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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昶读书法研究

2019-01-20邹辉杰

图书情报研究 2019年3期
关键词:朱子学问学者

邹辉杰

(上海市青浦区图书馆 上海 201700)

1 王昶其人

读书法即读书的方法。狭义的读书法主要指如何读书的方法,比如快读与慢读,泛读与精读,诵读与默读等。广义的读书法通常还涉及到读什么书,以及为何读书等诸多问题。古往今来,有学问者莫不重视读书的方法和技巧。以读书法为切入口,一则可以探究学者的学问之道,一则可以个例来例证某一学派甚至整个时代学问的趋势和宗旨。

王昶(1725-1806),字德甫,号述庵,又号兰泉。乾隆十九年(1754年)进士,累官刑部右侍郎[1]。作为乾嘉学派的领袖,王昶一生学问通达,著述等身,著有《金石萃编》、《湖海诗传》、《国朝词综》、《春融堂集》等著作行世[2]。王昶一生十分注重读书方法。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王昶丁母忧,乡居期间,他筹建了王氏宗祠,置家塾以教族人子弟,并亲自撰写了《祠塾规条》。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王昶任江西布政使,翌年,整修了南昌友教书院,又制定了《友教书院规条》。这些规条之中都明确规定了当读何书和读书的程限。而在其生平巨制《春融堂集》中,更是随处可见王昶与门生、友人讨论读书法的问题。从这些材料中,可以看到,作为一代宗师,王昶的读书法不仅影响了当时之人,也彰显了清代汉学的鲜明特点。

2 王昶读书法提出的背景

朱子(1130-1200)以前,唐初制定的《五经正义》,对各种有关儒家经典的学说起到了统一的作用,但也逐渐束缚了人们的思想。伴随着玄学、道教、佛教等新思潮和外来文化的撞击,儒家思想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仅仅依靠旧有的以章句注疏、名物训诂为表现形式的汉唐经学,则难以承担重振儒学的重任。历史赋予唐宋间思想家们新的时代课题,也即如何建立起一套工夫论、理气哲学,以便为儒家伦理思想奠定宇宙论及本体论的基础。用义理之学取代传注之学,以对佛道两家所提出的各种形而上学的宗教哲学问题作出回应,朱子就是解答这一课题的集大成者。朱子对这一问题的解答,一方面是通过梳理天理、天命之性、气质之性等理学概念和命题,一方面是通过建立十分缜密的“道问学”系统完成的。贯穿在朱子学问始终的读书法即是“道问学”系统中的核心的一环。读什么书以及读书的先后缓急之序又是朱子读书法的核心内容。在朱子看来,群书之中应先读《四书》而后读《六经》,《四书》之中,又要先读《大学》,再读《论语》、《孟子》:“某要人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大学》一篇有等级次第,总作一处,易晓,宜先看。《论语》却实,但言语散见,初看亦难。《孟子》有感激兴发人心处。《中庸》亦难读,看三书后,方宜读之[3]222。”伴随着朱子学术地位日渐尊崇,他的读书法,尤其是在摆脱五经权威束缚方面对后世产生了巨大的影响[4]。宋宁宗嘉定二年(1209),朝廷追谥朱子为文公,越三年,《四书集注》被立于国学。《四书集注》的完成与刊行是中国古代文化史上意义深远的重要事件,四书在宋以后成为高于五经的经典,并成为后来科举考试的标准。之后,朱子又从祀孔庙。清代康熙年间,朝廷命李光地等编《朱子大全》。但当程朱理学最终成为官方统治思想之后,它的生命力也随之丧失,僵化了的道学被新起的思潮取而代之也就成为不可避免的命运,朱子读书法也受到了后来学者的重新考量。

即便是在朱子,也认为读书是第二事,首要还在修身,还是秉承了儒家内圣外王的传统。但是经过明代的灭亡,学者将原因归咎为朱子所代表的理学的空疏。他们对理学进行了深刻的反思,黄宗羲、顾炎武等人提出儒者之事,应该经天纬地,建功立业,留心实务,提倡向传统儒学回归。及至乾嘉之际,经典考证之学兴起,学者的兴趣转移到发掘先秦古籍,搜辑汉唐注疏和金石之学,与早先的朴学之风遥相呼应。王昶在《经义制事异同论》一文中称:“宋胡氏瑗忧之,因分经义、治事为二,各因质所近,以教授诸弟子,其后用之于世,莫不班班然有成效可纪。夫胡氏治事,粹然一出于正,尽扫管、商、申、韩、邓析刑名法家之积习,使学者知王道所本,洵可为造士者法矣。然其所治经义者,将抱圣经而止,斤斤焉佔毕乎?抑亦将以不娴治事之人而使之仕乎?恐治经义者,仍归于迂疏无用,而圣经终以虚文传世也。然则学者之为业也,惟就其质以择所事事焉。而《六经》中所有言其事者,悉反覆考证,以端厥本,使异日出之,皆为有用材,庶经术与治术合,大道其不分同异也夫[5]630-631!”王昶认为自北宋“安定先生”胡瑗(993—1059)首创经义、治事分斋教学法以来[6],诚然培养了很多实用型人才,但是读儒家经典的士人常常难免流于迂腐无用。在经典考据这一新的学问形式下,如何秉承清初以来的经世致用传统,如何将读书和济世结合起来,让人耳目一新的读书法成为关键的一环。

3 王昶读书法的主要内容

3.1 本原经史

王昶要求人读书能够穷源溯流,《六经》是元典,是原滋原味的最富生命的学问,是学者读书治学的源头,而有宋以来的学问都只是关于元典学问的流衍。在王昶看来,虽然朱子占有十分尊崇的地位,在经史方面的造诣很深,但读朱子所著书,也抵不过直接读元典来得重要。《春融堂集》卷三十二,在《与门人张远览书》中,王昶指出:“夫学古文而失者,其弊约有三:挟謏闻浅见为自足,不知原本於《六经》。稍有识者,以《大全》为义宗,而李氏之《易》,毛、郑之《诗》,贾、孔之《礼》,何休、服虔之《春秋》,未尝一涉诸目。於史也,亦以考亭《纲目》为上下千古,不知溯表、志、传纪於正史;又或奉张凤翼、王世贞之《史记》、《汉书》,而裴骃、张守节、司马贞、颜师古、李贤之注最为近古者缺焉弗省。其失也,在于俗而陋。有其学矣,骋才气之所至,横驾旁鹜,标奇摘异,不知取裁於唐宋大家以为矩矱,而好为名高者,又谓文必两汉,必韩、柳,不知穷源泝流,宋、元、明以下皆古人之苗裔。其失也,在于诞而誇[5]600-601。”这里王昶两处提到了朱子,《大全》指的是《五经大全》,虽然系明代纂修,但却以朱子注为宗旨[7]。考亭《纲目》即朱子所撰著的《资治通鉴纲目》一书。很显然,王昶认为朱子以前《六经》的汉唐古注更加可靠,认为学者仅仅以朱子的著述为归依是不知学问的本源。读书要知道从古至今学问的渊源,分清源头和支脉,否则就会抓不住重点,抓不到根本,事倍功半。以治经为例,凡学习《六经》,当先通汉、唐注疏,再阅宋、元以后注疏,这样才不会找不到活水源头,也才能够终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3.2 勿杂在纯

读书不仅要知道读什么书,还要知道怎么读。王昶提出读书要“勿杂在纯,纯在熟,熟非久且渐不能[5]606。”意思就是说,学者读书治学要避免驳杂、芜杂,而要追求精纯、纯熟。“勿杂在纯”在王昶这里有具体所指,根本上就是要人通《六经》中的一经,心无旁骛,而不要样样都涉猎。在《与吴竹堂书》中,王昶说道:“夫学者必不能尽通诸经也,尽通诸经,乃适以明一经之旨。而一经之中,分茅设蕝,若汉人之《易》,既异乎宋、元矣。汉人中若京、孟,若荀、虞,又各不同。不守一师之说,深探力穷之,於彼於此,掠取一二说焉,必至泛滥而无实,穷大而失居。推之他经皆然,推之史与诗与古文,亦无不然[5]618。”基于传统经学传授与诠释的复杂性,王昶要人专攻一经。这是有一定道理的。作为元典,历代对《六经》的解释各有不同,所以,后代学者通常都会借助历代著述来帮忙理解文义和其中蕴含的义理。以《易》为例,就有汉人注《易》和宋人注《易》之别,汉人注释之中,又有京房、孟喜、荀爽、虞翻等诸家《易》说,及至宋代,又有程颐的《伊川易传》、朱子的《周易本义》等书。所以,即便专治一经,非深探力穷而后才能有得。

除了纯,王昶还提出了“熟”的要求。熟即是滚瓜烂熟之义,不仅要读熟,还要背熟,精熟。在《友教书院规条》中,王昶谓:“昔欧阳文忠公、虞文靖公皆言:前贤授受,每日读经三百字。遗训可遵,岂容暴弃?在院生童,每日必读熟经文三百字。查《诗经》四万八百四十八字, 应 以 一 百 三 十 六日 读 完。《 书 经》二万七千一百三十四字,以九十日读完。《易经》二万四千四百三十七字,以八十日读完。《礼记》九万八千九百九十四字,以三百三十日读完。《春秋》一万五千九百八十四字,以五十四日读完。共须六百九十日,不及两年,即能遍诵。……其有五经之外,或兼读《周礼》,或兼读《仪礼》,或兼读《左传》,课之背诵,如瓶泻水[5]1123。”在为族中子弟制定的《祠塾条规》中,王昶也强调了熟读的重要性。这看似和上文的专治一经有异,实则不然。虽然三年通一经,十五年而五经皆能通,但王昶认为,孔子之后,自周以历秦汉千有余年,经学大师们也仅以一经相授受,仞其师说,虽父子兄弟亦不肯兼而及之,所以除非那种禀赋殊尤绝质者,中人资质以下之人,通五经最终是为了精通一经。故学者为学,当督以先熟一经,再读注疏而熟之,然后再读他经。且读他经注疏,并读先秦两汉诸子,并十七史,以佐证或帮助理解一经之奥义。

3.3 切身砥砺

读书的落脚点是要在自己身心上下工夫,在《答甥蒋瑞应书》中王昶称:“抑仆之素志,谓士大夫端以读书学道,砥砺廉隅为本[5]602。”读圣贤书适以明道,学者当以君子而自期。王昶还勉励学子:“士人当志在圣贤,力求仁义。上通性命,内治身心。疏水可甘,緼袍何耻?定不忮不求之念,坚不处不去之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5]1122。”无论是在官劝学,还是居乡教育子弟,王昶都强调读书的目的是要以德行君子为目标而远离道德败坏之小人。读书让人变化气质,在王昶看来,子弟们读书日闻先生之教,日诵诗书礼乐之训,其于仁义道德、孝悌忠信之旨,必稍有所解。加之平素习以规行矩步,即便是有天生嚣凌亢暴、放恣佻达之徒,经过一番学习,磨礲渐革,变化气质,改移性情,上之可以成为君子,而下亦不至于沦为小人。

切身砥砺一法秉承了宋明理学的一贯宗旨。在元代学者程端礼总结的朱子读书六法中,其中一条就是“切己体察”[8]。它主要指读书穷理当体之于身,要用切身的体会去理会所读的书,书中读出的道理也要在自己平素的一言一行之中体现出来。朱子《读<论语>、<孟子>法》中引程子之言谓:“须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尽多也。”“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9]。”读书以修身,在自己身上下工夫,改变自新,去恶从善,是孔子以来儒家的传统,无论是朱子还是王昶,都秉承了原始儒家君子之学不惮于正己的优良传统。

4 王昶读书法的意义

读书法貌似一个小问题,可它却贯穿在学者整个学问的始终。读书法研究实际上是打开学者一生学问的总钥匙。作为乾嘉汉学的大师,王昶的读书法带有鲜明的汉学特点,主动对朱子为代表的理学读书法进行了积极的回应。在朱子看来,做学问如同建大厦,根基牢,底子厚,才能建立起高楼,这一点,王昶也是赞同的。但在具体方面,朱子独拎出《大学》作为自身和教人学问的根基,而王昶却要人通《六经》中的一经,很显然,汉学家教人学问的重心明显从《四书》转移到了《六经》上,从占有特殊地位的宋元注疏转移到了距离《六经》元典更加接近的汉唐古注上。朱子《四书》是通观义理,王昶先熟一经是用细节印证义理,或让相对抽象的义理具体化。至于如何做到精熟,二者也有一些差别。朱子谓:“少看熟读,反覆体验,不必想像计获。只此三事,守之有常[3]148。”读书不能贪多,而要精熟。如果一天能够看得一板,却只看半板,将那余下的精力来更看前半板。读某书,就专心致志地读,读这一章,更不看后章;读这一句,更不得看后句;这一字理会未得,更不得看下字。读书如同吃果子一样,须是细嚼教烂,才能真正知味。读书又如同“去尽皮,方见肉;去尽肉,方见骨;去尽骨,方见髓[3]154-155。” 很显然,同样是追求精熟,朱子注重推思,王昶则注重记诵。

清代学者谈读书法者也很多。被誉为江南大儒的陆世仪(1611—1672)在其《思辨录》中就强调,不仅四书五经,凡知识皆欲令学童在记忆力强的时候熟读熟记:“凡人有记性,有悟性。自十五以前,物欲未染,知识未开,则多记性少悟性;自十五以后,知识既开,物欲渐染,则多悟性少记性。故人凡有所当读书,皆当自十五以前使之熟读,不但四书五经,即如天文、地理、史学、算术之类,皆有歌诀,皆须熟读。若年稍长,不惟不肯诵读,且不能诵读矣。”[10]理学家李光地(1642—1718)同样强调读书要以精熟为贵:“读书要有记性。记性难强,须用精熟一部书之法,不拘大书小书,能将这部烂熟,字字解得,道理透明,诸家说俱能辨其是非高下,此一部便是根,可以触悟他书”[11]。相比之下,王昶更加注重熟读儒家的六经,并以一经为根基,旁涉它经,再及它书。王昶的挚友——同为汉学大师的钱大昕也秉持“求道于经,以经为文”、“夫《六经》定于至圣,舍经则无以为学”的原则,由文字音训以求义理的原则,以期对元典作出正确的诠释[12]。此外,还可以看到,无论汉学家还是理学家,尽管读书法有所不同,但是都重视知行合一,将读书落实在修身做人上:“读书做人,不是两件事。将所读之书,句句体贴到自己身上来,便是做人的法。如此,方叫得能读书人。若不将来身上理会,则读书自读书,做人自做人,只算做不曾读书的人。……方做举业,虽不能不看时文,然时文只当将数十篇,看其规矩格式,不必将十分全力,尽用于此。若读经读古文,此是根本工夫。根本有得,则时文亦自然长进。千言万语,总之,读书要将圣贤有用之书为本,而勿但知有时文”[13]。

王昶的读书法昭示了一种切身正己、循序渐进、踏实稳健的读书风尚。学问莫不有根基,根基的牢固、宽广与否,直接关系到今后学问规模和成就的大小。在当前全民阅读方兴未艾,书籍汗牛充栋,初学入门者常常靡知所从的情况下,无论志在博雅鸿通还是专门之学,王昶的读书法或许都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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