己的人生遭际,此时的“秋风”又何尝没有杜甫所遭遇的人生挫折的意味呢?从公元746年开始,杜甫先过了十年的京华求官生活,那是一段充满了别样困顿又辛酸的岁月。755年起,因为安史之乱的原因,又在战乱中颠沛流离。后来虽然一度人在官位,但是政治的挫折与打击使他内心更加愤激不平。早先动荡的生活让他饱尝国家破碎百姓流离失所和饥寒交迫之苦。目之所见都是家园破败、百姓流离的悲惨现状;耳之所闻,又多是战乱纷纷、动荡不已的消息,刚逃开了政治风暴,却又遇上了生存危机。诸如此类,又怎能不让诗人油然而生“茅屋为秋风所破”之喟叹!现实际遇、时代风云投射在诗人的灵府,久之,便形成诗人特定而恒定的诗心,转而将这颗诗心之兴感之光辉投注到外在物事上,天人感应,物我契合,便凝结成既饱含外在环境氛围又深具诗人身世与情怀的独特意象;兴发而赋咏,就是时代的投影、身世的寄托和诗心的显影。对该诗茅屋为秋风所破之“秋风”意象,亦应作如是观。

再来看“广厦”这一意象。一则所指高大宽敞的居所。千万间的广厦庇护天下寒士就可以表明杜甫此时心中所想的是天下百姓苍生都可以住上高大宽敞且不会被风雨所毁坏的房屋,所以此时此刻的广厦对于杜甫来说,只是一个可以寄托、可以居住、可以躲避风雨的房屋;二则是指和平安宁的理想社会。杜甫草堂生涯所写现实题材的诗歌多关注民生问题。衣食住行是生存的基本条件,而“广厦”作为一个乌托邦的存在,所要表达的就是民生中的“住”这一大问题,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安居工程”。面对不懂事的“南村群童”抱茅而去的情景,杜甫只能叹息,而他叹息的不仅是被秋风和大雨毁了的茅屋,又何尝不在悲叹黎民百姓基本生存处境的举步维艰!再结合他在同一时期所写“忆昔开元全胜日,小邑犹藏万家室”(《忆昔二首》),表明诗中的“广厦”正是喻指他所期盼的这种大同社会。作为诗的结尾,同时也是全诗的升华之处,他由个人的茅屋被风雨损毁而进一步联想到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天下苍生,渴望有广厦千万来庇护天下寒士,让今天的我们读来,一个蒿目民艰、心系民生,以天下为己任的仁者形象跃然眼前,令人景然!

正如语言除了本义还有引申义或象征义一样,意象作为诗歌最小的也是最基本的诗意单位,也有“所指”与“能指”之别。上述三个关键意象:茅屋、秋风和广厦,除了具有所指的特定义之外,就同时还蕴含丰富而独特的能指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杜甫不但是语言表达的“顶尖高手”,无疑也是用意象说话的“超级圣手”。

第三,杜甫不仅是用意象说话的“圣手”,而且还是有唐一代最擅长设置诗眼的“圣手”。人言杜诗几乎篇篇有诗眼,甚至有一些诗作如《闻官兵收复河南河北》竟达到了句句有诗眼水准。《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正是一首巧设诗眼的典范之作。

写诗有写诗的方法,解诗亦然。然而,这方法不应该只局限于近年来在国内学界颇为时尚和流行的一些来自西方的研究理念。换言之,这方法不应是西方的,而应是中国的。余英时先生说得好:“特别是这十几年来,只要西方思想稍有风吹草动,便有一批知识分子兴风作浪一番,而且用之于中国书的解读上面,这不是中西会通,而是随着外国调子起舞,像被人牵着线的傀儡一样。”[7]卷一,24因此,对于包括杜诗在内的中国古典的分析解读,最明智的做法是:回归到中国古典文学创作与批评的传统中寻找答案。例如,中国传统诗学中的“诗眼”理论及诗眼解读法。

就杜甫的这首诗来说,其诗眼有二:一是诗题中的“破”字;一是诗尾中的“见”字。此诗先抑后扬,欲扬先抑,由秋风“破”茅屋、丧乱“破”家国、现实“破”理想的“破”的三重境界,最后逆转向“破”境的反面而宕起“见”的三重境界:眼前“见”广厦、“见”苍生安居、“见”天下太平。章法由叙写眼前现实的“破”境而想象未来理想的“见”境,自然严整;笔致由抑而扬由实而虚,沉郁顿挫;色调由灰暗而光明,翻出奇情;情感由沉郁而激昂,笔力劲健。作为读者,若不读“破”此诗之诗眼,又岂能“见”诗圣之诗心!杜甫真是有神来之想复又有神来之笔,从中可见杜甫作为千古诗圣其天才的艺术缔造力。当然,《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也毋庸置疑乃是杜诗“沉郁顿挫”艺术风格的典范之作,此不赘。

最后,谈谈这首诗中那堪称杜诗中千古绝唱的“安得”句。

有学者研究,“安得”一词,最早在诗歌之中使用是屈原,先唐偶有诗人使用,到了唐代,尤其是伟大诗人李杜的笔下便蔚为大观。其中,李白在诗歌中大量使用“安得”一词,共出现了20次,而杜甫总共在28首诗中使用了28次“安得”,使用次数更加频繁,寄托情怀最为丰富,影响也尤其深广。“安得”,俨然已成为杜甫的一句口头禅,成为他感时怀抒、悲天悯人、向往和平、祈求风调雨顺等非常之情怀的特殊术语,即一种范式化的个性化诉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安得”句已成为杜甫精神品质的象征和缩影。[8]6在有唐一代诗坛,除了诗仙李白,可谓独步诗唐,罕有其匹。最值得一提的是杜甫一生三“安得”,即“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安得务农息战斗,普天无吏横索钱”(《昼梦》)与“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其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是诗人自己在遭遇了人生极端困境之后发出的遥深感慨,这虽是诗人的冥想与愿景,但却在寥寥的数语中将人性的温暖、仁者的光辉无限放大。正如前文所论,正是这种发自内心的不假雕饰的不带功利的忧患情怀,使杜甫的诗篇富有深厚而又崇高的人道主义精神,使诗人的形象永远闪耀着人道主义的光辉。此外,从遣词用语看,本诗的“安得”句极具李白式的夸饰与气骨:厦是“广厦”、是“广厦千万间”,庇是“大庇”,寒士是“天下寒士”,安是“安(稳)如山”,令人惊叹杜甫“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歌修为。无怪乎浦起龙要发出这样的赞叹:“末五句,翻出奇情,作矫尾厉角之势。宋儒曰:包与为怀。吾则曰:狂豪本色。结仍一笔儿兜转,又复飘忽如风。《柟树篇》峻整,《茅屋篇》奇奡。彼从拔后追美其功而惜之,此从破后究极其苦而矫之,不可轩轾。”[9]卷二,270另有学者评论,“安得”二字,都巧妙的把美好的愿望和“难得”的现实对照起来,欲扬先抑,欲擒故纵,比平铺直叙的渲染或夸饰更具感人的力量,其意味是深长的,在艺术上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10]90可谓真正的心解与确评。因此,《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一诗中的“安得”句才堪称“杜甫精神”的象征和缩影,亦可谓杜诗28例“安得”句中的翘楚,乃至一部杜诗集中的一级名句。

四、结 语

结合杜甫去华适秦、流寓巴蜀、滞留夔州这九载草堂生涯及其诗歌创作,进而重读其成都草堂时期创作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首力作可以发现,不论从意象的娴熟运用、诗眼的巧妙设置,还是“安得”句式登峰造极的打造,既可以领略到杜甫作为千古诗圣其崇高而博大的仁者情怀,又让我们认识到杜甫作为千古诗圣其非凡的艺术缔造力。

猜你喜欢

广厦茅屋仁者
成宏:妙手不负悬壶志,仁者长怀济世心
茅屋
仁者爱人
茅屋
茅屋
致杜甫
仁者
第七届(2015—2016年度)“广厦奖”优秀参建单位名单
“广厦奖”获奖项目及单位名单
“广厦奖”评审委员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