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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者是建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的关键

2019-01-20

关键词:思想者文学理论文论

(人民文学出版社 古典文学编辑室, 北京 100705)

中国文艺理论界已经将建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提上了议事日程,这是中华民族学术和文化自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必须具备的一种智力保障。但是如何将理想变成现实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时下一些学者将中国文论“失语”的原因归结于过度使用西方文论话语,虽然不无警醒和刺激作用,但是也容易滑向民族主义,从而遮蔽问题的实质,延宕中国文论话语的真正建构。笔者希望通过辨析思想与话语之间的深层关系,从而彰显思想者对于建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的重要意义。

一、话语与思想

话语焦虑在中国学界不绝于耳,许多学者感慨我们所使用的学术话语包括文论话语大部分来自于西方。这种焦虑在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文论“失语症”中已经有所表现[注]① 参见曹顺庆《21世纪中国文化发展战略与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东方学刊》1995年第3辑)、《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文艺争鸣》1996年第2期)、《重建中国文论话语》(《中外文化与文论》1996年第1期)等文。。对于这一现象,褒之者有之,贬之者有之。笔者认为陈伯海对“失语症”的评价比较客观公允。他认为“失语症”的意义在于用尖利乃至夸张的方式挑开了近现代中国社会变革进程中话语转型滞后的现象,以便对世人起一种刺激与警醒的作用。“失语症”的问题在于将整个当代理论界的现状一律归结为“失语”,犯了以偏概全、夸大病情的错误;将“失语”的病因追始于现代化转型中的向西方学习,因此解决的办法是改弦更张、回归传统。这些都有可商榷之处[1]。陈伯海既肯定了“失语症”的贡献,也指出了其不足。

其实,重温王国维在《论新学语之输入》一文中的论见,既可以帮助我们审视“失语症”之不足,又可以重新思考近现代以来国人引进和使用西方文论话语的初衷。王国维云:

近年文学上有一最著之现象,则新语之输入是已。夫言语者,代表国民之思想者也,思想之精粗广狭,视言语之精粗广狭以为准,观其言语,而其国民之思想可知矣。周、秦之言语,至翻译佛典之时代而苦其不足;近世之言语,至翻译西籍时而又苦其不足,是非独两国民之言语间有广狭精粗之异焉而已,国民之性质各有所特长,其思想所造之处各异,故其言语或繁于此而简于彼,或精于甲而疏于乙,此在文化相若之国犹然,况其稍有轩轾者乎?抑我国人之特质,实际的也,通俗的也;西洋人之特质,思辨的也,科学的也,长于抽象而精于分类,对世界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往而不用综括(Generalization)及分析(Specification)之二法,故言语之多,自然之理也。吾国人之所长,宁在于实践之方面,而于理论之方面则以具体的知识为满足,至分类之事,则除迫于实际之需要外,殆不欲穷究之也。……抽象与分类二者,皆我国人之所不长,而我国学术尚未达自觉(Selfconsciousness)之地位也。况于我国夙无之学,言语之不足用,岂待论哉。……事物之无名者,实不便于吾人之思索,故我国学术而欲进步乎,则虽在闭关独立之时代犹不得不造新名,况西洋之学术骎骎而入中国,则言语之不足用固自然之势也。……言语者,思想之代表也,故新思想之输入,即新言语输入之意味也。十年以前,西洋学术之输入,限于形而下学之方面,故虽有新字新语,于文学上尚未有显著之影响也。数年以来,形上之学渐入于中国,而又有一日本焉,为之中间之驿骑,于是日本所造译西语之汉文,以混混之势,而侵入我国之文学界。……而日本之学者既先我而定之矣,则沿而用之何不可之有,故非甚不妥者,吾人固无以创造为也。[2]40-41

王国维这段话有几点值得注意:首先,王国维认为言语代表思想,言语之精粗广狭代表思想之精粗广狭,中国固有言语之不足,是固有思想有所局限的表现,翻译他国之语言其实是借鉴他国之思想。这并不代表两种文化彼此轩轾高下,而是不同的民族因其特长不同、性格不同而各有所长,各有造诣。第二,中国输入新学语是为了弥补中国人重实用而轻名称,不善于抽象和分析等思维弊端,而抽象与分析对于中国学术未来之发展至关重要。第三,在新学语的输入过程中,日本学者捷足先登,成为中国新学语输入的中转站,日本学者所定新学语具有便于中国人学习的优势,如果没有什么重大失误可以沿用而无愧。从王国维的论述中可以看出,近现代以来国人接受西方文论话语绝非某些学者所批评的崇洋媚外、数典忘祖的病态心理,而是在中国固有的文化传统包括文论传统不能有效应对当时激烈的世变面前,国人不得不选择的道路。

因此,西方文论话语的输入绝不是导致中国文论失语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在于中国学者没有达到“善学者”理应达到的高度。作为一个后发现代化国家,在某个特定时期以拿来为主,处于失语的状态也就具有历史的必然性。但是如果这种状态持续的时间太久,使学习者长期处于“学徒”状态就值得反思了[注]“学徒”状态是吴晓明提出的一个重要概念,主要指对西方学术的巨大依赖,参见吴晓明《论当代中国学术话语体系的自主建构》(《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2期)、《中国学术如何走出“学徒状态”》(《文汇报》2014年12月12日第T02版)等文。。作为一个学习者,理想的状态是后来者居上,在学习他人的基础上超越前者;在学习西方文论话语的基础上超越西方文论话语。现在的问题是,中国当代文论经过近百年的学习并没有整体性地超越西方文论话语,没有为世界文论提供多少后出转精的东西。这才是中国当代文论失语的真正原因。话语焦虑症者将其归结于过度使用西方文论话语,显然是误诊,没有搞清楚问题的核心所在。

话语焦虑症者混淆了话语的本质和话语的附带效应。话语的本质在于思想,独特的话语往往代表新颖的思想。思想是话语的灵魂,话语只是思想的载体。话语的附带效应是指话语除了表情达意之外还能给话语的创造者,创造者所属的群体、时代、地域等带来成就或耻辱等情感体验。话语的本质虽然在于思想,但是话语是思想者创造的,而思想者又属于特定的时代、种族、地域。于是,话语往往会演化为思想者的代名词,演化为某一时代、种族、地域的表征。比如,理念被视为柏拉图的代名词,兴、观、群、怨被视为孔子诗论的代名词,理性被视为西方文艺复兴时期的表征,天理被视为宋明理学家的表征。细读与新批评、文学场与布迪厄、视域融合与哲学阐释学、介入与萨特等等,莫不如此。

思想者创造的思想有一个漫长的接受过程,思想的接受过程就是思想者及其思想发挥作用的过程。思想者及其思想发挥的作用不外乎积极和消极两种,积极的影响往往能够获得接受者的认可,消极的影响往往会受到接受者的批评。获得认同的思想和思想者能够得到社会的尊重和荣誉,得到批评的思想和思想者会受到社会的批评和谴责。不过,思想的接受非常复杂,尤其是天才般的思想家,由于他们的思想具有很大的独创性,往往不能被同时代的人所接受。但是,从长远来看,卓越的思想和思想者是会逐渐获得认可的,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一个总趋向。人类在漫长的历史中逐渐树立起了对思想和思想者的尊重,虽然有时会有反复,但是整体而言是尊重的,因为真正的思想和思想者有利于人类的繁衍和发展。当然,人们并不是对所有的思想和思想者都充满敬意,往往是对他们认可的思想和思想者表示尊重。近现代中国学人接受西方文化和文论实有认同西方文化和文论的因素在其中,西方文化和文论能够获得话语权与其思想在现代以来的领先地位分不开。思想者创造的思想如果获得认可就会带来一系列光晕,这些光晕不仅会改变思想者的历史命运,而且可能辐射到他所属的族群、时代、流派等。由于思想及其话语能够给思想者及其所属的族群、时代、流派带来光晕,所以生活于思想者族群、时代、流派中的个体就会产生情感上的认同或拒斥,有时甚至是光荣或耻辱。话语焦虑症者显然体验到了在世界舞台上丧失话语权,唯西方文论话语马首是瞻的窘境,于是拒斥西方文论话语,希望建构能够给自己带来荣耀的民族话语或中国话语。

但是,不焦虑思想而焦虑话语的族群属性,显然没有搞清楚话语与思想之间的深层关系。这样的焦虑不仅难以解决中国文论话语建构的课题,而且有可能延宕中国文论话语的真正建构。其理由是话语的创造关涉思想的创造,而思想的创造是非常独特的个体行为,一味地焦虑话语的族群属性会使思想的创造停留在问题的表面而进入不了问题的实质。因此,与其焦虑话语不如焦虑思想,后者是更根本的。

二、思想与思想者

吴晓明认为中国学术要走出“学徒”状态必须经过“文化结合”的艰苦锻炼,最关键的是深入到中国的现实中去,要深入到中国的现实中去就必须具备批判的精神。这一看法无疑是深刻的,但是仍有讨论的余地,就是谁来承担深入到中国的现实中去的责任?如果没有适当的承担者再好的愿望也会落空。陶东风也强调“中国话语”应该是根植于中国人的生存境况和生存经验中的话语,是能够抓住当下中国根本问题的话语,并且说:“一个真实地生活在中国当下的现实中,直面并能够自由、直率、真实地表述自己的生存经验、生存困境的话语,一定是中国自己的话语。真实地生活着的人,自由地说话的人,他所感受的不可能不是中国的真问题,言说的不可能不是中国的话语”[3]。笔者非常赞同陶先生的观点,认为真实生活和自由言说对于建构中国话语非常重要。但仍有一点需要讨论,就是真实生活和自由言说是否是建构中国话语的充要条件。在笔者看来,真实生活和自由言说只是建构中国话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外部条件,而非充要条件,尽管这一外部条件对于当下中国至关重要。有利的外部条件会促进中国话语的建构,但并不能保证建构的话语一定具有合理性。正如苏轼所云:“为学之难者,难于无私;无私之难者,难于通万物之理。故不通乎万物之理,虽欲无私,不可得也。”(《上曾丞相书》)[4]1379如果研究者“不通乎万物之理”,即使真实生活、自由言说也未必能够提出新颖独到的见解,而没有新颖独到的见解,要建立中国话语是不可能的。

笔者强调思想者对于建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的重要性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我们这个时代多学问家而少思想家。这个时代多学问家而少思想家可能与20世纪90年代中国学术界发生的“学问家凸显,思想家淡出”[注]“学问家凸显,思想家淡出”是李泽厚在香港《二十一世纪》1994年6月号总第23期“三边互动”栏目提出的。的学术转型有关。20世纪90年代中国学术界发生的“学问家凸显,思想家淡出”自有其合理性的一面,比如增强了学术研究的学术性,加强了学术规范,对许多具体的学术问题进行了精深的研究等等,但也不能忽视其弊端。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弊端是导致我们这个时代学问过剩而思想创新不足。这里的学问过剩并非指研究者的学问达到了很高的造诣,而是指研究过去的学问变成了绝大多数研究者的主要工作,成为衡量学术价值的主要标准,而思想家却寥寥无几,也没有创造多少优秀的思想成果。思想家与学问家本不是截然分开的,伟大的思想家肯定进行过深入的学术研究,伟大的学问家也必然具有思想。但是两者在研究形态上还是存在明显的区别,思想家虽然也研究前人的学问,但目的是为了创造自己的思想;学问家虽然也不乏思想,但是以研究前人的学问为主要职志。研究前人的学问非常重要,也是思想家诞生的必备基础,但是衡量一个时代的学术水准并不以此为唯一准绳,而是更看重这个时代比之前的时代提供了多少新思想,并且常常以这个时代最杰出的思想家为衡量依据。我们这个时代的学术之所以处于“学徒”状态,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没有挺立思想者的角色。

思想者是思想创造的主体,但是并不是每个主体都具有思想创造的能力和资质,探讨伟大的思想者应该具有哪些优秀品质,有助于伟大的思想和思想者的孕育。对于这一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笔者认为清代叶燮对伟大诗人的探讨颇具启发性。

叶燮认为伟大的诗人要有作诗的基础,而“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5]17处在中西文化、文论交流会通的今天,研究者只有具备广阔的胸襟,才能承载得起中西文化和文论的精髓,才能借中西文化和文论的精髓承载作者的性情、智慧、聪明和才辨。除此之外,叶燮认为伟大的诗人还必须具备才、识、胆、力。其中,才是先天之禀赋,只有先天之禀赋比较敏锐、善于思考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伟大的诗人,因为“无才则心思不出”[5]26。在叶燮看来,真正的才是能思人之不能思,能言人之不能言,具备通晓万事万物的情理、事理的能力,否则很难有所创获。叶燮并不是先天决定论者,他认为后天的人力扩充也非常重要。在后天扩充的诸因素中,叶燮认为“识”起着关键的作用,“识为体而才为用,若不足于才,当先研精推求乎其识”[5]24,强调通过积学、练识来扩充作者的才华。在叶燮看来,“惟有识,则是非明;是非明,则取舍定”[5]25。处在多元文化、文论交流并进的今天,必须具备较高的才识方能认识各种文化、文论的优劣得失,方能在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基础上自铸伟词,最终“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叶燮认为“胆”对才的扩充也非常重要,“惟胆能生才”,“无胆则笔墨畏缩”。叶燮认为才之多少还与“力”之大小密不可分,只有“力”大如左丘明、司马迁、李白、杜甫、韩愈、苏轼者,才能“无有不可举,无有不能胜”,才能坚不可摧,“历千百代而不朽”[5]27。

叶燮认为伟大的诗人必须具备广阔的胸襟,具有一定的才、识、胆、力的思想完全适用于思想者。中国当代学术界并非没有具有广阔的胸襟,具有一定才、识、胆、力的学者,但是这些学者所具有的思想的力度和深度还远远不够,尤其是没有形成思想者的高峰,这是限制中国学术长足发展的主要瓶颈,也是制约中国文论取得话语权的主要障碍。

三、思想者与社会

思想者虽然具备一些独特的品格,但是同样生活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中。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6]32可见,社会环境对于思想者及其作品的孕育至关重要。只有伟大的时代才能赋予文学艺术家丰富的题材,只有伟大的艺术家才能捕捉住历史的脉搏创造出伟大的篇章。德国的歌德和中国的杜甫可以作为这方面的典范。歌德就将他自己的伟大归功于所处时代的丰富性和复杂性[7]27-28。杜甫的诗歌之所以被称为“诗史”,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杜甫的诗歌比较详细地反映了安史之乱前后唐朝的社会境况。

我们这个时代本是文学艺术家大有作为的时代,因为我们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中国人民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社会主义实践。一方面,我们的社会主义实践取得了辉煌的成就,涌现了各种优秀人物和光辉事迹,值得文学家去书写和歌颂;另一方面,在实践的过程中也形成了拜金主义、享乐主义、官僚主义等不良风气,腐蚀了人的生存环境,扭曲了人的价值观念,需要艺术家们去批判和揭露。中国文艺界现在之所以还没有产生与时代相匹配的伟大艺术品,恐怕与艺术家们的思想境界整体不高有关。歌德曾云:“如果一个有才能的人想迅速地幸运地发展起来,就需要有一种昌盛的精神文明和健康的教养在他那个民族里得到普及”[7]29。歌德的这句话非常富有哲理性。昌盛的精神文明和健康的教养是诞生伟大的思想者必备的条件,西方的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时期、中国的汉唐盛世都能证明这一点。唐代的李白、杜甫是在儒、道、佛三教并驾齐驱的开明文化氛围中诞生的,而且是在初盛唐众多诗人的共同滋养和培育中诞生的;莎士比亚是在古希腊古罗马文化复兴的大背景下诞生的,周围也是群星璀璨,它不过是最明亮的一颗而已。反之,凡是文化比较晦暗、文化教养比较稀薄的时期都是文学和思想比较沉寂衰败的时期,西方的中世纪、中国的晚唐五代莫不如此。

由于我们是从文革时期物质的极端匮乏中走过来的,整个社会有摆脱物质贫困的强烈诉求,这就使得改革开放始终把经济建设放在核心位置。但是片面强调经济建设,使得社会上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拜金主义、享乐主义之风,金钱等物质性的财富成为衡量个体价值的主要标尺,许多人忽略了精神价值的重要性,从而导致整个社会的文化教养稀薄,社会道德出现明显滑坡,学术界追求真理的氛围不够浓厚,文化上盛行短、平、快的快餐文化等等。这样的社会环境非常不利于文艺思想家的健康成长。再加上一些文艺工作者耐不住寂寞,经受不住名利思想的诱惑,无法静下心来进行精神境界的锻炼和艺术技艺的讲求,从而使得中国当代文艺思想界呈现出有高原而无高峰的现状。

鲁迅在《未有天才之前》一文中曾说:“天才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是由可以使天才生长的民众产生,长育出来的,所以没有这种民众,就没有天才。”[8]174在要求产生天才之前,应该先要求可以使天才生长的土壤;没有好的土壤,即使有成千上百的天才也是无法生长的。因此,在天才诞生之前,先要培养适合天才生长的土壤。这就要求我们必须营造更加适合天才生长的学术环境。一方面,我们要努力培育和提升整个社会的文化教养和文明程度,为思想者的诞生提供丰富的营养;另一方面,我们要完善思想者生活的现实环境,使其能够自由地思考、自由地创造。

四、思想者与中国当代文论话语建构

关于建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的资源和应当选取的方向前人多有论述,资源主要包括西方文论、中国古代文论、中国现当代文论等,方向是在继承古今中外一切优秀文论传统的基础上进行综合创新。这一方向无疑是正确的。现在的问题是,正确的方向为何经过百年的历程而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笔者认为,问题也许在于过去的讨论中忽视了对实践主体的探讨。忽视了实践主体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建构就像盖房子没有合适的匠人一样,虽然砖、瓦、沙、石、水泥、钢筋等材料都具备了,房子的蓝图也规划好了,但是房子还是盖不起来,或者盖起来的房子不能令我们满意。现实情况也是如此,我们用古今中外的文论资源写了很多文学理论著作,但是却存在本质主义、知识拼凑、缺乏深度、脱离创作和批评实践等弊端。[9]1-22建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的材料无疑是非常丰富的,但是这些材料都是古今中外的文论家针对他们所处时代的文学提出的看法,这些看法有些具有启发意义但需要引申拓展,有些则未必适合今天。这就需要思想者对相关的问题进行思考,只有伟大的思想者才能将古今中外的各种观念、思想等材料进行熔铸创新,建构适合我们这个时代的文论话语。

那么,思想者如何建构中国当代文论话语呢?笔者认为应该实行学、思、作三步走战略。

第一步——学。全球化使得我们所面对的文学和文学理论非常庞大和复杂,它们既包括西方的史诗、悲剧、喜剧、小说、散文等各体文学,也包括中国的诗歌、骚、赋、古文、骈文、曲、词、小说等各体文学。同是诗歌,古今不同,中西不同;同是小说,古今不同,中西不同;同是戏曲,古今不同,中西不同;同是散文,古今不同,中西不同。这就要求文学理论研究者具备非常广阔的胸襟,才能承载得起庞大而复杂的研究对象。要承载得起庞大而复杂的研究对象就要对研究对象有全面透彻的把握,这就要求研究者下大功夫沉潜在古今中外文学和文论的浩瀚典籍中,掌握文学和文论的全景。只有掌握了文学和文论的全景,我们对文学的理解才可能全面,建立在此基础上的对文学未来发展方向的判断才可能具有前瞻性。如果不能遍观古今中外的文学演变,对文学的理解就可能是片面的,就会犯本质主义或以偏概全的错误。比如,过去受纯文学观念的影响,认为文学是无功利、无目的的。这种观点在摆脱文革极左政治对文学的奴役上有其合理性,但是将之视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文学本质就谬以千里了。它既不能有效解释中国古代的政教文学观,也与西方寓教于乐的传统相抵牾。这显然是把德国古典主义美学家康德的美学思想本质主义化了,并不能概括古今中外的所有文学。

研究对象的庞大和复杂需要研究者花费较多的时间和精力,这里没有捷径可走,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急功近利。在研究中外文学和文论的时候,研究者要有开阔的历史视野,要有章学诚所谓的“敬恕”精神[10]278。只有这样才能入乎其内,对中外文学和文论有切实的了解,才能客观地衡量其优劣得失。在研究的过程中,要尊重中外文学和文论的异质性和相通性,不能强作比附或断章取义。异质性并不等同于不可沟通性,恰恰相反,异质性才具有互补的优势,建立在异质性基础上的相通性才具有更大的包容性和解释力。这是基础性的一步,前人已经做过许多工作,我们要在吸收前人成果的基础上继续前进。

第二步——思。当前中国文学理论研究中存在的一个重要问题是讨论问题的深度不够。比如,文学与政治究竟应当保持一种什么样的关系?这一问题对我们太重要了。在近百年的中国历史中文学既发挥过重要的政治作用,也扮演过政治的婢女,两者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但是学界对这一问题的探讨并不是非常深入。这一问题已经严重制约中国当代文学的创作实践,必须从理论和实践上予以厘清。过去有一种观点认为文学理论的思想可以借鉴哲学研究,其实这是一个非常具有误导性的观点。文学研究当然应该借鉴哲学研究的成果,但是借鉴不等于拿来即用,借鉴他人的成果不能代替自己成长,只有经过研究者深思熟虑的东西才能变成自己的。况且,我们处在一个知识思想碰撞、交融的时期,中国哲学界包括世界哲学界也没有现成的思想供我们采摘。伟大的思想家不一定是伟大的文学家或文论家,但是伟大的文学家或文论家必须是伟大的思想家,缺乏思想支撑的文论家很难提出伟大的文学观点。古今中外的文学史和文论史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导致中国当代文论许多基础问题深入不下去的一个原因在于,我们对文学理论的功能定位不够明确。我们的文学理论是用来指导文学创作的还是用来指导文学研究的?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所以它既不能指导文学创作也不能指导文学研究。因此,要深化文学理论必须先分化和优化文学理论的功能[11]。如果文学理论以指导文学创作为主,就应该将涉及创作的各个环节、因素作深入的论述,而且要增加理论的实践性,能够帮助学习者从事文学创作。如果文学理论以指导文学研究为主,就应该介绍各种文学理论流派和批评方法,努力培养学生的理论素养和应用方法的能力。文学理论的功能分化以后,它的要求自然会提高。比如,以文学创作为主的文学理论就要思考以下问题:文学与人之存在的深层关系,文学的本质特征,作者的精神世界与作品的关系,文学与读者的关系,文学传统与个人才华之间的关系,文学与道德、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文学与市场之间的关系,文学的文体规范,文学的传播机制,作家如何提高创作水准,作家如何找到自己的创作风格,如何培养作家的创作习惯,作家如何修改作品,如何对待批评,如何克服创作中遇到的挫折,如何对待名利,等等。[注]美国的一些大学开设的创意写作课在这方面积累了一些成功的经验,参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以来陆续推出的“创意写作书系”。这本来也是中国传统文论讨论的焦点,只是被重视文学观念梳理的研究方法遮蔽了。这些问题在现在的文学理论教程中有些是缺席的,有些论述不够深入切实。以文学研究为主的文学理论当然也要思考上述问题,但是还要思考与研究或批评更紧密的问题。比如,理论与研究对象的效用问题,文学批评的标准问题,文学批评应该贯彻的原则,如何批判性地阅读文学作品,如何提出研究的问题,如何搜集材料,如何引用材料,如何分析和论证观点,如何与作者对话,如何引导大众阅读,如何遵守学术规范,如何发表论文等等。这些问题在现有的文学理论中很多也是缺席的,有的论述也不够深入。主张文学理论功能的分化,是为了促进相关研究的理论深度和实践能力,是为了扬弃现在的文学理论重知识轻能力、重理论轻实践等弊端。

第三步——作。由于前两步尤其是第二步工作没有做踏实,使得中国当代文论的研究者著书立说的能力不够。我们的学者也写了许多文学理论的著作和论文,但是深度和力度不够,尤其是缺乏“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经典著作。文论界把过多的精力用在了研究前人的文学观念上,这种研究当然非常重要,但是并非最终目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建立我们自己对文学的认识。缺少这一维度的研究终究是不彻底的。比如,古代文论研究在“释古”方面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出版了许多优秀的著作,尤其是出版了好几部造诣颇高的通史,如郭绍虞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罗根泽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蔡钟翔、黄保真、成复旺等合著的《中国文学理论史》,王运熙、顾易生主编的《中国文学批评通史》,等等。但是也存在一个问题,就是在“开今”方面明显不足,导致古代文论无法作用于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从理论上讲,“释古”与“开今”并不矛盾,两者本该相辅相成,释古是开今的基础,开今是释古的目的。但是两者也存在一定的差别,释古注重对历史的有效阐释,开今注重对当下的现实作用。[12]要想把对历史的阐释变成当下的智慧必须进行理论的推演和引申,否则很难发挥效用。但是由于大多数古代文论研究者没有做这方面的工作,导致古代文论的许多宝贵智慧无法作用于当代文学创作和批评。不做开今的工作,就不能赋予古代文论以当代形态,古代文论就仍然是被整理的国故,无法发挥其当代意义。其实不只是古代文论面临这一问题,西方文论同样如此。我们有研究西方文论的专家,却没有像伊格尔顿、伽达默尔、巴赫金等那样伟大的文论家。

这样的研究格局必须调整,因为我们既需要研究《文心雕龙》的专家,更需要当代的《文心雕龙》;既需要研究巴赫金的专家,更需要中国的巴赫金。立足于当代的文论家和文论著作,不仅是标识我们这个时代理论高度的重要标杆,也是与我们的现实生活联系更紧密的。因此,中国学者要增加著书立说的兴趣和能力,敢于和善于表达自己对相关文学问题的认识。只有这样才能“成一家之言”,才能挺立中国当代文论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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